|
中国经典 》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曹雪芹 Cao Xueqin
【陳其泰:“伏白首雙星”不可解。或曰;原本下半部湘雲終歸寶玉。此仍其舊目而未改耳。吾意最妙將湘雲配甄寶玉,方合此標題也。】
【王希廉:晴雯奚落襲人,反襯後來晴雯被攆,襲人送衣錢等事。
寶玉要打發晴雯出去,亦是反跌後文。
寶玉、襲人哭,黛玉走來衝散。黛玉去後,薛蟠請酒醉歸。隨起隨落,緊湊超脫。
寶玉又說“做和尚”,回顧前文,黛玉笑記遭數。哭化為笑,靈活非常。
藉晴雯口中補寫寶玉與碧痕洗澡,藉寶玉、黛玉口中補寫湘雲假扮寶玉及撲雪人兒情事,覺有善戲美女跳躍紙上。
寫湘雲分送襲人等戒指必須親自帶來,甚有情理;但金釧此時應已逐出,不知此戒指着落於何處。
黛玉說湘雲配帶金麒麟,引起後文湘雲拾得金麒麟。
湘雲說“陰陽”二字頗有意味,且暗藏消長之理。末後以翠縷主僕分陰陽,截住上文,不致說破男女,尤為得體。
薔薇架下金麒麟必是寶玉遇雨時遺失。可想見昨日淋雨,倉惶走來,誤踢襲人,一夜心謊意亂,不暇檢尋光景,是暗暗補寫法。
翠縷拾得麒麟,笑說“分出陰陽來了。”先拿湘雲的麒麟瞧,不說明誰陰誰陽,含蓄得妙。
湘雲說無數人物陰陽俱是賓,衹有翠縷拾起金麒麟笑說“分出陰陽”句是主。】
【張新之:自此回至三十四回為一大段,乃從這情種追原那情種,於身心性命源頭處痛下箴砭,以扶陽抑陰,化惡為善之作用也。上大段既將寶釵謀奪,鳳、襲黨翊,史、王蔽惑,以至黛玉死、寶玉亡,股象闡發,而末後用打金釧,踢襲人寓擿伏懲姦之意矣。然而誅不勝誅,貶不勝貶,不如從理欲本根顯出指示,庶幾金可不病熱毒!玉自全其通靈,為絳不為黛以遺清虛自在之天,絶不更蹈刑政擈責,《大學》、《中庸》為握要矣。
寶玉於“西廂記”回中曾雲“不過《大學》、《中庸》”,又會雲“‘明明德’外無書”,自是至言。蓋子思之學出自孔子,《中庸》乃在《大學》中也。讀此回上半演《大學》,下半演《中庸》,而以一“善”字串到底,便明此意。
扇,善也。撕扇,思善也。郎是“慮而後能得”“慮”字。失了手,失了節,即是氣稟所拘,故一路總演生氣。然既思善,必為理欲交戰。去染復初,非氣無以配之,是又必不可少之氣。捲末論花曰:“氣脈充足,長的就好。”正明此氣也,是歸一孝字。孝乃徹始徹終之事,下手體臉工夫在此,參贊位育亦衹是此。乃平常,乃難能,故曰“千金一笑”。笑,孝也。大笑,大孝也。舜之大德,《中庸》之極功,《大學》之止善也。晴雯“自古以來”一語,便是《大學》八條目一提之古字。屢說洗澡,便是滌其舊染之污。愛物一段,廣大圓融,便是格物緻知。到豁然貫通時侯,不曰格物,而曰愛物,從親親仁民推出也。正見發源在一孝字,乃完千金一笑也。金麒麟演《麟趾》也;《麟趾》為《關雎》之應,而書中婚姻,無非反此,為公子惜,為通靈戒矣。絳石戒指,一心之用。不能以私欲為戒,而迷而不悟,夢而不醒,天命性道,悉就消亡。亦誰解勸透陰陽、理氣、天人之界,下學上達,作一睜睜雙眼、清醒白醒之人哉,故曰“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白首猶言百首,省括《詩》篇;雙星,婚姻之正。又星,醒也。糊塗東西,忽成粉碎。
此回底中有底,面上有面。扇卻熱毒底矣,而有一部《大學》、《中庸》在。金麒麟、金玉因緣,藉麟為獸頭,以駡寶釵底矣,而有《毛詩》、《周易》一部在。看官信此說否?】
【姚燮:黛玉稱襲人以“好嫂子”者,因知端委,姑為惡謔,並不是醋,蓋各有身分,若施及卑人,則不成為黛玉矣。
黛玉對湘雲道:“你哥哥有好東西等着你呢。”過後離卻黛玉,寶玉見了湘雲,果有此說,可知黛玉之防備留心者已久。
湘雲問寶玉雲:“幾時又有個麒麟了?”生疑即以生急,關心遂致多心。筆情之妙,在閑在澹。
一個金麒麟,翠縷將手一撒,撒給湘雲看也;湘雲將手一撒,撒給寶玉看也。雖曰主如其婢,即是婢如其主也。
此回仍是壬子年五月初旬事。】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着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東觀閣側批:
入賈氏園中,無非下淚之人。】【姚燮眉批:因衉血心便灰冷,可知園內無非墮淚之人。】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裏覺的怎麽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的,覺怎麽呢!”寶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洞丸來。襲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太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可不好?”寶玉聽了有理,也衹得罷了,嚮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了口。襲人知道寶玉心內是不安穩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則定要驚動別人,不如由他去罷:因此衹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東觀閣側批:
蘘婢子。】【姚燮側批:嬌癡婢子。】一交五更,寶玉也顧不的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王濟仁問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麽服,怎麽敷。寶玉記了,回園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係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傢母女等賞午。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姚燮眉批(東觀閣側批:
各人相見各)人心。】自知是昨兒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衹當是金釧兒昨日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林黛玉見寶玉懶懶的,衹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間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着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賈迎春姊妹見衆人無意思,也都無意思了。因此,大傢坐了一坐就散了。【東觀閣側批:
賞端午大傢無趣,黛玉喜散不喜聚。】【姚燮眉批:此一回賞端陽大傢無趣。】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之時,他反以為悲。那寶玉的情性衹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衹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東觀閣側批:
寶玉喜聚不喜散。】【姚燮眉批:黛玉喜散不喜聚,寶玉喜聚不喜散。】衹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傢無興散了,林黛玉倒不覺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自己房中長吁短嘆。偏生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股子跌折。【東觀閣(姚燮
)側批:波瀾。】寶玉因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麽樣?明日你自己當傢立事,難道也是這麽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丫頭之大者無如賈府,主人前尚然如此。】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麽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麽着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東觀閣側批:
傷心語。】【姚燮側批:或問何如?可以無散?答曰:“衹有無聚”。】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嚮寶玉道:“好好的,又怎麽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纔挨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是個什麽罪呢!”【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舌有蓮花。】【姚燮眉批:寶玉房中丫頭除晴雯以外,斷不敢將此等語答襲人。】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個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
醋意,【東觀閣(姚燮)側批:
好多心!】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鱢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裏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裏就稱上‘我們’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我者親之之詞也,我們則親之而又愛之矣,此晴雯之所以吃醋也。】襲人羞的臉紫脹起來,想一想,原來是自己把話說錯了。寶玉一面說:“你們氣不忿,我明兒偏擡舉他。”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個糊塗人,你和他分證什麽?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兒是怎麽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塗人,那裏配和我說話呢!”襲人聽說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裏惱我,你衹和我說,不犯着當着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們吵的萬人知道。我纔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傢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麽主意?【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此之謂醋。】我就不多說,讓你說去。”說着便往外走。寶玉嚮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晴雯聽了這話,不覺又傷心起來,含淚說道:“為什麽我出去?要嫌我,變着法兒打發我出去,也不能夠。”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個吵鬧?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吧。”【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爾(你)也大了,緊對着晴雯的滿口醋意。】【姚燮側批:
的是林姑娘的影子。】說着,站起來就要走。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那裏去?”寶玉道:“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真個的去回,你也不怕鱢了?便是他認真的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作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衹明說是他鬧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着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衹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東觀閣側批:
情深人語。】【姚燮側批:衹怕後來由不得你。】【姚燮眉批:較金釧求太太之言尤覺凄楚。】寶玉道:“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鬧些什麽?我經不起這吵,不如去了倒幹淨。”說着一定要去回。襲人見攔不住,衹得跪下了。【東觀閣側批:
襲人(姚燮側批:)善於調停。】【姚燮眉批:
襲人苦勸直至跪下善於撕擺正見調猾,寶玉此時尚未擡舉晴雯,亦安必一回即攆,落得做人情也。】碧痕
、秋紋、麝月等衆丫鬟見吵鬧,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扶起來,嘆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衆人起去,嚮襲人道:“叫我怎麽樣纔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着不覺滴下淚來。【東觀閣(姚燮
)側批:癡兒可見。】襲人見寶玉流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說話,衹見林黛玉進來,【東觀閣(姚燮
)側批:傳神。】便出去了。林黛玉笑道:“大節下怎麽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拍着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麽?我們一個丫頭,姑娘衹是混說。”【東觀閣(姚燮
)側批:林姑娘調笑實妙,此襲人之所以竟稱“我們”也。】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衹拿你當嫂子待。”【東觀閣(姚燮
)側批:妙不可言。】寶玉道:“你何苦來替他招駡名兒。饒這麽着,還有人說閑話,還擱的住你來說他。”襲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麽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讖語,再見為一書結局。】襲人笑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說這些話。”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東觀閣側批:“抿嘴”二字(姚燮側批:)傳神。】我從今以後都記着你作和尚的遭數兒。”寶玉聽得,知道是他點前兒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一時黛玉去後,就有人說“薛大爺請”,寶玉衹得去了。原來是吃酒,不能推辭,衹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衹見院中早把乘涼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着。寶玉衹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問道:“疼的好些了?”衹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
來招我!”【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道是無情卻有情。】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東觀閣(姚燮
)側批:天然淡淡(湊)拍。】寶玉將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來勸,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該不該?”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作什麽!【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要到得你(你們),我們纔可拉拉扯扯,醋意兒尚在襲人身上。】叫人來看見像什麽!我這身子也不配坐在這裏。”寶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為什麽睡着呢?”晴雯沒的話,嗤的又笑了,說:“你不來便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們來。”寶玉笑道:“我纔又吃了好些酒,還得洗一洗。你既沒有洗,拿了水來咱們兩個洗。”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麽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連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麽洗了,笑了幾天。我也沒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兒也涼快,那會子洗了,可以不用再洗。我倒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通通頭。纔剛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裏呢,叫他們打發你吃。”寶玉笑道:“既這麽着,你也不許洗去,【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妙!妙!既不許我同洗,則你亦(也)不許洗去。】衹洗洗手來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我慌張的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裏還配打發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盤子,還更了不得呢。”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藉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衹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衹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東觀閣(姚燮
)側批:可以參禪。】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麽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聽了,便笑着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着嗤嗤又聽幾聲。【東觀閣側批:
晴雯(姚燮側批:)毅是可人。】寶玉在旁笑着說:“響的好,再撕響些!”【東觀閣側批:
寶玉慧根在。】【姚燮側批:有慧根。】正說着,衹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裏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幾半子,【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無罣礙,)無煩技。】二人都大笑。麝月道:“這是怎麽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打開扇子匣子你揀去,什麽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麽說,就把匣子搬了出來,讓他盡力的撕,豈不好?”寶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東觀閣側批:
晴雯(姚燮側批:)可人。】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一面說着,一面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傢乘涼,不消細說。
至次日午間,王夫人、薛寶釵、林黛玉衆姊妹正在賈母房內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來了。”一時果見史湘雲帶領衆多丫鬟媳婦走進院來。寶釵,黛玉等忙迎至階下相見。青年姊妹間經月不見,一旦相逢,其親密自不必細說。【
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姊妹而(且)
青年,所以(必)親密也。】一時進入房中,請安問好,都見過了。賈母因說:“天熱,把外頭的衣服脫脫罷。”史湘雲忙起身寬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沒見穿上這些作什麽?”史湘雲笑道:“都是二嬸嬸叫穿的,誰願意穿這些。”寶釵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衣裳。可記得舊年三四月裏,他在這裏住着,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額子也勒上,【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愛)別人的衣裳,尤愛寶兄弟袍子、靴子、額子也。】猛一瞧倒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他站在那椅子後邊,哄的老太太衹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挂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他衹是笑,也不過去。後來大傢撐不住笑了,老太太纔笑了,說‘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這算什麽。惟有前年正月裏接了他來,住了沒兩日就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纔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個新新的大紅猩猩氈鬥篷放在那裏,誰知眼錯不見他就披了,又大又長,他就拿了個汗巾子攔腰係上,和丫頭們在後院子撲雪人兒去,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說着,大傢想着前情,都笑了。寶釵笑嚮那周奶媽道:“周媽,你們姑娘還是那麽淘氣不淘氣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裏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那裏來的那些話。”王夫人道:“衹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傢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傢了,還是那們着。”賈母因問:“今兒還是住着,還是傢去呢?”周奶娘笑道:“老太太沒有看見衣服都帶了來,可不住兩天?”史湘雲問道:“寶玉哥哥不在傢麽?”寶釵笑道:“他再不想着別人,衹想寶兄弟,兩個人好憨的。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
剛衹說着,衹見寶玉來了,笑道:“雲妹妹來了。怎麽前兒打發人接你去,怎麽不來?”王夫人道:“這裏老太太纔說這一個,他又來提名道姓的了。”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東西,等着你呢。”史湘雲道:“什麽好東西?”寶玉笑道:“你信他呢!幾日不見,越發高了。”湘雲笑道:“襲人姐姐好?”寶玉道:“多謝你記挂。”湘雲道:“我給他帶了好東西來了。”說着,拿出手帕子來,輓着一個疙瘩。寶玉道:“什麽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兒送來的那種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給他。”湘雲笑道:“這是什麽?”說着便打開。衆人看時,果然就是上次送來的那絳紋戒指,一包四個。林黛玉笑道:“你們瞧瞧他這主意。前兒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了來,你就把他也就帶來豈不省事?今兒巴巴的自己帶了來,我當又是什麽新奇東西,原來還是他。真真你是糊塗人。”史湘雲笑道:“你纔糊塗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傢評一評誰糊塗。給你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們的了,若帶他們的東西,這得我先告訴來人,這是那一個丫頭的,那是那一個丫頭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糊塗些,丫頭的名字他也不記得,混鬧鬍說的,反連你們的東西都攪糊塗了。若是打發個女人素日知道的還罷了,偏生前兒又打發小子來,可怎麽說丫頭們的名字呢?橫竪我來給他們帶來,豈不清白。”說着,把四個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們清白?”衆人聽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寶玉笑道:“還是這麽會說話,不讓人。”林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
就配戴金麒麟了。”一面說着,便起身走了。【東觀閣側批:黛玉出語含酸。】【姚燮眉批:
刻毒,說妹妹耶,說哥哥耶。】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衹有薛寶釵抿嘴一笑。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後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林黛玉去說話。
賈母嚮湘雲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們去。園裏也涼快,同你姐姐們去逛逛。”湘雲答應了,將三個戒指兒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鳳姐等人去。衆奶娘丫頭跟着,到了鳳姐那裏,說笑了一回,出來便往大觀園來,見過了李宮裁,少坐片時,便往怡紅院來找襲人。因回頭說道:“你們不必跟着,衹管瞧你們的朋友親戚去,留下翠縷伏侍就是了。”衆人聽了,自去尋姑覓嫂,早剩下湘雲翠縷兩個人。翠縷道:“這荷花怎麽還不開?”史湘雲道:“時侯沒到。”翠縷道:“這也和咱們傢池子裏的一樣,也是樓子花?”湘雲道:“他們這個還不如咱們的。”翠縷道:“他們那邊有棵石榴,接連四五枝,真是樓子上起樓子,這也難為他長。”史湘雲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的就好。”翠縷把臉一扭,說道:“我不信這話。若說同人一樣,我怎麽不見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東觀閣側批:
呆語有趣。】【姚燮眉批:妙語解頤。】湘雲聽了,由不得一笑,說道:“我說你不用說話,你偏好說。這叫人怎麽好答言?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變萬化,都是陰陽順逆。多少一生出來,人罕見的就奇,究竟理還是一樣。”翠縷道:“這麽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闢地,都是陰陽了?”【東觀閣側批:
癡頑婢子出語。】【姚燮側批:解頤。】【姚燮眉批:究竟陰陽是什麽東西我也不明白。】湘雲笑道:“糊塗東西,越說越放屁。什麽‘都是些陰陽’,難道還有個陰陽不成!‘陰’‘陽’兩個字還衹是一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不是陰盡了又有個陽生出來,陽盡了又有個陰生出來。”翠縷道:“這糊塗死了我!【東觀閣(姚燮
)側批:連我也糊塗。】什麽是個陰陽,沒影沒形的。我衹問姑娘,這陰陽是怎麽個樣兒?”湘雲道:“陰陽可有什麽樣兒,不過是個氣,器物賦了成形。比如天是陽,地就是陰,水是陰,火就是陽,日是陽,月就是陰。”翠縷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兒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頭叫‘太陽’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麽‘太陰星’,就是這個理了。”湘雲笑道:“阿彌陀佛!剛剛的明白了。”翠縷道:“這些大東西有陰陽也罷了,難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蟲兒,花兒,草兒,瓦片兒,磚頭兒也有陰陽不成?”【東觀閣側批:
越問越有妙。】【姚燮眉批:愈問愈妙。】湘雲道:“怎麽有沒陰陽的呢?比如那一個樹葉兒還分陰陽呢,那邊嚮上朝陽的便是陽,這邊背陰覆下的便是陰。”翠縷聽了,點頭笑道:“原來這樣,我可明白了。衹是咱們這手裏的扇子,怎麽是陽,怎麽是陰呢?”湘雲道:“這邊正面就是陽,那邊反面就為陰。”翠縷又點頭笑了,還要拿幾件東西問,因想不起個什麽來,猛低頭就看見湘雲宮縧上係的金麒麟,【東觀閣(姚燮
側批:映帶)金麒麟。】便提起來問道:“姑娘,這個難道也有陰陽?”湘雲道:“走獸飛禽,雄為陽,雌為陰,牝為陰,牡為陽。怎麽沒有呢!”翠縷道:“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雲道:“這連我也不知道。”翠縷道:“這也罷了,怎麽東西都有陰陽,咱們人倒沒有陰陽呢?”【東觀閣側批:
婢子真是可兒。】【姚燮眉批:翠姑娘真是可兒。】湘雲照臉啐了一口道“下流東西,好生走罷!越問越問出好的來了!”翠縷笑道:“這有什麽不告訴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難我。”湘雲笑道:“你知道什麽?”翠縷道:“姑娘是陽,我就是陰。”說着,湘雲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來。翠縷道:“說是了,就笑的這樣了。”湘雲道:“很是,很是。”翠縷道:“人規矩主子為陽,奴才為陰。我連這個大道理也不懂得?”【東觀閣(姚燮
)側批:尤呆得妙。】湘雲笑道:“你很懂得。”
一面說,一面走,剛到薔薇架下,湘雲道:“你瞧那是誰掉的首飾,金晃晃在那裏。”翠縷聽了,忙趕上拾在手裏攥着,笑道:“可分出陰陽來了。”說着,先拿史湘雲的麒麟瞧。湘雲要他揀的瞧,翠縷衹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寶貝,姑娘瞧不得。這是從那裏來的?好奇怪!我從來在這裏沒見有人有這個。”湘雲笑道:“拿來我看。”翠縷將手一撒,笑道:“請看。”湘雲舉目一驗,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雲伸手擎在掌上,衹是默默不語,正自出神,忽見寶玉從那邊來了,笑問道:“你兩個在這日頭底下作什麽呢?怎麽不找襲人去?”湘雲連忙將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們一處走。”說着,大傢進入怡紅院來。襲人正在階下倚檻追風,忽見湘雲來了,連忙迎下來,攜手笑說一嚮久別情況。一時進來歸坐,寶玉因笑道:“你該早來,我得了一件好東西,專等你呢。”說着,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聲,便問襲人“那個東西你收起來了麽?”襲人道:“什麽東西?”寶玉道:“前兒得的麒麟。”襲人道:“你天天帶在身上的,怎麽問我?”寶玉聽了,將手一拍說道:“這可丟了,往那裏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尋去。湘雲聽了,方知是他遺落的,便笑問道:“你幾時又有了麒麟了?”寶玉道:“前兒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丟了,我也糊塗了。”湘雲笑道:“幸而是頑的東西,還是這麽慌張。”說着,將手一撒,“你瞧瞧,是這個不是?”寶玉一見由不得歡喜非常,因說道……不知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陳其泰:晴雯是黛玉影身,寫寶玉自言心使碎了沒人知道。說晴雯,正是收束上回黛玉文字也。襲人是寶釵影身、黛玉叫(詆斥襲人,正見寶玉與寶釵日近一日更為親熱,為)[有小紙條粘貼。上書:嫂嫂,湘雲送戒指,隱隱然金玉姻緣將合矣。]黛玉看不下處。
聞乾隆年間,都中有鈔本《紅樓夢》一百回後,與此本不同。闢寶釵與寶玉成婚不久即死,而湘雲嫁夫早寡。寶玉娶為繼室。其時賈氏中落,蕭索萬狀,寶玉湘雲有除夕唱和詩一百韻,俯仰盛衰,流連今昔。其詩極佳,及付梓時,削去後四十回,另撰此書後四十回以易之,而標題有未改正處。此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尚是原本標題也。
除夕唱和詩,即步凹晶館中秋聯句詩十三元韻,先祖在都門時,見吳菘圃相國傢鈔本,曾記其詩中佳句十數聯,時時誦之。惜餘方在稚齒,不能記憶也。〔原作年方,後用殊筆圈去年字,方下添在多,蓋評後,圈點時改也。】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
|
|
序跋 | 總評 | 紅樓夢論贊 |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 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 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 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 |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 |
|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