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王蒙散文随笔集:忘却的魅力   》 第34节:凝思      Wang Meng

  隔着客厅的玻璃门,欣赏湖水的平静。
  走到水边,却有一点晕眩。些微的涟漪里似乎蕴藏着点气势,蕴藏着不安,也许是蕴藏着什么凶险。
  一条木船,绑在木桩上。木船上堆满了落叶。木船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木桩。
  没有扶手的梯子上也堆满了落叶,甚至在夏天。有很多树,很多风和雨,却没有很多闲暇。对于一条木船,这湖毋宁说是太空旷了。
  这也就够了,当闲谈起来,当得到了什么消息或者一直没有得到什么消息的时候,便说,或者说也没有说,那里有一个湖,梯上的落叶许久没有扫过。
  一座豪华的,由跨国公司经营的旅馆。旋转的玻璃门上映射着一个个疲倦地微笑着的面孔。长长的彬彬有礼的服务台。绿色的阔叶。酒吧的滴水池。电梯门前压得很低的绅士与淑女的谈话声。
  电梯到了自己的楼层。微笑地告诉陌生人。陌生地看着自己的同伴。走进属于自己的小鸽笼。
  舒适,低小,温暖,床与座椅,壁毯与地毯,窗帘与灯罩,以及写字台上的服务卡的封面,都是那样的细腻柔软。
  这细腻和柔软令一个饱经锉砺的灵魂觉得疏离。这是我吗?是我来到了这样一个房间?
  顺手打开床头的闭路音响,有六套随时可以选择旋转的开关。这是"爵士",还是古典?这是摇滚,还是霹雳?这是迪斯科,这是甲壳虫?
  都一样,都一样。一样的狂热,一样的疲倦,一样的文质彬彬,一样的遥远。
  一样的傻乎乎的打击乐,傻乎乎的青年男女在那里吼叫在那里哭,在那里发泄永无止息永无安慰的对于爱情的焦渴。
  闭路音响,如一个张开嘴巴的、冒火的喉咙。它随着我的按钮而来到我的面前,向我诉说,向我乞讨,向我寻求安慰和同情。
  我怎么办呢?
  我打开写着"迷你酒吧"的小冰箱,斟满一杯金黄醉人的鲜橙汁。我的口腔和食管感到了一股细细的清凉。而你的凉喉咙仍然在冒火。
  我按下键钮,把你驱走。安静了。嗅得见淡淡的雅香。但我分明知道,我虽然驱走了你,你仍然在哭,在唱,在乞讨,只是你不得进我的房间。你不得一时的安宁。
  我不准你进我的房间。你乖乖地站在门外,不敢敲门。你真可怜。
  我又按了键钮,果然,你唱得更加凄迷嘶哑痴诚,我哭了,我不能,一点也不能帮助你。
  如果我能够安慰你,如果我能够拯救你--只怕是,我只能和你一起毁弃。
  那天早晨我匆匆地走了,会见,愉快地交谈,即席演说,祝酒,题字,闪光灯一闪一闪。夜深了,夜很深了我才回到这温适的小鸽子笼。
  你还在唱着。
  你已经唱了一天和多半夜,我出门的时候忘记了消除你,就这样将你的动情的声音遗留到鸽笼里。没有人听,甚至连打扫卫生和取小费的女服务员也没有理睬你。而你一刻不停、一丝不苟、一点热情不减地唱着叫着,寂寞着与破碎着。
  天天如此,也许还要唱四百年。
  下了小飞机就进了绿颜色的汽车,汽车停在一座两层建筑门前。
  我被引进了一个宽大的、铺着猩红地毯的房间。长着红扑扑的脸蛋,穿着笔挺的灰呢裤的女服务员端来了暖水瓶和一包香烟,她的一大串钥匙叮叮咚咚地响。
  你吃七块、五块、三块一天的标准。
  我点点头,她去了,我听到了一声鸡啼。
  什么?又一声鸡啼。不但有雄鸡的喔喔而且有雌鸡的咕咕嗒,而且有远的与近的狗叫,叫在摇荡着的白杨树叶窗影里。
  已经许久没有听到鸡鸣狗吠了。就那么疏远地高级了么?
  走出去六十步,便是尘土飞扬的市街。我蹲下来,观看正在出卖的多灰的葵花子、烟草、杏仁、葡萄干,被绑缚的活鸡活鸭、用木板盖着的碗装酸奶油、龚雪与杨在葆的照片、拆散零根卖的凤凰香烟。
  我买了两角钱瓜子,吃下去,像当地人那样,不吐皮,葵花子空壳附着在唇边。
  经过了漫长的冬季,似乎很难看出冰块是怎样融化的。一直是坚硬如石的冰面,车轮和人足都在上面轧。待你注意到,已是一泓春水。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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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忘却的魅力第2节:又到杭州第3节:断裂与整合第4节:钗头凤
第5节:我爱喝稀粥第6节:榴莲第7节:海的颜色第8节:摇拐
第9节:新疆的歌第10节:阿娜尔姑丽第11节:无花果第12节:四月的泥泞
第13节:搬家的经历第14节:清明的心弦第15节:喜欢雨第16节:周扬的目光
第17节:张洁的顶撞第18节:交通工具船第19节:惊天巨浪的一代第20节:摇沫
第21节:鳞与爪第22节:俄罗斯八日第23节:宇宙饭店第24节: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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