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谴责 文明小史   》 第三十二回 請客捐貲刁商後到 趁風縱火惡棍逞兇      李寶嘉 Li Baojia

  卻說馮主事別了餘伯集,便到督署辭行,製臺送他程儀五十兩。馮主事意欲退還,覺得師生面上過不去,衹得受下,登程之後,一路思量道:“這學堂雖有楊道臺捐助三千金,其餘零碎湊集的不及二千,就是節省辦法,一萬多銀子,還不能照東洋的規模,買齊那些考驗的材料,應用的器具。衹好暫請幾位中國好手,編些商業教科書,譯幾部東洋書籍,敷衍着辦起來便了,其它衹得從緩改良。但是目下總得再籌二三千金,才能開辦這個局面。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個主意來,自言自語道:“呀,有了!那孔老師雖然不肯出錢,他那句話倒是開我一條道路,就是商捐一節,卻還有些道理。我想我們濰縣,富商也還不少,他們歷年往城隍廟裏捐錢賽會,一年何止千金?那廟裏如何用得到這許多,定是幾個廟董侵吞了去的。我去找這幾個人,並且請齊了衆商傢,把這事理論個明白。以前的縱然清不出來,衹要把以後的歸併學堂裏,作為長年經費,不是一舉兩得麽?”主意定了,自己倒甚歡喜,因此不到省裏去了。
  那創辦學堂的稟帖,是上頭已經批準的,沒什麽顧慮,就一直回到濰縣,找着幾位紳士商量。濰縣的大紳士衹一位姓劉的,是甲戌科進士,做過監察御史,告老回傢的,年紀又尊,品望也好,人傢都看重他。衹是這位劉公有些怕事,輕易不肯替人傢擔肩。其餘的幾位紳士,不過是舉人、稟生,都在馮主事之下,衹因他們傢裏田多有錢,人人看得起,故而能夠幹預些地方上的公事。馮主事這回辦學堂,都已捐過他們,就是打在那雜湊項下算的。當下馮主事先到劉傢去,不一定想捐他,原要合他商量那廟捐一節,不料劉御史劈面就給他個沒趣,道:“我們雖則知己,這樁事我卻很不佩服你。我生平最恨人傢辦學堂,好好的子弟,把來送入學堂裏去,書也讀不成了,宇也寫不來了,身上着件外國衣,頭上戴外國帽子,腳下蹬一雙皮靴,滿嘴裏說的鬼話,欺負人傢不懂。我前月進省,纔看見那種新鮮模樣兒,回來氣得要死。好笑我們省裏這位中丞,拿辦學堂當做正經,口口聲聲的勸人傢開辦。彷佛聽見即墨縣進省見他,因為辦學堂不認真,大受申飭。如今即墨縣的學堂,一個月內已經辦好,請了一位監督,每月四十銀子薪水。幸而我們這位老父臺,為人很好,不肯效尤,衹作不知,也不進省去見他,合了我的脾胃。老弟,你想想,我們是八股場子中出來的人,豈可一朝忘本?飲水尚要思源,依我愚見,還指望你將來上個折子,恢復八股,以補愚兄未竟之志。你如何倒附和起新黨來,索性要開學堂了。你前次給我的信,我也沒覆,我原曉得你就要回來,可以面談的。你要我捐錢,做些別的善舉,都可以使得,衹這學堂,誤人傢的子弟,是大大的罪過,不敢奉命。若是真要辦學堂,須依了我的主意,請幾位好好的舉人秀纔,教他們讀《四書》、《五經》,多買幾部《朱子小學近思錄》等類的書,合學生講講,將來長大了,也好曉得這些崇正黜邪的道理。老弟你休要執迷不悟。”一席話說完,把個馮主事就如澆了一背的冷水,肚皮也幾乎氣破,登時臉上發青,要待翻腔,卻因平日合他交情尚好,又因他是個老輩先生,這回辦事雖不要藉重他,也怕他從中為難,衹得忍住了,停了一會,嘆道:“老先生,你衹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時勢,是守舊不來的了。外國人在我們中國那樣橫行,要拿些《四書》《五經》宋儒的理學合他打交道,如何使得?小弟所以要辦學堂者,原是要造就幾個人才,抵當外國人的意思,並不是要他們順從外國人。並且辦的是商務學堂,有實在的事業好做,不是單讀幾部外國書,教他們學兩句外國話就完的,你老不要鬧錯了。”劉御史道:“老弟,你這話更是不合。外國人到我們山東來橫行,那是朝廷不肯合他打仗的原故,他們強橫到極處,朝廷也不能守着那柔遠人的老話,自然要趕他們出去的。至於我們讀書人,好好讀書,自有發達的日子,為什麽要教他商務呢?既說是商務,那有開學堂教的道理?你那裏見過學堂裏走出來的學生會做買賣的?那做買賣的人,各有各的地方,錢鋪裏、當鋪裏、南貨鋪裏、布店裏、綢緞店裏、皮貨店裏,還有些小本經紀,那個掌櫃的不是學出來的?衹不在學堂裏學罷了。我說句放肆話,你們這幾位外行人,如何會教給學生做生意?勸你早些打退了這個主意罷,濰縣人不是好惹的。”馮主事暗想道:“這人全然不懂,真個頑固到極處,衹好隨他去罷。”當下沒得話說,辭別了出去。走到別的幾位紳士傢裏,探探口氣還好,還有些合自己一路捐的款子,也有當時面交的,也有答應着隨後補交的,馮主事略略放心,約定他們後日議事。
  當日回傢,發了幾副請帖,請幾位大商傢合那廟董,在商務公所會議。到了這日,各商傢、各紳士都到,衹劉御史合廟董未來。馮主事預先備了幾桌酒,請他們依次坐定,好談這事。
  且說那廟董裏面,有個頭腦本是個販買黃豆的,這人刁鑽古怪,年紀約摸有四十多歲,吃上幾口大煙,瘦長條子,滿臉的麻點兒,削臉尖腮,姓陶名起,同夥送他個外號,叫做淘氣,原是音同字不同的。衹因他在商務裏面極有本領,賺得錢多,雖說是昧了良心弄得來的,然而手裏有了銀錢,人傢自然也拿他推尊起來了。湊巧其時正值秦晉開捐,他湊了幾個錢去上兑,捐了個候選同知花翎四品銜,居然以鄉紳自命了。無奈他有個脾氣不好,一生吃虧衹在這鄙吝二字上頭,無鼕無夏,身上衹着件搭連布的袍子,口裏銜支粗竹煙袋,傢常吃的總不過是高粱、窩窩、小米、煎餅之類。當下因馮主事請他,他知道必有事情,初意想不來的,後來一想不好,纔慢慢的踱到商務公所,合衆人見了面。馮主事把廟捐一層題起,先說道:“兄弟衹因要開這個商務學堂,須得大衆幫忙,能捐呢多捐些,要是不能,那廟裏一筆捐款,每年有一千多兩銀子,我曉得春秋兩次賽會,至多不過用掉一二百銀子,可好把這註款子撥到學堂,充為常年經費,諸公以為何如?”不料幾句話說得淘氣真個動起氣來了,說道:“馮大人,你這個主意錯了。那廟捐一款麽,為的菩薩面上,保佑地方太平的。你老衹知道兩季賽會,不曉得廟屋要修,還有琉璃燈的油、燒的盤香、四時祭品、唱戲、添置旗鑼傘扇袍服等類,都出在這裏頭的,衙門口還有些使費。衹不夠用是真的,如何會有贏餘呢?馮大人再想別的法子罷,這是動也動不得的。”馮主事聽他說的决絶,又用旁敲的法子說道:“如此說來,廟捐既不好動,你替我合衆位商傢說法說法,照這廟捐的樣子再捐一分便了。”這原是摳氣的話,那知淘氣將機就計,拉了幾位體面商人,背後去咕噥一回,無非說馮主事多事,要拿我們心疼的錢去辦那不要緊的事體,衆商都是愚夫,聽了他的話,咬定牙根不肯答應。及至人席,馮主事還想再申前議,無奈大衆口氣不放鬆一些兒,馮主事孤掌難鳴。看看天色已晚,衹得送客各散,捐事毫無眉目。馮主事尋思沒法,要是不辦罷,這事已聲張開了,坍不下這個臺,要是辦呢,實在辦不出什麽。就衹有楊道臺三千銀子,是已經收到的,餘下三十、五十、一百、八十湊起來,不到七千銀子。房子要租的,器具要買的,教習要請的,編書、譯書、印書都要資本的。那些半嚮不新的學生,如果請他來是來的,要他出修繕費是不來的,這事恐怕要散場哩。回傢合他哥子商議。原來馮主事的哥子,為人高尚,雖然也是一榜出身,從不預聞外事,這回聽了兄弟的話,便道:“這事有什麽難辦?那些商傢所怕的是官,但是我們這位老父臺頑固到極處,替他說開學堂萬萬不興。我有個法子,你到省裏去見撫臺,他是極喜歡辦學堂的。你將此情形細細的告訴他,請他下個札子到縣裏,等縣裏出頭派他們捐多少,誰敢不依?不依就同他蠻來!”馮主事聽了,歡喜非常,佩服乃兄高見。當即收拾行李,次日進省。誰知這話被傢人聽見,露了個風聲出去,陶起這一幹人曉得了,更是氣憤憤的,想了個一不做二不休的惡主意。誰說那些商人是膽小沒用的,他們卻又約了些小鋪子裏的掌櫃夥計,在東關外馬傢店聚會,等得衆人到齊了,陶起就說:馮主事傢怎樣的平時刻薄我們,這回怎樣要受他的害,先激怒了衆人,又道:“不是俺造謠言,他此次到省裏去,定是算計咱們,叫上頭壓派下來,我們大小鋪子多則幾千,少則幾十,總是要出的。列位有什麽法子想沒有?”衆人聽了,面面相覷,沒得話說。陶起又道:“咱們地方上有了這個人,大傢休想安穩過日子,不如收歇了鋪子罷。”大衆聽了,仍是不語。內裏有個雜貨鋪裏夥計,本是不安本分的,單他接口道:“陶掌的話實是不錯,咱們辛辛苦苦弄幾個錢,官府來剝削些倒也罷了,那裏經得起紳士幫着剝削,俺就不服氣,將來官府要派咱們出錢,俺第一個罷市。”
  衆人聽了,都以為然。內中有幾個不安分的,更是一鼓作氣,相約同去打那馮主事的傢,鬧他個落花流水,出出悶氣。衆人聽了,更為高興。當下一哄而去,直到得馮主事傢,從頭門打進。馮主事的哥哥正在那裏看著書,聽得外面一片人聲喧嚷,知道事情不妥,忙叫僕婦丫環擁護了內眷從後門逃走,他把幾件要緊的地契聯單揣在懷中,也從後門逃生,一直出城到鄉裏躲難去了。
  且說衆人一直打到上房,見沒得一人方纔罷手。正想回去,忽然又見擁了好些人進來。你道這些人是誰?原來是地方上一班光棍,倪二麻子領頭。那天倪二麻子真有興頭,在縣衙門前合人賭博,贏了一大堆錢,大傢詐他的東道吃。這倪二麻子本來手頭極其開闊的,就到一個回回館裏,一問沒甚吃得,衹有墻上挂了一腔新宰的鮮羊,大傢不由分說,你要炒羊絲,我要爆羊肚,又有人要烤羊肉,一隻羊被他們鬧得剩了半個。
  又打了幾斤燒刀,開懷暢飲。酒罷,每人要了一斤多面。店小二背後咕噥着,說道:“今天白送了咱的一個羊!”倪二麻子有點醉意,聽了喝道:“你嘴裏鬍說些什麽?”店小二顫着聲音道:“沒什麽,俺說昨兒天陰,今天看見了太陽。”倪二麻子道:“瞎說!昨兒明明是有太陽的,怎麽說陰天?”店小二道:“呀,該死,俺記錯了,俺記的是前月十六。”倪二麻子笑道:“你今兒吃了飯,還要記錯了是昨兒吃的呢。”店小二順口道:“吃飯記錯了好不--”,說到此處,咽住了,他意思是要說“好不會帳呢。”倪二麻子聽他說了半句,倒發起愣來道:“好不什麽?”店小二道:“好不自在。又好吃第二頓哩。”倪二麻子拿不着他錯處,也衹索罷了。會起帳來,三吊五百二十五文,小帳在外。倪二麻子道:“記在我的帳上。”
  掌櫃的道:“不必客氣了,算是俺請倪二官人的罷。”倪二麻子眼皮一翻道:“你那見俺倪二官人吃飯不會帳來?俺也犯不着要你猜!”掌櫃的嚇得把頭一縮,不敢則聲。那班跟他的朋友道:“這樣背時的掌櫃的,理他則甚?二哥,咱們到王桂鳳傢抽兩口去!”於是,倪二麻子拎了一口袋錢,領衆人慢慢踱出店門。那店小二又在背後咕味道:“真是俺前世裏的祖宗!”
  倪二麻子回轉手來,劈拍一個巴掌,喝道:“你說誰是你的祖宗?”店小二陪着笑臉道:“二官人聽錯了,俺說真是俺????罐子裏有蛆蟲,出空的好,也是想起昨兒的事。”倪二麻子怒道:“你這個刁蛋,倒會說,不打你也不認得你爺爺!”搶前一步,就要動手。那店小二已是躺在地上,叫地方救命。倪二麻子被衆人拖着走了,總算開交。衹那小二還是不住口的亂駡。幸虧倪二麻子走的遠了,沒聽見。街坊見是這幾位太歲闖事,那敢出來探望,緊閉着門不管。
  再說倪二麻子正同着他朋友去抽煙,走過馮傢門口,衹見宅門大開,裏面好些人在那裏折桌子的腿,撞窗子上的玻璃哩,又聽得嘩卿一聲,是一盞保險燈打下來了。倪二麻子說聲:“咦,有趣!這些人倒也會頑把戲!”內中有個尹歪頭道:“俺曉得了,這是馮舉人的親傢搶親,搶不到手,弄成一個不打不成相識。”倪二麻子道:“歪頭休得鬍說!咱們濰縣城裏沒有搶親的事。正經話,咱去湊個熱鬧,添些賭本,倒是天賜的財項。”大傢拍手稱妙道:“到底是倪二哥有算計,怪不得人傢比你做智多星吳用呢。”當下七八個人,把辮子打了個鬏兒,一擁而進,遇着值錢的東西就搶,拿不了的,脫下衣服來兜。
  陶起見他們來勢兇猛,衹當是馮府的救兵,對面認清,纔知是倪二麻子一黨,便叫道:“老二!怎麽你也來了!”倪二麻子歡喜道:“吠!原來是陶掌櫃的,俺說沒得第二個人敢做這樣的事的,俺來替你當後隊。”陶起道:“承情多謝,衹是但許毀他的對象,不準拿了走,回來俺另有酬勞。”倪二麻子那班人聽了這話,如何肯依?衹不理他,一直闖進房裏,打開箱籠,任意揀取,除去衣服不要,金銀首飾,取了精光。陶起一班人早已興盡而散。倪二麻子跨出房門,不見他們,知是已去,便合衆人商議道:“咱們發財是發財,吃官司是不免的,依俺主意,還是放一把火燒他娘的精光,也就沒處查究了。”大傢又拍手稱好,這班惡煞,就探根自來火,在柴堆上點着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楔子第一回 校士館傢奴談歷史 高升店太守謁洋人
第二回 識大體刺史講外交 惑流言童生肇事端第三回 礦師窬墻逃性命 舉人係獄議罪名
第四回 倉猝逃生災星未退 中西交謫賢守為難第五回 通賄賂猾吏贈川資 聽攛撥礦師索賠款
第六回 新太守下馬立威 弱書生會文被捕第七回 捕會黨雷厲風行 設捐局癡心妄想
第八回 改洋裝書生落難 竭民膏暴吏橫徵第九回 毀捐局商民罷市 救會黨教士索人
第十回 縱虎歸山旁觀灼見 為魚設餌當道苦心第十一回 卻禮物教士見機 毀生祠太尊受窘
第十二回 助資斧努力前途 質嫁衣傷心廉吏第十三回 不亢不卑難求中禮 近朱近墨洞識先機
第十四回 解牙牌數難祛迷信 讀新聞紙漸悟文明第十五回 違慈訓背井離鄉 誇壯遊乘風破浪
第十六回 妖姬纖竪婚姻自由 草帽皮靴裝束殊異第十七回 老副貢論世發雄談 洋學生著書誇秘本
第十八回 一燈呼吸競說維新 半價招徠謬稱剋己第十九回 婚姻進化桑濮成風 女界改良須眉失色
第二十回 演說壇忽生爭競 熱鬧場且賦歸來第二十一回 還遺財商業起傢 辦學堂仕途藉徑
第二十二回 巧夤緣果離學界 齊着力丕振新圖第二十三回 為遊學枉道幹時 阻翻臺正言勸友
第   I   [II]   [I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