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史 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 第四章 刑名英雄(340B.C.—335B.C.)      瀟水 Xiao Shui

  (一)
  在公元前341年馬陵之戰前後,韓國冒出了一個英雄人物,就是相國“申不害”。秦國也出現一個名人,就是大良造“商鞅”。他們都在緊追列國最時髦的事情,進行法傢變法,以強化君權,增加國傢整體實力,以求在諸侯兼併中有所作為。關於申不害先生,據說是鄭國低級官僚,寫過六篇《申子》(現在全沒了,衹剩幾句)。後來山西的韓國人跑來占領了鄭國,他就改在韓國人手下做事,一直爬到相國的高位,是知名法傢人物。但是,正史對他記載很少,野史也不多。下面我們換一種形式,為瞭解開申先生神秘的外紗,記者瀟水特地夢遊先秦大地的新鄭,誠惶誠恐地采訪了韓國首相申不害同志,介紹法傢思想。下面是采訪錄音。
  瀟水——下簡稱“瀟”,申不害——下簡稱“害”。
  瀟:申先生,能不能請您簡單回顧一下您是怎麽從一個低級文吏,逆風飛揚,走上您現在的韓國領導崗位的?
  害:這個問題我不好自吹自擂。你知道,諸侯列國的領導崗位都是在幾個大傢族之間選來選去,輪不到我們布衣之士的。但我這個人吧,比較有知識、有才幹,而且我不像他們有些大傢族子弟,眼高手低。最關鍵一點,我是法傢人物,所以得到任用。
  瀟:法傢怎麽就吃香?
  害:你知道,從前卿大夫自有封邑,自行其是,上幹君權。晉國就是鬧得六卿專權,最後“三傢分晉”。我們深刻意識到這種分封體係不利於富國強兵,我們致力於強化君權。我們法傢強調,不給大傢族留面子,撤掉他們的封地改為縣,招募職業官僚去直接管理縣。再通過立法,以賞罰考核手段控製職業官僚,國君就可以萬事無憂了。用我的話說,“明君使其臣並進輻湊”,就是要使群臣跟着國君轉,好比車輻湊集於轂上一起運轉,而不是各行其政,各立山頭。
  瀟:儒傢也是維護君權的,為什麽他們不吃香。
  害:唉他們啊,衹會噴唾沫,拿不出具體辦法。
  瀟:你們有什麽辦法?
  害:剛纔不是說了嗎?首先是把大傢族自有的封邑土地統統都收上去,斷了這些大傢族的經濟命脈——李悝在魏國、吳起在楚國都是這麽做的,我和秦國商鞅也在這麽幹——就這一點,儒傢人就死活想不出來。大傢族沒了封地,全玩不轉了,越來越慘,越來越沒權了。破落的破落,瓦解的瓦解,上一代可能還是官,下一代就是布衣了。
  瀟:權都哪去了?
  害:都被國君抓上去了。國君抓了他們的地,又抓了他們的權,比春秋時代的權力大多了,事也多了,忙得不可開交,於是雇人幫他忙,職業官僚隊伍就形成了。
  瀟:好的。你們上級領導是誰?
  害(有點兒吃驚):你找他沒事兒吧?我們領導就是韓昭侯埃
  瀟:沒事兒,我就問問。這麽大的官僚隊伍,你們領導一人怎麽控製它?
  害:官僚們都是直接招聘來的,不搞任人唯親,也沒有世襲,也就不容易拉幫結派,所以好控製。而且我們法傢還教會國君一個用來監察臣子的秘密武器——“術”。
  瀟:什麽意思?
  害: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
  瀟:我們不懂古文。
  害:其實就是君主監察、考核臣下的辦法。國君最好隱密着,不露聲色,表面上裝作不聽、不看、不知,讓下邊人捉摸不透。其實監察着下屬。
  瀟:那你們國君用“術”來強化君權,用的如何?
  害:列國沒有比得上他的了。
  瀟:您能不能舉個例子。
  害:有一次,我們領導韓昭侯把自己的長指甲剪下,佯作丟失,到處尋找,而且求之甚急。左右大臣紛紛幫忙找,有的大臣幹脆剪下自己的指甲獻上,說是找到了國君的指甲。韓昭侯以此判斷臣下是否忠誠老實。這就是“術”,是君王想些鬼點子,考察官員是否奉公守法的。
  瀟:你們領導眼睛還真是賊亮啊!下一個例子還有嗎?
  害:還有一次他洗澡,不知道哪個恐怖分子幹的,洗澡水裏突然冒出一個石子兒,硌得我們領導屁股生疼。我們領導心生一計,把燒洗澡水的撤嘍,問撤了以後誰能接班。有人就大喊,我能接班。韓昭侯一看,抓他正點,一審果然是他扔的石頭。這就是術。我申不害最強調術了。而且,官員之間不許串通,我們號召“治不逾官、雖知弗言”,自己幹自己的事,不要互相摻和。
  瀟:這便於國君直綫領導,是嗎?
  害:呵呵。還有一個例子。有一次他喝醉了,穿着衣裳就睡着了,他旁邊一個管帽子的服務生,怕他着涼,給他加蓋了件衣服。一覺醒來,我們領導看見身上多了件衣服,就十分不高興,然後揪出這個服務生,把他殺了。
  瀟:啊?
  害(作出鄙夷的樣子):你不懂了。這個人犯的是“侵官”的罪。他的職責是管帽子,就不能動衣服,動了就犯法。知道嗎?每個人都應該按照工作說明書辦事。不是自己職權範圍內的事,不能幹,以防官兒們之間拉幫結黨,結黨營私。否則,一個君主怎麽控製得住這麽多人!
  瀟:這麽說,法傢就是幫着君王整他的大臣,不讓他們犯上作亂了。
  害:你說得太狹隘了,我再給你舉個例子。有一次,我們領導韓昭侯有條褲子破了,讓僕人去給收起來。僕人說,您這麽小氣,一條破褲子,就賞給我們算了,還自已留着埃我們領導說,衹是因為我褲子多,就把褲子給你,對你是沒有激勵意義的。你必須立了功纔有褲子奬給你。
  瀟:這說明你們領導偉大在哪裏?
  害:說明他懂得按勞分配,而不是按需分配。誰有業績給誰奬勵。當國君的,就是選聘來職業官僚,再看看這人稱職嗎,言行一致嗎,業績怎麽樣,然後該提拔的提拔,該奬賞的奬賞,該除掉的除掉。我們管這個叫“循名責實”。我們就是刑名英雄。
  瀟:那以您的業績,待遇不錯吧,俸祿怎麽樣?
  害:俸祿啊,主要是拿糧食,一年多少石,多少鬥,多少鐘。象我這個級別,一年萬鐘。另外我還拿黃金。但是我不能拿土地,這是職業官僚最不同於從前卿大夫的地方,也是我們法傢變革中最有革命意義的地方。還有,上邊說工資這段你給刪了啊,記着啊不能發出去。
  瀟:好的。商鞅也在秦國變法呢嗎,怎麽樣?
  害:這我不便發表議論。
  瀟:他比您怎麽樣?
  害:他還是很努力的嘛。不過他運氣比我好。
  瀟:怎麽好?
  害:秦國那兒,地處偏僻,而且建國時間晚所以分封傳統於是不強有封邑有勢力的卿大夫傢族就少。商鞅說變法,就都聽他的。我這兒不行,改革阻力很大,這兒的大傢族,年頭長,勢力大,自有封邑,又占了不少政府席位,我想抑製分封,卻擰不動他們,改革深度不夠。這段兒你也刪了去。
  瀟:好好。
  (二)
  與申不害同期,另一名刑名英雄就是商鞅。
  商鞅原名公孫鞅,男,生年不詳,原産地衛國(河南北部),先後流浪於魏國安邑、秦國櫟陽、鹹陽等地,先後擔任秦國中庶子,左庶長,大良造等職。
  商鞅祖上也是闊氣過的,是衛國國君低級小老婆的後代,到了商鞅這一代卻變成了沒落戶。因為是個沒落戶,所以他沒怎麽好好上過學,衹是嚮魯國人屍佼請教過一點兒皮毛知識,。後來他跑到列國之中最發達的魏國,想弄個官當當。
  作為一介布衣,怎麽才能成為當官族呢?
  當時有兩條路徑:一是士人被現居政壇的人推薦,經國君面試而當官。比如管仲就是經過鮑叔牙推薦,由齊桓公面試,感覺談得好,就當官了。但是曹劌走不通這條路,因為人傢平白無故幹嗎推薦你啊,人傢自己族內的弟子還不夠推薦的呢。要想讓人傢推薦,首先得去人傢裏當邪崔巴”——也就是拎包的,說好聽點叫門客、傢臣,比如藺相如就是當了“繆賢”的傢臣,表現優秀,被繆賢推薦當官去了。最後一條道路是自薦,經過面試後也可以當官。總之,出於爭霸需要,當時的君主求賢若渴,想當官的路子就多一些。
  現在人想當官,大約衹有大學畢業後當公務員,慢慢往上熬,社會上的人,想進入官僚體係,則是不容易的。相比於春秋戰國,春秋戰國時代當官的路子更寬一些。
  於是,商鞅就走了第二條路,到魏國公叔痤傢裏當傢臣,叫做“中庶子”。所謂庶子,類似見習主管,主要職責就是在舉行禮儀的時候端着切肉的板子——俎,以及“執燭”——舉着燈。商鞅是“中庶子”,那就可能自己不舉燈了,而是看管着“庶子”們舉燈。
  看來商鞅的工作不算繁忙,一有時間就經常偷着拷貝李悝的政府文件,然後自己研究,學問大有長進。後來公叔痤要死了,魏惠王(魏罌)親自上門問病:“相國萬一久經考驗了,我們的社稷將奈其何呀?”
  公叔痤躺在被窩裏說:“我給您推薦一個能人吧。下臣傢裏的見習主管公孫鞅,雖然年輕,但大有奇才,您讓他當相國吧,舉國交給他治理吧。”
  “相國您沒發燒吧?”魏惠王心裏嘀咕,嘴上卻不好說,“就憑你一句話就讓他……”
  “主君您如果不能用公孫鞅,請必須殺之,千萬別讓他跑到別的國傢效力,不然就是資糧於敵了。”
  魏惠王漫應了幾聲,灰心喪氣地走了,半路上還跟左右還嘆氣呢:“唉,以相國這樣的聰慧,臨老也鬍塗如此,神經錯亂呀,一會兒讓我殺公孫鞅,一會兒用公孫鞅。”
  隨後,公叔痤從被窩裏翻了個身,說:“召公孫鞅進來……”
  商鞅留着一撮小黑鬍,一副年輕不識愁滋味的樣子,樂滋滋地走到堂上。公叔痤說:“公孫鞅,很可惜啊,我看主公是不會用你的了,所以我又勸他殺了你——我這是出於公心。現在鑒於私情,我再勸你趕緊逃跑吧。”
  商鞅哈哈大笑說:“我好高興埃”
  “你都快掉腦袋了,怎麽還不走——”
  “主公既然不能聽你的話用我,又怎會聽你的話殺我?”商鞅說完就掉頭出去,又跟別的門客比賽投壺去了。果然魏惠王也沒有奈何商鞅什麽。正在鬱鬱不得志的時候,商鞅忽然聽說西邊的秦孝公在招聘人才,秦孝公嚮列國發出招聘廣告:“從前我們秦穆公(秦國歷史上唯一的光彩一頁,三百年前)修德行武,扶助三晉,以黃河為界,西霸諸戎,地方千裏,天子緻伯,諸侯畢賀,為後世開業,甚為光美。寡人思先君之意,常痛於心。誰能為我出奇計強秦者,吾尊其官,與之分土。”
  秦孝公求賢
  商鞅一看,人傢都拿領土換技術了,我趕緊去吧。於是捲了鋪蓋,掉臂西行入秦,順手帶了好些事前偷着拷貝來的李悝《法經》六捲。商鞅跋涉七八百裏,西渡黃河,來到秦國櫟陽。
  商鞅到了秦國,托“景監”同志(秦孝公的男朋友)推薦,見到了秦孝公。秦孝公比商鞅還年輕,21歲,聽商鞅講了一通儒傢的王道學說,似乎並無出奇也毫無趣味,直聽得眼簾下垂,昏昏欲睡。商鞅急了,改談霸道,疾陳富國強兵之術,強化君權之道。秦孝公立刻來精神了,目光炯炯,膝蓋不知不覺往前蹭出兩尺。倆人連談數日,仍然不覺被倦,都顧不上正經吃飯。秦孝公端着方便麵盒飯說:“我準備開個理論工作務虛會,跟衆臣好好討論討論你的商鞅思想。
  商鞅說:“其實改革的事,用不着徵求所有人意見。所有人都同意的,往往是個平庸的决策。幹大事用不着瞻前顧後。”
  “那就在會上給他們洗洗腦。”
  會上,腦筋最秀逗的老貴族甘竜是個炮筒子,老氣橫秋地責難商鞅道:“現在的制度是祖宗傳下來的,官吏們用的得心應手,老百姓也都習慣了,不能改!改了官吏們都不熟悉,準會亂!新法是鬍來,是謬論,古法是改不得的1
  商鞅理直氣壯:“哈哈,甘竜說的,都是庸人俗言,根本不配在這裏發表意見。從古以來,就沒有一成不變的禮法。夏、商、周三代,禮法互不相同,卻都能稱王天下;春秋五霸,各有各的路數,也都稱雄一時。你要學古法,請問你要學哪個古法?是夏是商還是五霸,都是古法!有能耐的人改革舊製,無用的蠢豬纔被舊制度牽着鼻子走。”
  甘竜急了,灰白鬍子抖抖的,下巴亂顫:“這話不對,不對!聖人不易民而教,智者不變法而治。還有,還有……”
  “還有你個頭啊!我告訴你,如果夏朝的人還按照古製構木為巢、鑽燧取火,那一定會被大禹笑話;同樣,在當今之世行堯舜禹湯之政,必受世人嘲笑。愚蠢啊,愚蠢啊1
  其實甘竜反對變法,不是單單老腦筋,而是因為改革將損害他這些大傢族利益。秦孝公正襟危坐,聽倆人吵的差不多了,就毫不含糊地給商鞅撐腰道:“公孫鞅所說甚善!甚合寡人之心。如今秦國國勢衰微,必須改變老路子。從今天起,他以左庶長身份製定變法,各位不要再作僥幸他想。”響亮的聲音在大殿上震動,公元前356年的這一天顯得風和日麗,秦國的天空像發光的藍水晶,陽光灑滿陝西大地。
  秦國商鞅的法傢改革實踐開始了,時間正是齊魏桂陵、馬陵大戰時期。商鞅夙興夜寐、公而不私,終於通過十多年努力,加強了君權,完善了高效的職業官僚機構以取代舊卿大夫傢族世襲統治,使秦國在西陲崛起:政府效率最高,經濟軍事最勃發,並且最終並吞六國,一統華夷。然而,偉大導師商鞅同志自己卻落得身敗名裂,最終以謀反罪、反傳統罪、虐待犯人罪、強迫他人改變宗教信仰罪、毀壞人類文化遺産罪等多項罪名被判五車分屍,全家抄斬。
  這個行走江湖頗有年頭,政治經歷相當豐富的人物,一度被秦孝公贈送以全國領土,這個職業生涯大起大落匪夷所思的人物,柳暗花明又一村、山雨欲來風滿樓的人物商鞅,我們到底該如何看待他呢?是全面打倒?還是辨證的清算?或者是英雄一樣的歌頌?
  記者瀟水帶着這些疑問,穿越時空隧道,來到西部新興城市鹹陽,前來進行采訪。秦人以前都城是雍城,最近遷移來這裏,目的是距離中原更近些。
  瀟水找到大良造府上,說明來意,在等待通報期間,瀟水還看見幾個人前來應聘。
  “請問你應聘什麽職位?”瀟水問。
  “我是殺豬的,應聘廚師。但是這裏人告訴我說,現在正好缺一個給人割鼻子的。可是我衹割過豬頭肉。你也是應聘的嗎,會刻字嗎?”
  “我會。”(仰起筆和刀,示意)
  “但是往臉上刻啊,刻人的臉。現在急缺這樣的人。”
  “這個還是您來吧。”
  “我想試試去,反正刻人跟切豬差不多,據說待遇很高的,可以吃一輩子小米。”
  “現在犯罪的人很多是嗎。”
  “是啊,大良造倚仗嚴密的法令管控官員和小民,這樣我們的政府和軍隊效率纔上去了。但我們的法令很嚴苛,很多官吏和小民工作達不到法令標準,就算犯法了,排着隊等着給臉上刻字呢。”
  “嘔!天哪,我不會有事吧1
  這時候,瀟水被工作人員告知,大良造商鞅先生現在開會,請景監同志(秦孝公的“同志”——gay)代為接受采訪。景監走出來,下面是瀟水對景監的采訪錄音。
  瀟水:請問,作為秦孝公的貼身人,您是如何為領導解憂,發現了商鞅這個人才的呢?
  景:一提到大良造,我的眼睛忍不住就濕潤了。一個衛國人,為了秦國人民的改革事業,不遠萬裏來到秦國開發大西北,這是什麽精神?這是諸侯國際人道主義精神埃
  瀟:那麽,為了讓後人更強烈地認識到您所發現的千裏馬的偉大,能不能請您談談大良造改革之前的秦國社會背景。
  監:好的。我們秦國一直獨霸西陲,是整個華夏的霸主。
  瀟:對不起,能不能說真話?請尊重一下新聞采訪的真實性。
  監:我說得就是客觀實情,媒體一貫報道說西部落後,純屬新聞獵奇。你不是剛從魏國過來的嗎?魏國的西長城,修在陝西東緣,看着他們的西河之地,就是防範我們秦國的,長達1200裏,反映了他們膽小如鼠,怕死了我們的事實。我們先君秦獻公,剛還殺過長城去,砍了西河之地他們六萬個人頭。六萬個,你想想看是什麽概念,如果你一天吃一顆大頭菜,六萬個夠你吃三輩子的。
  瀟:說到吃大頭菜,你們貴秦國確實還保存着人殉的陋習,割下的人頭用於陪葬,請問是不是事實。
  監:我們先君秦獻公也已經廢除人殉了,改用兵馬俑了。是的,我們是有個別落後的地方,比如土地稅收制度,比齊、魯、三晉落後了三百年,也不過纔晚三百年吧。但是,大良造一來,我們用了十年的時間,迎頭趕上,完成了東方發達國傢三百年纔做好的工作。
  瀟:可是,我還聽到一些說法。有人說,你們泱泱大國卻連個錢幣都沒有,鹹陽裏沒有市(農貿市場),你們還在以貨易貨、物物交換嗎?
  監(臉有點紅,立刻從懷裏摸出一枚大錢):這是秦半兩,外圓內方,是我們大良造所設計的。我們現在已經有錢了啊!而且便捷美觀,就這麽一串,全挂脖子上放着了,多方便。中原有這創意嗎?中原全是刀幣、布幣,能串串嗎?
  (三)
  瀟水欣賞完景監同志的大錢——“孔方兄”的祖宗,稀世珍寶,又在得到允許後跑去旁聽了商鞅同志在全國地方幹部會議上的講話。
  瀟水和大傢一臉虔誠地聽商鞅說道:“當前的稅收改革工作責任重大,各郡縣組織一定要嚴格執行國傢政策:凡是一傢有兩個以上成年男子的,必須分傢,各立門戶,各自交稅,否則一人要交兩份稅。這樣才能保證國傢稅源充足,國富兵強。嚴禁大傢族隱匿人口,導致這些人不交稅,確保國傢徵稅和未來徵兵工作的順利完成。對那些收羅民戶,隱瞞戶口,逃避戶稅的大傢族,該抓的抓,該查的查。要查就要一查到底。對於那些遊手好閑、棄農經商者,我們不打擊也不支持,但經商破産的,一定要嚴厲整頓,妻子兒女充官作奴。另外????鐵業是稅收重心,必須加強管控力度,由國傢專管專賣,國傢來掙這個錢,嚴禁私鑄私煮。我們必須花大力氣搗毀私人鑄煮窩點,由國傢實行統一徵購經銷,利潤上交國庫。
  “同志們,所有這些措施法令的推行,勢必大大增加我們的稅收,給我們的國傢的崛起帶來希望,這在稅政史上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同志們,我們從事的正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業,幾百萬戰鬥在各條戰綫上的秦國人們的眼睛,都在看着我們。實踐證明,我們的法傢改革是完全正確的,非常必要的,我們的工作基本做到了實處。搞得好,抓的實,有特色,辦實事,這是我們的特點。在鞏固前段成果的基礎上,我要求把改革作為一項長期的政治任務,全面落實,穩紮穩打,邊改邊整,决不手軟。同志們,我們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繼續下去,不管前面是萬丈深淵,還是遍地荊棘,我們一定要成功1
  兩旁官員,均已提前將雙手提至胸前,左右相對,間距半尺,等商鞅同志講話一完,便響起長時間熱烈掌聲。
  主持人宣佈:“今天會議就到這裏,全場起立,歡送大良造離唱—二級戒備1。
  大良造商鞅在一片兵器蹭撞和腳步雜沓聲中,離開會常接着,大良造去會客廳接受了記者瀟水的專訪。下面是采訪錄音。
  瀟水:剛纔聽了您的講話,很受鼓舞,非常激動人心,所以特意前來采訪您。
  商鞅:好的。凡是有利於擴大我們秦國國際知名度的,我們都歡迎。
  瀟:好,謝謝。商鞅先生,剛纔從景監同志的介紹,我深刻感受到到貴大西北開發的成績十分突出。我看見西北的百姓,都神采飛揚,他們在街頭,在田野,在傢中,在廣場,奔走相告,傳誦着大良造的英名。可以看得出,人們對您非常愛戴,敬畏得無孔不入。可是我很想問一下,為什麽您卻戰戰兢兢,連開會和呆在傢裏還要二級戒備呢?(瀟水目視兩旁層層甲士,凜凜寒光)
  左更(爵位名)代為回答:這是因為有些大傢族出身的幹部,對改革不冷不熱,伺機破壞,他們派出恐怖分子,直接威脅着我們大良造的人身安全。
  鞅:是啊,很不幸。這說明,我們有些領導幹部,思想還沒有徹底解放。我們的改革工作,還是任重道遠埃
  瀟:那麽,您怎麽辦啊?
  左更:我們這麽辦。大良造出行的時候,實行一級戒備,幾十輛青銅防彈戰車前後開道,大力士保鏢左右貼身,全副武裝的武警戰士持矛操戟,成兩列在左右跑步前進。這幾條戒備,一樣不全,我們也不能允許大良造出門。總之,我們有理由相信,大良造打個噴嚏,秦國的經濟就會感冒。所以確保大良造肢體完整,是我們的天職。
  瀟:很好,謝謝。從上個世紀末的魏文侯時代開始,八十年來,變法變得非常時髦。李悝、吳起,慎到,都有變法,此時此刻,韓國申不害同志也在變法,你們之間有什麽相同與不同呢?能不能用一句話概括一下你們這些法傢的思想。
  鞅:我們相同的地方,也就是一句話,都想強化君權。
  瀟:這是我在申不害那裏也反復聽到。但我不明白,強化君權除了讓國君爽一點,還能有什麽好處?幹嗎你們都非要強化君權?
  鞅:強化君權,國內政治就安穩,少那些弒君案,三傢分晉的事也不再重演。這不光是讓國君爽了,也強國利民。比如說,你知道為什麽魯國最弱,打仗也不行,經濟也不行嗎?就是因為他君權太弱。魯國分封的三桓——季孫、叔孫、孟孫,把國君的軍隊給瓜分了。國君經濟上也衹能靠三傢的進貢來維持。國君招待外國賓客時窮的要命,還需要去三傢裏藉設備。後來他們還是把國君給趕跑了。最後,季孫氏幹脆在他的封邑上宣佈獨立,成為獨立小國。你說,這種分封製下君權軟弱的狀態,國傢能強大的了嗎?三傢各行其政,政出私門,使得整個魯國對外一點競爭力都沒有了。晉國也是個例子,晉國本是春秋霸主,但是後來卿大夫傢族勢力上侵國君,互相爭鬥,各傢各行其是,各傢手中軍隊衹為自傢利益服務,而不是效忠整個國傢利益。甚至互相動武,火並。晉的霸位慢慢也不行了,最後三傢分晉,全沒了。你說,君權不強化,能行嗎?
  瀟:明白了。那麽,你們是怎麽實現強化君權的?
  鞅:遏製分封!這是根本辦法。所以,現在很多世襲受封的大傢族都想暗算我。你說,我能不二級戒備嗎?
  瀟:申不害的作法和您有何異同?
  鞅:申不害主要是講“術”,就是讓國君監控着臣屬罷了,這是治標不治本的,而我是講“法”,我是從立法的根兒上來的:取締分封製。在我們秦國,分封的達官貴族白吃閑飯,這些蛀蟲都是改革的對象。我們把他們的采邑聚合為縣,全國分為三十一個縣,由中央委派縣長管理,隨時撤換,不能世襲。這就強化了君權。
  瀟:明白了。這比中原諸侯有什麽不同。
  鞅:中原做的都不好。
  瀟:他們怎麽不好。
  鞅:他們改革不徹底,大傢族照舊橫行霸道。官場風氣不良,請托之風嚴重。君主用人衹是依靠大傢族的請托。提拔一個人,全看他所屬的傢族、派係。庸碌無能的傢族子弟、幫派份子輪享各種肥缺,真正人才無法通過這個機製勝出,都被排斥在野了。我們反對任人唯親,舊的卿大夫大傢族裏誕生不了英才,英才都起於民間草莽。所以我們廣開用人門路,官員聘任的唯一依據是他的能力而不是他老子出身什麽大傢族。官員晉升的唯一依據是他的政績,而不是他把道德吹噓得多脹。
  瀟:但貴國怎麽知道他有沒有政績呢?
  鞅:我們有“法”。法不光管着老百姓,更針對官僚。我們用嚴密的法令約束他們的工作。比如我們對一個負責器具製造的官員,就有嚴格的標準,達不到這個標準,比如他所監督鑄造的器皿誤差率超標,我們就認為他是犯法,就要處罰他。罰款,直至免職坐牢。我們認為,用法令約束比道德教育更加有效,我們秦國吏製清明,沒有貪官污吏橫行的場面,政府職能效率頗高,就是靠這些法令約束官員。
  瀟:這有點像是考核。
  鞅:我們就是通過行政管理方面的法令,考核官僚,决定升遷。我們的口號是,考核是公正的、透明的、一絲不挂的。比如一個縣長,我們要考核他管轄地面的糧倉數目,人口數目,壯年男子、壯年女子數目,老年人、體弱者數目,官吏文人數目,有益於國傢的農民的數目,靠吹噓遊說混飯吃的人數目,馬、牛、牲口草料的數目,等等。我們管這個叫“上計”。
  瀟:哇,真夠量化的埃你知道兩千年後的人們考核什麽嗎?
  鞅:兩千年後的考核什麽?
  瀟:德、能、勤、紀。
  鞅:哼哼,都是強調品德作風。我們是以政績論英雄,而不是孔子那一套道德禮儀。做官如果衹在品德作風上作秀但沒有政績,也是沒有機會的。
  瀟:聽說你們還奬勵耕戰?
  商:是的。我們在農業方面取消井田製的集體生産,那是大鍋飯,群衆沒有積極性。井田製把公田的收成上交國傢,私田收成由耕者分配。農民們都不盡力於公田。我們廢井田,開阡陌,把土地分配到戶,收取田租,産量越多,個人所得越多,所以勞動積極,上交田租也多了。我知道三晉早已經這麽做了,但是我們做的更徹底,成效更顯著,我們的畝産達到50斤左右。三百畝地完稅後的産量足夠養活一傢人,上交田租也很大。我們收租收稅的法令也調整了,按照人頭而不是土地。照這樣,大傢族就不能收留食客,那些食客,整日遊蕩、到處鬍說、好吃懶做,我們讓他們必須下鄉務農,開墾荒地。開荒者特別優待,十年內不交所得稅。我們在翻土、中耕、除草、收割環節,都普遍使用鐵器。我們還吸引三晉的民工,給房給地,免除三代徭役,不用參加戰爭,吸引他們過來傳遞技術。這些就是奬勵耕戰的“耕”的措施。
  瀟:那“戰”呢?
  鞅:斬敵人一枚首級,賜爵一級,俸祿五十石。斬敵人兩個首級,賜爵二級,俸祿百石,依此類推。所以我們秦國男子樂意當兵,一輩子至少當兩次。守衛首都一年,守衛邊疆一年。我們反對大傢族壟斷政府。我們規定,沒有軍功,就必須取締大傢族的特權和爵位。他們的田宅、侍從、衣服的規格,都必須依據軍功、爵位來設定,而不是出身。所以無能的貴族衹能變成破落戶。這就迫使他們也要立戰功。
  瀟:噢。請問,在您的這一切涉及抑製分封體係、建立官僚體係、立法約束考核官僚、奬勵耕戰一係列法令建設中,您總的改革體會是什麽?
  鞅:主要是四條,說,學,鬥,唱。說就是對上級領導要會說,確保有領導撐腰;學就是使勁模仿魏國的成功經驗;鬥就是鬥守舊派、鬥大傢族,抑製分封,鬥個你死我活,警惕他們每一個風吹草動和兇殘反撲;唱就是對老百姓苦口婆心,反復宣導,確保群衆參與。
  瀟:我聽說您在宣導過程中,還有過“遷木立信”活動。
  鞅:是的。
  瀟:其實吳起早在河西地區奬勵軍功的時候就搞過“遷木立信”。
  鞅:我們跟他不一樣。
  瀟:怎麽不一樣。
  鞅:有質的不同。他用的是車轅,我用的是木桿。
  瀟:那確實是有質的不同。當時具體什麽狀況?
  鞅:改革,要先要樹立起政府形象和改革者的信譽度。於是,我就在農貿市場南門,竪立起三人長的木頭,誰能把它扛到農貿市場北門,賞黃金二百兩。群衆都持觀望態度,我們遂把賞格提高到一千兩。人們還是滿眼疑惑。這也反應了在變法前夕,群衆對政府的不信任已經到了多麽可怕的地步。最後,我們不得不派出“托兒”,分開人群,跨上前去,扛起木頭就走。許多看熱鬧的人,好奇地跟着,一直跟到北門。我於是親自代表政府,給這個托兒一千兩黃金。這事兒很快就傳開了,從此極大地提升了政府信譽,為接下來的立法和體改工作構建了平臺。
  瀟:我聽說,在改革進程中,還有人試圖破壞你們的改革成果,就教唆太子駟違反您的法令。太子犯法了嗎?
  鞅:是的。根據市容衛生部門匯報,太子把垃圾倒在了鹹陽市大道上了。
  瀟:應該怎麽處理。
  鞅:如果依照中原國傢的傳統,太子犯罪,批評教育一下就可以了,刑不上大夫嘛。這是孔老夫子的主張,片面強調思想教育而取代動真格的。我們法傢堅决反對。我們不把平民的行為提高到用禮的水平,而是把貴族的行為標準降低到用刑的水平,所以,我處罰了他:給太子的兩個老師臉上都刺了字,其中一人還割掉鼻子喂狗,使他迄今八年沒敢出門。這就是不分貴賤、不分親疏,一律斷於法,這是保證我們的法令執行力度到位的第一條。在法律上隨便出入也是不可以的,不管是有權的高官還是出身了不起的名人,我們有法必依!處理太子就是為了強調法律的嚴肅性。因為我們的政體、經濟、農業、稅收等等改革,都是從立法上來推動的,所以我們必須不惜代價維護法令的嚴肅性。太子犯法,雖然犯的不是關於政治經濟方面的法令,但為了維護各類法令的尊嚴,一定也要嚴肅處理。
  瀟:作為一個刑名英雄,您給我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您的“什伍連坐法”,您能詳細介紹一下嗎?
  鞅:我們為了加強社會治安,把五傢編為“一伍”,十傢編為“一什”,互相擔保,互相監視。一傢犯罪,九傢都要檢舉,否則十傢一起判罪。不過,我們不是對所有罪行都連坐,而是盜竊啊,逃避徭役啊這些跟親屬責任有關的罪行,實行連坐。為了增加戰鬥力,我們還有軍事連坐;為了整治弄虛作假,官吏的同級、上級、上上級也常常負連帶刑事責任,這算是職務連坐。比如有人冒領軍糧,罰他戍邊兩年,罰他的上級“屯長”戍邊一年;地方官如縣令、縣尉等人各罰一個盾。另外,我們為了充分保護人民群衆的生命財産安全,還明確了鑿腦門、抽肋、鑊(念或,大鍋)烹、宮刑之類用意良好的刑罰。還有剃頭髮、刺臉字、砍腳、割鼻子、打屁股,輕一點的還有罰款,體力勞動,重的則流放邊疆戍守要塞。犯人傢屬也要承擔法律責任。犯嚴重的罪,就要夷滅三族,三族就是父族、母族、妻子一族。這些都不僅僅針對民間刑事犯罪,更多是針對官僚來的,我們的法,上管官,下管民,涉及抑製分封、田地規劃、稅收、幹部任用、郡縣、考核、軍功、奬勵耕織、重農、抑商等等。這一套“法”,既加強了君權又發展了國力,是我們法傢最終的兩個光輝目標。
  瀟:但是據說你們的法殘暴少恩。
  鞅:我們主張輕罪重罰!罰的力度要大,不能不痛不癢,不能拿行政批評或者象徵性的罰款來敷衍了事。沒有大力氣的懲罰跟着,誰拿你的法令政策當回事?比如說,我們要求旅館收留住宿人員必須出示身份證,沒有身份證就不許住宿。這一條我們執行得非常到位,即便邊境山區的旅館也絲毫不敢含糊。總之,我們主張輕罪重罰。特別秦國這個地方,戎狄之風強悍,人民素質低下,不用猛藥,沒法快速搞上去。不僅於此,輕罪重罰還有積極意義,對於偷牛偷馬的小罪,判得很重,這樣迫使老百姓連輕罪都不敢犯,重罪則更不敢犯,也就不至於遭受重罪的致死性處罰了,也就等於保護和愛護了大傢,最終達到“以刑去刑”的目的。這就是我說的,殺戮、刑罰能夠回歸於道德,而仁義反而釀成殘暴。我不同意儒傢愚蠢的仁義。遠古時候的人樸實而厚道,現在的人巧詐而虛偽。所以,古代把德教放在首位,現在把刑罰放在前頭。這個古今不同的道理卻為世俗之人所疑惑不解。
  瀟:是啊,是啊,其實後來漢朝的刑罰,比秦人更殘苛,死刑的條目就有一千多條,比你們秦人還多。殺人的方法也更厲害。你們秦人有夷三族,後代則變成夷九族。所以,雖然號稱秦法苛,其實後代更苛。不過,你們法傢就沒有什麽缺點了嗎?
  鞅:我們就怕遇上一個混蛋國君(比如“秦二世”——記者註),他扭麯和濫用我們的考核、選拔、耕戰等一係列法令機製,那就算完蛋了,法就亂了。這說明,法令也是靠人來執行,執法者變成了混蛋,法令體係也就枉然了。
  瀟:所以,如果未來秦國覆滅,那不是貴法傢的錯,而是貴君主不稱職。
  鞅:是的。讓一個愚蠢的國君來運用法傢這套體係,就象讓一個瘋子操作航天飛機。不管怎麽樣,我們秦國改革十年,年年都有新政策、新法令出臺,細如毛發,法令完備,國傢道不拾遺,山無盜賊,人民有吃有喝,勇於公戰,怯於私鬥。全國大治,兵革大強,諸侯畏懼,連周天子都給我們送來了臘肉幹兒。我們為了進一步嚮中原爭霸,特把國都雍城(陝西鳳翔),東移到了鹹陽,從鹹陽這裏再往東二百裏,就直出函𠔌關,北可以伐三晉(山西省),南可以襲中原(河南省)。你是當記者的,你看,我個人的功業,比起秦穆公時代秦國的五羊皮大夫“百裏奚”,何如!
  瀟:他當然比不上您!但是俗話說,日中則移,月滿則虧。我們祝願大良造明哲保身,功成速退。
  鞅:道理我明白。但是為了深化改革,我不能退啊,一退,改革就要流産啦。
  左更:大良造的一招一式,都公而無私,個人榮辱,不算什麽,寧可為改革流血獻身,也不能明哲保身先退。但是,近來輿論界有一個很不好的現象,就是對大良造經常說三道四,勸他退休。大良造對這種現象表示出高度的氣憤。我們的口號是,老樹可以開新花,老狗可以學習新遊戲。不是大良造要適應老傳統,而是老傳統必須適應大良造。
  瀟:好的。非常感謝二位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接受我的采訪,很受教育。
  鞅:謝謝。
  左更:謝謝采訪。
  以上是瀟水在秦國為您報道的,時間是公元前341年,馬陵大戰之後。
  瀟水采訪完畢,施禮離開,又走訪了一百五十年前的老子和孔子,就申不害、商鞅的發言徵求他倆的看法。瀟水還沒播完申不害同志的錄音,老子就先大搖其頭,斷言說:“法令越多,盜賊也越多!法傢那路是根本行不通的!你越管,對方越反彈的厲害。管官僚也好,管民衆也好,都是這樣。最好是像我什麽都不要管。你越管,天下越要亂。”
  孔子(下簡稱孔)也附和:“依我看,很簡單,你衹要勸善,下邊人就都跟着善了。子為政,焉用殺?”
  瀟水:請您講大白話,我們現在都不懂古文了。
  孔:我是說,權術、法令、刑罰什麽的,都不行。為政必須以德,多講德,多勸善,多做思想教育工作,而不要整天揮舞什麽奬懲考核。
  瀟:可是,如果沒有奬懲製裁和約束,就想讓人勤於公事,不貪污腐化,這也太苛求人類的天性了吧。
  孔:鬍說八道。用奬懲,這是法傢人的卑鄙粗野。你要講禮勸善,下邊人就都跟着一起善了。你要靠賞罰?嘁!that’sashame!是人格侮辱啊!
  老:但我在這一點上同意法傢。你不能指望人人都是聖人,一國能有幾個聖人善人?
  瀟:所以要有製裁。
  老:不對。製裁卻不是好藥。這病的病根兒啊,都是你們嗜欲,罪莫大於可欲,你們一嗜欲,就違法亂紀。
  孔:病根我看在於不仁,特別是小人,他一窮,就更要斯濫。假如都是君子的話,那就全好了,全沒問題了。所以,使勁讓人多當君子吧。
  老:不對。應該去掉所有可嗜之欲。我看都是發展經濟把事情給搞壞的,還是回到小國寡民好。誰也別想占誰便宜。
  孔:不對。應該增加君子的密度,讓小人無地可容。
  老:不對。應該絶聖棄志。人聰明了,姦巧就出來了。
  兩個老頭兒撅着鬍子互相吵起來了。這樣吵吵鬧鬧地,各執一詞,瀟水見狀無奈,衹好抱着錄音機,偷着開溜了。
  (四)
  受封於東周初年的秦王國,在春秋時代一直默默無聞,除了期間曇花一現了一個“獨霸西戎”的秦穆公。
  秦穆公死後的秦國,依舊偏僻落伍。他們父子兄弟同室而居,上下無別,男女混雜。他們不崇拜祖先,卻崇拜原始的自然諸神。總之,不夠開化,在商鞅初到秦國的時候,他的眼中,這個死水微瀾的國傢,還是戎狄雜處,文化落後。
  公元前340年,大良造商鞅在秦國花了十年多時間,完成了這一地區的改革,國力開始提升。趁着魏國馬陵之戰大敗,秦國人開始野心膨脹。秦孝公遂命商鞅率大兵浩浩蕩蕩,殺奔河西之地,來對魏國人落井下石。
  河西之地,是陝西東緣的一長條土地,在黃河以西。三百年來,秦晉反復爭奪之,本世紀初吳起為魏國奪得此地。如今吳起已乘黃鶴去,魏人衹好在這裏修起長城。“公子卯”(念矛三聲)奉魏惠王之命馳赴西河增援,憑藉長城抵禦商鞅。
  商鞅給魏公子卯寫來信:“尊敬的公子卯將軍,我十年前在魏國等機會的時候,與公子您乃莫逆之交,一起探討過人生偉大的意義和年輕的無窮愁悶。日夜不絶如縷,時光偷度,想不到今天我們卻在疆場相會。今天的你我,是否還追憶着昨天的故事,這一張舊船票,還能否登上過去的航船?請讓我恭敬地請求您,讓我們雙方罷兵吧,結盟而去吧。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呼喚,濤聲依舊卻不見了當初的夜晚。”
  公子卯——一看名字就知道其出身貴族,“公子”表示他是國君宗族的,是魏惠王的哥們,任人唯親來的,金玉其外,草包其內。
  公子卯雖然是草包,但在部將的勸說下,還是拒絶了商鞅沒安好心的邀請。
  過了沒多久,商鞅拔起大軍,掉轉車轅嚮西,主動班師回國。公子卯樂了,商鞅還是夠感情啊,給我面子埃於是也拔營回國。走出不很遠,商鞅又送來書信道:“在這個陪着楓葉飄零的晚秋,臨別的我感到空前的無所事事,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鼕日感觸,使我酒興大發。怎麽樣,有空來坐坐,臨別最後一晤了1
  公子卯忍不住了,說:“好吧,既然都撤軍了,和平了,那我去見見商鞅吧,吃頓臨別飯,敘敘舊。”公子卯不聽大夥勸告,帶了幾個保鏢,衹身赴會,喝了幾圈酒,商鞅就翻臉不認人了,也不講法傢的credibility(信譽)了,一聲號令,盡殺公子卯的保鏢,拿下公子卯,並且揮兵急攻已然群竜無首的魏師。
  商鞅捉公子卯
  魏軍武卒都是拿固定工資的,這麽多年了,士兵年齡老化,並且衹求保命要緊(如果命沒了,國定的工資也就沒了)。秦軍的銳士則相反,打仗都是扛任務的,一場戰鬥砍多少敵人人頭,商鞅事先都給每小隊下了指標。超過指標的部分有奬勵,達不到受罰。魏人則沒有提成,全是死工資。秦兵一邊砍魏軍人頭,一邊還掐着指頭算數,二八一十六,三五一十五,八個加九個,四十個人頭,能換六十畝地啦,再砍三個人頭,加上次兩個,回傢當小地主啦。噗哧噗哧砍魏軍腦袋。
  魏人後背被黃河阻斷,無法東遁回國,衹好留下一堆人頭,讓它停泊在楓橋邊,再也登不上回傢的客船了。他們衹在遙遠親人的盼望中,還保存着那一張笑臉。其實,說砍人頭是不準確的。人的頸椎是很硬的,輕易是砍不下來的,一般的青銅武器適合刺,而不是砍,青銅斧鉞才能砍,但衹在刑場上用。所以,戰場上忙於廝殺的士卒,是來不及去切掉敵人的腦袋的,而衹是把敵人殺死後,割其左耳朵下來,回去秦人作為加爵、拿提成的依據。
  魏軍此次大喪其師,魏惠王的夜晚從此被惡夢霸占,這是繼桂陵、馬陵之後的第三場惡夢。魏惠王恨恨地說:“吾恨未聽公叔痤之言。”當初公叔痤遺言以商鞅為相,要不就殺了商鞅,魏惠王都沒有聽。不知道他的悔恨,是沒殺商鞅,還是沒用商鞅。
  商鞅大破魏軍,收得河西部分要塞,秦孝公以其功大,賜商鞅“商於之地”十五個城邑(每個面積不超過一所普通大學),位置在陝西的東南角。商鞅得了商於之地,被賜號“商君”。君是一種爵位,是諸侯國內僅次於國君的最高爵位,後來的孟嘗君、信陵君者流都是君。君可以享有一大塊土地,仿佛國中之國(類似從前的卿大夫封邑,但自主權沒有封邑大)。在不斷強化君權的戰國時代,輕易不封君,一般衹有國君親戚或同性戀夥伴纔有此殊榮,從中可見出秦孝公對商鞅恩寵有加。
  兩年後,秦孝公為了進一步表達對商鞅的寵信,幹脆臥床不起,芳齡纔四十出頭。
  商鞅被叫到病床前,秦孝公說:“商君啊┅┅,現在社會上流行一股新的思潮。”
  “請問主君,是什麽思潮?”
  “就是禪讓主義埃天下為公,不是一姓之天下,有德有能者居之。你的賢能海內矚目,所以我打算把國君的位子禪讓給你。”
  商鞅聽罷,五雷轟頂,兩股戰戰,汗流浹背(類似諸葛亮)。不過,商鞅確實公而無私,謝絶了秦孝公的美意。秦孝公看見窗外的太陽在極遙遠不可目睹的地方,用淡白的餘光顧及了這個新興城市鹹陽,然後他翻了個身,死了。戰國第三大鰐魚秦孝公一死,商鞅立即專心扶立太子駟為新的國君——秦惠文君。
  商鞅掃蕩了卿大夫傢族,取締他們的封邑。這些被掃蕩被取締的人,開始反攻倒算,一如當年吳起變法後遭受的一樣。太子駟當初在鹹陽大街倒垃圾違紀,他老師被割了鼻子,貓在傢裏十年不敢出門。現在一看秦孝公死了,商鞅失去了後臺,而太子駟當國君了,那位老師趕緊捂着鼻子蹦出來,積極揭發檢舉商鞅的“造反”行徑:“商鞅蠱惑先君,專攬朝政,乃是魏國派來的臥底特務,野心傢、陰謀傢,妄圖一舉顛覆秦國偉大政權,證據十二分確鑿,不信抓來審問。”
  秦惠文君(原太子駟)說:“好,請逮捕商鞅,調查取證1商鞅聽到風聲,趕緊一級戒備,在武警保護下,撒腿逃出鹹陽。半路上,他需要住旅館,旅館經理非要他拿出身份證登記不可,否則不讓住宿。旅館經理講:“沒有身份證,不許入住,這是上邊要求的!上邊要求了,如今社會治安形式非常嚴峻,掃黃打非,必須常抓不懈1
  晚風寒冷地肆虐起來,商鞅急了:“英雄啊!你放我進去住吧1
  “放過你?給我一個放你的理由先1
  “我的身份證丟了耶1
  “不交驗身份證,出了重大刑事案件,旅館經理要連坐!這是商鞅法令要求的。商君雖然現在被通緝捉拿了,但是他的法沒有變啊1
  商鞅欲哭無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又不敢交身份證,怕被發現身份而遭捉拿。他衹好在馬車裏睡覺,露宿野外,也沒法洗澡了。(“作法自斃”就是從這裏來的。秦國的法律執行力度也真是強啊,在邊闢的野外都能做到這麽嚴格,執行不走樣。這樣的政府效能在當今時代也是難以達到的啊)。
  好不容易逃出邊境,商鞅來到他攻打過的河西之地,對着東邊的魏國要塞喊:“喂——,聽着,我是商鞅,秦國的商鞅,也是魏國的商鞅藹—。喂*—他們說我是你們的特務,現在我沒處去了,不管是不是你們的特務,放我進去吧!我衹好找你們啦——”
  魏國人緊張了,趕緊報告領導,領導一想,商鞅沒少殺我邊防軍民,還誘惑我邊民叛國逃跑入秦,是我們的仇人埃秦人如狼似虎,他們通緝商鞅,我們又怎敢收藏。於是上城喊:“商鞅——不好意思啊,我們這個小廟,裝不了你這大神啊*—您還是另想辦法吧!抱歉啦1
  商鞅走投無路,衹好折嚮南,回到自己的封地——商於十五個城,在河南西部、陝西東南部。商鞅在自己的老窩蹲了幾天,風聲越來越緊,秦惠文君(太子駟)絲毫沒有饒他的意思。長夜漫漫無心睡眠,第二天,眼圈青腫的商鞅召集私人武裝說:“咱們造反吧1
  從前的功名全不要了,商鞅的造反軍矛頭指嚮中央,嚮北攻打到了陝西華縣。但是這時候的封地軍隊,已經與從前的春秋時代不能同日而語,君王為了專製化的需要,限製地方封邑上的私人武裝,已不可能發展出什麽職業化的戰鬥力。秦國政府軍從鹹陽出發,以其正義之師、威武之師、拿提成之師,與華縣守軍合兵一處,迅速把商鞅軍擊得粉碎,商鞅被五花大綁捉至鹹陽復命。
  公元前338年的這一天,商鞅被綁到了鹹陽市農貿市場,這是一個賣菜、殺人及教育群衆的地方(叫做“市”)。圍觀者水泄不通,有驚訝的,有哀傷的,有快意的,有麻木的。商鞅閉着眼,在被勒死前的那一刻,他睜開眼,望着鹹陽上空的白雲,他這一生中最值的懷念的時光,是什麽呢?不是出將入相時的威風,不是二十二年為秦國繪製改革藍圖的嘔心瀝血,不是東破強魏時的群情激昂,而是從前年輕的他,在魏國公叔痤相府裏,留着小黑鬍子,以一介布衣的身份,整日和其他門客們投壺鬥棋、煮酒談天,那一段好悠閑的時光啊!
  一半是雍容的雪,一半是奔騰的江。來不及想得太多,在秋風宕蕩的午後,死神拎着一條潔白的繩子,繞過千千萬萬的小路,找到了鹹陽市上的商鞅,拉起了他,把這個離傢太遠的遊子,帶走到更遠更加無窮的地方。商鞅以身殉職,被縊死(這是大官僚的死法)。全家不分男女老少,兒子姬妾,全部被殺個精光。這似乎還不夠讓人解氣,或者不夠滿足鹹陽市圍觀群衆的需求,秦惠文君批準把商鞅的body(屍體)套在五輛馬車上,一齊拉動,一分為五。
  商鞅body以五塊的形式,被拉在全國循示,以警戒國民。這是他最後一次走訪民間,巡視他治理出來的蒸蒸日上的國傢。西部的晨光,用細小的拳頭,穿過樹影,嚮馬車上商鞅的body輕輕捶去。不管是好脾氣的農夫,欲壑難填的商人,還是拿奬金的士兵,在秦國大地上,都被輕純的晨風梳理了,而吹拂起這晨風的人,正在無言地離去。
  但是人們埋頭不願去想。
  而商鞅更加無言地走嚮更遠。在他身後,西北雄渾的大地上,崛起了一個大輝煌,那就是偉大的秦國,未來一統華夷的秦國!秦國本身的最終勝利,是法傢的大成功,是商鞅的紀念碑。這個起自布衣的改革傢,實現了他布衣英雄主義的偉大功業。
  瀟水曰:法傢的商鞅講法,申不害講術,慎到講勢。“勢”是個有趣的東西,就是有勢力的人,比如趨炎附勢的“勢”。你去“附”那個有“勢”的人。所謂藉勢,也是一個意思。商鞅的改革成功,就是藉了秦孝公的勢。但是秦孝公一死,他的勢就沒了。
  商鞅由於長期從秦孝公那裏藉勢,自己也就慢慢擁有了一些勢,可謂在秦國跺一腳四地亂顫。新即位的太子駟,雖然貴為大王,卻實際上沒有太多的勢。他心想:你商鞅藉着我爹的勢,你的勢比我還大,假如你動不動就拿我爹的名義嚇唬我,壓擠我,我怎麽受得了。於是,缺勢的太子駟,為了培起自己的勢,就必須把商鞅這個勢大的傢夥殺了。
  後代所謂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實也就是這個原因。
  新天子因為太新,缺勢。而老大臣又從上一朝因慣性而遺留下來了一些既有的勢。兩勢相碰,新天子為了避免自己的地位和勢受挑戰,往往把老大臣殺了,儘管後者曾經在前朝立過大功。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麽太子駟殺了商鞅,但是照樣沿用了商鞅改革的政策。他反的是商鞅的勢,避免商鞅的勢侵害自己的勢,不是反商鞅的思想。最後這半句,也就是秦國能夠不斷深化改革,一步步走上強大的幸運所在。
  太子駟(即後來的秦惠文王),除了有殺商鞅和往大街上打垃圾的“劣跡”以外,在其它方面則都是非常成功的。他是秦歷史上一位極其賢能、志大功高的開山之主。
  話說遠一句,秦始皇為什麽沒有殺功臣,就是因為他自己勢大,不怕功臣身上的那點兒勢,不需要殺功臣。而劉邦、朱元璋之殺功臣,是大約自忖自己的勢不夠吧,或者自己的兒子接班以後勢將不夠吧。而秦二世殺功臣(比如老秦始皇留下的蒙恬者輩),也是因為他自己沒勢。所以,殺不殺功臣,更主要的是由君主所處的勢的多寡决定的,而不能光從君主本性的心黑心白的角度去看。要看大勢。
  所以有時候形勢决定人。形勢比人大。形勢可以改變人,形勢可以扭麯人性。這就是法傢的慎到為什麽把“勢”反復鼓吹,擡到世間的第一高度了。
  這個法則到了今天也試用,如今美國的行為,是由美國所處的形勢决定的,不是美國人或者布什的品性决定的。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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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引子:人之初第一章 三皇神跡(46億——約5000年前)
第二章 黃帝蚩尤(約5000年前)第三章 堯風舜雨(5000-4000年前)
第四章 虛無之夏(公元前2070—前1600年)第五章 商祖烈烈(公元前1600—前1046年,青銅時代)
第六章 大周天子(公元前1046—前771年)附錄
青銅時代的恐竜戰爭 引子 (關於上一本書)第一章 笑傲諸侯(770 B.C. --700 B.C.)
第二章 傾國二姬(700 B.C.—685 B.C.)第三章 大哉強齊(685 B.C.—645 B.C.)
第四章 江漢新貴(B.C.770—B.C.645的楚國)第五章 獻公之恨(B.C.768—B.C.650的晉國)
第六章 秦晉之好(B.C.650—B.C.645)第七章 晉文踐土(B.C.645—B.C.628)
第八章 獨霸西戎(628 B.C.—620B.C.)第九章 趙氏孤兒(B.C.620—B.C.607)
第十章 問鼎中原(B.C.607—B.C.590)附錄
青銅時代的蜥蜴戰爭 第一章 強哉驕,大晉風流(600B.C.-580B.C.)第二章 鄢陵舞蜥(580B.C.-575B.C.)
第三章 悼公再霸(575B.C.-555B.C.)第四章 禍起蕭墻(555B.C.-545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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