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金玉红楼梦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曹雪芹 Cao Xueqin

  【陈其泰:“伏白首双星”不可解。或曰;原本下半部湘云终归宝玉。此仍其旧目而未改耳。吾意最妙将湘云配甄宝玉,方合此标题也。】
  
  
  
  
  
  
  
  
  
  
  
  【王希廉:晴雯奚落袭人,反衬后来晴雯被撵,袭人送衣钱等事。
  宝玉要打发晴雯出去,亦是反跌后文。
  宝玉、袭人哭,黛玉走来冲散。黛玉去后,薛蟠请酒醉归。随起随落,紧凑超脱。
  宝玉又说“做和尚”,回顾前文,黛玉笑记遭数。哭化为笑,灵活非常。
  借晴雯口中补写宝玉与碧痕洗澡,借宝玉、黛玉口中补写湘云假扮宝玉及扑雪人儿情事,觉有善戏美女跳跃纸上。
  写湘云分送袭人等戒指必须亲自带来,甚有情理;但金钏此时应已逐出,不知此戒指着落于何处。
  黛玉说湘云配带金麒麟,引起后文湘云拾得金麒麟。
  湘云说“阴阳”二字颇有意味,且暗藏消长之理。末后以翠缕主仆分阴阳,截住上文,不致说破男女,尤为得体。
  蔷薇架下金麒麟必是宝玉遇雨时遗失。可想见昨日淋雨,仓惶走来,误踢袭人,一夜心谎意乱,不暇检寻光景,是暗暗补写法。
  翠缕拾得麒麟,笑说“分出阴阳来了。”先拿湘云的麒麟瞧,不说明谁阴谁阳,含蓄得妙。
  湘云说无数人物阴阳俱是宾,只有翠缕拾起金麒麟笑说“分出阴阳”句是主。】
  
  
  
  
  【张新之:自此回至三十四回为一大段,乃从这情种追原那情种,于身心性命源头处痛下箴砭,以扶阳抑阴,化恶为善之作用也。上大段既将宝钗谋夺,凤、袭党翊,史、王蔽惑,以至黛玉死、宝玉亡,股象阐发,而末后用打金钏,踢袭人寓擿伏惩奸之意矣。然而诛不胜诛,贬不胜贬,不如从理欲本根显出指示,庶几金可不病热毒!玉自全其通灵,为绛不为黛以遗清虚自在之天,绝不更蹈刑政擈责,《大学》、《中庸》为握要矣。
  宝玉於“西厢记”回中曾云“不过《大学》、《中庸》”,又会云“‘明明德’外无书”,自是至言。盖子思之学出自孔子,《中庸》乃在《大学》中也。读此回上半演《大学》,下半演《中庸》,而以一“善”字串到底,便明此意。
  扇,善也。撕扇,思善也。郎是“虑而后能得”“虑”字。失了手,失了节,即是气禀所拘,故一路总演生气。然既思善,必为理欲交战。去染复初,非气无以配之,是又必不可少之气。卷末论花曰:“气脉充足,长的就好。”正明此气也,是归一孝字。孝乃彻始彻终之事,下手体脸工夫在此,参赞位育亦只是此。乃平常,乃难能,故曰“千金一笑”。笑,孝也。大笑,大孝也。舜之大德,《中庸》之极功,《大学》之止善也。晴雯“自古以来”一语,便是《大学》八条目一提之古字。屡说洗澡,便是涤其旧染之污。爱物一段,广大圆融,便是格物致知。到豁然贯通时侯,不曰格物,而曰爱物,从亲亲仁民推出也。正见发源在一孝字,乃完千金一笑也。金麒麟演《麟趾》也;《麟趾》为《关雎》之应,而书中婚姻,无非反此,为公子惜,为通灵戒矣。绛石戒指,一心之用。不能以私欲为戒,而迷而不悟,梦而不醒,天命性道,悉就消亡。亦谁解劝透阴阳、理气、天人之界,下学上达,作一睁睁双眼、清醒白醒之人哉,故曰“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白首犹言百首,省括《诗》篇;双星,婚姻之正。又星,醒也。糊涂东西,忽成粉碎。
  此回底中有底,面上有面。扇却热毒底矣,而有一部《大学》、《中庸》在。金麒麟、金玉因缘,借麟为兽头,以骂宝钗底矣,而有《毛诗》、《周易》一部在。看官信此说否?】
  
  
  
  【姚燮:黛玉称袭人以“好嫂子”者,因知端委,姑为恶谑,并不是醋,盖各有身分,若施及卑人,则不成为黛玉矣。
  黛玉对湘云道:“你哥哥有好东西等着你呢。”过后离却黛玉,宝玉见了湘云,果有此说,可知黛玉之防备留心者已久。
  
  湘云问宝玉云:“几时又有个麒麟了?”生疑即以生急,关心遂致多心。笔情之妙,在闲在澹。
  一个金麒麟,翠缕将手一撒,撒给湘云看也;湘云将手一撒,撒给宝玉看也。虽曰主如其婢,即是婢如其主也。
  此回仍是壬子年五月初旬事。】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东观阁侧批:
  入贾氏园中,无非下泪之人。】【姚燮眉批:因衉血心便灰冷,可知园内无非堕泪之人。】宝玉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的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的,觉怎么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了口。袭人知道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东观阁侧批:
  蘘婢子。】【姚燮侧批:娇痴婢子。】一交五更,宝玉也顾不的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服,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姚燮眉批(东观阁侧批:
  各人相见各)人心。】自知是昨儿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金钏儿昨日之事,他没好意思的,越发不理他。林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他宝玉金钏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说笑,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东观阁侧批:
  赏端午大家无趣,黛玉喜散不喜聚。】【姚燮眉批:此一回赏端阳大家无趣。】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东观阁侧批:
  宝玉喜聚不喜散。】【姚燮眉批:黛玉喜散不喜聚,宝玉喜聚不喜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东观阁(姚燮
  )侧批:波澜。】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丫头之大者无如贾府,主人前尚然如此。】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东观阁侧批:
  伤心语。】【姚燮侧批:或问何如?可以无散?答曰:“只有无聚”。】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舌有莲花。】【姚燮眉批:宝玉房中丫头除晴雯以外,断不敢将此等语答袭人。】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
  醋意,【东观阁(姚燮)侧批:
  好多心!】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我者亲之之词也,我们则亲之而又爱之矣,此晴雯之所以吃醋也。】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呢!”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此之谓醋。】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了这话,不觉又伤心起来,含泪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尔(你)也大了,紧对着晴雯的满口醋意。】【姚燮侧批:
  的是林姑娘的影子。】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那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他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东观阁侧批:
  情深人语。】【姚燮侧批:只怕后来由不得你。】【姚燮眉批:较金钏求太太之言尤觉凄楚。】宝玉道:“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东观阁侧批:
  袭人(姚燮侧批:)善于调停。】【姚燮眉批:
  袭人苦劝直至跪下善于撕摆正见调猾,宝玉此时尚未抬举晴雯,亦安必一回即撵,落得做人情也。】碧痕
  、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去,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东观阁(姚燮
  )侧批:痴儿可见。】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林黛玉进来,【东观阁(姚燮
  )侧批:传神。】便出去了。林黛玉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你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袭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东观阁(姚燮
  )侧批:林姑娘调笑实妙,此袭人之所以竟称“我们”也。】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东观阁(姚燮
  )侧批:妙不可言。】宝玉道:“你何苦来替他招骂名儿。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的住你来说他。”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谶语,再见为一书结局。】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东观阁侧批:“抿嘴”二字(姚燮侧批:)传神。】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得,知道是他点前儿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黛玉去后,就有人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不能推辞,只得尽席而散。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问道:“疼的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
  来招我!”【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道是无情却有情。】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东观阁(姚燮
  )侧批:天然淡淡(凑)拍。】宝玉将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作什么!【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要到得你(你们),我们才可拉拉扯扯,醋意儿尚在袭人身上。】叫人来看见像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晴雯没的话,嗤的又笑了,说:“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们来。”宝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我也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儿也凉快,那会子洗了,可以不用再洗。我倒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也不许洗去,【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妙!妙!既不许我同洗,则你亦(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来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东观阁(姚燮
  )侧批:可以参禅。】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东观阁侧批:
  晴雯(姚燮侧批:)毅是可人。】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东观阁侧批:
  宝玉慧根在。】【姚燮侧批:有慧根。】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无罣碍,)无烦技。】二人都大笑。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他尽力的撕,岂不好?”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他也没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着,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东观阁侧批:
  晴雯(姚燮侧批:)可人。】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一面说着,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大家乘凉,不消细说。
  至次日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细说。【
  姚燮眉批(东观阁夹批):姊妹而(且)
  青年,所以(必)亲密也。】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脱罢。”史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爱)别人的衣裳,尤爱宝兄弟袍子、靴子、额子也。】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们着。”贾母因问:“今儿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周奶娘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了来,可不住两天?”史湘云问道:“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道:“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刚只说着,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怎么不来?”王夫人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史湘云道:“什么好东西?”宝玉笑道:“你信他呢!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好?”宝玉道:“多谢你记挂。”湘云道:“我给他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宝玉道:“什么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的戒指儿带两个给他。”湘云笑道:“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林黛玉笑道:“你们瞧瞧他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他也就带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原来还是他。真真你是糊涂人。”史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糊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他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岂不清白。”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们清白?”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林黛玉听了,冷笑道:“他不会说话,
  就配戴金麒麟了。”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东观阁侧批:黛玉出语含酸。】【姚燮眉批:
  刻毒,说妹妹耶,说哥哥耶。】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宝玉听见了,倒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宝钗见宝玉笑了,忙起身走开,找了林黛玉去说话。
  贾母向湘云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逛逛。”湘云答应了,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宫裁,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伏侍就是了。”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早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道:“时侯没到。”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东观阁侧批:
  呆语有趣。】【姚燮眉批:妙语解颐。】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阴阳了?”【东观阁侧批:
  痴顽婢子出语。】【姚燮侧批:解颐。】【姚燮眉批:究竟阴阳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明白。】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东观阁(姚燮
  )侧批:连我也糊涂。】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东观阁侧批:
  越问越有妙。】【姚燮眉批:愈问愈妙。】湘云道:“怎么有没阴阳的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便是阴。”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湘云道:“这边正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东观阁(姚燮
  侧批:映带)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东观阁侧批:
  婢子真是可儿。】【姚燮眉批:翠姑娘真是可儿。】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翠缕道:“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东观阁(姚燮
  )侧批:尤呆得妙。】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翠缕听了,忙赶上拾在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拣的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湘云笑道:“拿来我看。”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问道:“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起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处走。”说着,大家进入怡红院来。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追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迎下来,携手笑说一向久别情况。一时进来归坐,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着,一面在身上摸掏,掏了半天,呵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袭人道:“什么东西?”宝玉道:“前儿得的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那里找去!”就要起身自己寻去。湘云听了,方知是他遗落的,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了麒麟了?”宝玉道:“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糊涂了。”湘云笑道:“幸而是顽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说着,将手一撒,“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因说道……不知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陈其泰:晴雯是黛玉影身,写宝玉自言心使碎了没人知道。说晴雯,正是收束上回黛玉文字也。袭人是宝钗影身、黛玉叫(诋斥袭人,正见宝玉与宝钗日近一日更为亲热,为)[有小纸条粘贴。上书:嫂嫂,湘云送戒指,隐隐然金玉姻缘将合矣。]黛玉看不下处。
  闻乾隆年间,都中有钞本《红楼梦》一百回后,与此本不同。辟宝钗与宝玉成婚不久即死,而湘云嫁夫早寡。宝玉娶为继室。其时贾氏中落,萧索万状,宝玉湘云有除夕唱和诗一百韵,俯仰盛衰,流连今昔。其诗极佳,及付梓时,削去后四十回,另撰此书后四十回以易之,而标题有未改正处。此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尚是原本标题也。
  除夕唱和诗,即步凹晶馆中秋联句诗十三元韵,先祖在都门时,见吴菘圃相国家钞本,曾记其诗中佳句十数联,时时诵之。惜余方在稚齿,不能记忆也。〔原作年方,后用殊笔圈去年字,方下添在多,盖评后,圈点时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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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序跋总评
红楼梦论赞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宁国府宝玉会秦钟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第   I   [II]   [III]   [IV]   [V]   [VI]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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