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從諸葛亮到潘金蓮   》 《白蛇傳》:魅惑與彷徨(2)      王溢嘉 Wang Yijia

  3.情化期:以《看山合雷峰塔》《白蛇精記雷峰塔》《義妖傳》等為代表。在這些故事裏,白蛇越來越成為具有人性至情、令人同情憐愛的世間女子。在《看山合雷峰塔》裏,因見許仙而春心蕩漾,化為寡婦來引誘他的蛇精,已美化成為了報恩而來完成夙緣的大傢閨秀;並且增加了“盜草”與“水門”等彰顯白素貞情義的情節。到了《白蛇精記雷峰塔》更是峰回路轉,許仙回心轉意,白素貞生子,法海慈悲為懷,許夢蛟(白子)中了狀元回鄉祭塔,母子團圓,白和許飛升成仙。而《義妖傳》則把白素貞寫得更好,“一切罪過都為她脫卸了”,她對許仙更是“愛惜看護備至”,世間女子簡直無人及得上她。
  趙景深說:“一個可怕的妖怪吃人的故事,剜心肝,全身化為血水,滿城化為血水,竟能逐漸轉變成一篇美麗的‘報恩的獸’係的神仙故事,真是誰也料不到的。”有人認為,白蛇故事因為民間的同情弱者,渴望美滿結局,經文人一再地狗尾續貂,而使它落入了“非狀元不團圓”的戲場巢臼,缺乏希臘悲劇的張力與美感。筆者倒是覺得,在文學上恐怖的女蛇精轉變成惹人憐愛的白素貞之“人性化”過程,與宗教上令人嫌懼的蛇圖騰變成竜圖騰的“神聖化”過程,是相互呼應的,它們都來自同樣的民族靈思。
  這種轉變不是“美化”這兩個字就可以解釋清楚的。進化學者指出,玩具熊及卡通裏的米老鼠在剛問世時,造型也都有點“殘酷”,後來則日漸美化,越來越惹人憐愛。它們雖是人類製造的模擬生物,但卻在消費者品味的汰擇下,産生了類似自然界的進化軌跡。不過不管玩具熊和米老鼠怎麽變,它們的基本屬性或基本人格則是不變的,也就是衹有形變而沒有質變。中國蛇圖騰與白蛇故事的轉變,不僅形變,同時也質變,而且是後者重於前者。值得註意的是,白蛇故事的質變主要發生在滿族入主中原的承平時期,漢民族在這個關鍵時刻,不僅已發生了形變(長出了辮子!),同時在心理上也産生了微妙的質變,開始包容原先被視為異類的滿人。撇開歷史的因素不談,蛇圖騰與白蛇故事的轉變,也許反映了漢民族對宇宙萬物包容與情化的基本心思,而這種包容與情化不僅會産生形變,更會造成質變。
  許仙——柔弱的男性假面
  當白素貞蛻化為一個具有十足人性的世間女子,她和許仙與法海之間的關係就具有雙重的含義,在顯義上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在隱義上則是人與蛇之間的關係。顯隱之間,讓我們體會了更豐富的心靈樣貌。下面筆者以和東方哲學有深厚淵源的分析心理學來剖析這三個要角間的關係,及其關係的演變(以下分析根據的是《白蛇精記雷峰塔》,若提及其他版本,則再加以註明)。
  故事開端,生藥店學徒許仙,於清明佳節在西湖遇上了白素貞主僕,終至同船藉傘,展開了日後的一段姻緣。此一遇合是以佛傢的“夙緣”與“報恩”架構來呈現的,但從分析心理學觀之,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世俗男子的“假面”(persona)與其潛意識中“內我”(anima)的遭逢。它發生在許仙成年後初次去祭掃父母墳墓的返傢途中,因父母早逝而由姊姊撫養長大的他,在父母墳前跪下哭拜,塵封在心靈深處的童年往事一一翻涌而出,潛意識的內涵亦受到激蕩,而終於在西湖這個象徵“母親子宮”的“湖”畔,遇到了他潛意識中的女性本質,也就是白素貞。
  榮格認為,人類的心靈含有雌雄兩性,“假面”是我們在現實生活裏的性別角色與社會性人格,“內我”則是潛意識裏的異性形象。男人的“內我”指的就是他內在的女性化靈魂,此一異性形象在現實生活裏隱而不顯,但卻經常浮現於夜夢中,或外射於文學作品中。
  我們先來看許仙的社會性人格,也就是他的“假面”:故事裏的許仙雖然長得一表人才,卻是個懦弱無能、依賴他人、優柔寡斷、消極畏事的男子。綜觀他的一生,都是在別人的照顧、安排及保護下生活的:他先因白氏盜銀、後因白氏盜寶而被判罪,發配蘇州及鎮江充役,兩次皆因親朋長輩的修書、請托及賄賂而不必受苦。即使後來經法海搭救,在白氏水淹金山寺後,法海勸他回鄉時也為他作了安排:“我有個師弟,在杭州靈隱寺做個主持,我今修書一封,付你帶去,你可在他寺中棲身,享清閑之福,免受紅塵災厄。”
  他和白氏的分合則是優柔寡斷的人格寫照:他愛戀白氏,但當她破壞了他受保護的生活,心中就浮現“妖怪”的念頭;每次重逢,總是“又驚又怒”,對她破口大駡:“無端妖怪,何故苦苦相纏?”但一經白氏“淚流滿面”的辯白,他的信念就開始動搖,於是“妖怪”又變成了“愛妻”:“賢妻,愚夫一時愚昧,誤聽禿驢之言,錯疑賢妻,望賢妻恕罪。”
  許仙也是一個難以當傢的男子:當他和白素貞在蘇州經吳員外安排而成親後,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知天上人間,虧得吳員外“代他打算”,給他銀子開傢“保安堂”藥店,讓他自己“尋些生理”。但店開了一月光景,卻全無生意,他衹能心焦地問白氏:“便如何是好?”於是遂有白氏命小青在池井布毒,然後以救瘟丹治病的情事。等到出了名,招致群醫嫉妒,推他為祭祖師頭頭要他出醜時,面對此一挑釁,許仙也衹能退回房中對白氏“長吁短嘆”,於是遂又有盜梁王府古玩到廟陳列的情事。即至法海奉佛旨收妖後,他又不負責任地丟下白氏與他所生的嬰兒,“全仗姊姊姊夫撫養”,因為他“看破世情”要“削發為僧”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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