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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蔡義江解讀紅樓 》
第33節 《紅樓夢》續作與原作的落差(1)
蔡義江 Cai Yijiang
一、變了主題,與書名旨義不符
《紅樓夢》是一部描繪風月繁華的官僚貴族大家庭到頭來恰似一場幻夢般破滅的長篇小說。這裏可以把我們稱之為“主題”而脂硯齋叫做“一部之總綱”的那“四句”話,再引用一次:
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第一回)
所以,在警幻仙子說到有“新填《紅樓夢》仙麯十二支”時,脂硯齋批道:“點題。蓋作者自云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又另有批說:“紅樓,夢也。”“紅夢”是富貴生活的象徵,則書名《紅樓夢》其實也就是“繁華成空”的意思。所以,故事的結局是“傢亡人散各奔騰”,是“樹倒猢猻散”,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可是這一主題或總綱,在續書中被改變了。賈府雖也漸漸“式微”,卻又能“沐皇恩”、“復世職”,還預期未來說:“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傢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第一二○回)這就根本說不上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了。倒是寶、黛、釵的戀愛婚姻,有點像一場夢幻。所以如果全書依照續作者的思路,小說衹能叫《良緣夢》之類書名纔合適。畢竟大家庭的榮枯,與戀愛婚姻的成敗並非一回事,其間也沒有必然的聯繫。
說到這裏,我想起當年拍成電影,由徐玉蘭、王文娟主演的越劇《紅樓夢》,它就是部典型的《良緣夢》。當時反響強烈,至今餘音不絶。這首先得歸功於編劇,他在原著和續作兩種不同思路中,敢於衹取其中一種而捨棄另一種,他按照續書中寫寶、黛、釵的封建婚姻悲劇為主的發展綫索去編寫,於是前八十回中,凡與這條綫關係不大的人物、情節,都一概捨棄,諸如甄士隱和香菱的故事,包括賈雨村、秦可卿之死與大出殯、元春省親與修建大觀園、劉姥姥進榮國府及遊園、衆姊妹結社賦詩,二尤姊妹的悲劇、探春的興利除弊、抄檢大觀園、晴雯之死、迎春受包辦婚姻之害等等,都一律砍掉,也不管它在雪芹原來構思中有多麽重要。在處理釵、黛間的關係上,也揚黛抑釵,暗示彼此是“情敵”,絶不提她們經過一段含酸的你譏我諷後,互相以誠相待,傾吐內心真實的想法,以釋往日的疑慮與誤會,從而結成了“金蘭”友誼的情節,如《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第四十二回)或者《金蘭契互剖金蘭語》(第四十五回)等章回,為的就是與表現釵欲取黛而代之的思路一致。越劇就其本身而言是成功的,但也不過在《孔雀東南飛》、《梁祝》、《西廂記》、《牡丹亭》等作品外,又增加了一個寫封建戀愛婚姻的故事;若就雪芹原作的構思而言,則應該說是一種頗為徹底的篡改。
但這樣的篡改,責任不在編劇而在續書。既然最終要寫成戀愛婚姻悲劇,還要前面那許多與此無關的人物情節何用?前幾年南方又新編越劇《紅樓夢》,想在前面增加那些被舊編越劇刪去的部分,諸如元妃省親之類,以為能夠豐富內涵,接近原著,其實衹能增加枝蔓,成了纍贅。我一聽到消息,就斷言吃力不討好,非失敗不可。果然,新編的不及舊編遠矣。
周雷、劉耕路等編劇,王扶林導演的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也是衹想保存一種思路,與越劇相反,他們選擇了盡量尋找雪芹原作構思之路。這樣,占了三十集的前八十回情節,儘管改編的藝術功力不高,也還是讓許多未認真讀過原著的人以一個全新的印象,反映甚好。最後六集是八十回後的情節,他們探索着一條崎嶇難行之路:根據某些紅學家的一些探佚看法來編,這當然很難討好,不被普遍認可,還招致非議,卻也普及了一點紅學常識:原來《紅樓夢》後四十回非雪芹所作,它本來還有另一種與我們能讀到的很不一樣的悲劇結局。
總之,續書讓黛玉死去、寶玉出傢,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小說的悲劇結局雖屬難得,但悲劇被縮小了,減輕了,其性質也改變了,且誤導了讀者。
二、過於穿鑿,求戲劇性而失真
曹雪芹在創作上有個崇高的美學理想,或者叫美學原則,是許多從事文學創作的人所未能意識到或者即使意識到卻達不到,或者不能自覺地去遵循的,那就是要竭力追求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高度統一、完美結合。因此,不同的作者在運用文學藝術創作所必不可少的虛構時,就可能産生巨大的差異,結果自然也就完全不同了。雪芹曾通過其虛擬的小說作者石頭之口說:
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這話真是說得太好、太重要了。所謂“穿鑿”,在理論上是任意牽合意義以求相通,在創作上就是不合情理地編造情節以求達到“供人之目”的效果。
續書中編造寶玉婚姻的“調包計”情節,就是最典型的“穿鑿”例子。比如賈母,本來何等寬厚愛幼,明白事理,續書竟以焦仲卿阿母形象來寫她利欲熏心,冷面寡恩,竟至翻臉絶情,棄病危之外孫女於不顧,這合乎情理嗎?鳳姐是有算機關、設毒計的本領,那也得看對誰,是不是侵犯了她自身利益。在賈府這許多姊妹兄弟中,她算計過誰?謀害過誰?就連鴛鴦、晴雯這樣的丫頭,她也從不肯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何況是對她處處愛惜的寶玉和釵黛,她能出這樣不計後果又騙不了誰的拙劣的餿點子嗎?
還有雪芹曾寫過《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的薛姨媽,怎麽也會變得那麽虛偽藏姦、愚昧無知,竟同意女兒去當替身,做別人變戲法的道具?而一嚮“珍重芳姿”、自愛自重的寶釵居然會那樣屈辱地讓人任意戲弄?最不好處理的當然還是既“天分高明,性情穎慧”又“行為偏僻性乖張”的寶玉,所以衹好讓他“失玉”成“瘋癲”,變成可以任人擺布的一枚棋子。所有這一切,不是為了增加“供人之目”的戲劇性效果而大加穿鑿是什麽?還有什麽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可言?
金玉成婚拜堂與絳珠斷氣歸天,被續作者安排在同一天同一個時辰內,這邊細樂喧闐、喜氣洋洋,那邊月移竹影、陰風慘慘,雖渲染得可以,但也屬穿鑿之筆,也是“為供人之目而失其真傳者”。
也許有讀者會大不以為然地反駁我:這樣寫能形成強烈的對比,給人以更深刻的印象,有什麽不好?好就好吧,我不想爭辯。反正我相信曹雪芹不會有這樣穿鑿的筆墨,他是把寫得“真”放在第一位的。
三、扭麯形象,令前後判若二人
我在前面說“調包計”時,已提到賈母、薛姨媽、寶釵等一些人物形象,在續書中為編故事被任意扭麯,這樣的例子,在後四十回中可謂俯拾皆是。
賈寶玉雖不情願,卻乖乖地遵父命入傢塾去讀書。賈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馬上了籠頭了!”——這像賈母說的話嗎?
一開始,寶玉看不起八股文章,他的惟一知己黛玉便勸說道:
我們女孩兒傢雖然不要這個,但小時跟着你們雨村先生念書,也曾看過。內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大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況且你要取功名,這個也清貴些。(第八十二回)
你聽聽,這位從來不說“混賬話”的林妹妹,現在也說起這樣的混賬話來了。
更有奇者,寶玉上學纔第二天,塾師賈代儒要他講經義,他就能講得讓老師認可,在講解“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論語·子罕》)一章時,居然已經有道學家的思路,什麽“德是性中本有的東西”,什麽“德乃天理,色是人欲”等等,真叫人颳目相看。
寶玉本來詩才“空靈娟逸”,“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油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長篇大論,鬍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的”。(第七十八回,此段文字在一百二十回本中被刪)所以他能信手即景便寫出“繞堤柳藉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寶鼎茶閑煙尚緑,幽窗棋罷指猶涼”一類極漂亮的詩句來。當然更不必說他“大肆妄誕”撰成的一篇奇文《芙蓉女兒誄》了。
到八十回後,寶玉完全變了個人,什麽文思才情都沒有了,他幾乎不再做什麽詩。衹有一次,怡紅院裏在晴雯死時枯萎了的海棠,忽然鼕日開花。賈赦、賈政說是花妖作怪,賈母說是喜兆,命人備酒賞花。寶玉、賈環、賈蘭“彼此都要討老太太的喜歡”,這纔每人都湊了四句,若論優劣,半斤八兩,都差不多。寶玉的詩說:
海棠何事忽摧?今日繁花為底開?
應是北堂增壽考,一陽旋復占先梅。
末句說,鼕至陰極陽回,故海棠比梅花搶先一步開了。你看,這像不像三傢村裏混飯吃的鬍子一大把的老學究硬擠出來的句子?遣詞造句竟至如此拙劣俗氣,還有一點點“空靈娟逸”的詩意才情可言嗎?說它出於寶玉筆下,其誰信之?更奇怪的是這個“古今不肖無雙”的封建逆子,現在居然成了那麽會拍馬屁、能迎合長輩心理的孝子,這個轉變也太驚人了。
還可舉那個送白海棠來給寶玉及姑娘們賞玩的賈蕓,他處事乖巧,說話風趣,地位卑微,沒有多少文化,寫一個帖子,能讓人噴飯,但為人不壞。曾為了告貸,受盡了勢利舅舅卜世仁的氣,可行事卻有理、有節、有骨氣,且對其母親很有孝心。因此,已知後半部故事情節的脂硯齋,有批語說他道:
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
這話能和靖藏本批語稱後來有“蕓哥仗義探庵”事完全對應起來。可是續書中的賈蕓,卻被寫得極其不堪,讓他去串通王仁出賣巧姐,成了個十足的壞蛋。
四、語言幹枯,全無風趣與幽默
《紅樓夢》的語言問題,從廣義上來說,作品的所有藝術表現方法都可包括在內,這又是可以寫成一部大專著的題目。如裕瑞《棗窗閑筆》貶後四十回文字稱“誠所謂一善俱無、諸惡備具之物”,便是從總體上來評價的。雖然我很欣賞和欽佩他敏銳的鑒賞眼光,但有許多人並不接受。所以我想,還是盡量將其範圍縮小,衹就其語言的詼諧風趣、富有幽默感這一點上來說。
從中國文學發展史上看,富有風趣幽默語言才能的作傢並不算太多。戰國時的淳於,漢代的東方朔,都頗有名氣。但他們或並無作品,或傳世文章不多(不包括托名的),對後來的影響都不算很大。真正在這方面具有影響力的了不起的大作傢,莊子是一個,蘇東坡是一個,曹雪芹也是一個。有些大詩人如杜甫,有時也說幾句幽默話,《北徵》詩敘述他亂離中回傢,說“床前兩小女,補綻纔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綉移麯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褐”,又說癡女兒“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等,在全首長詩中呈現出異彩,但其主體風格仍是所謂“沉鬱頓挫”。後來的戲麯傢善詼諧的便多些,而《紅樓夢》中風趣幽默的語言,則是其他小說中所罕見的。
賈蕓將年紀比自己小的寶玉叔認作幹爹,處處討寶玉歡心,他寫的一篇似通非通的《送白海棠帖》,頗能看出雪芹的幽默感。其中有“上托大人金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的話,脂批雲:“直欲噴飯,真好新鮮文字!”又有“大人若視男如親男一般”的句子,批雲:“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讀令人不解,思之則噴飯。”
在製燈謎中,也有類似文字。元春做了燈謎叫大傢猜,命大傢也做了送去,賈環沒有猜中元春謎,自己所作的也被太監帶回,說是“三爺作的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什麽”。衆人看了他的謎,大發一笑。謎雲:
大哥有角衹八個,二哥有角衹兩根。
大哥衹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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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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