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春夢   》 第三十四回 聽清歌初宴會真園 賞佳月大開涵萬閣      佚名 Yi Ming

  話說寶玉面請賈夫人,陪着賈母同去逛園子。賈夫人雖已逛過兩回,因要哄老人傢喜歡,當下便答應了。寶玉又回賈母道:"老太太的飯擺在哪一處好?"賈母道:"看哪裏方便,就擺在哪裏吧。"鳳姐道:"依我說,最好是擺在那含暉水閣裏,從這裏去,一進門就到了。吃完了飯,愛往哪一路逛去,也都方便。那裏臨水,坐在窗子裏看出去都是豁亮的。"賈母聽了甚喜,道:"還是鳳丫頭想得周到,就是這樣吧。"黛玉命人擡了兩乘緑漆小藤轎來,鴛鴦、珊瑚等服侍賈母、賈夫人坐上,從那條大路一直擡去。寶玉、釵、黛和迎春、鳳姐、尤二姐諸人都抄近路從山洞裏過去,倒比轎子先到。走過香勝亭,水畔花葉迎人招展,衹覺一陣陣的香氣隨風吹來。度過板橋,便是水閣。那回林公和賈珠等初次遊賞到此,本擬名為"披香水榭",後來林公因"披香"兩字古人用過,又改名"含暉閣"。大傢繞着廊進去,衹見畫檻枕波,珠簾障日,非常幽靜。靠着水窗一帶,擺了許多竹幾竹榻,窗楣上嵌着緑漆蕉葉文的小橫匾,上有"含暉水閣"四字。旁邊抱柱挂着黑漆嵌蚌的集詞長聯。香菱、湘雲二人正在看那對聯,甚為贊賞,見釵黛等進來,忙回身相見。黛玉笑道:"今兒一早起,沒見着雲丫頭,原來和她的詩弟子到這裏說體己話來了。"寶釵笑道:"你們說了一晚上的話,還沒說夠麽?必定又有了新詩啦。"湘雲道:"我一早就到老太太上頭,你們還沒起呢,我也替你們原諒,好容易三個人湊到一塊兒,還不是連底凍麽。"一面說着一面笑。猛一回眼,看見了寶玉,自悔失言,臉上紅的象有八九分酒意。鳳姐冷眼看出來,撲一聲笑道:"我們常說捧着老太太象取經的唐三藏,衹短個孫大聖,如今可湊全了。"衆人乍聽不知她說些什麽,細想一想,又瞧見湘雲那個樣兒,都不禁大笑,笑得湘雲更不好意思。黛玉正倚着欄幹,看水中遊魚。回過頭來,笑道:"你們都不是好人。"一時賈母、賈夫人來了,方把笑聲止住。賈母扶着鴛鴦進來,含笑道:"人老了,什麽事也不中用。你們走幾步就到了,我們坐轎子的,倒繞了一個大圈。"寶玉道:"我們也剛到一會兒。"大傢讓賈母、賈夫人靠窗坐下,賈母道:"你們說什麽呢?笑得這麽熱鬧?我一來就收了。"大傢都不好說得,鳳姐衹可笑道:"我們說笑話呢。"賈母道:"鳳丫頭的笑話必定好聽,你再說一個有趣的,讓我和姑太太也笑笑。"鳳姐衹可現編了一個,說道:"玉皇大帝有一天大宴衆位神仙,孫行者吃果吃多了,放了一個臭屁,大傢擠對了一番,到底是誰放的呢?孫行者衹裝沒事人似的,卻被呂洞賓聽出來是他放的,又不便明說,便說道:'諸位要查出那個放屁的也容易,衹看臉紅的便是。'猴子到底機靈,連忙躲在人背後,大傢一看,衹有關老爺臉最紅,那屁定是關老爺放的,連猴子也跟着人說。關老爺哼了一聲,說道:'誰放屁誰知道。'"衆人聽了,又是哄堂大笑。寶釵怕湘雲臉上挂不住,便拉話嚮賈母道:"老太太小的時候,傢裏有個枕霞閣,比這裏如何?"賈母道:"哪有這麽大呢?也沒有這樣的真山真水。"寶玉笑道:"這也是人工造成的,因為順着地勢,佈置得法,到象是真的一樣。"鳳姐道:"蓋園子頭一件得有水,京城裏衹有玉泉山下來的一條水,三山三海都用的是他,不許尋常人傢引水。有一處王府花園引了活水,不被人參了呢。象這裏鑿成一個大湖,真不容易。"尤二姐道:"怎麽咱們大觀園也引的是活水呢?"鳳姐道:"那是省親那年,奏明奉準的,還靠着娘娘的聖眷,平常府第哪辦得到。"賈夫人道:"造這麽大的園子,也很得一番心力,還得有福氣。我在揚州聽說一傢大????商,替老太太做六十整壽,要想修蓋一座好園子。手下管事們拼命攔阻,始終沒有蓋成。衹把傢裏小園子略為修理,還招了許多閑話。哪有咱們老太太這樣福氣呢?"寶玉道:"這倒是我們世外閑人舒服了,若在塵世上不要說那幫????商,就是皇上傢要動點土木,也有那些假充忠臣的,你一折子我一折子,抗言力諫。他衹顧自己沽名,倒叫皇上傢擔了不是。其實衹要紀綱立得住,蓋個園子有什麽關係。"說着黛玉走過來,回道:"那幾個會唱的都在亭子上等着呢,老太太愛聽什麽,隨意點一兩出,叫他們唱去。"賈母點了"掃花三醉",傳了下去。衹聽得那邊亭子上一片笛聲、弦聲,引着歌聲,從水面慢慢度來,分外清脆入耳。賈母笑道:"這比從前聽梨香院女孩子們打十番,還有趣呢。"寶釵道:"聽麯原要在遠處聽,我們往常在大觀園,遠遠的聽見梨香院的歌聲,比他們上場彩扮更有意味。"湘雲道:"可不是麽,林妹妹那回聽他們唱的牡丹亭,把魂靈都唱了進去。我叫她幾聲,始終也沒聽見。"丫鬟們回道:"飯菜齊了。"鳳姐、黛玉忙着安放杯箸。上面一桌,是賈母、賈夫人、湘雲、迎春;東邊一桌,纔是香菱、鳳姐、寶釵、黛玉、鴛鴦;另替寶玉設一小圓幾,專置水果。賈母吩咐道:"你們衹管坐着吃,不要上來拘禮,我纔喜歡。"鳳黛二人答應了,鴛鴦仍不斷上來照料。賈母問湘雲道:"你們在傢裏,也還逛逛園子麽?"湘雲道:"新近也逛過幾次,沒有老太太領着頭,大傢都不象從前那麽高興。"賈夫人道:"那大觀園我還沒逛過,到底佈置得如何?"賈母道:"當日是鬍老名公佈置的,自然不錯。若說局勢,還不如這園子大呢。"迎春道:"紫菱洲誰住着呢?別荒廢了纔好。"湘雲道:"那裏至今還空着,也小修過一次,比二姐姐住着的時候究竟冷落多了。"席間正陸續上菜,鴛鴦見那筍脯茄鮝是賈母愛吃的,便挪在面前。賈母道:"別挪了,我也吃不了多少。"賈夫人在席上問起湘雲傢事,聽她說的那樣孤苦伶仃,也着實嘆惜一番。那邊席上,香菱、鳳姐各自和寶釵談些傢務,黛玉插不上嘴。往寶玉座上一看,卻是空的。原來晴雯、紫鵑、麝月、金釧兒、芳藕諸人另在水閣旁三間小敞廳上擺飯,寶玉吃些菜果,便又到那邊和他們去鬼混。鳳姐笑道:"寶兄弟呢?又不知鬼鬼崇崇幹什麽去了?寶妹妹、林妹妹還不把他捉回來。"賈夫人笑道:"鳳姑娘從前怎麽捉璉二爺的,也叫她們學學。"鳳姐笑道:"到底有媽的有人護着,我明兒也要認個幹媽。"湘雲笑道:"何必另認呢,姑太太多收一個就得了。"賈夫人衹是笑,並不答喳。一時賈母吃完了,大傢散坐。寶玉又進來請賈母的示下,往哪一路逛去。若不喜歡坐小轎子,船也預備下了。賈母道:"上回坐船逛的,這回坐轎子逛逛山景吧。咱們先到迎丫頭那裏坐坐,再去看看妙師父和菱姑娘的房子。"大傢等賈母、賈夫人吃過茶,坐了一會兒,然後將藤轎喚來,看賈母、賈夫人坐上,一路緩步跟隨。走過溪岸,從山後一條小徑橫穿過去。那小徑也是用五色石子漫成,兩邊俱是蒼鬆翠栝,樹枝擦到轎上竹簾,晰晰的響。又從一座山坡轉過,衹見一帶竹溪,麯折回繞,中有紅板長橋。過橋不多遠,便望見舊月的梅林。衆人貪看風景,沿路說笑,走來也不覺疲乏。將近梅花林裏,先聞見一陣幽香,那梅花也有淺紅的,也有淡白的,也有朱莖和緑萼的,都是枝幹,橫斜入畫。地上落了許多花瓣,如同鋪着細毯一般。慢慢走上山坡,又見迎面一座青壁,壁上鬆檜撐倚那下面幾間瓦捨,窗隔欄都畫的緑色竹文。大傢知是歸月到了。鳳姐、鴛鴦忙上前攙扶賈母、賈夫人下轎,走進月亮門。門內一棵虯枝老梅正在半開,顔色嬌紅可愛。賈母站住了,和衆人賞玩一回。侍女們打起軟簾,一同進屋坐下。迎春親自捧茶,先奉賈母,又奉與賈夫人。寶釵、湘雲都道:"二姐姐別招呼我們。"黛玉瞧那窗子上全是一片梅影,靠窗長案供着粉定小瓶,插了兩枝紅緑梅花。硯池筆架佈置幽雅,那一面書架上擺列許多道書,笑道:"二姐姐真會享清福,收拾得這般雅靜。"迎春道:"我哪耐煩弄這些,都是司棋看不過,她來替我收拾的。"湘雲道:"她整天傢看道書,到底還是看不破,有許多傷感。"鳳姐道:"真看得透的,能有幾個?那些渾人嘴裏念着佛,心上還想着升官發財,比她又如何呢?"寶釵道:"我最喜歡的是梅花。若在這裏守着梅花彈琴,纔有清趣。"迎春道:"可惜我不懂琴學,你們會琴又不來彈,白辜負了好梅花。"黛玉嚮寶釵道:"姐姐答應我,和我那套琴麯至今也沒和,多半是忘了吧。"寶釵笑道:"忘是忘不了,一回去就有好些俗事纏住,見天價柴米油????醬醋茶,哪有這種雅興呢?"寶玉見那隔子上挂着一副七言對,是黃山𠔌集的李義山詩句:
  玉孬緘札何由達,珠箔孤燈獨自歸。
  句子既好,字又瘦勁,都沒有一點煙火氣。便指與黛玉看,黛玉也說好。又道:"這對聯正該挂在這裏。"賈母此時歪在花梨小榻上,正和賈夫人談些閑話,聽他們說到字畫,便道:"寶玉,你看那西墻上太空了,我屋裏有梅道人畫的香雪海圖,挪到這裏正對景,明兒摘了來,給你二姐姐挂吧。那邊換一幅別的花卉就是了。"寶玉答應着。賈母又道:"鳳丫頭、菱姑娘她們呢?"黛玉道:"她們和新二嬸子都在外頭看花,老太太有事麽?"賈母道:"咱們也該走了,還要到別處逛逛呢。"鴛鴦忙出去招呼轎子,賈母、賈夫人坐了,同嚮金粟庵而來。
  寶玉和釵黛等一路走着,在一棵大梅樹底下遇見鳳姐,正扳着樹枝采花。尤二姐手中拿着兩枝梅花,又掏了一簇珠砂梅,替香菱插戴。黛玉喚道:"鳳姐姐,別盡着擺弄花兒,老太太都走了。他們三人聽見了,纔一同趕來。從那座峭壁走過去,都是高高低低的石路。鳳姐道:"林妹妹,這道兒不大好走,我攙着你罷。"黛玉笑道:"若是從前,走這一半的路,我就纍癱了。自從服了仙丹,身子覺輕了好些,倒是寶姐姐、史妹妹衹怕都有點吃力。"寶寶剛要去攙寶釵,去被黛玉一把拉住,悄悄的說道:"你怎麽人前也沒個分寸。"於是鴛鴦上前攙住寶釵,鳳姐、尤二姐二人架着湘雲,緩緩行去。那山徑兩邊全是桂樹,寶釵道:"梅花開到這樣,怎還有晚桂呢?"鴛鴦笑道:"你不知道,這裏的花是四時不斷的。"湘雲道:"這地上落的桂花,軟軟的倒很好走。衹是被我們踩碎了好些,未免可惜。"黛玉道:"他們本要掃掉的,我說留着他做個地氈,也好看,又好走,今兒倒是用着了。"大傢走出山徑,便是一片平地。那桂樹越發多了,陣陣濃香撲人衣袂。妙玉已在庵門外等候,接了大傢進去。賈母見禪堂前兩棵大金桂,遮滿一院。佛香繚繞,庭宇幽深。笑道:"到底是他們這裏潔淨。"說着,便扶着鴛鴦至佛堂拜佛。賈夫人、迎春跟隨同去,其餘衆人都先到客堂裏等着。
  一時清磬聲歇,賈母等往這邊來了,妙玉忙往上讓座。親自在竹爐上取茶銚,倒了兩杯茶,分敬與賈母、賈夫人,說道:"這是武彝的觀音,老太太、姑太太嘗嘗,味兒還好,衹是澀些。"又將另一條銚內煎的碧蠃春,用一色定窯杯子斟了,分遞與衆人。賈母道:"這裏比攏翠庵小些,卻還清靜。"妙玉道:"這就很寬綽了。我在司裏住着,那裏人又雜,地方又窄。就要尋一兩間幹淨屋子,供佛念經也就不易。"賈夫人道:"聽妙師父口音,像是南方人,如何到捨間來的?"妙玉將前事略說一番,又道:"我素性寡合,衹府上從老太太以至奶奶姑娘們都說得來,直到此間,尚歸依宇下,這也是一種緣法。"寶釵、黛玉悄嚮妙玉道:"聽說你藏的古琴甚多,總沒得見過。"妙玉道:"從前是有些收藏,那年遭劫,都丟掉了,新近衹收了幾張,也沒什麽甚好的。"說着便引寶釵、黛玉、湘雲另至別院精室,室內陳列許多樽盤彝鼎,古色斑讕。讓黛玉在鹿角圈椅坐下,寶釵、湘雲另坐了兩張雕漆椅子。妙玉自嚮風爐上取水沏茶,寶釵、黛玉都道:"我們剛纔喝過,不要白費事了。"妙玉坐下,笑道:"纔搬來,還沒佈置好呢。亂烘烘的,你們別笑話。"黛玉道:"依我看,得夠精雅的了,還要怎麽佈置?倒是看你的古琴要緊。"妙玉微笑,嚮紫檀壁櫥內取出一張琴來,放在案上。釵黛二人忙卸了錦套,細細撫視。衹見那琴金徽朱弦,遍身蛇紋。從鳳沼看進去,中鎸篆書"落霞"二字,又有小字一行,是"元鼎二年甘泉宮製"。黛玉拭拂了一回,那音聲非常清越。隨後又看了兩張,一張是蜀郡雷氏的冰清琴,一張是臨安錢氏的聽秋琴,製作俱古,遍體鱗皴,也各有銘刻。二人看了,愛不忍釋。湘雲雖是外行,也覺得古澤可愛,贊嘆不置。妙玉笑道:"這琴不是白看的,你們既知賞鑒,何不各撫一麯,以盡其妙。"黛玉道:"我們何嘗不想彈彈,衹是今天老太太在此,她老人傢說走就走,彈得半半落落的,倒覺掃興。衹可改天踐約吧。"妙玉道:"改天原無不可,衹可惜寶姑娘就要走了。"正說着,忽聽有人走進來道:"如此古琴,也難得見着的,你們為什麽不彈呢?"大傢都嚇了一跳,原來卻是寶玉。黛玉瞅了寶玉一眼道:"你又溜進來做什麽?"寶玉道:"我以為你們又吃體己茶呢。"寶釵道:"今兒我們也沒體己茶吃,你也別想沾光。"妙玉道:"你真要吃茶麽?這裏倒有泡好了的,你替他們吃了吧。"便從架上取過自己常用的均窯茶鬥,從茶銚裏倒了大半鬥,親手遞給寶玉道:"你嘗嘗,這是什麽茶。若嘗不出來,以後可不給你吃了。"寶玉接過,細品了一回,卻辨認不出,急得滿頭是汗。寶釵、黛玉正在暗笑,忽聽寶玉笑道:"我嘗出來了,這不是天台的雲起霧茶麽?"妙玉點頭微笑,黛玉道:"什麽茶這樣稀罕,給我也嘗嘗。"妙玉剛要去斟,黛玉就着寶玉杯裏喝了兩口,又遞給寶釵也喝了。寶釵道:"這茶另有一股清澀的味兒,何以名做'雲霧'呢?"妙玉道:"這也難怪,你們何曾到過深山裏呢。這茶生在天台山絶頂,人跡罕到,趁興雲霧的時候采的,得着天地氤氳之氣,所以另有一種真味。雖不算什麽奇産,可是輕易得不着的。"此時湘雲尚在撫玩古琴,妙玉另斟了一杯,給她喝着。寶玉還要寶釵、黛玉撫琴,衹見侍女們進來回道:"老太太要走了。"妙玉和衆人連忙出來,賈母、賈夫人已上了藤轎,大傢順着山徑下去。
  這一帶全是毛竹,轎子從竹徑穿過,仿佛似葦灣裏泛舟是的。漸近瑤林仙館,看那山坳各處花林錯落,紅白相間,走近了方知都是木芙蓉。進了院門,又見許多奇石,有像雲片的,有像芝草的,有像飛禽走獸的。院中兩大棵梧桐罩着窗戶,都是緑沉沉的。賈母走進屋內,見幾陳琴硯,架庋圖書,像個絶好書房,卻不見他們的床榻。笑問湘雲道:"你和菱姑娘在哪裏住呢?"湘雲道:"這屋子是前後兩捲,我們臥房在後頭呢。"黛玉看那書架上陳列的多是唐宋人詩集,笑道:"走進這屋子,就知道主人必定是個詩傢。這些書便是詩幌子。"寶釵道:"菱嫂子,你新近做的詩呢?拿出來大傢讀讀。"香菱忸怩道:"我胡亂寫的,怎麽見得人。等沒人的時候,我再請教姑奶奶罷。"黛玉笑道:"你說你的詩見不得人,你們姑奶奶和史姑娘就不是人麽?"香菱回答不出,衹可笑笑。賈夫人笑道:"你們如今這個也做詩,那個也評詩,我們姐妹小的時候,何嘗不喜歡這些事,偏碰着祖老太太,硬迫着做針綫活計,不許我們弄筆墨,到大了也就不想做了。"賈母道:"那時候老輩講究的,女子無纔便是德。不但做詩,連看書都不大許的。"鳳姐笑道:"我就吃這個虧,至今兩眼睛不審烏黑的。將來風氣一變,女孩子也許要趕考做官,還許女的娶姑爺都說不定呢。"又坐了一會兒,鳳姐見賈母微有倦意,便道:"老祖宗別纍着,今天還沒歇中覺呢,咱們傢去歇歇吧。"黛玉道:"老太太坐轎子也纍的慌,大傢坐船回去吧。船也預備下了。"賈母道:"我還要同寶丫頭去看看蘅香苑,問她稱心不稱心呢?"黛玉道:"還是我們陪寶姐姐看去,老太太和媽媽衹管先回上房歇着,若高興明天再逛吧。"便叫侍女們將船靠近,鳳姐鴛鴦攙着賈母,釵黛二人攙着賈夫人,緩緩下了山坡。船上侍女們連忙搭扶手,看着賈母賈夫人上了船,鳳姐鴛鴦跟隨去了。
  湘雲笑道:"老太太走了,你們小太太們大概也都走乏了,咱們也找個地方歇歇去吧。"寶釵指着山坡底下一座六角亭子道:"那亭子上就好。"黛玉道:"從這山坡抄小路過去,到蘅香苑也不遠。那裏一切都便當,又有人伺候,咱們索性歇到晚上,再坐船去不好麽?"衆人都說:"那更好了。"寶玉引衆人一路過去,果然轉了兩個彎子,便到了蘅香苑。麝月、四兒忙出來迎接,晴雯、紫鵑、金釧兒也都在哪裏。金釧兒道:"奶奶們今天可真走纍了。"晴雯道:"我給奶奶預備下點心了。"寶釵一進門,見那座玲瓏石壁,宛然便是蘅蕪院,衹院中多了兩大棵翠栝。再看那屋子。回廊清廈也如同照模子印的一般,未免覺得好笑。黛玉指那副七言對聯,給寶釵看,說道:"你瞧那下句該打不該打?"寶釵看了道:"做副對子也沒正經,鶯兒要找你不依呢。"寶玉笑道:"這是現成的詞句,又不是我做的,要打也打不着我。"迎春本來不大理會這些,卻拉着寶釵道:"老太太要問你稱心不稱心,到底你看怎麽樣?"寶釵笑道:"人傢照着我住的房子一模一樣蓋的,我能說不稱心麽?"黛玉道:"這也是聾子的耳朵,擺樣兒的。她就來了,還肯放她在這裏住麽?"說着,丫鬟們送上茶來。大傢喝着,又說了一回閑話。寶玉嚮來坐不住的,便和麝月、金釧兒去尋芳官、藕官頑要。迎春走乏了,歪在榻上歇息。湘雲見是現成奩具,自去洗臉理妝。尤二姐卻和晴雯、紫鵑鬥那搶十開的牌。什麽叫做搶十開呢?那玩意用四副骨牌拼成一副,自兩個至四人皆可來得。每人十張牌,要鬥成三個副子,不拘五子順分相合巧,衹要夠牙牌數十開以上,再湊成一對,便算滿了。原是寶玉想出來的玩意,尤二姐雖不大會,晴雯嚮她一說,也就瞭然。她們三人便合手鬥上。香菱衹和寶釵、黛玉說些閑話。寶釵將馮淵、張三在陰間控告薛蟠,以及林公父女的好意,都告知香菱。黛玉又說起寶玉要親自去尋茫茫大士,替他們懺解。香菱自甚感激,想了一回,又說道:"依我說,哪用寶二爺親自去呢,衹要找柳二爺去一趟就行了。他們本是同門,柳二爺又是我們大爺的盟弟,托了他沒有不盡力的。"釵黛二人都道:"你這話也有理。"寶釵又道:"那年柳二爺出傢,我聽了並不甚在意,不知他和我哥哥倒是個肝膽朋友。"香菱道:"他還救過我們大爺的性命,姑奶奶怎麽忘了?"湘雲洗了臉過來,笑道:"你們說得這麽親熱,怎麽不認新親呢。"香菱問:"是什麽新親?"寶釵道:"蝌二奶奶薪添的姐兒,和蕙兒定了親,這裏頭還有神仙撮合呢。"香菱更為驚訝。寶釵又將黛玉在天宮裏如何遇見蘭香,後來月下老人如何示夢,略說了一遍。迎春、尤二姐聽她們說得熱鬧,也湊了過來,無不嘆異。湘雲問她們搶十開如何玩法,尤二姐說了,便也過去湊上四個人鬥。釵黛玉人仍和迎春、香菱隨意閑談。
  一時天色將晚,黛玉忙吩咐恃女們即在蘅香苑擺飯,一面打發人去尋寶玉。去了一會兒,那人回道道:"二爺已和他們吃了,在船上等着呢。請奶奶們吃了飯就來吧。"這裏衆人又催着擺飯,大傢隨意吃些。漱茶已畢,各就鏡盒重勻脂粉。寶玉先打發侍女來催,緊跟着又叫金釧兒來說道:"二爺請奶奶們快去看晚霞呢。"寶釵笑道:"你看他這麽心急,咱們就去吧。"黛玉便讓衆人一路出去。
  衹見柳梢圓月已上,天上餘霞紅紫通明,非常豔麗。轉過一帶白玉欄幹,早看見玉帶橋邊柳蔭下,係着兩衹木蘭畫舫。一隻是空着等他們的,那一隻已載着多人。花團錦簇的,也看不清是哪個,仿佛有寶玉說笑之聲。衆人剛走進柳蔭,寶玉已從畫舫裏跳將出來,道:"你們瞧這景緻,有多麽好。再若磨蹭着不出來,那霞光娘娘可就不等你們了。"麝月、芳宮等也從船上迎出,幫着晴、鵑等攙扶釵、黛諸人陸續上船。寶玉先上那衹船,叫芳宮、藕官和一幫會吹彈歌唱的侍女,先把要唱的幾支麯子掂對好了,排個先後次序,然後過這船來。衹吩咐一聲開船,那船上繁弦急管之聲也隨着水風度起。此時碧波如玉,霞彩澄鮮,天影水光接成一片奇錦。湘雲、尤二姐都喜歡豁爽,和寶玉、晴雯、紫鵑衹在船頭看看風景。尤二姐搶過篙子,撐了兩篙,見那雲水蕩搖,便覺頭眩,站立不住。虧得晴雯在旁邊扶住,將篙子交與侍女,連忙坐下。黛玉誤認是湘雲,笑道:"雲兒一嚮逞能,這不是鬧着玩兒的,掉了下去可成了池中物啦。"湘雲笑道:"哪是我呀,我在大觀園試過的,也幾乎掉下去,再也不玩那個了。"尤二姐笑道:"你們奶奶、姑奶奶們到了這樣好地方,還衹在艙裏悶着,可有什麽意思?"寶釵道:"船頭上也很擠,讓你們寬舒點吧。"黛玉和迎春、香菱也不肯出來,衹在艙裏閑談。香菱靠着船窗看那荷花,笑對寶釵道:"姑娘,你看這裏的荷花比別處都大。"寶釵俯窗一看,果然一朵朵開足的,都有臉盆那麽大。花瓣尖上是緑的,尖兒以下是紅的,底下靠着蒂又是白的,一花都有三色。那骨朵都像個大椎子,葉子像把小傘,笑道:"不但花兒葉兒都大,顔色也不同呢。"迎春笑道:"你們還是少見多怪,沒見那佛經上說的,池中蓮花大如車輪麽。"寶釵道:"那月亮也特別的大,想必這裏離得近,看得分外清楚。"黛玉道:"哪裏的事,月亮剛出來,總是大的。等一會兒出得高了,你們再瞧罷。"正說着,衹聽那衹船上笛清弦脆,正唱着小宴一出。那唱旦角的珠喉宛轉,隨風抑揚,真令人回腸蕩氣。細聽去,認出是芳官唱的。一時唱到"攜手嚮花前,漫把幽懷同散。"卻是芳官、藕官二人合唱的。寶玉聽到這句,笑嚮寶釵、黛玉道:"如此好花好月,為什麽不出來坐坐,也散散幽懷呀。"釵黛二人不便拗他,便拉着迎春、香菱同至艙前,倚欄站着。衹不肯往船頭上去。寶釵看空中彩霞漸散,月光更滿,照着水面,似平鋪萬頃水銀。連那荷花荷葉上,都像流鉛瀉汞似的。笑對香菱道:"你看了這番奇景,若把他寫進詩去,必定有驚人之句。"香菱道:"看雖容易,若寫他出來,可費事了。古人詩上說的'眼前有景寫不得',正是這個意境。"湘雲道:"你看那兩岸的樹木樓臺,都被煙靄籠住,仿佛添了無數遠山,那纔是個奇景呢。"話猶未了,眼前一亮,小瓊華的燈光已射到船上來。侍女們將船攏住了,靠在柳提之下。寶玉催着衆人從柳蔭徐步上去,直到了涵萬閣。閣下珠簾油幔,全都捲起,兩個侍女正在廊前煽着風爐,安上茶銚。寶玉道:"這裏臨水看月,最為得地。咱們就在廊下坐着吧。"說着,便命侍女們將幾榻移來,頃刻間已佈置妥當。湘雲笑道:"今兒真虧得'無事忙'做咱們的總管,若靠着丫頭們,扭來扭去,哪有這麽麻利。"黛玉笑道:"你再要誇他,越發得了意了。還不定瘋出什麽故事來呢。"少時,大傢就座,對着那一片明湖。湖光月光,上下蕩漾,好象有兩個月亮爭輝鬥彩。依着寶玉要把船上那幫會唱的叫了上來,也在那邊廊上吹唱。寶釵不以為然,說道:"看月是要靜的,才能得月中之趣,那麽一鬧,衹怕嫦娥也要嚇跑了。"寶玉聽了方罷。欲知他們如何賞月取樂,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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