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二月蘭 February Lan   》 第34節:震動我的靈魂      季羨林 Ji Xianlin

  什麽叫"晚間訓話"呢?每天晚上,吃過晚飯,照例要全體"罪犯"集合,地點在兩排平房之間的小院子裏。每天總有一個監改人員站在隊列前面訓話,這個人好像是上邊來的,不是我們在大院裏常碰到的那些人,他大概是學校公社的頭子之一。這個訓話者常換人,個中詳情我說不清楚。訓話的內容,每天不同。因為它的目的不在講大道理,而大道理是沒有多少的,講大道理必然每天重複。他們的訓話是屬於"折磨學"的,是這一門學問的實踐。訓話者每天主要做法是抓小辮子,而小辮子我們滿頭都是,如果真正沒有,他們還可以栽在你頭上嘛。小辮的來源大體上有兩個:一個是白天勞動時一些芝麻緑豆大的小事;一個是我們每天的書面思想匯報中一些所謂"問題"。我們勞動都是非常兢兢業業的,並不是由於我們"覺悟"高,而是由於害怕拳打腳踢。但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說不定哪一個"棚友"今天要倒黴,讓監改人員看中了。到了晚間訓話時,就給你來算賬。至於寫書面的思想匯報,那更是每天的重要工作。不管我們怎樣苦思苦想,細心推敲,在中國這個文字之國,這個刀筆師爺之國,挑點小毛病是易如反掌的。中國歷史上這類著名的例子多如牛毛。清朝雍正皇帝就殺過一個大臣,原因是他把"朝乾夕惕",為了使文章別開生面,寫成了"夕惕朝乾"。這二者其實是一樣的,都是"頌聖"之句。然而"竜顔大怒",結果丟掉了腦袋。我們監改人員的智商要比封建皇帝高多了。他們反正每天必須從某個"罪犯"的書面匯報中挑點小毛病。不管是誰,衹要被他們選中,晚間訓話時就倒了大黴。
  晚間訓話的程序大體上是這樣的:"罪犯"們先列隊肅立,因為院子不大,排成四行。監改人員先點名。這種事情我一生經歷多了,沒有留下什麽深刻的記憶。衹有一件極小極小的小事,卻給我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回憶,就是我將來見了閻王爺,也不會忘記的。有一位西語係的歸國華僑教授,年齡早過了花甲,而且有重病在身,躺在床上起不來。不知道是用什麽東西把他也弄到黑幫大院裏來。他行將就木,根本不能勞動,連吃飯都起不來。就讓他躺在床上"改造"。他住的房子門外就是晚間訓話"罪犯"們排隊的地方。每次點名,他都能聽到自己的名字。此時就從屋中木板上傳出來一聲:"到!"聲音微弱、顫抖、蒼老、凄涼。我每次都想哭上一場。這聲音震動了我的靈魂!
  其他"罪犯"站在這一間房子的門外,個個心裏打鼓。說不定訓話者高聲點到了誰的名字,還沒有等他自己出隊,就有兩個年輕力壯的監改人員,走上前去,用批鬥會上常用的方式,倒剪雙臂,拳頭按在脖子上,押出隊列,上面是耳光,下面是腳踢。清脆的耳光聲響徹夜空。更厲害的措施是打倒在地,身上踏上一兩衹腳--一千衹腳是踏不上的,這衹不過是修辭學的誇大而已,用不着推敲,這也屬於我所發現的"折磨論"之列的。
  這樣的景觀大概衹有在十年浩劫中才能看到。我們不是非常愛"中國之最"嗎?有一些"最"是頗有爭議的;但是,我相信,這裏决無任何爭議。因此,勞改大院的晚間訓話的英名不脛而走,不久就吸引了大量的觀衆,成為北大最著名的最有看頭的景觀。簡直可以同英國的白金漢宮前每天禦林換崗的儀式媲美了。每天,到了這個時候,站在隊列之中,我一方面心裏緊張到萬分,生怕自己的名字被點到;另一方面在低頭中偶一斜眼,便能看到席棚外小土堆上,影影綽綽地,隱隱約約地,在暗淡的電燈光下,在小樹和灌木的叢中,站滿了人。數目當然是數不清的。反正是裏三層外三層地人不在少數。這都是趕來欣賞這極為難得又極富刺激性的景觀的。這恐怕要比英國戴着極高的黑帽子,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禦林的換崗難得得多。這儀式在英國已經持續了幾百年,而在中國首都的最高學府中衹持續了幾個月。這未免太煞風景了。否則將會給我們旅遊業帶來極大的經濟效益。
  還有一點十分值得惋惜的是,我們晚間訓話的棚外欣賞者們,沒有耐性站到深夜。如果他們有這個耐性的話,他們一定能夠看到比晚間訓話更為陰森森的景象。這個景象連我們這個大院裏的居民都不一定每個人都能看到。偶爾有一夜,我出來小解,我在黑暗中看到院子裏一些樹下都有一個人影,筆直地站在那裏,擡起兩衹胳臂,嚮前作擁抱狀。實際上擁抱的衹是空氣,什麽東西都沒有。我不知道,我們這幾個棚友已經站在那擁抱空虛有多久了。對此我沒有感性認識,我衹覺得,這玩意兒大概同噴氣式差不多。讓我站的話,站上一刻鐘恐怕都難以撐住。棚友們卻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了,更不知道將站到何時。我們棚裏的居民都知道,在這時候,什麽話也別說,什麽聲也別出。我連忙回到屋裏,在夢裏還看到一些擁抱空虛的人。
  (五)離奇的規定
  在黑幫大院裏面,除了有《勞改罪犯守則》這一部憲法以外,還有一些不成文法或者口頭的法規。這我在上面已經說過幾句。現在再選出兩個典型的例證來說上一說。
  這兩個例證:一是走路不許擡頭,二是坐着不許蹺二郎腿。
  我雖不是研究法律的學者,但是在許多國傢呆過,也翻過一些法律條文;可是無論在什麽地方也沒有看到或者聽到一個人走路不許擡頭的規定。除了生理上的歪脖子以外,頭總是要擡起來的。
  但是,在北京大學的勞改大院裏,牢頭禁子們卻規定"罪犯"走路不許擡頭。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想出這個極為離奇的規定來的。難道說他們讀到過什麽祖傳的秘典?或者他們得到了像《水滸》中說的那種石碣文?抑或是他們天才的火花閃耀的結果?這些問題我研究不出來。反正走路不許擡頭,這就是法律,我們必須遵守。
  除了在個人的牢房裏以外,在任何地方,不管是在院內,還是在院外,擡頭是禁止的。特別在同牢頭禁子談話的時候,絶對不允許擡頭看他一眼的。如果哪一個"罪犯"敢於這樣幹,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輕則一個耳光,重則拳打腳踢,甚至被打翻在地。因此,我站在牢頭禁子面前,眼光總是落在地上,或者他的腳上,再往上就會有危險。他們穿的鞋,我觀察得一清二楚,面孔則是模糊一團。在幹活時,比如說擡煤筐,擡頭是可以的。因為此時再不允許擡頭,活就沒法幹了。有一次,我們排隊去吃飯,不知道由於什麽原因,我稍稍擡了一下頭,時間最多十分之一秒。然而押送我們到食堂的監改人員立即作獅子吼:"季羨林!你老實點!"我本能地期望着臉上挨一耳光,或者腿上挨一腳。幸而都沒有,我從此以後再也不敢不"老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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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節:學習吐火羅文第14節:使我畢生難忘第15節:邁耶一傢第16節:八十述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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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節:沒有絲毫歧視第22節:北京終於解放了第23節:難得的硬漢子第24節:永遠不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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