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官場現形記   》 第三十三回 查帳目奉札謁銀行 藉名頭斂錢開書局      李寶嘉 Li Baojia

  話說孫大鬍子聽見餘藎臣一定要稟揭黃在新托妓謀差的事,一再勸他都不肯聽。孫大鬍子哼哼冷笑道:“他托妓謀差雖然是他的壞處;然而你做監司大員的人,你不到窯子裏去怎麽會曉是他托妓謀差呢?這樁事還怪你不是。”餘藎臣被他這一駁,頓時閉口無言。歇了半天,纔勉強說道:“我們嫖婊子不過是好玩罷了。他鑽營差使竟走婊子的門路,這品行上總說不過去!我就是不到上頭去說他壞話,這種人要在我手裏得意,叫他一輩子不用想了!”
  說完,面子上雖把此事丟開,後來又着實到王小五子傢發了幾回脾氣。經王小五子千賠不是,萬賠不是,後來又把這話通知了黃在新,嚇的黃在新有許多時不敢公然到釣魚巷王小五子傢住夜。餘藎臣拿不到破綻,方纔罷手。又過了兩月,餘藎臣的保折批了回來,所保送部引見,也已奉旨允準。等到奉到飭知,立刻上院叩謝。接着便是同寅前來道喜,下僚紛紛稟賀。餘藎臣少不得置辦酒席請這班同寅。同寅當中多半都是好玩的,傢裏請酒不算數,一定要在釣魚巷擺酒請他們。餘藎臣也樂得藉花獻佛,一來趁他們的心願,二來又應酬了相好。
  回回吃酒都推趙大架子為首座,趙大架子便亦居之不疑。接連又是你一臺,我一臺,替他賀喜。如此者輪流吃過,足足有半個多月光景。
  真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餘藎臣便想請咨人都引見。製臺答應,所有他的差事,一齊都委了別人暫行代管,為他不久就要回來的。一連幾天,白天忙着料理交代,晚上又有一班相好輪流擺酒替他餞行。有天夜裏,正在釣魚巷吃的有點醉醺醺了,他忽然發議論道:“回想兄弟纔到省頭一天的光景,再想不到今日是這個樣子。我還記得我到省頭一天,其時
  正是黃製軍第二次到江南來。我頭一天上院,沒有傳見。其實上司見不見並不是甚麽大不了的事,倒是那時候臉上總覺得擱不下去,從官廳子上走出去上轎,賽如對了跟班、轎夫都像沒有臉見他們似的。此時得差得缺的心還沒有,心上總想:‘我連上司都見不着,我還出來做什麽官呢!’到了第二次上院還沒有見。因為別人見不着的很多,並不光我一個,那時心上便坦然了許多,見了轎夫、跟班也不難為情了。以至頂到如今,偏偏碰着這位製軍是不輕易見客的,他見也好,不見也好,便也漠然無動於中了。我還記得從前沒有得事的時候,衹指望能夠得一個長差使,便已心滿意足了。實因江南道臺太多,得缺本非易事。誰料後來接二連三的竟其弄了好幾個長差使在身上,一天到晚忙個不了。此時不以為樂,反以為苦,屢次三番想辭掉兩個,無奈上頭一定不放。現在憑空的又得了這個明保,索性不叫我過安安穩穩的日子,拿我送部引見,想是我命裏註定的,今年流年犯了‘驛馬星’①,所以要叫我出這一趟遠門。”衆人道:“‘能者多勞’,像你藎翁的這樣大纔,怎麽上頭肯放你呢。至於這回明保乃是放缺的先聲,光當當差使也顯不出藎翁大纔,所以製軍一定要有此一舉。從此簡在帝心,陳臬開藩,都是意中之事,放個把實缺,小焉者也,算不得什麽。”餘藎臣道:“承諸位老哥厚愛,放個把缺做做,兄弟也無庸多讓。至於將來還有甚麽好處,兄弟卻不敢妄想。”說罷,那副得意揚揚之色早流露於不自知了。霎時席散。
  ①驛馬星:驛馬,古時驛站供傳遞公文、來往官員使用的馬,比喻自己出門奔波。
  又過了兩天,上院稟辭。剛剛走到院上,齊巧昨日製臺接到軍機大臣上的字寄,說是一連有三個都老爺奏參江南吏治,大大小小共有二十幾個官:甚麽孫大鬍子、田小辮子、烏額拉布、餘藎臣,還有督幕趙大架子、統領羊紫辰等一幹人統通在內。其中所參的劣跡,以餘藎臣、趙大架子頂利害。說餘藎臣總辦釐金,非但出賣釐差,並且以剔除中飽為名,私嚮屬員需索陋規。等到屬員和盤托出,他又並不將此款歸入公傢,一律飽其私囊。某人饋送若幹,某局繳進若幹,那位參他的都老爺查的清清楚楚,折子上都聲敘明白。還說他出賣釐差,並不在南京過付;上海有一爿錢莊,內中有他一個把弟擋手,專門替他經手。人傢要送他銀子,衹要送到這爿錢莊上,由他把弟出封信給他,或者打個電報,南京這邊馬上就把差使委了出來,真正是再要靈驗沒有。折子上又說他所有賺來的銀子,足有五十多萬兩,很在上海置買了些地皮産業,剩下的一齊存在一爿銀行裏。至於參趙大架子頂重的頭一款,是說他霸持招搖;甚至某月某日,收某人賄賂若幹,亦查的明明白白。又說兩江總督保舉道員餘某一折,係趙某及餘某在秦淮河妓女貴寶房中擬定折稿。折子後頭歸結到兩江總督身上,說他年老多病,昏□糊塗,日惟以扶鸞求仙為事,置吏治民生於不顧。此外孫大鬍子、田小辮子、烏額拉布、羊紫辰不過都是帶筆。在初入仕途的人見了,難免擔驚受怕,至於歷練慣的人,卻也毫不在意。
  閑話休題,言歸正傳。且說這日餘藎臣剛把手本遞了上去,製臺一見是他,雖說是自己保舉的人,究竟事關欽派查辦之案,便也不敢回護,忙叫巡捕官傳話給他,叫他不必動身,在省候信。巡捕出來說完這句,各自走開,也不說製臺請見,也不說製臺道乏。餘藎臣摸不着頭腦,在官廳子上呆了半天,有些不知底裏的人還過來敷衍他,問他幾時榮行,他也衹好含含糊糊的回答。後來坐了一回,看見各位司、道上去,又見各位司、道下來。其時藩臺、糧道都已得信,見了製臺出來,朝着他都淡淡的,似招呼不招呼的,各自上轎而去。他甚為沒趣,也衹好搭訕着出來。這時候,他的差使都已交會別人替代,他已無公事可辦,院上下來,一直徑回公館,一天未曾出門,卻也無人前來拜他。
  頭天晚上,趙大架子還面約今日下午在貴寶房中擺酒送行,誰知等到天黑還不見來催請。自己卻又為了早晨之事,好生委决不下,派了師爺、管傢出去打聽,獨自無精打彩的在傢靜等。誰知等到起更,一個管傢從院上回來稟報說:“趙大架子趙大人不知為了什麽事情,行李鋪蓋統通從院上搬了出來。後來小的又打聽到孫大鬍子孫大人門口,纔曉得京城裏有幾位都老爺說了閑話,連製臺都落了不是,總算仍舊派了製臺查辦,還算給還他的面子。”餘藎臣急忙問道:“這位都老爺是誰?但不知有幾個人參在裏頭?孫大人在內不在內?”管傢道:“聽說雖然在內,並不十二分要緊。趙大人參的卻很不輕。”餘藎臣又急忙說道:“我呢?”傢人不言語。餘藎臣連連搖頭,連連跺腳,道:“完了!完了!怪不得趙大人他說今兒請我吃飯的,原來他自己遭了事,所以沒有來催請。但是我自己被參,為的是那一件,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怎麽好呢!”一回又想到自己平時所作所為,簡直沒有一件妥當的,一霎時萬虛千愁,坐立不定。
  正躊躇間,派出去打聽消息的一位師爺也從外面回來了,手裏還抄了製臺新出的一張諭帖。餘藎臣見面就問:“打聽的事怎麽樣了?”那位師爺有心在東傢面前討好,不肯直談,衹聽他吞吞吐吐的說道:“聽說京城裏有什麽消息,大約在省城候補的統通在內。這一定是都老爺想好處,我們不要理他!觀察這樣的憲眷,還怕什麽呢。”餘藎臣道:“不是怕什麽,為的是到底參的是那幾件事。你手裏拿的什麽?”那位師爺見問,索性把他所抄的那張諭帖往袖筒管裏一藏說:“沒有甚麽。”餘藎臣道:“明明白白的看見有張紙寫的字,你瞞我做什麽呢?”師爺到此無奈,方把一張諭帖拿了出來。餘藎臣取過看時,衹見上面寫的無非勸戒屬員嗣後不準再到秦淮河吃酒住夜,倘若陽奉陰違,定行參辦不貸各等語。這張諭帖是寫了貼在官廳子上的,如今被這位師爺抄了回來。餘藎臣看過後,就往旁邊一擱,說道:“這種東西,那一任製臺沒有?我也看慣了。他下他的諭帖,我住我的夜,管他媽的事!這也值得遮遮掩掩的!”那師爺被東傢搶白了兩句,面孔漲得緋紅,一聲也不言語。餘藎臣又問道:“我叫你打聽的事,有什麽瞞我的?你快老實說罷!”那師爺衹是咳嗽了兩聲,一句話還是沒有。餘藎臣知道他是無能之輩,便跺着腳,說道:“真正是什麽材料!──這從那兒說起!”說完了這句,便背着手一個人在廳上踱來踱去。他不理師爺,師爺亦嚇的不敢出氣。
  擱下餘藎臣在傢裏候信不題。且說製臺自接奉廷寄之後,卻也不敢怠慢,立刻就派了藩司、糧道兩個人,按照所參各款,逐一查辦。因為幕友趙大架子被參在內,留住衙門恐怕不便,就叫自己兄弟二大人通信給他,叫他暫時搬出衙門,好遮人耳目。趙大架子無奈,衹得依從。所以頭天雖在相好貴寶傢中定了酒席,並未前去請客。到了第二天,貴寶派了男女班子到石壩街趙大人公館裏請安,聽見門上說起,纔曉得大人出了岔子,如今在傢裏養病,生人一概不見。男女班子無奈,衹得悵悵而回。
  此時省城裏面一齊曉得製臺委了藩臺、糧道查辦此案。幸喜都是同寅,彼此大半認識,一個個便想打點人情,希圖開脫。其中糧道為人卻很爽快,有人來囑托他,他便同人傢說道:“製臺雖然拿這件事委了兄弟,其實也不過敷愆了帳而已。現在的事情,那一樁那一件,不是上瞞下就是下瞞上?幾時見查辦參案,有壞掉一大票的?非但兄弟不肯做這個惡人,就是製臺也不肯失他自己的面子。他手下的這些人雖然不好,難道他平時是聾子、瞎子,全無聞見,必要等到都老爺說了話,他纔一個個的掀了出來?豈不愈顯得他平時毫無覺察麽?不過其中也總得有一兩個當災的人,好遮掩人傢耳目。總算都老爺的話並非全假,等他平平氣,以後也免得再開口了。兄弟說的句句真言,所以諸公儘管放心罷了。”衆人聽了他言,俱各把心放下。不料藩臺自從奉到委札的那一天起,卻是凡有客來,一概擋駕。今天調捲,明天提人,頗覺雷厲風行。大傢都不免提心吊膽,然而想起糧道的話,曉得製臺將來一定要顧自己的面子,决不會參掉多少人的;不過彼此難為幾吊銀子,沒有什麽大不了事,便亦聽其自然。
  藩臺見人傢不來打點,他便有心公事公辦,先從餘藎臣下手,同製臺說:“原參余道出賣釐差,銀子放在上海。別的雖然沒有憑據,然而銀子存在銀行裏是有簿子可查的;衹要查明白了簿子上是餘藎臣的花戶,便一定是他的贓款了。現在是什麽時候!庫款如此空虛,他們還要如此作弊,真正沒有良心了!司裏同余道雖是同寅,然而為大局起見,决計不敢回護的。”製臺道:“別的還好辦,銀行是外國人的,恐怕他不由你去查哩。”藩臺道:“銀行雖是外國人開的,然而做的是中國人生意。既然做我們中國人生意,一年到頭賺我們中國人的錢也不少了,難道這點交情還沒有?我又不嚮他捐錢,看看帳簿子有什麽不可的。”製臺道:“既然老哥說可以,料想沒有什麽不可以的。本省的官雖多,能夠辦事的人究竟很少,還是老哥諸事諳練,這件事情就藉重老哥辛苦一趟罷。早些去早些回來,也好早點復奏進去,免得再生枝節。”藩臺一想,“話雖如此說,究竟自己做了這幾年的官,從來未同外國人打過交道。外國人摳眼睛,高鼻子,雖然見過幾個;但是上海地方,聽說一共總有十幾國的人,我是一省的潘臺,到了那裏總得一傢傢的都去拜望拜望。彼此言語不通,這個十幾國的翻譯倒不好找。一個弄得不得法,被翻譯瞞着我做了手腳!”左思右想,總覺不好,衹得回覆製臺道:“司裏的公事,承上宣下,一來忙的實在走不脫身;二來司裏亦不會說外國話,不認得外國字,將來到了銀行裏查起外國帳來,一個字不認得,還不是白去。這樁事關係很大,請大人委了別人罷。”製臺道:“好在總要帶着翻譯去的,衹要帶個明白點的翻譯就是了。就是兄弟亦不會說外國話,不認得外國字,怎麽也在這裏辦交涉呢?”藩臺被製臺頂的無話可說,衹得又稟請了一位洋務局裏的提調,乃是本省候補知府,姓楊,名達仁;因為他從小在水師學堂裏出身,認得鬼子多,而且也會說兩句外國應酬話,同了他去,便藉他做個靠山。他本任之事,當由製臺札委????道暫行兼理。
  藩臺無奈,衹得回傢部署行裝。因係欽派案件,不敢耽誤,次日有下水輪船,遂即攜帶隨員、幕友徑赴上海。一路上,兩手很捏着一把汗,深悔自己多嘴,惹出這件事來。次日輪船到了上海,上海縣接着迎入公館。跟手進城去拜上海道。見面之後,敘及要到銀行查帳之事。上海道道:“但不知餘某人的銀子是放在那一爿銀行裏的?”藩臺大驚道:“難道銀行還有兩傢嗎?”上海道道:“但衹英國就有麥加利、匯豐兩爿銀行。此外俄國有道勝銀行,日本有正金銀行,以及何蘭國、法蘭西統通有銀行,共有幾十傢呢。”藩臺聽說,楞了半天,又說道:“我們在省裏衹曉得有匯豐銀行匯豐洋票,幾年頭裏,兄弟在上海的時候也曾使過幾張,卻不曉得有許多的銀行。依兄弟想來,衹有匯豐同我們中國人來往,餘某人的這銀子大約是放在匯豐,我們衹消到匯豐去查就是了。”上海道道:“外國人銀行開在上海
  的,原是為着做中國人生意來的,那一爿不好存銀子;並不光匯豐一傢是如此。但是匯豐兩個字,人傢說起來似乎熟些,或者餘某人的銀子就放在他傢也未可知。方伯就先到他傢去查查也無妨。”藩臺聽說稱“是”。於是端茶告辭。
  回到公館,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想到匯豐傢去查帳。起身梳洗之後,便吩咐套馬車。穿好行裝,帶了翻譯,兩個人同上了馬車,一直往黃浦灘而來。未曾上車的時候,車夫就問:“到那裏去?”藩臺說:“匯豐銀行。”馬夫說:“今天禮拜,銀行是不開門的。”
  那翻譯因是省裏帶來的,在內地久了,也忘記禮拜不禮拜。被馬夫一句話提醒,他亦恍然道:“不錯,禮拜日外國人是不辦公事的,去了也是白去。不如大人到別處拜客,明天一早再去不遲。”藩臺道:“管他媽的禮拜不禮拜!我到他門口飛張片子,我總算到過的了。就是他不辦公事,料想客人總好見的。我昨天就到此地,今天還不去拜他,被外國人瞧着也不好。況且我今天見了他,先把大概情形告訴了他,明天再去查帳也就容易些。”翻譯道:“禮拜關門,連客也是不見的,不如明兒一塊去的好。”藩臺道:“你們這些人,多走一步路都是怕的!橫竪坐馬車,又不要你跑了去,多走一趟也不難!”翻譯也不敢說別的,衹好跟了他走。
  一霎時走到匯豐銀行門口,果見兩扇大門緊緊閉着。投帖的人叫喚了半天,亦沒有一個人答應。投帖的無奈,衹得走到馬車跟前,據實回覆。藩臺道:“既然沒有人,留張片子就是了。”投帖的又跑回去,拿張片子塞了半天亦沒有塞進,衹好蘸了點唾沫,拿片子貼在門上走的。藩臺自己覺着無趣,又怕翻譯笑他,說他不懂外國規矩,同到公館,坐定之後,便對手下的人說道:“外國人禮拜不辦事、不會客,我有什麽不曉得的。不過上頭委了我這件事,照例文章總得做到。將來有帳查得到,固然是有面子;即使查不到,我們這裏到底來過兩趟,總算是盡心的了。”他如此說,手下的人衹好連連答應稱“是”。
  到了第二天,便是禮拜一,銀行裏開了門。他老人傢仍舊坐了馬車趕去。未曾到銀行門口,投帖的已經老早的拿着名片想由前門闖進去,上了臺階,就挺着嗓子喊“接帖”。幸虧沒有被外國人碰見,撞見一個細崽,連忙揮手叫他出去,又指引他叫他走後門到後頭去。等到投帖的下了臺階,藩臺也下了馬車了。投帖的上前稟明原由。藩臺心上很不高興,自想:“我是客,我來拜他,怎麽叫我走後門?”原來這匯豐銀行做中國人的賣買,甚麽取洋錢,兌匯票,帳房、櫃臺統通都設在後面,所以那細崽指引他到後邊去。當下藩臺無奈,衹得跟了投帖的號房走到後面。大衆見他戴着大紅頂子,都以為詫異:說他倘然是來兌銀子的,用不着穿衣帽;如果是拜買辦的,很可以穿便衣,也用不着如此恭敬。
  其時櫃臺上收付洋錢,查對支票,正在忙個不了,也沒有去招呼他。號房①拿了名片,叫喚了幾聲“接帖”,沒有人理他;便拉住一個人,問:“外國人在那間屋裏住?”那人道:“我是來支洋錢的,我不曉得。你去問他們櫃上罷。”號房無奈,站在櫃臺邊望了一望,都是忙忙碌碌的,不好插嘴,急的藩臺駡:“沒中用的王八蛋!連帖子都不會投,還當
  什麽號房!”號房急了,隨檢了櫃臺上一個鼻架銅絲眼鏡的小夥子先生,問他:“外國人在那裏?我們大人要拜他。”小夥子先生望了他一眼,並不理他,仍舊低下頭,手摸算盤,跌跌撻撻算他的帳去了。號房沒法,衹得又檢了一個嘴上兩撇鼠須的老頭子先生,照前問了一句。畢竟老頭子先生古道可風,回問了聲:“你們是那裏來的?要找外國人做甚麽?”號房還沒有回答他來的是藩臺大人,那老頭子先生手裏早拿了一管筆,一疊支票,一張張的往簿子上自己去謄清,再問他話也聽不見了。號房急得要死,藩臺瞧着生氣。
  ①號房:舊時指傳達室或擔任傳達的人。
  正在走頭無路的時候,忽見裏面走出一個中國人來,也不曉得是行裏的什麽人。藩臺便親自上前嚮他詢問,自稱是江南藩司,奉了製臺大人的差使,要找外國人說一句話,看一筆帳。那人聽說他是藩臺,便把兩衹眼拿他上下估量了一番,回報了一聲:“外國人忙着,在樓上,你要找他,他也沒工夫會你的。”此時翻譯跟在後頭,便說:“不看洋人,先會會你們買辦先生也好。”那人道:“買辦也忙着哩。你有什麽事情?”藩臺道:“有個姓余的道臺在你們貴行裏存了一筆銀子,我要查查看到底是有沒有。”那人道:“我們這裏沒有甚麽姓余的道臺,不曉得。我要到街上有事情去,你問別人罷。”揚長的竟出後門去了。
  其時來支洋錢取銀子的人越聚越多,看洋錢的叮呤當啷,都灌到藩臺耳朵裏去。洋錢都用大筐籮盛着,害琅一摜,不曉得幾千幾萬似的。整包的鈔票,一疊一疊的數給人看,花花緑緑,都耀到藩臺眼睛裏去。此時藩臺心上着實羨慕,想:我官居藩司,綜理一省財政,也算得有錢了,然而總不敵人傢的多。”正想着,忽聽翻譯說道:“啊唷,已經十二點半鐘了!”藩臺道:“十二點半鐘便怎樣?”翻譯道:“一到十二點半,他們就要走了。”藩臺道:“很好,我們就在這裏候他。他總得出來的,等他們出來的時候,我們趕上去問他們一聲,不就結了嗎。”正說着,衹見許多人一哄而出,紛紛都嚮後門出去,也不分那個是買辦,那個是帳房,那個是跑街,那個是跑樓。一幹人出去之後,卻並不見一個外國人。你道為何?原來外國人都是從前門走的,所以藩臺等了半天還是白等。直等到大衆去淨之後,靜悄悄的雅雀無聲。
  翻譯明知就裏,也不敢說別的,衹好說:“請大人暫回公館吃飯。過天托人找到他的買辦,問他一聲,或者就托他代查。大人犯不着褻尊,自己一趟趟往這裏來。”蕃臺看此情形,也覺無味,衹得搭訕着說道:“我同餘某人並不是冤傢,一定要來查他的帳,不過我不來兩趟,上頭總說我不肯盡心。如今外國人不見我,這事便不與我相幹,我回省也有得交代了。至於買辦那裏,你們明天順便去問一聲也好。我們的事情,凡是力量可以做到的,無不樣樣做到。他不理你,那卻無法了。至於當差使,也說不到‘褻尊’二字。外國人瞧不起我們中國的官,也不自今日為始了。這件事我碰着了,倒還是心平氣和的。”說罷,拉起衣裳一直出來上馬車趕回公館。
  翻譯當天果去托人找着了買辦,提起前情。買辦道:“不要說難查;就是容易查,他有銀子盡着他存,他愛存那裏就那裏,總不能當他是贓款辦。幸而你們大人沒有來見外國人;倘若見了外國人,被外國人說笑上兩句,那卻難為情呢!”翻譯聽了無話,回來回了藩臺。
  於是藩臺纔打斷了查帳的念頭,衹想拿話搪塞製臺。不敢說洋人不見,他造了一篇謠言,說問過洋人,簿子上沒有餘某人的花戶,所以無從查起。一面先行電稟,一面預備自行回省。
  這日正想夜裏趁招商局輪船動身。早晨還在棧房裏默默自想:“深悔自己多事,憑空的要捉人傢的錯處。如今人傢錯處捉不着,自己倒弄了一場沒趣。”越想越沒味。正在出神的時候,忽然門上傳進一個手本,又拎着好幾部書,又有一個黃紙簿子,上面題着“萬善同歸”四個大字。藩臺見了詫異。忙取手本看時,衹見上面寫着“總辦上海善書局候選知縣王慕善。”又看那幾部書:一部是《太上感應篇詳解》,一部是《聖諭廣訓圖釋》,一部是《陰騭文製藝》,一部是《戒淫寶鑒》,一部是《雷祖勸孝真言》。藩臺看了,心上尋思道:“原來都是些善書。刻善書固是好事,但他忽然要來找我,卻為何事?”心上正想回覆不見。那個拿手本的二爺說道:“這位王老爺據他自己說起,真正是個好人。自從他開了這個書局之後,所有的淫書已經被他搜尋着七百八十三種,現在一齊存在局中,預備大人調查。有些書外頭都沒有板子,衹有他那裏一部。他隨身帶個手折,都開的明明白白,預備當
  面呈上來的。”藩臺一聽這話,心上便想:“姑且叫他進來問問再說。我生平淫書亦算看得多了,那時奉有七百八十幾種?他既然有,姑且調來看看。等到看過,再出示禁止不遲。”
  主意打定,便吩咐了一聲“請”。
  少停王慕善進來,磕頭請安,自不必說。歸坐之後,藩臺先問他:“這個局子是幾時開的?一共刻了多少書?”王慕善道:“回大人的話,從卑職曾祖手裏以至傳到如今,一直以行善為念。到卑職父親晚年,就想創個‘善書會’;苦於力量不足,沒有辦得起來。卑職仰承先志,現在雖然粗具規模,然而經費總還不夠,所刻的書亦有限得很,剛纔呈上來的幾部都是的。卑職此業,一來想求大人提倡提倡;二來還有和篇淫書目錄,等大人寓目之後,求大人賞張告示,嚴行禁止,免得擾亂人心。”一面說,一面又站起來把呈上來的書檢出二部,指着說道:“凡事以尊主為本,所以卑職特地註了這部《聖諭廣訓圖釋》,是專門預備將來進呈用的。這一部《太上感應篇詳解》,是卑職仰體製臺大人的意思做的。聽說製臺大人極信奉的是道教,這《太上感應篇》便是道教老祖李老子先生親手着的救世真言,卑職足足費了三年零六個月工夫,方纔解釋得完。意思想要再求大人賞張告示,禁止收賈翻刻,衹準卑局一傢專利;如此卑局方能持久,以後有什麽善書,便可多刻幾部。就是大人有什麽着作,卑局亦可效勞。”
  藩臺道:能夠多刻幾部原是極好的事;不過專利一層,我們做大憲的人,衹能禁人為非,那能禁人嚮善,至於提倡一節,亦是我人應盡之責。什麽《聖諭廣訓圖釋》、《太上感應篇詳解》,你明天可送幾百部來,等我下個公事,派給各府、州、縣去看。”王慕善道:“卑局裏的書能得大人如此提倡,將來一定可以暢銷。卑職回去就在每部書的面上加上‘奉憲鑒定’四個大字。明天每樣先繳進兩百部來。”藩臺道:“很好。”王慕善道:“請大人的示:這筆書價,卑職還是具個領字由大人這裏來領呢?還是等到大人回省之後再到大人庫上來領呢?藩臺初意,以為他這些善書雖然賣錢,至於這一二百部一定是捐送給各府、州,縣看的。今見他論到書價,心上便有點不高興。楞了半天,說道:“即然想要勸人為善,最好把這些書捐送與人傢,如果要人傢拿錢,恐怕來買的就少了。”王慕善不禁一驚道:“回大人的話:三部、五部,卑職還捐送得起;再多,不要說是卑職捐不起,就是卑局裏也難支持得住!”
  藩臺道:“這開書局的經費是那裏來的?”王慕善道:“都是捐得來的。”說着,又把那本《萬善同歸》的簿子翻了出來,查給藩臺瞧。一頭指着,一頭說道:“這是某軍門捐洋銀五十兩,這是某中丞捐洋五千元,這是某方伯捐銀三十兩,這是某太守捐洋四十元。”隨後又特地翻出一條給藩臺看,道:“衹是傢兄王子密部郎,就是現在做小軍機的,他也幫過二十四兩。”藩臺道:“原來老兄是子翁的令弟!兄弟同令兄很要好,兄弟去年陛見進京,我們兩個很說得來。但是這些錢都是衆人捐湊的,更不應該拿他賣錢。兄弟既同令兄相好,將來回省這後,替老兄想個法子,弄一筆永遠經費。外府州、縣有肯為善的,也等他們捐兩個。”王慕善聽了,特地離位請了一個安,又說了聲“謝大人栽培。”藩臺道:“這書同簿子你先帶回去。我這裏有什麽捐款隨手就送來給你,不消得寫簿子的。”王慕善於是感激涕零而去。
  藩臺送客回來,對着同來的幕友相公說道:“現在的時勢,拿着王法嚇唬人叫人做好人還沒人聽你的話;如今忽然拿着善書去勸化人,你送給他瞧他還不要瞧,還要叫人傢拿錢,豈非是做夢!說句老實話,這些書我就不要瞧。倒是把他那七百多種淫書調來看看,一定有些新鮮東西在內。”藩臺說到這裏,便有個幕友插嘴道:“方伯既灰曉得他這些書沒用,為什麽還勸他捐給人傢看呢?”藩臺道:“勸人為善,一來名氣好聽;二來他是小軍機王子密的令弟,把他敷衍過去就完了。我那裏有這許多工夫去替他派書,替他斂錢呢。”衆人聽了,方纔明白。到得晚上,便即搭了輪船回省銷差。
  次日,王慕善還癡心妄想,當他未走,把善書裝了兩板箱,叫人擡着,自己跟着送到行轅裏來。到門一問,纔曉得藩臺大人昨兒夜裏已經離了上海。王慕善至此,還不覺得藩臺昨兒同他說的一番話是敷衍他的,還疑心有了什麽要緊公事,急於回省。仍舊把書箱擡了回來,同人商量,把書箱交輪船寄上去。自己又另外打了一個稟帖,隨着書箱同寄南京。
  藩臺回省查的參案,預先請過製臺的示,無非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大概的洗刷一個幹幹淨淨。再把官小的壞上一兩個,什麽羊紫辰、孫大鬍子、趙大架子一幹人統通無事,稟復上去製臺據詳奏了出去。凡是被參的人,又私底下托人到京裏打點,省得都老爺再說別的閑話,一天大事,竟如此瓦解冰銷。這是中國官場辦事一嚮大頭小尾慣的,並不是做書的人先詳後略,有始無終也。
  閑話慢表。且說王慕善自經藩憲一番奬勵,他果然於次日刻了一塊戳記,凡他所刻的善書,每部之上都加了“奉憲鑒定”四個大字。又特地上了幾傢新聞紙的告白。又把自己書局門口原有的招牌重新寫過,是“奉憲設立善書總局”。招牌之旁添了兩扇虎頭牌,寫的是“書局重地,閑人免入”。一面又挂着一條軍棍。據他自己說:“現在我這爿書局既然改了由官經辦,我應得按照總辦體製,夥計們就是司事。”又吩咐手下的人:“以後都得稱我為總辦。”看了日子,開局懸挂招牌。預先由帳房在九華樓定了幾桌酒,發了一張知單,凡認識的官紳兩途,請了好幾十位,單子上也有寫“知”字的,也有寫“代知”的,還有寫“謝謝”的。有些不曉得他的根底的,還當他的確是小軍機王某人的令弟,同藩臺有多大的交情,一齊湊了分子來送禮。
  吉期既到,書局門前懸燈結彩;堂屋正中桌圍椅披,鋪設一新;又點了一對大蠟燭,王慕善穿了行裝,挂着一副忠孝帶①,先在堂中關聖帝君神像面前拈香行禮。磕頭起來,手下的司事又一齊嚮他叩頭賀喜。然後人來客往,足足鬧了半日。王慕善生怕正經官紳來的不多,掃他的面子,預先托了人走了門路,處處說好。居然到了那日,大老紳衿也到得兩位。
  王慕善便殷殷勤勤留往吃飯,當下居中一席,賓主六位,王慕善自己奉陪,五個客人統通都是道臺:第一位姓宋,號子仁,廣東人氏。官居分省試用道,乃是這裏有名的紳董,常常要同上海道見面的。第二位姓申,號義琢,蘇州人氏,乃是一片善局裏的總董。自從他爺爺手裏創辦善舉,無論那一省有什麽賑捐,都是他傢起頭。有名的申大善人,沒有一個不曉的,到這申義甫手裏,也着實有幾文了。申義甫每辦一次賑捐,連捐帶保,不到五六年,居然由知縣也升到道臺,指省浙江。因為近年光景甚好,過的日子很舒服,也就不去到省了。第三位新從京裏引見出來,路過上海,尚未到省的一位湖南試用道,姓朱,號禮齋,山西人氏。
  王慕善因為他也是觀察,藉他來裝場面的,偏偏這位朱禮齋最歡喜擺自己的觀察架子,有人問他“貴姓、臺甫”他對答之後,一定要贅上一句“兄弟是湖南候補道”。無論湖南人員,別省人員,也不論候選、候補,衹要官比他小的,見了他面,無論在張園裏,或者戲館裏,番菜館裏,尊他一聲“大人”,他馬上就替人傢惠茶東,惠戲價,惠酒帳。上海有爿票號,都說有他的本錢在內,手筆亦着實開闊:有人拿了手本到他公館裏請安,同他敘大人、卑職,他一定請見,倘或告幫,少則十塊、八塊,多則三十、二十,亦常常的給人傢。王慕善曉得他這個脾氣,便有心交給他,無論那裏碰着,老遠的就是一個安,高高朗朗叫一聲“大人”。請起安來,眼睛望着鼻子,低下了頭,拿兩衹手往屁股後頭一癟。倘或朱觀察問長問短,他滿嘴的“是是是,者者者”。因此朱觀察很賞識他,肯同他來往。第四位是一位江西候補道,姓蔡,號智閹,乃浙江人氏。是聰明刁刻一路的人。曾經代理過三個月????道。自以為拿過印把子的人,覺得比衆不同,眼眶子裏衹有督、撫、藩、臬,別人都不在他心上了。
  因與王慕善稍微沾點親戚,王慕善特地央他來陪客。他初意想要不來的,後來聽說宋子仁、申義甫一幹人統通在彼,曉得場面還好,所以趕得來的。還有一位姓翁,號信人,山東人氏。身上衹捐了一個候選道,在上海做做生意。不知如何被王慕善請得來的,便把他屈坐了第五位。幸虧他為人顢顢頇頇,於這些上頭倒也並不在意。
  ①忠孝帶:官員佩帶於行裝上的一種短而闊的帶子。
  當下坐定之後,王慕善先開口問宋子仁、申義甫二位道:“宋老伯,申老伯,這兩天的公事一定忙得很?”宋子仁皺着眉頭,說道:“不要說別的,單是兩江製臺、蘇州撫臺托查的事件就有七八樁在身上。還有上海道托我出來調處的事情,還有地方官辦不了的事情,亦一齊來找我。真是天天吃了人參,精神亦來不及!剛剛上海道還在兄弟那邊。上海道前腳走,上海縣跟着又來。並不是欺他官小,對不住他,衹好擋駕;見面之後,有得同你纏,衹怕到此刻還不得來。義翁,你這兩天接到山東的電報沒有?黃河怎麽樣了?”申義甫立刻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面孔,道:“利津口子還沒合竜,齊河的大堤又衝開了,山東撫臺昨兒一天共總有九個電報給兄弟,托兄弟立刻替他匯十萬銀子去。子翁,現在市面銀根如此之緊,一時那裏提得到許多!後來又來一個電報,說叫二小兒到工上去當差,年終合竜,兩個過班可得道員。因此面情難卻,匯了五萬銀子給他。二小兒亦就這兩天動身前去。子翁可有什麽信帶?”宋子仁道:“恭喜,恭喜!二世兄不日也同義翁一樣,真正是鳳毛濟美!兄弟有什麽信,回來寫好再送過來。”
  正談論間,代理過江西????道的蔡智庵因與朱禮齋、翁信人扳談,彼此問起“貴姓、臺甫”。朱禮齋回答之後,又從靴頁子裏掏出一張“申報”,上面刻着分發人員名單,便指着一行說道:“上月引見分發的這湖南道朱議孫就是兄弟。”蔡智庵自以為曾經拿過印把子的人,自然目空一切。誰知翁信人也衹是不理他。衹有王慕善替他亂吹說:“這位朱大人,學問經濟,名重一時。這回晉京引見,上頭聖眷極好,不日就要放缺的。”蔡智庵不等他說完,急於替自己表揚道:“現在皇上很留心吏治,所以我們敝省撫憲陸大中丞委派兄弟代理????道的折子上頭特地帶加了四個字的考語。諸位要曉得,代理的時候雖短,有得代理就會署事,有得署事就會補缺。同是一樣候補道,盡有候補了幾十年,一回印把子拿不到的多着哩。”王慕善聽了,不勝傾倒。這時候,朱禮齋已經問過翁信人的“貴班”,翁信人說是“候選道”。蔡智庵道:“信翁要做事情,何不分發到省?不要說補缺,就是像兄弟代理過一次,到底多了一副官銜牌,說起來名氣也好聽些。”翁信道:“我不過在這裏做做生意,本來算不得什麽,不過常常要同你們諸位在一塊兒,所以不得不捐個道臺裝裝場面。我這道臺,名字叫做‘上場道臺’:見了你們諸位道臺在這裏,我也是道臺;如果見起生意人來,我還做我的一品大百姓。”翁信人一面說,一面端起酒杯來一連喝了五大鐘,也微微的有了點酒意。蔡智庵被他說的頓口無言,朱禮齋也做聲不得。
  申義甫大善士便提起:“刷印善書一節,直是關係人心風俗的一件事情。明天小兒到北
  邊,可以叫他帶幾十部去順便送送人,也算得一樁善舉。”王慕善道:“小侄這爿書局所出的書,有諸位老伯、諸位憲臺提倡,不愁沒有銷路。但是吃本利害.小侄自己一個錢的薪水不支,以及天天到局裏辦公事,什麽馬車錢,包車夫,還有吃的香煙、茶葉,都是小侄自己貼的。真正是涓滴歸公,一絲一毫不敢亂用。如此謹慎,每月還要墊得五六百塊。什麽朋友薪水,刻板刷印的工錢,以及紙張等類,沒有一項少得來的。上回南京藩臺到這裏,小侄前去叩見,顧他老人傢美意,允話各項善書每種要一千部,札派各府、州、縣代為分銷。將來這筆書價,就在他們養廉銀子①裏扣回,卻是再好沒有。不過目下要墊本印書,至少非四五千金不辦,所以小侄要求諸位老伯、諸位憲臺替小侄想個法兒,支持過去。將來少則三月,多則五月,各府、州、縣書價領到之後,一定本利同歸。小侄是决不食言的。”
  ①養廉銀子:清製:官吏於常俸之外按職務等級每年另給銀錢。
  當下各位道臺聽了他的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句話也沒有。到底朱禮齋慷慨,首先創議,助銀王百兩。王慕善立刻請安,“謝大人提倡。”跟手宋子仁說了聲:“兄弟衹好勉竭棉力,捐一百銀子,附附驥的了。”蔡智庵是嚮來吝嗇的,不肯自己拿錢,卻替王慕善出主意,說道:“這件事情,我們盡力幫一千,幫八百,在我們已經出了一身大汗;然而缺
  少還多,於是仍屬無濟。兄弟有個愚見,不知申義翁以為如何?”申大善士忙要請教。蔡智庵道:“所有各省賑捐銀子都在義翁手裏,無非是存在莊上生息。現在兄弟做個中人,求義翁撥藉王大哥五千,利錢或照莊拆,就是多點也不妨。將來書價領到,本利雙還。一則成全了善舉,二來義翁又可多收幾個利錢,豈不公私兩便?”宋子仁也幫着勸說,連稱“智翁所言極是……”。王慕善聽得心花都開。衹見申大善士連連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這筆賑捐銀子,自從先曾祖存到如今,已有八十多年,是從來沒有人提過。如今五千金雖然為數不多,王大哥非荒唐之人,兄弟亦沒有什麽不放心。但是此例一開,人人都好來藉。藉的多了,都像王大哥這樣謹慎的人是不打緊;設有差池,這筆款子誰來歸還?所以兄弟這個不能出藉的苦衷,還求諸公原諒!”
  正說話間,忽見外面來了一個人,急匆匆走到申義甫耳朵旁邊說了兩句話。登時申大善士面孔失色。大傢正要問信,又見走進兩個堂子裏的娘姨、大姐直至筵前,朝着王慕善說道:“恭喜耐王大少!倪先生,倪先生也來哉。”一句話,又把個王慕善弄得置身無地。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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