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   》 第三十一回 天长县同访豪杰 赐书楼大醉高朋      Wu Jingzi

  话说杜慎卿做了这个大会,鲍廷玺看见他用了许多的银子,心里惊了一惊,暗想:“他这人慷慨,齐评:「慷慨」二字正与慎卿相反,慎卿是用錢极有斟酌謀算的人。少卿亂用,又不足云「慷慨」也我何不取个便,问他借几百两银子,仍旧团起一个班子来做生意过日子?”天二评:此亦文卿所不肯为主意已定,每日在河房里效劳,杜慎卿着实不过意他。那日晚间谈到密处,夜已深了,小厮们多不在眼前,杜慎卿问道:“鲍师父,你毕竟家里日子怎么样过?还该寻个生意才好!”天二评:见慎卿是深心人,非一味风雅鲍廷玺见他问到这一句话,就双膝跪在地下。杜慎卿就吓了一跳,齐评:「嚇了一跳」四字可謂入骨,正是「慷慨」反面扶他起来,说道:“这是怎的?”廷玺道:“我在老爷门下,蒙老爷问到这一句话,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但门下原是教班子弄行头出身,除了这事,不会做第二样。如今老爷照看门下,除非恳恩借出几百两银子,仍旧与门下做这戏行。门下寻了钱,少不得报效老爷。”杜慎卿道:“这也容易。你请坐下,我同你商议。这教班子弄行头,不是数百金做得来的,至少也得千金。齐评:心中「嚇了一跳」,口中「这也容易」,如此等人最多。横竖自己不花钱,索性再说多些何妨这里也无外人,我不瞒你说,我家虽有几千现银子,我却收着不敢动。为甚么不敢动?我就在这一两年内要中。齐评:可谓和盤托出。天二评:「中」可以自己做主。黄评:“中”可以拿得定,其故可知,然却说得不露迹象,亦以戏子不知其中诀窍,故不妨告之中了,那里没有使唤处?我却要留着做这一件事。而今你这弄班子的话,我转说出一个人来与你,也只当是我帮你一般,你却不可说是我说的。”齐评:自己不慷慨,却会慷他人之慨,还说「只当是我帮你」,慎卿真是世路能人。天二评:自己既不能幫而轉荐于人,又引以为己功。又怕人说出,心事殊不坦白。以邻国为壑,娄老爹所谓「也不是甚么厚道人」也鲍廷玺道:“除了老爷,那里还有这一个人?”
  杜慎卿道:“莫慌,你听我说。我家共是七大房,这做礼部尚书的太老爷是我五房的;七房的太老爷是中过状元的。后来一位大老爷,做江西赣州府知府,这是我的伯父。赣州府的儿子是我第二十五个兄弟,他名叫做仪,黄评:先出名字,又一入手法号叫做少卿,只小得我两岁,也是一个秀才。我那伯父是个清官,家里还是祖宗丢下的些田地。伯父去世之后,他不上一万银子家私,齐评:不上万把家私却说「千把银子手到拿来」,真是说话不顧前后,如哄小兒也他是个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纹银九七他都认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黄评:天下大老官原是呆子,呆子未有不穷者听见人向他说些苦,他就大捧出来给人家用。天二评:此等说话少卿安得而知之,而笔之于书。然则此书非少卿者所作,可知矣。平步青評:此等说話,未必出自青然,安知敏轩不能自撰自嘲?嘯山似为作者、評者所愚而今你在这里帮我些时,到秋凉些,我送你些盘缠投奔他去,包你这千把银子手到拿来。”黄评:慷他人之慨,后文娄焕文所言也,不是甚么厚道人,可知不如少卿鲍廷玺道:“到那时候,求老爷写个书子与门下去。”杜慎卿道:“不相干。这书断然写不得!他做大老官是要独做,自照顾人,并不要人帮着照顾。我若写了书子,他说我已经照顾了你,他就赌气不照顾你了。齐评:扯出别人卸去自己,妙,妙如今去先投奔一个人。”鲍廷玺道:“却又投那一个?”杜慎卿道:“他家当初有个奶公老管家,姓邵的,这人你也该认得。”天二评:下文是教他投王胡子,却又牵連出邵奶公,无謂。平步青评:邵奶公定戏,少卿之父尚在,此语正关动前后文,不得云无謂鲍廷玺想起来道:“是那年门下父亲在日,他家接过我的戏去与老太太做生日。赣州府太老爷,门下也曾见过。”杜慎卿道:“这就是得狠了。如今这邵奶公已死。他家有个管家王胡子,是个坏不过的奴才,他偏生听信他。我这兄弟有个毛病,但凡说是见过他家太老爷的,就是一条狗也是敬重的。黄评:此等“毛病”,天下有几人耶?你将来先去会了王胡子。这奴才好酒,你买些酒与他吃,叫他在主子跟前说你是太老爷极欢喜的人,他就连三的给你银子用了。他不欢喜人叫他‘老爷’,你只叫他‘少爷’。他又有个毛病,不喜欢人在他跟前说人做官,说人有钱。黄评:凡此皆是“毛病”,天下又能有几人有之者?惟呆子始患此病,呆耶?否耶?像你受向太老爷的恩惠这些话,总不要在他跟前说。总说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是大老官,肯照顾人。他若是问你可认得我,你也说不认得。”齐评:少卿虽呆气,然其待父執舊人煞有至性;慎卿雖乖巧,然其兄弟之間漠无丝毫关切。作者皮里阳秋正自分明也。天二評:此一番传述是为少卿写照,然而杜氏族誼平常,慎卿已親口招认一番话,说得鲍廷玺满心欢喜。在这里又效了两个月劳。到七月尽间,天气凉爽起来,鲍廷玺问十七老爷借了几两银子,天二评:效劳了数月还说“借了几两银子”,慎卿银子貴重可知,只是声色场中不惜所费耳收拾衣服行李,过江往天长进发。黄评:即由慎卿递到少卿,却以鲍廷玺为针线
  第一日过江,歇了六合县。第二日起早走了几十里路,到了一个地方,叫作四号墩。天二评:今謂之四了口也鲍廷玺进去坐下,正待要水洗脸,只见门口落下一乘轿子来。轿子里走出一个老者来,头戴方巾,身穿白纱直裰,脚下大红绸鞋,一个通红的酒糟鼻,黄评:活画出一个老酒糟来一部大白胡须,就如银丝一般。那老者走进店门,店主人慌忙接了行李,说道:“韦四太爷来了!黄评:又先出姓请里面坐!”那韦四太爷走进堂屋,鲍廷玺立起身来施礼,那韦四太爷还了礼。鲍廷玺让韦四太爷上面坐,他坐在下面,问道:“老太爷上姓是韦,不敢拜问贵处是那里?”韦四太爷道:“贱姓韦,敝处滁州乌衣镇。长兄尊姓贵处?今往那里去的?”廷玺道:“在下姓鲍,是南京人。今往天长杜状元府里去的,看杜少爷。”韦四太爷道:“是那一位?是慎卿?是少卿?”鲍廷玺道:“是少卿。”韦四太爷道:“他家兄弟虽有六七十个,只有这两个人招接四方宾客,其余的都闭了门在家,守着田园做举业,天二评:旧家如此亦难得我所以一见就问这两个人。两个都是大江南北有名的。慎卿虽是雅人,我还嫌他尚带着些姑娘气。齐评:姑娘气者,不爽快与人交接款洽也。天二评:韋四太爷豪迈,故嫌慎卿为姑娘气。其实不止姑娘氟。黄评:“姑娘气”,一语中的少卿是个豪杰。我也是到他家去的,和你长兄吃了饭一同走。”鲍廷玺道:“太爷和杜府是亲戚?”韦四太爷道:“我同做赣州府太老爷自小同学拜盟的,极相好的。”黄评:“二十年前盟弟兄”,此却是真的,且不止二十年鲍廷玺听了,更加敬重。当时同吃了饭,韦四太爷上轿,鲍廷玺又雇了一个驴子,骑上同行。到了天长县城门口,韦四太爷落下轿说道:“鲍兄,我和你一同走进府里去罢。”鲍廷玺道:“请太爷上轿先行!在下还要会过他管家,再去见少爷。”韦四太爷道:“也罢。”上了轿子,一直来到杜府。
  门上人传了进去,杜少卿慌忙迎出来,请到厅上拜见,说道:“老伯,相别半载,不曾到得镇上来请老伯和老伯母的安。老伯一向好?”韦四太爷道:“托庇粗安。新秋在家无事,想着尊府的花园,桂花一定盛开了,所以将来看看世兄,要杯酒吃。”天二评:又大雅,又豪爽。好胡子!天下后世酒人当铸金事之。韋四太爷行徑颇近牛玉圃,而开口自不俗。黄评:明说“要杯酒吃”,非食客可比,且说得风雅,此等老辈酒人今亦不可多得杜少卿道:“奉过茶,请老伯到书房里去坐。”小厮捧过茶来,杜少卿吩咐:“把韦四太爷行李请进来,送到书房里去。轿钱付与他,轿子打发回去罢。”请韦四太爷从厅后一个走巷内,曲曲折折走进去,才到一个花园。那花园一进朝东的三间。左边一个楼,便是殿元公的赐书搂。楼前一个大院落,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药台,两树极大的桂花,正开的好。合面又是三间敞榭,横头朝南三间书房后,一个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条桥。过去又是三间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读书之处。黄评:一一写来如身入其中,我已酒兴勃发
  当请韦四太爷坐在朝南的书房里。这两树桂花就在窗槅外。天二评:恐怕香死他韦四太爷坐下,问道:“娄翁尚在尊府?”黄评:顺手带出娄焕文杜少卿道:“娄老伯近来多病,请在内书房住。方才吃药睡下,不能出来会老伯。”韦四太爷道:“老人家既是有恙,世兄何不送他回去?”杜少卿道:“小侄已经把他令郎、令孙都接在此侍奉汤药,小侄也好早晚问候。”韦四太爷道:“老人家在尊府三十多年,可也还有些蓄积,家里置些产业?”杜少卿道:“自先君赴任赣州,把舍下田地房产的账目,都交付与娄老伯。每银钱出入,俱是娄老伯做主,先君并不曾问。娄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两,其余并不沾一文。每收租时候,亲自到乡里佃户家,佃户备两样菜与老伯吃,老人家退去一样,才吃一样。凡他令郎、令孙来看,只许住得两天,就打发回去,盘缠之外,不许多有一文钱,临行还要搜他身上,恐怕管家们私自送他银子。只是收来的租稻利息,遇着舍下困穷的亲戚朋友,娄老伯便极力相助。天二评:人情势利只肯幫東家省钱積聚,那肯如此。若果如此,主人翁醉客不远矣。是賓是主皆不易得先君知道也不问。有人欠先君银钱的,娄老伯见他还不起,娄老伯把借券尽行烧去了。天二评:是賓是主,天下几人!到而今他老人家两个儿子、四个孙子,家里仍然赤贫如洗,小侄所以过意不去。”韦四太爷叹道:“真可谓古之君子了!”天二评:婁老为人惟韋四太爷一言为定评。黄评:如果少卿所言是真,真是“古之君子”,特恐少卿受骗耳。然写至娄焕文之死,中间却无微辞,评者谓是“暗要”,未必然又问道:“慎卿兄在家好么?”杜少卿道:“家兄自别后就往南京去了。”
  正说着,家人王胡子手里拿着一个红手本,站在窗子外不敢进来。杜少卿看见他,说道:“王胡子,你有甚么话说?手里拿的甚么东西?”王胡子走进书房,把手本递上来,禀道:“南京一个姓鲍的,天二评:来了。不知王胡子吃了多少酒,若韋胡子尚未见杯子面也他是领戏班出身。他这几年是在外路生意,才回来家。他过江来叩见少爷。”杜少卿道:“他既是领班子的,你说我家里有客,不得见他。手本收下,叫他去罢。”王胡子说道:“他说受过先太老爷多少恩德,定要当面叩谢少爷。”杜少卿道:“这人是先太老爷抬举过的么?”王胡子道:“是。当年邵奶公传了他的班子过江来,太老爷着实喜欢这鲍廷玺,曾许着要照顾他的。”齐评:一拍便上。天二评:来索旧債。黄评:王胡子酒吃足了杜少卿道:“既如此说,你带了他进来。”黄评:慎卿之语验矣韦四太爷道:“是南京来的这位鲍兄,我才在路上遇见的。”
  王胡子出去,领着鲍廷玺捏手捏脚一路走进来。看见花园宽阔,一望无际。走到书房门口一望,见杜少卿陪着客坐在那里,头载方巾,身穿玉色夹纱直裰,脚下珠履,面皮微黄,两眉剑竖,好似画上关夫子眉毛。黄评:新,如在目前,却是豪爽人相貌王胡子道:“这便是我家少爷。你过来见。”鲍廷玺进来跪下叩头,杜少卿扶住道:“你我故人,何必如此行礼!”起来作揖。作揖过了,又见了韦四太爷。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鲍廷玺道:“门下蒙先老太爷的恩典,粉身碎骨难报。又因几年穷忙,在外作小生意,不得来叩见少爷。今日才来请少爷的安,求少爷恕门下的罪。”杜少卿道:“方才我家人王胡子说,我家太老爷极其喜欢你,要照顾你。齐评:此等处未免竟是呆子口气你既到这里,且住下了,我自有道理。”王胡子道:“席已齐了。禀少爷,在那里坐?”韦四太爷道:“就在这里好。”杜少卿踌躇道:“还要请一个客来。”因叫那跟书房的小厮加爵:“去后门外,请张相公来罢。”加爵应诺去了。
  少刻,请了一个大眼睛黄胡子的人来,头戴瓦楞帽,身穿大阔布衣服,扭扭捏捏做些假斯文像。黄评:“大眼睛黄胡子”,前在湖州已曾写过;“做假斯文”,应前文也。阅者猜是何人?进来作揖坐下,问了韦四太爷姓名,韦四太爷说了,便问:“长兄贵姓?”那人道:“晚生姓张,贱字俊民,久在杜少爷门下。晚生略知医道,连日蒙少爷相约,在府里看娄太爷。”因问:“娄太爷今日吃药如何?”杜少卿便叫加爵去问,问了回来道:“娄太爷吃了药,睡了一觉,醒了,这会觉的清爽些。”张俊民又问:“此位上姓?”杜少卿道:“是南京一位鲍朋友。”说罢,摆上席来,奉席坐下。韦四太爷首席,张俊民对坐,杜少卿主位,鲍廷玺坐在底下。斟上酒来,吃了一会。那肴馔都是自己家里整治的,极其精洁。内中有陈过三年的火腿,半斤一个的竹蟹,都剥出来脍了蟹羹。众人吃着,韦四太爷问张俊民道:“你这道谊,自然着实高明的?”张俊民道:“‘熟读王叔和,不如临症多。’不瞒太爷说,晚生在江湖上胡闹,不曾读过甚么医书,却是看的症不少。齐评:張铁臂又会舞剑,又会看病,较之权勿用辈自是能人。天二评:恐人考他,故如此说。此張俊民乖处。今之笨賊却偏要嚼几句,云内经、外经,恰好露出马脚来近来蒙少爷的教训,才晓得书是该念的。所以我有一个小儿,而今且不教他学医,从先生读着书,做了文章,就本来给杜少爷看。少爷往常赏个批语,晚生也拿了家去读熟了,学些文理。将来再过两年,叫小儿出去考个府、县考,骗两回粉汤、包子吃。将来挂招牌,就可以称‘儒医’。”黄评:与在湖州说话全不同,真是骗子手。天二评:说得却也爽快松动韦四太爷听他说这话,哈哈大笑了。
  王胡子又拿一个帖子进来,禀道:“北门汪盐商家明日酬生日,请县主老爷,请少爷去做陪客,说定要求少爷到席的。”杜少卿道:“你回他:我家里有客,不得到席。这人也可笑得紧,你要做这热闹事,不会请县里暴发的举人、进士陪?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陪官。”黄评:可见真绅身分,却全与二娄不同王胡子应诺去了。
  杜少卿向韦四太爷说:“老伯酒量极高的,当日同先君一吃半夜,今日也要尽醉才好。”韦四太爷道:“正是。世兄,我有一句话不好说。你这肴馔是精极的了,只是这酒是市买来的,身分有限。府上有一坛酒,今年该有八九年了,想是收着还在?”杜少卿道:“小侄竟不知道。”韦四太爷道:“你不知道。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我送到船上,尊大人说:‘我家里埋下一坛酒,等我做了官回来,同你老痛饮。’齐评:雅人趣事。天二评:时刻在念。黄评:真会骗吃酒,然骗得风雅我所以记得。你家里去问。”张俊民笑说道:“这话,少爷真正该不知道。”杜少卿走了进去。韦四太爷道:“杜公子虽则年少,实算在我们这边的豪杰。”张俊民道:“少爷为人好极,只是手太松些,不管甚么人求着他,大捧的银与人用。”天二评:只送你用便不算手松。黄评:是垂涎语,非为少卿惜银子鲍廷玺道:“便是门下,从不曾见过像杜少爷这大方举动的人。”
  杜少卿走进去,问娘子可晓得这坛酒,娘子说不知道。遍问这些家人、婆娘,都说不知道。后来问到邵老丫,邵老丫想起来道:黄评:邵老丫自是邵管家之妻,年纪已大,故知此酒。老丫者,天长土语乳妇也“是有的。是老爷上任那年,作了一坛酒埋在那边第七进房子后一间小屋里,说是留着韦四太爷同吃的。天二评:邵老丫想即邵奶公之妻,不是他说出,此壇酒至今尚在这酒是二斗糯米做出来的二十斤酿,又对了二十斤烧酒,一点水也不搀。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了。这酒醉得死人的,弄出来爷不要吃!”齐评:前人種樹后人乘凉,古今同此一叹。黄评:是老家人妇语杜少卿道:“我知道了。”就叫邵老丫拿钥匙开了酒房门,带了两个小厮进去,从地下取了出来,连坛抬到书房里,叫道:“老伯,这酒寻出来了!”韦四太爷和那两个人都起身来看,说道:“是了!”打开坛头,舀出一杯来,那酒和曲糊一般,堆在杯子里,闻着喷鼻香。天二评:必要写到十二分,令读者垂涎。可恶。黄评:我已流涎矣韦四太爷道:“有趣!这个不是别样吃法。世兄,你再叫人在街上买十斤酒来搀一搀,方可吃得。天二评:胡子真老酒鬼。黄评:真是酒人,真会吃今日已是吃不成了,就放在这里。明日吃他一天,还是二位同享。”张俊民道:“自然来奉陪。”鲍廷玺道:“门下何等的人,也来吃太老爷遗下的好酒,这是门下的造化。”说罢,教加爵拿灯笼送张俊民回家去。鲍廷玺就在书房里陪着韦四太爷歇宿。杜少卿候着韦四太爷睡下,方才进去了。
  次日,鲍廷玺清晨起来,走到王胡子房里去。加爵又和一个小厮在那里坐着。王胡子问加爵道:“韦四太爷可曾起来?”加爵道:“起来了,洗脸哩。”王胡子又问那小厮道:“少爷可曾起来?”那小厮道:“少爷起来多时了,在娄太爷房里看着弄药。”王胡子道:“我家这位少爷也出奇!黄评:“出奇”亦土语,犹言奇怪也一个娄老爹,不过是太老爷的门客罢了。他既害了病,本过送他几两银子,打发他回去。为甚么养在家里当做祖宗看待,还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那小厮道:“王叔,你还说这话哩!娄太爷吃的粥和菜,我们煨了,他儿子、孙子看过还不算,少爷还要自己看过了,才送与娄太爷吃。人参铫子自放在奶奶房里,奶奶自己煨人参,药是不消说。一早一晚,少爷不得亲自送人参,就是奶奶亲自送人参与他吃。天二评:厚道极矣,精细极矣。奶奶肯如此,亦不可及。古之人与今之人盖有行之者,而今已矣。悲夫,悲夫!读至此何能不哭!黄评:写少卿诚笃至此,然过犹不及你要说这样话,只好惹少爷一顿骂。”说着,门上人走进来道:“王叔,快进去说声:臧三爷来了,坐在厅上要会少爷。”王胡子叫那小厮道:“你娄老爹房里去请少爷。我是不去问安!”黄评:娄焕文管帐认真,王胡子想来没钱赚,故其言如此鲍廷玺道:“这也是少爷的厚道处。”
  那小厮进去,请了少卿出来会臧三爷,作揖坐下。杜少卿道:“三哥,好几日不见,你文会做的热闹?”臧三爷道:“正是。我听见你门上说到远客,慎卿在南京乐而忘返了。”天二评:上气不接下气,滿胸一个王父母老师,口头只是勉强酬对杜少卿道:“是乌衣韦老伯在这里。我今日请他,你就在这里坐坐。我和你到书房里去罢。”臧三爷道:“且坐着,我和你说话。县里王父母是我的老师,他在我跟前说了几次,仰慕你的大才,我几时同你去会会他。”杜少卿道:“象这拜知县做老师的事,只好让三哥你们做。不要说先曾祖、先祖,就先君在日,这样知县不知见过多少。他果然仰慕我,他为甚么不先来拜我,倒叫我拜他?齐评:少卿傲骨于此可见,所以不願埋没于家鄉,而必到南京暢其胸襟也况且倒运做秀才,天二评:誰教汝做秀才?黄评:做秀才而曰“倒运”,妙,妙见了本处知县就要称他老师,王家这一宗灰堆里的进士,他拜我做老师我还不要!我会他怎的?黄評:是真乡绅,然与二婁迥异所以北门汪家今日请我去陪他,我也不去。”臧三爷道:“正是为此。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师说明,是请你做陪客,王老师才肯到他家来,特为要会你。你若不去,王老师也扫兴。况且你的客住在家里,今日不陪,明日也可陪。不然我就替你陪着客,你就到汪家走走。”天二评:请酒的是汪家,請的是王知县,請的陪客是杜少卿,与臧三哥甚么相干,如此着急? 看他十分要好,只图向王父母老师邀功耳。黄评:仍要如此说杜少卿道:“三哥,不要倒熟话。你这位贵老师总不是甚么尊贤爱才,不过想人拜门生,受些礼物。黄评:快谈他想着我,叫他把梦做醒些!况我家今日请客,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鸭,黄评:他何尝知道吃此等菜,只知吃鸽蛋燕窝寻出来的有九年半的陈酒,汪家没有这样好东西吃。不许多话!同我到书房里去顽。”齐评:賞心樂事豈可与酒食地狱同日而語哉!天二评:大老官声口。此等俗物何必一定拉他吃?少卿呆串,不分黑白,所以如此拉着就走。臧三爷道:“站着!你乱怎的?这韦老先生不曾会过,也要写个帖子。”杜少卿道:“这倒使得。”叫小厮拿笔砚、帖子出来。臧三爷拿帖子写了个“年家眷同学晚生臧荼”。黄评:借出名字,为后文大祭用先叫小厮拿帖子到书房里,随即同杜少卿进来。韦四太爷迎着房门,作揖坐下。那两人先在那里,一同坐下。韦四太爷问臧三爷:“尊字?”杜少卿道:“臧三哥尊字蓼斋,是小侄这学里翘楚,同慎卿家兄也是同会的好友。”韦四太爷道:“久慕!久慕!”臧三爷道:“久仰老先生,幸遇!”张俊民是彼此认得的。臧蓼斋天二评:杜少卿书房内有张俊民、臧三爷,虞华轩书房内有二唐、姚成,此沉浮濁世之所以苦也又问:“这位尊姓?”鲍廷玺道:“在下姓鲍,方才从南京回来的。”臧三爷道:“从南京来,可曾认得府上的慎卿先生?”鲍廷玺道:“十七老爷也是见过的。”黄评:只得淡淡过去,以慎卿曾有言也
  当下吃了早饭,韦四太爷就叫把这坛酒拿出来,兑上十斤新酒,就叫烧许多红炭,堆在桂花树边,把酒坛顿在炭上。天二评:此桂休矣。胡子酒鬼殺风景过一顿饭时,渐渐热了。张俊民领着小厮,自己动手把六扇窗格尽行下了,把桌子抬到檐内。天二评:于此用得着張铁臂大家坐下。又备的一席新鮮菜。杜少卿叫小厮拿出一个金杯来,又是四个玉杯,坛子里舀出酒来吃。韦四大爷捧着金杯,吃一杯,赞一杯,说道:“好酒!”吃了半日。天二评:可知只有他知酒味。黄评:是大量,是知味者,此等酒须请此等人吃,方不辜负
  王胡子领着四个小厮,抬到一个箱子来。杜少卿问是甚么。王胡子道:“这是少爷与奶奶、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才做完了,送进来与少爷查件数。裁缝工钱已打发去了。”天二评:明知他此時一定不查杜少卿道:“放在这里!等我吃完了酒查。”才把箱子放下,只见那裁缝进来。王胡子道:“杨裁缝回少爷的话。”杜少卿道:“他又说甚么?”站起身来,只见那裁缝走到天井里,双膝跪下,磕下头去,放声大哭。杜少卿大惊道:“杨司务,这是怎的?”杨裁缝道:“小的这些时在少爷家做工,今早领了工钱去,不想才过了一会,小的母亲得个暴病死了。黄评:不知有母亲否小的拿了工钱家去,不想到有这一变,把钱都还了柴米店里。而今母亲的棺材、衣服,一件也没有。没奈何,只得再来求少爷借几两银子与小的,小的慢慢做着工算。”天二评:衣箱才送进来,随脚复进来回話,而又云领去工钱都还柴米店里,还钱之后其母一会暴死,而后到杜府求借。時候不合,情事不对,其伪显然。若遇慎卿,立辨其伪,即下人裁工,亦不敢如此尝試也。因箱内並无衣服,惟恐酒后查点,故兔起鹘落,随后进来取出,情事宛然杜少卿道:“你要多少银子?”裁缝道:“小户人家,怎敢望多?少爷若肯,多则六两,小则四两罢了。小的也要算着除工钱够还。”杜少卿惨然道:黄评:真真惨然,所以难得“我那里要你还!你虽是小本生意,这父母身上大事,你也不可草草,黄评:一呆至此。此等情景来骗少卿,可谓揣摩熟矣,少卿哪得不上当将来就是终身之恨。几两银子如何使得?至少也要买口十六两银子的棺材,衣服、杂费共须二十金。齐评:写尽呆气。天二评:全不知人情世事我这几日一个钱也没有。也罢,我这一箱衣服也可当得二十多两银子。王胡子,你就拿去同杨司务当了,一总把与杨司务去用。”又道:“杨司务,这事你却不可记在心里,只当忘记了的。黄评:不劳吩咐,谨遵台命你不是拿了我的银子去吃酒、赌钱,齐评:你又何以得知他不去吃酒賭钱这母亲身上大事,人孰无母?这是我该帮你的。”黄评:真切至此杨裁缝同王胡子抬着箱子,哭哭啼啼去了。齐评:真好看杜少卿入席坐下。韦四太爷道:“世兄,这事真是难得!”鲍廷玺吐着舌道:“阿弥陀佛!天下那有这样好人!”当下吃了一天酒。臧三爷酒量小,吃到下午就吐了,扶了回去。韦四太爷这几个直吃到三更,把一坛酒都吃完了,方才散。只因这一番,有分教:轻财好士,一乡多济友朋;月地花天,四海又闻豪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卧评】
  慎卿、少卿,俱是豪华公子,然两人自是不同。慎卿纯是一团慷爽气,黄评:加慎卿以“慷爽”字大谬,加以“呆”字正合。少卿可谓呆矣,然纯是慷爽,其呆亦不可及少卿却是一个呆串皮。一副笔墨,却能分毫不犯如此。
  娄太爷是暗要,韦太爷是明吃,至裁缝、王胡子,各各有算计少卿之法。世情恶薄,形容尽致。
  【卧评】
  婁太爷不见破綻,不可度以小人之腹,观其不与王胡子通气,胡子雖恨之,亦未说出他不是处也。韋四太爷光明磊落,绝无渣滓,岂可与張俊民、臧蓼斋、裁缝、王胡子辈同論?
  或曰不知裁缝果死母親否?曰:豈但无死母親事,並无箱中衣服。盖是虧空本錢无以賠償,串通王胡子,料定必不查点,作此把戏。却也虧他装得像。我于《孟子》「校人」一節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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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跋
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大义 借名流隐括全文
第二回 王孝廉村学识同科 周蒙师暮年登上第
第三回 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
第四回 荐亡斋和尚契官司 打秋风乡绅遭横事
第五回 王秀才议立偏房 严监生疾终正寝
第六回 乡绅发病闹船家 寡妇含冤控大伯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第十回 鲁翰林怜才择婿 蓬公孙富室招亲
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上
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腹溯 侠客虚设人头会黄评:“莺脰”对“人头”,奇而趣
第十三回 蘧駪夫求贤问业 马纯上仗义疏财
第十四回 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
第十五回 葬神仙马秀才送丧 思父母匡童生尽孝黄评:“葬神仙”三字妙
第十六回 大柳庄孝子事亲 乐清县贤宰爱士黄评:真以孝子许,重惜之也
第十七回 匡秀才重游旧地 赵医生高踞诗坛
第十八回 约诗会名士携匡二 访朋友书店会潘三
第十九回 匡超人幸得良朋黄评:潘三不良,然于匡二则良朋也 潘自业横遭祸事黄评:自作孽也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第二十一回 冒姓字小子求名 念亲戚老夫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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