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变了主题,与书名旨义不符
《红楼梦》是一部描绘风月繁华的官僚贵族大家庭到头来恰似一场幻梦般破灭的长篇小说。这里可以把我们称之为“主题”而脂砚斋叫做“一部之总纲”的那“四句”话,再引用一次: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第一回)
所以,在警幻仙子说到有“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时,脂砚斋批道:“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又另有批说:“红楼,梦也。”“红梦”是富贵生活的象征,则书名《红楼梦》其实也就是“繁华成空”的意思。所以,故事的结局是“家亡人散各奔腾”,是“树倒猢狲散”,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可是这一主题或总纲,在续书中被改变了。贾府虽也渐渐“式微”,却又能“沐皇恩”、“复世职”,还预期未来说:“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也是自然的道理。”(第一二○回)这就根本说不上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了。倒是宝、黛、钗的恋爱婚姻,有点像一场梦幻。所以如果全书依照续作者的思路,小说只能叫《良缘梦》之类书名才合适。毕竟大家庭的荣枯,与恋爱婚姻的成败并非一回事,其间也没有必然的联系。
说到这里,我想起当年拍成电影,由徐玉兰、王文娟主演的越剧《红楼梦》,它就是部典型的《良缘梦》。当时反响强烈,至今余音不绝。这首先得归功于编剧,他在原著和续作两种不同思路中,敢于只取其中一种而舍弃另一种,他按照续书中写宝、黛、钗的封建婚姻悲剧为主的发展线索去编写,于是前八十回中,凡与这条线关系不大的人物、情节,都一概舍弃,诸如甄士隐和香菱的故事,包括贾雨村、秦可卿之死与大出殡、元春省亲与修建大观园、刘姥姥进荣国府及游园、众姊妹结社赋诗,二尤姊妹的悲剧、探春的兴利除弊、抄检大观园、晴雯之死、迎春受包办婚姻之害等等,都一律砍掉,也不管它在雪芹原来构思中有多么重要。在处理钗、黛间的关系上,也扬黛抑钗,暗示彼此是“情敌”,绝不提她们经过一段含酸的你讥我讽后,互相以诚相待,倾吐内心真实的想法,以释往日的疑虑与误会,从而结成了“金兰”友谊的情节,如《蘅芜君兰言解疑癖》(第四十二回)或者《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第四十五回)等章回,为的就是与表现钗欲取黛而代之的思路一致。越剧就其本身而言是成功的,但也不过在《孔雀东南飞》、《梁祝》、《西厢记》、《牡丹亭》等作品外,又增加了一个写封建恋爱婚姻的故事;若就雪芹原作的构思而言,则应该说是一种颇为彻底的篡改。
但这样的篡改,责任不在编剧而在续书。既然最终要写成恋爱婚姻悲剧,还要前面那许多与此无关的人物情节何用?前几年南方又新编越剧《红楼梦》,想在前面增加那些被旧编越剧删去的部分,诸如元妃省亲之类,以为能够丰富内涵,接近原著,其实只能增加枝蔓,成了累赘。我一听到消息,就断言吃力不讨好,非失败不可。果然,新编的不及旧编远矣。
周雷、刘耕路等编剧,王扶林导演的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也是只想保存一种思路,与越剧相反,他们选择了尽量寻找雪芹原作构思之路。这样,占了三十集的前八十回情节,尽管改编的艺术功力不高,也还是让许多未认真读过原著的人以一个全新的印象,反映甚好。最后六集是八十回后的情节,他们探索着一条崎岖难行之路:根据某些红学家的一些探佚看法来编,这当然很难讨好,不被普遍认可,还招致非议,却也普及了一点红学常识:原来《红楼梦》后四十回非雪芹所作,它本来还有另一种与我们能读到的很不一样的悲剧结局。
总之,续书让黛玉死去、宝玉出家,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小说的悲剧结局虽属难得,但悲剧被缩小了,减轻了,其性质也改变了,且误导了读者。
二、过于穿凿,求戏剧性而失真
曹雪芹在创作上有个崇高的美学理想,或者叫美学原则,是许多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所未能意识到或者即使意识到却达不到,或者不能自觉地去遵循的,那就是要竭力追求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高度统一、完美结合。因此,不同的作者在运用文学艺术创作所必不可少的虚构时,就可能产生巨大的差异,结果自然也就完全不同了。雪芹曾通过其虚拟的小说作者石头之口说:
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这话真是说得太好、太重要了。所谓“穿凿”,在理论上是任意牵合意义以求相通,在创作上就是不合情理地编造情节以求达到“供人之目”的效果。
续书中编造宝玉婚姻的“调包计”情节,就是最典型的“穿凿”例子。比如贾母,本来何等宽厚爱幼,明白事理,续书竟以焦仲卿阿母形象来写她利欲熏心,冷面寡恩,竟至翻脸绝情,弃病危之外孙女于不顾,这合乎情理吗?凤姐是有算机关、设毒计的本领,那也得看对谁,是不是侵犯了她自身利益。在贾府这许多姊妹兄弟中,她算计过谁?谋害过谁?就连鸳鸯、晴雯这样的丫头,她也从不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何况是对她处处爱惜的宝玉和钗黛,她能出这样不计后果又骗不了谁的拙劣的馊点子吗?
还有雪芹曾写过《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的薛姨妈,怎么也会变得那么虚伪藏奸、愚昧无知,竟同意女儿去当替身,做别人变戏法的道具?而一向“珍重芳姿”、自爱自重的宝钗居然会那样屈辱地让人任意戏弄?最不好处理的当然还是既“天分高明,性情颖慧”又“行为偏僻性乖张”的宝玉,所以只好让他“失玉”成“疯癫”,变成可以任人摆布的一枚棋子。所有这一切,不是为了增加“供人之目”的戏剧性效果而大加穿凿是什么?还有什么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可言?
金玉成婚拜堂与绛珠断气归天,被续作者安排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内,这边细乐喧阗、喜气洋洋,那边月移竹影、阴风惨惨,虽渲染得可以,但也属穿凿之笔,也是“为供人之目而失其真传者”。
也许有读者会大不以为然地反驳我:这样写能形成强烈的对比,给人以更深刻的印象,有什么不好?好就好吧,我不想争辩。反正我相信曹雪芹不会有这样穿凿的笔墨,他是把写得“真”放在第一位的。
三、扭曲形象,令前后判若二人
我在前面说“调包计”时,已提到贾母、薛姨妈、宝钗等一些人物形象,在续书中为编故事被任意扭曲,这样的例子,在后四十回中可谓俯拾皆是。
贾宝玉虽不情愿,却乖乖地遵父命入家塾去读书。贾母笑道:“好了,如今野马上了笼头了!”——这像贾母说的话吗?
一开始,宝玉看不起八股文章,他的惟一知己黛玉便劝说道:
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第八十二回)
你听听,这位从来不说“混账话”的林妹妹,现在也说起这样的混账话来了。
更有奇者,宝玉上学才第二天,塾师贾代儒要他讲经义,他就能讲得让老师认可,在讲解“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一章时,居然已经有道学家的思路,什么“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什么“德乃天理,色是人欲”等等,真叫人刮目相看。
宝玉本来诗才“空灵娟逸”,“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油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的”。(第七十八回,此段文字在一百二十回本中被删)所以他能信手即景便写出“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一类极漂亮的诗句来。当然更不必说他“大肆妄诞”撰成的一篇奇文《芙蓉女儿诔》了。
到八十回后,宝玉完全变了个人,什么文思才情都没有了,他几乎不再做什么诗。只有一次,怡红院里在晴雯死时枯萎了的海棠,忽然冬日开花。贾赦、贾政说是花妖作怪,贾母说是喜兆,命人备酒赏花。宝玉、贾环、贾兰“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喜欢”,这才每人都凑了四句,若论优劣,半斤八两,都差不多。宝玉的诗说:
海棠何事忽摧?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末句说,冬至阴极阳回,故海棠比梅花抢先一步开了。你看,这像不像三家村里混饭吃的胡子一大把的老学究硬挤出来的句子?遣词造句竟至如此拙劣俗气,还有一点点“空灵娟逸”的诗意才情可言吗?说它出于宝玉笔下,其谁信之?更奇怪的是这个“古今不肖无双”的封建逆子,现在居然成了那么会拍马屁、能迎合长辈心理的孝子,这个转变也太惊人了。
还可举那个送白海棠来给宝玉及姑娘们赏玩的贾芸,他处事乖巧,说话风趣,地位卑微,没有多少文化,写一个帖子,能让人喷饭,但为人不坏。曾为了告贷,受尽了势利舅舅卜世仁的气,可行事却有理、有节、有骨气,且对其母亲很有孝心。因此,已知后半部故事情节的脂砚斋,有批语说他道:
孝子可敬。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
这话能和靖藏本批语称后来有“芸哥仗义探庵”事完全对应起来。可是续书中的贾芸,却被写得极其不堪,让他去串通王仁出卖巧姐,成了个十足的坏蛋。
四、语言干枯,全无风趣与幽默
《红楼梦》的语言问题,从广义上来说,作品的所有艺术表现方法都可包括在内,这又是可以写成一部大专著的题目。如裕瑞《枣窗闲笔》贬后四十回文字称“诚所谓一善俱无、诸恶备具之物”,便是从总体上来评价的。虽然我很欣赏和钦佩他敏锐的鉴赏眼光,但有许多人并不接受。所以我想,还是尽量将其范围缩小,只就其语言的诙谐风趣、富有幽默感这一点上来说。
从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看,富有风趣幽默语言才能的作家并不算太多。战国时的淳于,汉代的东方朔,都颇有名气。但他们或并无作品,或传世文章不多(不包括托名的),对后来的影响都不算很大。真正在这方面具有影响力的了不起的大作家,庄子是一个,苏东坡是一个,曹雪芹也是一个。有些大诗人如杜甫,有时也说几句幽默话,《北征》诗叙述他乱离中回家,说“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褐”,又说痴女儿“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等,在全首长诗中呈现出异彩,但其主体风格仍是所谓“沉郁顿挫”。后来的戏曲家善诙谐的便多些,而《红楼梦》中风趣幽默的语言,则是其他小说中所罕见的。
贾芸将年纪比自己小的宝玉叔认作干爹,处处讨宝玉欢心,他写的一篇似通非通的《送白海棠帖》,颇能看出雪芹的幽默感。其中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的话,脂批云:“直欲喷饭,真好新鲜文字!”又有“大人若视男如亲男一般”的句子,批云:“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初读令人不解,思之则喷饭。”
在制灯谜中,也有类似文字。元春做了灯谜叫大家猜,命大家也做了送去,贾环没有猜中元春谜,自己所作的也被太监带回,说是“三爷作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什么”。众人看了他的谜,大发一笑。谜云: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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