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忠义水浒传   》 第三十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施耐庵 Shi Naian

  【金批 :此回完武松,入宋江,只是交代文字,故无异样出奇之处。然我观其写武松酒醉段,又何其寓意深远也。盖上文武松传,共有十来卷文字,始于打虎,终于打蒋门神。其打虎也,因“三碗不过冈”五字,遂至大醉,大醉而后打虎,甚矣,醉之为用大也!其打蒋门神也,又因“无三不过望”五字,至于大醉,大醉而后打蒋门神,又甚矣,醉之为用大也!虽然古之君子,才不可以终恃,力不可以终恃,权势不可终恃,恩宠不可终恃;盖天下之大,曾无事可以终恃,断断如也。乃今武松传,偏独始于大醉,终于大醉,将毋教天下以大醉独可终恃乎哉?是故怪力可以徒搏大虫,而有时亦失手于黄狗;神威可以单夺雄镇,而有时亦受缚于寒溪。盖借事以深戒后世之人,言天人如武松,犹尚无十分满足之事,奈何纭纭者,曾不虑之也!
  下文将入宋江传矣。夫江等之终皆不免于窜聚水泊者,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若江等生平片之心,则固皎然如冰在玉壶,千世万世,莫不共见。
  故作者特于武松落草处顺手表暴通,凡以深明彼江等百八人,皆有大不得已之心,而不必其后文之必应之也。乃后之手闲面厚之徒,无端便因此等文字,遽续部,唐突才子,人之无良,于斯极矣!】
  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砍将入来;被武行者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边,尸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叫甚么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甚么人?”那妇人哭著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说善晓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地理,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日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两三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容眉批: 风水先生害人者不止于此。】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这条岭好风水,【芥眉批: 好风水,却自害性命。】以此他便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金夹批: 好风水,今日验矣,绝倒。O若真有风水,则又何以偏有此等事也?若风水本有,人自时看不出,则何日当遇看得出人也?世之愚人,必欲津津言之,何哉!】武行者道:“你还有亲眷么?”那妇人道:“亲戚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武行者道:“这厮有些财帛么?”【袁眉批: 财帛酒肉分口说,妙。】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两百两金银。”
  武行者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了!”那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么?”【金夹批: 好。】武行者道:“有时将来请我。”【金夹批:好。】那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别有人暗算我么?”【容夹批: 是。】那妇人道:“奴有几颗头,敢赚得师父!”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见小窗边桌子上摆著酒肉。【金夹批: 是。】武行者讨大 碗吃了回。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著包金银献与武行者,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容眉批: 既不贪财,又不好色,武行者非圣人而何。】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插了戒刀,【金夹批: 四字妙。O此段,岂以必杀飞天蜈蚣为武乎?岂以必救妇人为仁乎?于是二者皆无取焉。然则为写戒刀,此言为独断也。】连夜自过岭来,迤逦取路望著青州地面来。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于路却没人盘诘他。
  时遇十月间,天色好生严寒。【金夹批:好笔。】当日武行者路上买酒肉吃,只是敌不过寒威。上得条土冈,早望见前面有座高山,生得十分险峻。【金夹批: 先叙白虎山,古云行人如画图中,今日笔墨都入画图中也。】武行者下土冈子来,走得三五里路,早见个酒店,门前道清溪,【金夹批: 门前道清溪。】屋后都是颠石乱山。【金夹批: 屋后都是乱山。O此二句,人只谓是写景,却不知都是章法。】【袁眉批:面,亦伏。】看那酒店时,却是个村落小酒肆。武行者过得那土冈子来,迳奔入那村酒店里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酒,肉却多卖没了。”【金夹批: 看他说没了。】武行者道:“且把酒来挡寒。”店主人便去打两角酒,大碗价筛来教武行者吃;将碟熟菜与他过口。【金夹批: 看他没了。】片时间,吃尽了两角酒,又叫再打两角酒来。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筛来。武行者只顾吃。原来过冈子时,先有三五分酒了;【金夹批: 好笔。O四角酒不足以醉武松也,然要写多,又恐与三碗不过冈,无三不过望相近,因倒追到前文去插此句,特与俗笔不同。】【袁眉批: 说酒量亦周匝。】发吃过这四角酒,又被朔风吹,酒却涌上。武松却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 ,也回些与我吃了,【金夹批:想到自吃的肉,发挑动下文。】发还你银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酒和肉只顾要吃,【金夹批: 只是顺口捎带句,亦是情所必有,却偏与榜文捕护相挑斗,故妙。】却那里去取?——师父,你也只好罢休!”【金夹批: 看他只是说没了。】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说过只有这些白酒。那得别的东西卖!”【金夹批: 看他到底说没了。】
  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走入条大汉,引著三四个人入进店里。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二郎,请坐。”那汉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金夹批: 不但肉,又有鸡,不但有,又已熟,忽然写得馨香满鼻,绝妙文情。】只等二郎来。”那汉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里?”【金夹批: 酒字上又加青花瓮三字,写得分外入耳。】店主人道:“在这里。”【金夹批: 三字活跳,与前许多郎当语相激射。】那汉引了众人,便向武行者对席上头坐了,【金夹批: 又偏坐得相激射。】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店主人却捧出樽青花瓮酒来,【金夹批: 写得射眼之极。】开了泥头,倾在个大白盆里。【金夹批: 青花瓮外,又加写出个大白盆,不惟其物,惟其器便已令人眼涎俟痒之极,况又实实清香滑辣耶!】武行者偷眼看时,【金夹批: 写得绝倒,四字中有又恼又羞在内,馋自不必说。】却是瓮灶下的好酒,风吹过阵阵香味来。武行者不住闻得香味,【金夹批: 写得绝倒,中间又恼又羞,馋自不必说。】喉咙痒将起来,【金夹批:痒字绝倒,又爬挠不得。】恨不得钻过来抢吃。只见店主人又去厨下 ,把盘子托出对熟鸡、大盘精肉来【金夹批:射眼之极。】放在那汉面前,便摆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烫。【金夹批: 故意写得射眼,绝妙文情。】【袁眉批:形击得有兴。】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碟儿熟菜,不由的不气;【金夹批: 写得馋,自不必说,其实又恼又羞。】正是“眼饱肚中饥,”酒又发作,恨不得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问道:“师父,【金夹批: 为头是此声当不起。】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说。”【金夹批:好。O活写出半日不来顾管。】武行者睁著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我?我也般还你银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 ,都是那二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
  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片声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金夹批: 只管将出家人三字,挑斗榜文捕护,有铜山东崩,洛钟西应之巧。】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到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金夹批: 绝倒语。O看他只管说曾不看见,妙绝。】【芥眉批: 屡提不曾见出家人如此如此,极醒听,然行事可见,心事不可见。出家人试自己反看,恐不曾见者多世尊。】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金夹批: 写那汉大怒,却不便来发作,却又去看店主人,然后跳起身来,如画之笔。】
  那大汉跳起身来,【金眉批:个立起。】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金夹批: 只管将出家人三字,挑斗榜文捕护,使读者心中疑忌。】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金夹批: 个硬。O写两硬相磕,互不肯让,句句出色。】那大汉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金夹批: 个又硬。】武行者听得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金眉批:又个立起。】“你那厮说谁!”【金夹批: 个又硬。O有声有色。】那大汉笑道:“你这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便点手叫道:“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说话!”【金夹批: 个又硬。O有声有色。】【金眉批:个走出。】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抢抢到门边。【金夹批: 个又硬。O须知是头喝,头抢出来。】【金眉批:又个走出。】那大汉便闪出门外去。【金眉批: 个出门。】武行者赶到门外。【金眉批:又个出门。路看他写两个硬汉各不相下。】那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便做个门户等著他。【金夹批: 如画。】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手,【金夹批:如画。】那大汉却待用力跌武松,【金夹批: 如画。】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扯,扯入怀中,只拨,拨将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脚。【金夹批: 如画。O自打虎至此,曾无次不变。】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那里敢上前来。武行者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金夹批: 如画。】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丢。【金夹批: 如画。O写得只如将大汉作戏,又表神力,又表醉后。O溪里二这字,妙绝文情。】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汉救上溪来,【金夹批: 救上溪来,捉上溪来,不意寒溪有此妙事。】自搀扶著投南去了。【金夹批:如画。】【余评: 武松进店便以气力欺人,观松实勇之夫,全不卢人觑破其事。】这店主人吃了这掌,打得麻了,动掸不得,自入屋后躲避去了。【金夹批: 去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吃酒了!”【金夹批:二语写出快活,有旁若无人之意。】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吃。【金夹批: 可怜,好酒却是冷吃,亦足强似顷间偷看时也。】桌子上那对鸡,盘子肉,都未曾吃动。【金夹批: 写得快活。】武行者且不用箸,双手扯来任意吃,【金夹批:快活亦有,醉亦有。】没半个时辰,把这酒【金夹批: 句。】肉【金夹批:句。】和鸡【金夹批: 句。】都吃个八分。武行者醉饱了,把直裰袖结在背上,便出店门,沿溪而走。【金夹批: 绝妙文情。】却被那北风卷将起来,武行者捉脚不住,路上抢将来,【金夹批: 画出头陀,画出醉,画出严寒,画出溪边。】离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傍边土墙里走出只黄狗,看著武松叫。【金夹批: 无端忽想出只黄狗,文心千奇百怪,真乃意想不到。】【芥夹批: 狗看人。】武行者看时,【芥夹批: 写眼。】只大黄狗赶著吠。【金夹批: 叠写句者,上句从作者笔端写出,此句从武松眼中写出。从笔端写出者,写狗也。从眼中写出者,写醉也。】【芥夹批: 人看狗,狗赶人。】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金夹批: 四字骂世,言世间无事可寻,寻便寻了狗的事也。】恨那狗赶著他只管吠,【芥夹批: 写心。】便将左手鞘里掣口戒刀来,大踏步赶。【金夹批: 狗上加恨字,赶狗上着戒刀字,皆喻古今君子,有时忽与小人相持,为可深痛惜也。夫狗岂足恨之人,戒刀岂赶狗之具哉。】【芥夹批: 人赶狗。】那黄狗绕著溪岸叫。【金夹批: 写出寒溪,写出村犬,写出醉壮举陀真是笔头有画。】武行者刀砍将去,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金夹批: 其力可以打倒大虫,而不能不失手于黄狗,为用世者读之寒心。】【容眉批:画醉景亦好。】【芥眉批(袁眉批:此段画出村犬,画出醉汉,画出寒溪,真而有趣。)闻而有味,真好文笔。】黄狗便立定了叫。【金夹批: 活画黄狗,活画小人。O黄狗得意。O俗本落此句。】冬月天道,虽只有二尺深浅的水,却寒冷得当不得,【袁夹批: 着解,使不死煞。】爬将起来,淋淋的身水。【金夹批: 学道必须闻知十,看书却须闻知二。如此句寒冷得当不得,须知是两个人寒冷得当不得。淋淋漓漓身水,须知是淋淋漓漓两身水也。作传妙处,全妙于写边,不写边,却将不写边,宛然在写边时现出。其妙不可以端尽也。】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袁夹批: 前并不说刀脱在水里,妙。】亮得耀人。【金夹批: 爬起时不记戒刀,起来后忽然耀眼,写醉人真是醉人,写戒刀真好戒刀。俗本落此句。】便再蹲下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金夹批: 此段不止活画醉人而已,喻言君子作世,每每蹶之后,不能再振,所以深望其慎之也。】
  岸上侧首墙边转出伙人来。当先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纻丝衲袄,手里拿著条哨棒,【金夹批: 却不接吃打大汉,妙。】【袁眉批:不便接吃打的,妙。】背后十数个人跟著,都拿木钯白棍。众人看见狗吠,【金夹批: 画。O狗吠而众人随之,类如此矣。】指道:“这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寻不见,大哥哥却又引了二三十个庄客自奔酒店里捉他去了,他却来到这里!”【金夹批: 又作补,又作引。】说犹未了,只见远远地那个吃打的汉子 ,换了身衣服,【金夹批:细笔不漏。】手里提著条朴刀,背后引著三二十个庄客,都拖枪拽棒,跟著那个大汉,吹风呼哨,来寻武松;赶到墙边,见了,指著武松,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道:“这个贼头陀正是打兄弟的!”那个大汉道:“且捉这厮去庄里细细拷打!”那汉喝声“下手!”三四十人发上。可怜武松醉了,挣扎不得,急要爬起来,被众人齐下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金夹批: 不成捉矣,止可谓之涝上溪来耳。O前文闲写句云门前道清溪,不意遂两用之。】【袁眉批: 忘记张青嘱咐,便有此祸。】转过侧首墙边,所大庄院,两下都是高墙粉壁,垂柳乔松,围绕著墙院。众人把武松推抢入去,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来绑在大柳树上,【余评: 武松若非醉酒,众庄客不能绑捉。】叫:“取束藤条来细细的打那厮!”
  却才打得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个人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甚么人?”【金夹批:又打妙。】只见这两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小路店里吃三杯酒,叵耐这个贼行者到来寻闹,把兄弟痛打了顿,又将来撺在水里,头脸都磕破了,险些冻死,却得相识救了回来。归家换了衣服,带了人再去寻他,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却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看起这贼头陀来也不是出家人,——脸上见刺著两个‘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必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金夹批: 忽然逼。】这个吃打伤的大汉道:“问他做甚么!【金夹批: 忽然松。O松,总是摇漾读者。】这秃贼打得我身伤损,不著两个月将息不起,不如把这秃贼顿打死了,把火烧了他,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说罢,拿起藤条,恰待又打。只见出来的那人说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看。这人也像是个好汉。”【金夹批: 也像是三字,妙绝。可见连日说好汉也,可见连日说开松也。】【袁眉批: 偏他出来便会着眼,气谊所感,安能不皈服。】
  此时武行者心中略有些醒了,理会得,【金夹批:此三字中又提动景阳打虎事在心头矣。】只把眼来闭了,由他打,只不做声。【容夹批: 妙。】那个先去背上看了杖疮【金夹批: 写看看,亦不直写出,且先写个看背上杖疮,以作曲,便无馋笔渴墨之消。】【袁眉批: 看得妙。】便道:“作怪!这模样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转过面前,便将手把武松头发揪起来【金夹批: 方才看正面,便有酣笔饱墨之致也。】定睛看了,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金夹批: 疑鬼疑神之笔。】武行者方才闪开双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金夹批: 疑鬼疑神之笔。】【袁夹批:不叫出某人,妙。】那人喝道:“快与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金夹批: 自武二郎兄死之后,如十字坡、孟州营、白虎庄,处处写出许多哥哥弟弟字来,读之真有昨夜雨滂烹,打倒葡萄棚之妙也。然前两处犹明明知是某人,却写到结拜兄弟,便有通身击应之能耳。此却更不知是何人,竟写个认是哥哥,个认是兄弟,叫得片亲然,使读者茫不知其为谁,岂其梦中见武大耶?盖特特为是疑鬼疑神之笔以自娱乐,亦以娱乐后世之人也。】那穿鹅黄袄子的【金夹批: 妙。】并吃打的【金夹批: 妙。O时写出四个人,却个人认得三个人,个人认得个人,两个人各认得两个人,个人只认得个人,个人认得三个人者,出来的人认得三个人也。个人认得个人者,武松只认得出来的人也。两个人各认得两个人者,鹅黄袄子的认得出来的吃打的,吃打的认得出来的鹅黄袄子的也。个人只认得个人者,读者此时只认得武松,并不认得出来的、鹅黄袄子的、吃打的也。O妙批。】【金眉批: 看他写四人都无名字。】尽皆吃惊;连忙问道:“这个行者如何却是师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金夹批: 景阳冈找虎不惟自己时常说,别人也时常说,可知是件非常事。】【芥眉批: 传中每每有时常说的某人要见怜,惜惺惺者提心在口,决不相忘。】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金夹批: 如画,如话。】那弟兄两个听了,慌忙解下武松来,便讨几件干衣服与他穿了,【金夹批: 细笔不漏。】便扶入草堂里来。武松便要下拜。那个人惊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还未醒,且坐坐说话。”【金夹批: 水浒写拜,已成套事,此又写得异样出色。O真好哥哥。】【袁夹批:情景妙绝。】武松见了那人,欢喜上来,酒早醒了五分,【金夹批: 真有是事。】【芥眉批: 惊能作疟,喜能醒酒,遥映生奇。】讨些汤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来拜了那人,【金夹批: 只拜作两橛写。】相叙旧话。
  那人不是别人,【金夹批:又略顿。】正是郓城县人氏,【金夹批: 句。】姓宋,【金夹批:句。】名江,【金夹批: 句。】【余评:武行者到此处复遇宋江,亦星煞之所会也。】表字公明。【金夹批: 句。】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却如何来在这里?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中相会么?”【容夹批: 不象。】宋江道:“我自从和你在柴大官人庄上分别之后,我却在那里住得半年。【金夹批: 是打虎杀嫂初遇张青时也。】不知家中如何,恐父亲烦恼,先发付兄弟宋清归去。【金夹批: 便带出三十四回来。】后却接得家中书说道:‘官司事全得朱、雷二都头气力,已自家中无事,【金夹批: 口中补写朱、雷。】只要缉捕正身;因此,已动了个海捕文书各处追获。’这事已自慢了。却有这里孔太公屡次使人去庄上问信,后见宋清回家,说道宋江在柴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使人直来柴大官人庄上取我在这里。【金夹批: 口中补写来孔家前半节事。】此间便是白虎山。这庄便是孔太公庄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儿子;因他性急,好与人厮闹,到处叫他做独火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儿子,人都叫他做毛头星孔明。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金夹批: 此句丑。】我在此间住半年了。【金夹批:是打蒋门神、杀张都监、再遇张青时也。】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风寨走遭。这两日方欲起身。【金夹批: 便入此句,为下作引。】我在柴大官人庄上时,只听得人传说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大虫;又听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又闻斗杀了西门庆。【金夹批: 此是半年。】向后不知你配到何处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金夹批: 此是半年。O上文云柴家半年,孔家半年,此又叙出半年中事都知,半年中事都不知,不惟行文有虚实之妙,又表出柴孔两庄大小之不同也。】【袁夹批: 惊诧如闻。】武松答道:“小弟自从柴大官人庄上别了哥哥,去到得景阳冈上打了大虫,送去阳谷县,知县就抬举我做了都头。后因嫂嫂不仁,与西门庆通奸,【金夹批: 通奸上坐以不仁二字,妙绝,遂令风情二字,更立不起。】药死了我先兄武大,【金夹批: 诸字哭杀,何也?昔佛入灭后,阿难结集四经,升座初唱如是我闻四字,时大众,无不大哭也。日昨犹见佛,今日已称我闻。今武松别宋江时,犹口口哥哥,见宋江时已口称先兄。嗟乎!肠断脉绝,胡可以言也。】被武松把两个都杀了,自首告到本县,转申东平府。后得陈府尹力救济,断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见张青、孙二娘;到孟州;怎地会施恩,怎地打了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十五口,【芥眉批: 怎生、怎地、如何,数落得妙,三两行却像有千百句言语在内。又口气紧得妙,以前又用宽,此须急受。】又逃在张青家,母夜叉孙二娘教我做了头陀行者的缘故;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从头备细告诉了宋江遍。
  孔明孔亮两个听了大惊,扑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礼道:“却才甚是冲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两个‘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时,却是与我烘焙度牒书信并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孔明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自著人收拾去了,整顿端正拜还。”武行者拜谢了。宋江请出孔太公,【金夹批: 竟是哥哥身分,妙。O写得宋江亦有夸耀武松之意,妙妙。】都相见了。孔太公置酒设席管待,【余评: 太公父子待武松,若非宋江在此,席酒苦口难吞,骨何囗绵。】不在话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年有余的事,【金夹批: 我于世间无所爱,正独爱此句耳。我二三同学人,亦同此癖也,武松之入玄中,宜哉。】宋江心内喜悦。武松次日天明起来,都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饭。孔明自在那里相陪。孔亮捱著疼痛,也来管待。【金夹批: 妙。写得孔亮爱敬豪杰出,写得武松豪杰为人爱敬出。】孔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几家街坊亲戚都来谒拜。又有几个门下人,亦来拜见。【袁夹批: 叙述处不肯寂寞。】宋江见了大喜。【金夹批: 写武松到处有人拜门生,可谓荣华之极,百七人中,无个得及也。O官司榜文,有如无物,写得妙绝。】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对哥哥说了,【金夹批: 夜话中抽出句,妙笔。】【袁眉批:用昨日已说作答,从叙说年中抽出照应语,便不死。】菜园子张青写书与我,著兄弟投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金夹批: 不说起杨志。】那里入伙,他也随后便上山来。”宋江道:“也好。【金夹批: 也好者,仅好而有所未尽之辞,只二字截住,下却疾转出清风寨同去段来,深表自家爱异武松之至,不愿其遂去落草,而自家之片冰心,遂可借此得以自白。此皆宋江生平权诈过人处,而后人反因此等续出后数十回,真可笑也。】【袁夹批: 有分寸。】我不瞒你说,我家近日有书来,说道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每每寄书来与我,千万教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又离清风寨不远,我这两日这待要起身去,因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里走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金夹批: 写出恩爱如见。O诚如此,可谓爱人以德矣。】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袁眉批: 度量自己,转及宋江,又转及花荣,情文俱妙。】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亦且我又做了头陀,难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设疑,倘或有些决撒了,须连累了哥哥。——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须累及了花知寨不好。【金夹批: 说得妙。曾不见花知寨,因宋公明而爱及花知寨,妙也。虽因宋公明而爱入花知寨,然毕竟信公明深于信知寨,二妙也。】【袁眉批: 真英雄义士之语。】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罢。【金夹批: 只是由三字,去了罢三字,便活衬出宋江恩爱来。】【容眉批:是。】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金夹批: 武松不必有此心,只因上文宋江数语感激至深,便慨然将宋江口中不便说明之事,直都说出来。读其言,真令我欲痛哭也。O殊不知宋江却不然。】【余评: 主意与宋江合,便吸全部精神。】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金夹批: 看他便着实赞叹,全是片权诈。】若如此行,不敢苦劝,【金夹批:此八字重上四字。】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金夹批: 此句又落到兄弟恩情上来,妙绝。O只因宋江要表不反,便有此段文;只因有此段文,便为七十回后续貂者作地也。】
  自此,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住过了十日之上,宋江与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里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江坚执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日了,次日,将出新做的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金夹批: 陪。】并带来的度牒书信戒箍数珠戒刀金银之类交还武松;又各送银五十两,权为路费。宋江推却不受,【金夹批: 武松偏不然。】孔太公父子只顾将来拴缚在包裹里。宋江整顿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带上铁戒箍,挂了人顶骨数珠,跨了两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里。宋江提了朴刀,悬口腰刀,带上毡笠子,辞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庄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余里路,拜辞了宋江、武行者两个。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说道:“不须庄客远送我,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别,自和庄客归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武松两个在路上行著,于路说些闲话,走到晚,歇了宵,次日早起,打伙又行。两个吃罢饭,又走了四五十里,却来到市镇上,地名唤做瑞龙镇,却是个三岔路口。宋江借问那里人道:“小人们欲投二龙山、清风镇上,不知从那条路去?”那镇上人答道:“这两处不是条路去了:这里要投二龙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风镇去,须用投东落路,过了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备细,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相别。”【余评: 观宋江与武松分别,各有难舍之意,惺惺惜惺惺云耳。】武行者道:“我送哥哥程了却回来。”【金夹批: 真正哥哥既死,且把认义哥远送,所谓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也。】宋江道:“不须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终有别。’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入伙之后,少戒酒性。【金夹批: 与张青如出日。】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投降了,【袁眉批:又提醒番。】日后但是去边上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世。【金夹批: 前宋江口中不好说明,却向武松口中说明之;然武松口中却说不畅,便再向闲江口中畅说之,妙绝。然而其实都是宋江权术,七十回后纷纷续貂,殊无谓也。】我自百无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事业,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金夹批: 此非宋江自谦,实是武松珠玉在前矣。】【芥眉批(袁眉批:日后相见四字嘱咐得妙。)好朋友做坏了人品,只是不图再会,羞见先生耳。】【余评: 宋江嘱武松之言,见忠义之若此也。】武行者听了,【金夹批: 此五字真写得好,有如鱼似水之乐。】酒店上歇了数杯,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洒泪,不忍分别;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语:【金夹批: 笔墨淋漓之至。】少戒酒性。【金夹批: 再申四字才,所以消缴武松十来卷文字,直挽至最初柴进庄上使酒打人句也。】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看官牢记话头:武行者自来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入伙了,不在话下。【袁眉批: 武松与宋江参差相接,文绪甚清。】
  且说宋江自别了武松,转身投东,望清风山路上来,于路只忆武行者;【金夹批: 七字妙绝,遥遥直与年前柴进庄上武松别宋江上路时相应。】又自行了几日,却早远远的望见前面座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中欢喜,观之不足,贪走了几程,不曾问得宿头。【金夹批: 如此入。】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内惊慌,肚里寻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乱在林子里歇夜;却旨又是仲冬天气,风霜正冽,夜间寒冷,难以打熬。──倘或走出个毒虫虎豹来时,如何抵当?却不害了性命!”只顾望东小路里撞将去。约莫走了也是更时分,心里越慌,看不见地下,躧了条绊脚索;树林里铜铃响,走出十四五个伏路小喽啰来,发声喊,把宋江捉翻,条麻绳索缚了;夺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将宋江解上山来。【金夹批: 即晚间心中欢喜,观之不足之山也。】宋江只得叫苦。却早押到山寨里。
  宋江在火光下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座草厅,厅上放著三把虎皮交椅;后面有百十间草房。小喽啰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将来绑在将军柱上。有几个在厅上的小喽啰说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报。等大王酒醒寺,却请起来,剖这牛子心肝,做醒酒汤,我们大家吃块新鲜肉!”【容夹批: 好趣话。】宋江被绑在将军柱上,心里寻思道:“我的造物直如此偃蹇!【袁眉批: 造物代命字,妙。】只为杀了个烟花妇人,变出得如此之苦!谁想这把骨头却断送在这里!”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荧煌。宋江已自冻得身体麻木了,动掸不得,只把眼来四下里张,低了头叹气。
  约有二三更天气,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叫道:“大王起来了。”便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时,只见那个出来的大王头上绾著鹅梨角儿,条红绢帕裹著,身上披著领枣红纻丝衲袄,便来坐在当中虎皮交椅上。那个好汉祖贯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绰号锦毛虎;原是贩羊马客人出身;因为消折本钱,流落在绿林丛内打劫。那燕顺酒醒起来,坐在中间交椅上问道:“孩儿们那里拿得这个牛子?”小喽啰答道:“孩儿们正在后山伏路,只听得树林里铜铃响。原来这个牛子独自个背些包裹,撞了绳索,交绊翻;因此拿得来献与大王做醒酒汤。”燕顺道:“正好!快去与我请得二位大王来同吃。”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厅侧两边走上两个好汉来:左边个,五短身材,双光眼,祖贯两淮人氏,姓王名英,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卜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边这个生的白净面皮,三牙掩口髭须,瘦长膀阔,清秀模样,也裹著顶绛红头巾;休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为他生得白净俊俏,人都号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银为生,因庥自小好习枪棒,流落在江湖上;因来清风山过,撞著王矮虎和他斗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败,因上燕顺见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当下三个头领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儿们,快动手取下这牛子心肝,造三分醒酒酸辣汤来。”只见个小喽啰掇大铜盆水来放在宋江面前;【金夹批: 怕。】又个小喽啰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用把剜心尖刀。【金夹批:怕。】那个掇水的小喽啰便把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宋江心窝里。【金夹批: 怕。O部大书以宋江为主,则如此等处定当不妨,然作者却偏故意写得怕人,读之亦复吃惊不少。】原来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著,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金夹批: 再注句者,为欲少迟下文也,然于何知之?】【容眉批: 囗囗戒杀文字的善知识见此,定当合眼合掌,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袁夹批:从何处得来?】【余评: 释明:掇水泼心窝者,人心都是热血裹着,把冷水泼散热血,心肝好取。(按:余本正文无“原来担凡”以下数句。)】
  那小喽啰把水直泼到宋江脸,宋江叹口气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亲耳听得“宋江”两字,【金夹批: 三十七字只作句读,其事甚疾。O此三十七字中,凡叙三个人,三件事,然其实泼时即是叹时,叹时即是听时,听时即是泼时,虽是三个人,三件事,然只在霎中齐都有,故应作句读也。】便喝住小喽啰,道:“且不要泼水!”燕顺问道:“他那厮【金夹批: 妙。】说甚么‘宋江?’”【金夹批:妙。O看他两半句不合处。】小喽啰答道:“这厮口里【金夹批: 妙。】说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金夹批:妙。】燕顺便起身来【金夹批: 妙。】问道:“兀那汉子,你认得宋江?”【金夹批:妙妙。】宋江道:“知我便是宋江。”燕顺走近前来【金夹批: 妙妙。】又问道:“你是那里的宋江?”【金夹批:天下岂有两宋江耶?妙妙。】宋江答道:“我是济州郓城县做押司的宋江。”【金夹批: 妙妙。】燕顺嚷道:【金夹批:妙妙。】“你莫不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杀了阎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金夹批: 当选妙。O详其地不足信,又必详其事焉。笔墨淋漓,乃至于此。】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黑三郎宋江。”【金夹批: 妙妙。O无所不详矣,只余三郎二字,亦详出来,文心当面变化而出,非先有定式可据也。O看他连用无数宋江字押脚,有渔阳掺挝之声,能令满座动色。O俗本讹。】燕顺吃了惊,便夺过小喽啰手内尖刀,把麻索都割断了;【金夹批: 便夺尖刀,妙绝妙绝。】便把自身上穿的枣红纻丝衲袄脱下来 ,裹在宋江身上;【金夹批:便脱枣红衲袄,妙绝妙绝。】便抱在中间虎皮交椅上;【金夹批: 便抱上虎皮交椅,妙绝妙绝。】便叫王矮虎,郑天寿快下来。三人纳头便拜。【金夹批: 便叫来拜,妙绝妙绝。O写得燕顺屁滚尿流如活。O上七宋江字押脚,此四便字提头,文笔盘飞踢跳。俗本讹。】【袁眉批: 写得如此钦重。】宋江连忙下来答礼,问道:“三位壮士,何故不杀小人,反行重礼?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好汉齐跪下。燕顺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金夹批: 未审亦作汤否?】原来不识好人!【容眉批:若今人都如此剜起眼睛来,当成片鼓(瞽)世界。】【芥眉批: 剜眼酬偿取心。】时间见不到处,少问个缘繇,争些儿坏了义士!若非天幸 ,使令仁兄自说出大名来,【余评:观燕顺以仁兄称宋江,是闻名之久,今日相会,幸之至也。】我如何得知仔细!小弟在江湖上绿林丛中走了十数年,闻得贤兄仗义疏财,济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缘分浅薄,不能拜识尊颜。今日天使相会,真乃称心满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挂心错爱?”燕顺道:“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杰,名闻寰海,谁不钦敬!梁山泊近来如此兴旺,四海皆闻,【袁眉批: 梁山泊又影现。】曾有人说道,尽出仁兄之赐。【金夹批:全书大眼目。】不知仁兄独自何来,今却到此?”
  宋江把这救晁盖节,杀阎婆惜节,却投紫进并孔太公许多时,及今次要往清风寨寻小李广花荣,──这几件事备细说了。【袁眉批: 叠叙语,文法又变。】三个头领大喜,随即取套衣服与宋江穿了;面叫杀羊宰马,连夜筵席。当晚直吃到五更,叫小喽啰服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来,诉说路上许多事务,【袁夹批: 以此句承上兴起,才好提出武松。若昨日併说了,便少意味。】又说武松如此英雄了得。【金夹批: 妙。O又妙于夜来不说,留作今朝竟日之欢也。】三个头领跌脚懊恨道:“我们无缘!若得他来这里,十分好却恨他投那里去了!”【金夹批: 妙。】话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风寨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不在话下。
  当时腊月初旬,山东人年例,腊日上坟。【金夹批:笔法。】【袁眉批: 时候风俗,无不写真。】只见小喽啰山下报上来说道:“大路上有乘轿子,七八个人跟著,挑著两个盒子,去坟头化纸。”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见报了,想此轿子必是个妇人,点起三五十小喽啰,便要下山,宋江,燕顺那里拦当得住,绰了枪刀,敲棒铜锣,下山去了。宋江,燕顺,郑天寿三人自在寨中饮酒。那王矮虎去了约有三两个时辰,远探小喽啰报将来,说道:“王头领直赶到半路里,七八个军汉都走了,拿得轿子里抬著的个妇人。只有个银香盒,别无物件财物。”燕顺问道:“那妇人如今抬到那里?”小喽啰道:“王头领已自抬在山后房中去了。”燕顺大笑。宋江道:“原来王英兄弟要贪女色,不是好汉的勾当!”燕顺道:“这徊兄弟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劝他。”燕顺,郑天寿便引了宋江,直到后山王矮虎房中,推开房门。只见王矮虎正搂住那妇人求欢,见了三位入来,慌忙推开那妇人,请三位坐。
  宋江看见那妇人,便问道:“娘子,你是谁家宅眷?这般时节出来闲走,有甚么要紧?”那妇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便答道:“侍儿是清风寨知寨的浑家。【金夹批: 凭空设幻,疑其笔尖有五鬼搬运之符也。】为因母亲弃世,今得小祥,特来坟前化纸,那里敢无事出来闲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听罢,吃了惊,肚里寻思道:“我正来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荣之妻?……我如何不救?”【金夹批: 文情奇妙,读之欲迷。】【袁眉批:好情节,好关目。】宋江问道:“你丈夫花知寨【金夹批: 好。】如何不同你出来上坟?”那夫人道:“告大王,侍儿不是花知寨的浑家。”【金夹批:好。】宋江道:“你恰才说是清风寨知寨的恭人。”【金夹批: 好。】那妇人道:“大王不知,这清风寨如今有两个知寨,【金夹批:好。】文,【金夹批: 好。】武。【金夹批:好。】武官便是知寨花荣,【金夹批: 好。】文官便是侍儿的丈夫知寨刘高。”【金夹批:好。】宋江寻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荣同僚,我不救时,明日到那里须不好看。”【金夹批: 看他下文好看。O此等皆是无中生有文字。】【容眉批:是。】【余评: 宋江力救刘高妻子,因花荣以及友,真义人可见。】宋江便对王矮虎说道:“小人有句话说,不知你肯依么?”王英道:“哥哥有话但说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汉,犯了‘溜骨髓’三个字的,【芥眉批: 这个病原是骨髓里带来的,若不犯着他,世出世间何事不可做。】好生惹人耻笑。我看这娘子说来,是个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金夹批: 二字宋江声口。】看在下薄面并江湖上‘大义’两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听禀,王英自来没个押寨夫人做伴,况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头巾弄得歹了,【容夹批: 好话。】【容眉批:大头巾听之何知?】【袁夹批:透彻痛快。】【芥眉批: 大头巾囗犯种点水不漏与(区刂)人骨髓的病,所以毒于贼盗。】哥哥管他则甚?【金夹批: 骂世语 ,竟似李逵恶习矣,然偶然见即不妨,但不得通身学李贽。便殊累盛德也。】胡乱容小弟这些个?”宋江便跪跪,【金夹批: 宋江身分。】道:“贤弟若要押寨夫人时,日后宋江拣个停当好的,在下纳财进礼,娶个服侍贤弟。【容夹批: 那个肯嫁强盗。】只是这个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个人情,放了他则个。”燕顺,郑天寿齐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请起来,这个容易。”宋江又谢道:“恁地时,重承不阻。”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因此,不顾王矮虎肯与不肯,喝令轿夫抬了去。【金夹批: 此是写燕顺。】那妇人听了这话,插烛也似拜谢宋江,声叫道:“谢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谢我,我不是山寨里大王,我自是郓城县客人。”【金夹批: 辨得迟矣,亦可对立面辨得早哩。】那妇人拜谢了下山,两个轿夫也得了性命,抬著那妇人下山来,飞也似走,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这王矮虎又羞又闷,【袁眉批: 又羞又闷,只四字见尽情。】只不作声;被宋江拖出前厅劝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后好歹要与兄弟完娶个,教你欢喜便了。小人并不失信。”【芥眉批: 称名之后,又称在下、小人,是个对不知己的大王说话。】燕顺,郑天寿都笑起来。王矮虎时被宋江以礼义缚了,【金夹批: 礼义可以缚人,乃至可以缚王矮虎,而何世之不用之也。】虽不满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话下。
  且说清风寨军人时间被掳了恭人去,只得回来,到寨里报知刘知寨,说道:“恭人被清风山强人掳去了!”刘高听了大怒,喝骂去的军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军汉。众人分说道:“我们只有五七个,他那里三四十人,如何与他敌得?”刘高喝道:“胡说!你们若不去夺得恭人回来时,我都把你们下在牢里问罪!”
  那几个军人吃逼不过,没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内军健七八十人,各执枪棒,用意来夺;不想来到半路正撞见两个轿夫抬得恭人飞也似来了。众军汉接见恭人,问道:“怎地能彀下山?”那妇人道:“那厮捉我到山寨里,见我说道是刘知寨的夫人,吓得他慌忙拜我,便叫轿夫送我下山来。”【金夹批: 活是文官妻子,亦会说大话骗人。】【容眉批:口不准,便不是好妇人了。】【袁夹批: 花娘嘴可恨。】众军汉道:“恭人,可怜见我们,只对相公说我们打夺得恭人回来,权救我众人这顿打!”那妇人道:“我自有道理说便了。”众军汉拜谢了,簇拥著轿子便行。众人见轿夫走得快,【金夹批: 妙。】便说道:“你两个闲常在镇上抬轿时,只是鹅行鸭步,【金夹批:妙。】如今却怎地这等走的快?”【金夹批: 妙。】那两个轿夫应道:“本是走不动,却被背后老大栗暴打将来!”【金夹批:妙。】众人笑道:“你莫不见鬼?背后那得人!”轿夫方才敢回头,看了道:“哎呀!是我走得慌了,脚后跟直打著脑杓子!”【金夹批: 妙。O此文只是花荣楔子,作者无可见长,故借此作闲中笑也。】众人都笑,【容夹批: 鄙俚可笑,可删可删。(按:指从“众人见轿夫走得快”至此段)】【袁眉批: 闲话真情,延布得有趣。】簇著轿子,回到寨中。刘知寨见了大喜,便问恭人道:“你得谁人救了你回来?”那妇人道:“便是那厮们掳我去,不从奸骗,正要杀我;【金夹批: 活是文官妻子,会说自家好处。】见我说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却得这许多人来抢得我回来。”【容眉批: 如此妇人,只好做强盗婆子。】刘高听了这话,便叫取十瓶酒,口猪,赏了七八十人,【金夹批: 十瓶酒,口猪,赏七八十人,文官破格事也。】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救了那妇人下山,又在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来投奔花知寨,当时作别要下山。三个头领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饯行,各送些金宝与宋江,打缚在包裹里。当日宋江早起来洗漱罢,吃了早饭,拴束了行李,作别了三位头领下山。那三个好汉将了酒果肴馔直送到山下三十余里,官道傍边,把酒分别。三人不舍,叮嘱道:“哥哥去清风寨回来,是必再到山寨相会几时。”【金夹批: 带句。】宋江背了包裹,提了朴刀,说道:“再得相会。”唱个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说话的同时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袁眉批: 好挑掇。】便不使宋江要去投奔花知寨,险些儿死无葬身之地!【金夹批:又变出样住法。】正是:
  遭逢坎坷皆天数,际会风云岂偶然?
  毕竟宋江来寻花知寨撞著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容评:李和尚曰:今人只看后来事体,便道宋公明不该救刘高妻子,殊不知宋公明若无这些,直是王矮虎辈人了,如何干得许多大事,彼百单七人者,亦何以兄事之哉!】
  【袁评:公明与武行者临别洒泪,叮咛数语,丈夫意气相期,真切恳挚,然亦惟公明能如此真切恳挚也。】
  【王望如曰:孔亮率众缚武松,其死也必矣;假使柴进家不曾会宋江,其死也必矣;假使宋江不来到孔家庄,其死也必矣。处处必死,而处处遇救死之人,人死固不易哉!
  又曰:宋江、武松班荆北海之堂,其惓惓道故者,惟望朝廷恩赦,盖深有见于“功名捷径无如贼,宰相奇谋止用招”也。解之大象曰:赦过宥罪,言乎无心之过则赦,有心之罪则宥,仁而济之以义,所以合天地之雨露风雷。若君子之过,则吹索之;小人之罪,则包荒之,此止盗以生盗也,可胜叹哉!
  金圣叹曰:怪力徒博大虫,而有时失手于黄狗,神威单夺雄镇,而有时受缚于寒溪。以见酒能误事,才与力终非战胜之道也。
  又曰:清风寨中,燕顺、王英、郑天寿负嵎行凶,牛羊视人,杀之淮恐不快者.闻及时雨呼保义之名,则慨然释之,而且兄弟之,而且俯首听命之,固古今交游中不再见之事.《庄子》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苏东坡曰“盗有道,捕盗者无道”寓意各自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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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汉
序、小引第五才子书读法
楔子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第十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第十二回 青面兽北京斗武 急先锋东郭争功第十三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第十四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八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第十九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第二十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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