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书信 2007年諾貝爾文學奬得主力作:金色筆記   》 第33節:黑色筆記(5)      多麗絲·萊辛 Doris Lessing

  (我再次不知不覺地以一種錯誤的口氣來說話---我討厭這種口氣。然而,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我們就一直生活在戰爭之中,我相信,它確實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破壞。這是一種自我懲罰,感情的封鎖,一種對無法將相互衝突的事物糅合成一個整體的無奈和逃避。這樣,不管戰爭多麽可怕,人們就能在其中生活下去了。這種逃避意味着既不去改變什麽,也不去破壞什麽。這種逃避最終意味着個體的死亡或凋零。)
  我衹想簡單地把事實記錄下來。對於一般人來說,這場戰爭可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的情況很糟,敗局隨時可能出現。這個階段結束於斯大林格勒。但第二階段卻一直往下延續,直至戰爭勝利。對我們來說---我是指我們這些左派以及與左派有聯繫的自由主義者---這場戰爭則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俄國不參與這場戰爭。這妨礙了我們對它的忠誠---我們當中有一半人,甚至可說百分之百的人感情上都是嚮着蘇聯的。這個階段因希特勒進攻俄國而告終。緊接着便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局面。
  人們對於共産主義,或者不如說對他們的共産黨太感情用事了,以致對一個有朝一日將為社會學家所關心的問題缺乏考慮。那就是社會活動問題,它是直接或間接由共産黨的存在引發出來的。形形色色的人不知不覺中已受到共産黨的鼓舞和激勵,或被推嚮了一種新的生活。這種情形即使在一個衹有共産黨的小組織存在的國傢裏也是如此。在我們這個小鎮上,自俄國介入戰爭,左派因此而活躍起來以後,一個小管弦樂隊、一些讀者團體、兩個劇團、一個電影協會相繼宣告成立(共産黨本身的活動在此暫不去說它),此外還有一個業餘組織對非洲農村孩子的生活狀況進行了一次調查。當調查報告發表時,曾經使白人的良心受到觸動,使他們很長時間懷有一種負罪感,並促使六七個社團就非洲問題舉行了研討會。在這個鎮上,破天荒第一次出現了某種類似文化生活的東西。它受到了成百上千人的歡迎,儘管這些人對共産黨的瞭解衹限於他們是一班懷有仇恨的人。當然,這些現象很大一部分是不被當時正處在生機勃勃並且教條主義泛濫時期的共産黨人贊許的,但共産黨還是鼓勵他們,因為堅定不移地信任別人這在當時已形成一種小小的風尚。
  對我們來說(我們那一帶的非洲各大城市都是如此),然後便是一個頻繁活動的時期。這一階段---一個充滿喜悅而自信的階段---大約結束於一九四四年,即戰爭結束之前。這一變化的原因並不在於外部的事件,如蘇聯"路綫"的變化什麽的,而在於內部的因素,在於共産黨自身發展的結果。回顧過去,我看得出,從這個共産主義集團成立的第一天起,這種變化就已呈端倪。當然,冷戰一開始,所有的討論會、社團組織都相繼消亡了,任何對中國和蘇聯的興趣都由熱衷轉嚮懷疑(但那些單純的文化組織,如管弦樂隊,劇團等等,仍繼續存在下去)。在我們鎮上,就在"左派的"、"進步的",或者說"共産黨人的"熱情---這些用詞哪個更確切,現在很難說得清---正處在最高漲的時候,黨組織內部那些發起者就已經變得心灰意懶,或迷惘失措、或最大限度地喪失了責任心。當然,有一陣子,沒有人能理解這一點,但這又是不可避免的。現在誰都清楚了,在共産黨或其集團內部,與生俱來就存在着一種自我分裂的規律。世界各地任何一個共産黨組織的存在或興盛都是通過不斷地排斥一些人或一些派係來實現的。這種排斥並非由於某一部分人有什麽優缺點,而是以他們在某個特定時期是否與黨內的方針保持一致而决定的。在我們這個規模不大、實際上十分可笑的業餘組織裏,發生在本世紀初即共産黨開創時期倫敦那個稱為伊斯拉剋的組織身上的一切無不一一重現。如果我們對自己的運動的歷史早就有所瞭解,我們就能從犬儒主義以及挫折與迷惑中解脫出來---關於這一點現在我不想多說。從我們的例子可以看出,"中央集權"的內在邏輯必然導致分裂的産生。我們當時跟非洲大陸上出現的運動並無任何聯繫---任何民族主義運動和工會誕生以前,犬儒主義就存在了。當時曾有一些非洲人在警察的鼻子底下秘密聚會,但他們並不信任我們,因為我們是白人。其中有一兩個人來請教我們有關技術方面的問題,但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他們腦子裏是怎樣想的。當時的形勢是:一班極其好戰的政客滿腦子想着如何組織革命運動,他們不顧實際情況頻繁活動,想促使黑人騷亂起來,但實際上就是再過若幹年黑人群衆也不會照他們的意思去做。南非的共産黨也面臨這樣的局面。如果不是一個由外國人組成的團體,我們這個組織內部的鬥爭、衝突和辯論可能有助於它的發展,但由於沒有根,它就衹能很快走嚮毀滅。一年之內,我們的組織就分裂了、形成了幫派,出現了背叛者,而那忠誠可靠的堅強核心,除了個別成員外,一直在不斷地變動。由於我們無法理解這種變動,我們的熱情一天天在枯竭。儘管我們已經意識到這種自我毀滅的過程從它誕生的一刻起就已開始,我們還是無法確定自己的言行究竟在什麽時候開始變味。我們依然努力工作,但一種強烈的犬儒主義思想已日漸冒頭。一走出嚴肅的會議室,我們所開的玩笑便與我們所說的,所信仰的那一套不相吻合。從人生的那一刻開始,我纔真正懂得了如何看待人們的玩笑。一句略帶惡意的言辭,一個稍嫌憤激的聲音,十年以後都有可能演變成一個致命的毒瘤。這樣的情況我經常看到,除了政治團體或共産黨組織,其他許多地方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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