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代 太平天國史   》 捲四十六 傳第五 韋昌輝      羅璽綱 Luo Xigang

  一
  韋昌輝即韋正〔一〕,廣西桂平縣金田村人,生於清道光六年(一八二六年)〔二〕。他父關叫韋元玠〔一〕,占有水田約二百六十畝,其中在金田村範圍外約一百六十畝,在金田村範圍內的約一百畝,雇長工自耕,農忙時雇短工,把一部分土地出租,並放債。而他的兄弟韋源珖、韋源珍都是自耕農,祇各有田十畝〔二〕,說明他是個暴發戶。根據當時的情況估計,他傢每年可收入稻穀約六萬斤,再加上高利貸,小生意,或季節性榨油業和牛販等等,每年的收入是富裕的。
  這個暴發戶韋元玠有錢無勢,為強宗豪右所嫉視,被排於當地的地主集團之外。據清道光二十五年(一八四五年)立的宣裏安良約碑記所列七十傢地主集團裏面並沒有韋元玠傢,連姓韋的也沒有一個。又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年)立的重修宣裏新墟三界祖廟碑記所載,出錢最多的有十四兩,一兩以上的很多,最少的則為三錢,而韋元玠卻祇出四錢,在當時稱為「神功」的事出錢上,這一種極頂吝嗇的行為,又正表現出這個新起的刻毒成傢、貪錢如命的暴發戶的貪婪本性。
  韋元玠這一個暴發戶,跟有權有勢的大地主不同,他不可能利用權勢去剝剝農民,而是通過狡詐、詭騙、險毒的手段起傢的。昌輝生長在這樣的一個地主階級的家庭,從小就養成了他的「陰柔姦險」〔一〕的性格,「見機靈變之急纔」〔二〕。嘴甜心毒,兩面三刀,上頭笑着,腳底下就使絆子,明是一盆蜜,暗是一把刀。暴發戶的家庭,又養成他嚮上爬的作風。人傢見他好出頭露角,給他取了一個綽號叫做「花頭鴨」〔三〕。他又好賭博,有一次到桂平縣去應試,在考試前把長衫都掉〔四〕。賭徒的投機作風也給他以薫染。
  韋元玠為着要與強宗豪右爭兢,就極力栽培他兒子韋昌輝讀書,希望中科舉,當了官,顯耀鄉裏,給他爭氣。可是,昌輝讀書多年,已經二十多歲了,屢次考試,連秀纔還沒有考上。元玠看見他兒子從科舉考試上進的路沒有什麽希望了,當時富商大戶的子弟考不取功名,捐納一員監生,就可以列在「紳衿」之林,與官府往來。元玠也給昌輝捐納了監生。道光二十九年(一八四九年)正月十五元宵節韋傢挂燈慶賀。二月中旬,蕭朝貴假托天兄下凡題詩慶賀韋元玠和韋昌輝。詩道:
  年宵花景挂滿堂,玠人此錢自由當。
  為子監生讀書,正人子前二蕭涼〔一〕。
  這首賀詩,表明昌輝在慶賀捐納監生的時候,就已經和拜上帝會有往來了。那時候,拜上帝會密籌起義,需要資財應用。昌輝這個被排於地主集團外的「富厚之傢」。正是爭取的對象。據傳說昌輝和曾槐英的兒子是相好同學。曾槐英的兒子把昌輝的為人和他傢的度細都告訴了馮雲山。於是馮雲山前去動員他,說加入拜上帝會就可以保護他傢,不怕強宗豪右的欺侮,並把洪秀全是上帝次子下凡作主,如果他能傾傢扶助,同打江山,他就可以化傢為國。馮雲山的話,恰恰打中了這個要拚命上爬的暴發戶投機分子的心坎。昌輝把眉頭一揭,笑逐顔開,參加了拜上帝會的活動〔二〕。
  這年八月初六日,因貴縣不安靖,天兄下凡命昌輝和蕭朝貴兩人上貴縣接洪秀、馮雲山來他傢居祝初八日,到貴縣那幫綫那幫村石達開傢。
  蕭朝貴在石傢假托天兄下凡,諭洪秀全、馮雲山說:「朕好久未曾與兩位胞弟講話矣」。
  洪秀全、馮雲山對說:「是也。難得天兄時時看顧小弟們也」。
  天兄說:「現今貴縣十分傳揚,爾兩位胞弟暫要到金田藏沉也」。
  洪秀全、馮雲山奏說:「遵命」。
  天兄諭石達開說:「達開爾要送爾兩位哥子到金田也」。
  石達開奏說:「遵命」。
  天兄諭昌輝說:「韋正爾呼朝貴為何乎」?
  昌輝不知應怎樣稱呼,久久未能回答。秀全問天兄說:「韋正在高天與小弟們是同胞否」?
  天兄說:「他同朕們總是共條腸也」〔一〕。
  自經這一次天兄下凡,宣佈昌輝在天上與他們是同胞,於是排定了耶穌為天兄,洪秀全為上帝第二子,馮雲山為上帝第三子,楊秀清為上帝第四子,昌輝為上帝第五子,蕭朝貴妻楊宣嬌為上帝第六女,蕭朝貴為帝婿,石達開為上帝第七子〔二〕。昌輝遂列在領導班子內參加起義密謀。
  但是,韋傢財産掌握在韋元玠手,拜上帝會還得動員他。在洪秀全、馮雲山到韋傢半月後,於八月二十八日,蕭朝貴又到金田來假托天兄下凡,以洪秀全為真命天子,昌輝在天也是上帝兒子,同扶真主,同享天祿的話來誘說韋元玠。
  天兄問洪秀全、馮雲山說:「韋元玠有何進貢乎」?
  洪秀全答說:「他進帽二頂」。
  天兄問韋元玠說:「爾識得破洪秀全做得大人起嗎」?
  韋元玠答說:「識得破也」。
  天兄說:「爾既識得破,曉得為顧三星(稱洪秀全)及雲山、秀清、朝貴等,便是積財於天也」。
  天兄說:「爾子韋正肉身是爾生爾養,亦是爾子。但在高天論,又是朕老弟,爾不好看小他也。」
  韋元玠說:「遵命」。
  天兄說:「爾子韋正跟得三星去麽」?韋元
  說:「跟得去」。
  天兄說:「他跟得去,爾亦跟得去。子有福,爺亦有福。一人有福,帶涉滿屋。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祿」〔一〕。
  這一席話,把韋元玠說服了,使他贊同他兒子韋昌輝緊跟洪秀全,使他樂意於傾傢圍謀革命。韋元玠傾傢起義的功績,到庚申十年十一月十三日,幼主還把他與撫養楊秀清長大的楊慶善、生蕭朝貴的蔣萬與同日追封爵同王〔一〕。詔道:「爺、爹、爹、朕坐天堂,頂天報國錫榮光,慶善、萬與、韋元玠,今詔褒封爵同王。慶善撫東功勞大,萬與生西功不忘,元玠頂天扶爹、朕,齊封天府沾帝皇」。
  這時候,拜上帝會與地主階級的門爭很激烈,會員黃為政、吉能勝被捕,要會衆科炭(即抽錢)去營救。會衆又是堅信上帝(真道)的一半,變心(反草)的一半。所以,拜上帝會還要試探昌輝的心。十月二十五日,蕭朝貴又假托天兄下凡,叫昌輝到面前諭他說:「今四處科炭,福在何處?功在何處」?
  昌輝答說:「堅耐自有福在天也」〔二〕。
  昌輝的回答,表示他的堅信,也說明了他加入拜上帝會是追求在天之福,相信洪秀全是真命天子,下凡作主,他同扶真主,同打江山,同享天祿。
  拜上帝會得了昌輝傢産,密打刀槍,密藏在他村前犀牛潭的深水裏。清道光三十年春,拜上帝會决定起義。四月,楊秀清假裝病廢,躲在幕後,天兄下令要洪秀全、馮雲山「避吉」(躲避),起義的佈置與進行,由蕭朝貴假托天兄下凡發令,而由蕭朝貴和昌輝執行。八月,地主團練到處壓迫拜上帝會,各地會衆團集了起來謀抵抗。蕭朝貴要昌輝扶實洪秀全,和順會衆,於八月二十二日在平在山假托天兄下凡論昌輝說:「韋正千祈要扶實爾三星兄(稱洪秀全)江山。爾要時時靈變,肚裏要番番轉。有事爾同爾妹夫(指蕭朝貴自已)商量理酌,切不畀人看小爾。三星兄江山,朕所吩咐說話,爾切要記緊」。九月初十夜三更,蕭朝貴又在洪山假托天兄下凡論昌輝說:「八面煷(火)起,起不復息,要打疊」。十月初一日,拜上帝會衆就在昌輝的家乡金村與地主團練進行大戰,十二月初十日,在金田村宣佈起義。
  二
  太平天國辛開元年二月,洪秀全正位天王,封昌輝做後護又副軍師,領右軍將。這年十月,太平天國在廣西永安州封五王,封昌輝為北王。自壬子二年南王馮雲山、西王蕭朝貴戰死後,昌輝便成為僅次於東王楊秀清的太平天國領導者。
  癸好三年,天京初建時,軍事由輝主管〔一〕。當時保衛天京指揮部設在北王府,高搭紅望樓一座,約高五丈餘,上有平頂,四圍紅色欄桿,每遇敵軍攻城時,昌輝卽登此樓頂指揮,日則吹角搖旗,夜則懸燈以傳令,全城軍隊都看此樓命令,先奔到北王府前,聽候分派各門拒敵。凡出徵,由楊秀清决定,在北王府傳布命令分遣軍隊〔二〕。甲寅四年太平天國頒布教育軍民的天情道理書說:「北王〔三〕、翼王亦是富厚之傢,後因認定天父、天兄,不惜傢産,恭應帝命,同扶真主,或居後護,或職掌左軍,剿滅妖氛,盡心竭力,百計圖維,又不知若何辛勤矣」,對昌輝金田起義和起義以後的功勞,予以高度的贊美。
  太平天國定製,各王俱受東王節制,政權歸正軍師楊秀清掌握。凡軍國事務,臣下具稟昌輝、石達開叫做稟報。昌輝揣度可行,則轉稟秀清,叫做稟奏。昌輝位下秀清一等,受秀清節制。曾國藩情報說:「昌輝曾讀書,小有纔,為楊秀清所忌」〔一〕。癸好三年十二月,石達開自安慶回,楊秀清命昌輝將軍事交達開主管,把保衛天京指揮部改在翼王府,以削其權〔二〕。甲寅四年五月,楊秀清命昌輝去湖北督師,令下多日,楊秀清私囑下級稟奏輓留,佯作不準,臨時忽改遣韋竣黃再與等。八月,楊秀清復令昌輝去湖北、安徽督師,纔行到采石,復下令調回,改遣石達開。此殿右二承宣張子朋激變水營,楊秀清把昌輝打了幾百杖,至不能起。又假托天父下凡,時時挫折他〔三〕。
  昌輝對楊秀清卻采取諂媚的手段。楊秀清轎到,就扶轎迎接,論事不到三四句,就跪謝說:「非四兄教導,小弟肚腸嫩,幾乎不知道」。肚腸嫩,潯州方言,就是才識短淺的意思。昌輝的哥哥與東王娘兄爭房屋,楊秀清怒,要殺他的哥哥,發他議罪。昌輝請以五馬分屍,說不如此,不足以儆衆〔四〕。楊秀清越防範他,他就越加服從。楊秀清越加打擊他,他就越加諂媚。昌輝對楊秀清又偽裝恐懼。在一次楊秀清上殿勸諫天王對女官須要寬容的話裹說:「女官面覿天顔,未免理事不周,緻觸二兄義怒,故此時常驚恐。且為臣者在君殿前作事,亦不甚方便。即如韋正胞弟,時在弟府殿前議事,尚有驚恐之心,不敢十分多言,何況女官在二兄面前乎9其實,昌輝是在恐懼的偽裝裏面藏刀,而楊秀清卻認為是懼怕自已,使他更加「威風張揚,不知自忌」〔一〕,解除了戒備。
  昌輝對天王則表示一腔忠愛以博天王的信任。天父下凡詔書第二部對此有很深刻的生動的描寫。那是癸好三年十一月的事。這月二十日,楊秀清假托天父下凡,要杖責天王四十杖。昌輝就俯伏地下,哭求天父開恩,願代天王受杖。過了兩天,楊秀清和昌輝、頂天侯秦日網上金竜殿勸慰天王。
  天王認錯說:「爾二兄果然有差處,始操勞天父下凡教道也」。
  昌輝搶先對說:「二兄無差,總是我們為弟之錯」。
  天王曾經宣佈過「衹有臣錯無主錯」〔二〕。昌輝就幫他說沒有錯,以博取他的歡心。
  到在殿上卸宴時,天王談袍服事說:「前日胞等具本啓奏,言現下天父賜得綢帛不甚過多,不知胞等袍服足用否?如不足用,爾二兄宮中袍服既足,發出些與胞等共穿也」。
  楊秀清對說:「小弟等既蒙天父及二兄鴻恩,賜得亦有,不用發出也」。
  天王說:「現今爾二兄之袍服既足,不用縫先」。
  昌輝又裝出一腔忠愛的心腸說:「二兄為天下萬國真主,富有四海,袍服雖足,亦要時時縫來」。
  昌輝就用這樣偽裝忠愛和用逢迎的手段,使天王認為他是「愛兄之心誠」,以博天王的信任。
  昌輝又利用石達開、秦日網、陳承瑢等對楊秀清的積怨,暗中共同圖謀楊秀清。
  在天京事變前一年多,曾國藩的情報機關就已經指出昌輝與楊秀清的門爭說:「其姦詐相似,陽下之而陰欲奪其權」,並預料出「不久必有並吞之事」〔一〕。
  三
  丙辰六年五月,大破江南大營後,楊秀清迫天王承認他稱萬歲。昌輝看見久已企望的機會到來了,就去慫恿天王殺楊秀清。他對天王說:「東逆敢僭稱萬歲,罪不容誅。望二兄頒下詔旨,臣弟就奉詔誅滅篡位者,保護二兄江山萬萬年,來報答二兄。」天王不肯〔一〕。他又去和石達開密議殺楊秀清。兩入議定:殺楊秀清和他的三個兄弟,此外不得妄殺一人〔二〕。事未發,昌輝被派去江西督師,石達開被派去武昌督師。
  七月,天王得密告說楊秀清要殺他篡位,急詔昌輝、石達開、秦日網歸誅楊秀清。昌輝得詔帶了三千軍隊趕歸,約定在丹陽督師的秦日網到期會。
  七月二十六日夜,昌輝帶軍隊到天京城外。秦日網也從丹陽回來會合。陳承瑢在城內做接應,開了城門,軍隊悄悄地進入天京城。他們立刻照預定計劃佈置,不到兩小時,所有城中各要害據點和通達東王府的街道都給進攻軍占據。舉事的時候,有如迅雷暴發。昌輝攻入東王府,把楊秀清和他的傢人及府中侍從盡都殺死。
  當時天京內東王府所屬各級官員兵士有一部分還未被監視。昌輝要把他們一網打盡,就想出一條毒計來,假稱天王降詔說他和秦日網處置楊秀清篡位事犯了監殺的過錯,超過詔旨,應受杖刑四百。凡楊秀清下屬都被召去看昌輝、秦日網受刑。因天王曾經降詔說楊秀清逆謀是自天泄露的,餘黨一概赦宥不問,所以楊秀清的武裝部隊五千多人都遵命前來觀看行刑。在行刑的時候,行刑者盡力打擊,響聲可聞,木棍當場打斷,昌輝、秦日網俯首受刑,至為服從,也至為狡猾。楊秀清武裝部隊不知是陰謀,竟被騙卸下軍械,有兩座大房屋是特別指定做收容他們的。等到全部進去之後,外兵即圍攻、屠殺。昌輝既屠殺楊秀清的武裝部隊,於是進行屠殺「文武大小男女」,甚至嬰兒都不能免。在兩個月裹面,屠殺沒有停止。從觀音門口內推出的屍骸,飄流在長江上。計前後共屠殺了二萬多人〔一〕。同這樣大規模地消滅太平天國革命骨幹,是清朝統治者在戰場上無法做得到的,而今竟由昌輝的一雙血手來達到了。
  昌輝滅絶人性的大屠殺,使天京慘無天日,太平天國中樞政權,已處於顛覆的邊沿。革命群衆奮然起來,進行堅决的反擊。這是一場革命與反革命的生死大决門。九月二十七日(夏歷十月初五日)天京內外軍民,並合朝同心,把反革命黨羽打敗,最後追隨昌輝的衹二百人,全部殺死,捉到了昌輝。人人要咬昌輝肉以泄恨。天王命把他五馬分屍,割其肉每塊兩寸,挂在天京城內各柵示衆,上標:「北姦肉,衹準看,不準裙。人心大快,舉國歡勝,太平天國政權復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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