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 》 瓜果梨桃也關情：果子市   》 枇杷：粗客(1)      半夏 Ban Xia

　　公元816年的一個秋夜，潯陽江口，停泊着一艘官船。船上圍桌坐着幾個人，桌上杯盤交錯。內中坐在主座的，是個身着青色官服接近四旬的中年男子。那青服男子風神俊朗，氣度不凡，眉宇間透着一股掩飾不住的英氣。
　　主客正在寒暄致意，水面上忽然傳來一陣錚錚啄啄的弦索之聲。那弦索聲麯緻清越，一聽便不是本地風光，因此官船上衆人頓時停了下來，凝神細聽。
　　一闋終了，衆人不由贊嘆。也覺出那弦索聲，是從不遠處一艘艇子裏傳出的。青服男子命船傢移舟過去打問，並請那彈弦索的人過船相見。又讓隨從們點亮燈燭，重開宴席。然而艇子那邊卻半天沒有動靜。千呼萬喚之下，終於從裏邊過來個女子，懷裏抱着件麯首長頸下腹橢圓的弦索，遮着半邊面龐。
　　下面的故事似乎昭然若揭，如你所知，那青服男子，便是寫出許多婦孺傳唱歌詞的名詩人白樂天。白詩人那時因為得罪權要，貶謫江州，做了個不得公幹的員外州司馬，整日賦閑。這天正好江邊送客，遇見這弦索女子，於是嘈嘈切切珠落玉盤，敷演出一段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著名長句。
　　不消說，那麯首長頸肚皮橢圓的弦索，正是琵琶。按照正史樂書的記載，漢朝皇帝遠嫁公主，為了方便公主路途上思慕皇上，於是命樂工拆解箏和築，改造成馬匹上可以彈撥的輕便樂器，這就是琵琶。
　　至於琵琶的命名，據說是就合方言俗語，又說是取法自彈撥的動作，但究竟如何就合如何動作，卻含糊得很，衹好留待專傢辯正了。但由這款非箏非築的馬上輕樂器之含糊名字，又派生出了一株鮮嫩可口的水果，則是確定無疑的。這水果便是聲訓而來的枇杷。
　　當然，端詳枇杷，簇結有毛，大如雞卵，小如竜眼，皮肉甚緊薄，核大如茅慄，內察外觀，怎麽也看不出絲毫關聯琵琶的蛛絲馬跡來。
　　原來祖宗們的聲訓，立意原本不僅局限在果腹的局部吃食，而是放眼於生果養果的整體軀幹。再看枇杷樹，身高丈餘，宛如一頭磊落大漢，最關鍵的是，肥枝上的長葉，大如驢耳，後背密生着叢叢黃毛，輪廓正是酷似琵琶。
　　琵琶變種而來的枇杷，據說原産於本土，這有始皇帝沒燒盡的書可以證明。傳說是周公擔任攝政王期間著作的《周禮》裏規定，主掌官傢場圃的管理員，叫做場人，職務是種植珍異果子，並按時收穫貯藏，以備長官祭祀待客之用。其中珍異的具體品種，經書的註解說，就是葡萄枇杷之類。
　　這就有了麻煩。如果《周禮》確實是周公他老人傢的職務作品，那枇杷名字的誕生，不該遲至漢傢皇帝嫁公主之後，因為書上說那時纔有的琵琶，而琵琶之後方纔衍生了枇杷。所以總會有一個地方出了差錯。考慮到註解經書的是漢朝的人，而《周禮》一書又是諸經中出現最晚的，今文傢一嚮以為出自篡漢王莽時候的偽作，所以這麻煩，正好去做質疑《周禮》的旁證材料了。
　　而枇杷之起碼種植在漢朝，應該沒有什麽問題。除了有經學家將它詮釋為珍異果子，武帝的上林苑裏，據說有群臣從遠方貢獻的芳果異樹，其中便有枇杷十株。司馬相如誇耀上林鋪排豪奢的賦裏，也將它和酸棗柿子安排在一起。
　　相如老師的詩賦，一嚮辭藻華麗汪洋恣肆，深得講究堂皇面子的皇上喜歡，雖然其中子虛烏有在所難免，但這不等於說枇杷和酸棗柿子的全不存在。
　　誠然，枇杷之存在，無疑在枇杷命名之前，或者另有其他芳名也未可知。可知的，倒是將別傢的芳名移植到這邊的誤讀，而且這誤讀發生在絶非等閑的名人身上。
　　筆記上講故事，說有人問東坡蘇學士，他詩裏那句“客來茶罷空無有，盧橘微黃尚帶酸”，其中的盧橘是個什麽水果。答曰是枇杷。人又問根據是什麽，東坡學士老實告知見於相如老師的賦。那人自然知道出自該賦，接着問難道：盧橘夏熟，黃甘橙楱，枇杷橪柿，亭柰厚樸，這是原句，如果盧橘果然枇杷，註重辭藻的相如老師，必定不會在四句裏面重複使用。隨後又找出前賢註釋來證偽。東坡畢竟是學士，笑一笑算是默認了自己的錯誤。
　　其實盧橘作枇杷，並非東坡學士的認知錯誤，而是相信古書惹下的禍根。昭明太子編的《文選》，收了相如老師的賦，唐朝的人做註腳，纔將二者混淆。其實盧橘本是金橘。蘇學士相信前賢，導致失察，屬於殃及池魚的錯誤。也是他名氣太大，須知名人自然有名人的纍，犯了錯誤，天下人都可以捉住不鬆口。好在蘇學士是君子，牢記聖人語錄，過而能改，不會因為自傢是首長，便憑這錯誤去強製修改漢語，所以此老至今依然遭到全中國人民的強烈擁戴和寵愛。
　　依據分類學上的界定，枇杷歸屬於處處開放的薔薇門下。栽培學教程上則明明寫着，該枇性喜肥沃，以富含腐殖質的土壤最好。但祖宗們從物類相感出發，卻說枇杷不宜糞土。本來鮮花插在牛糞上是天賦了養料，除非那鮮花嬌貴得連丁點肥水都消受不起。枇杷的白花夠得上鮮豔，但是否喜歡腐敗孳生的肥腴，不好遽下斷言。這樣的糾葛，夾纏不清，衹好放生給有關專傢左右辯駁討生活去者。不過，也是詩人的陸遊，園子裏種植楊梅，卻空有枝葉團團，終於總是結果不成，衹有偶然的一株枇杷，不計較厚薄親疏，倒讓他贏得滿盤，大慰寸心。由此則不難窺見，枇杷之生養培育，侍弄該是並不復雜，祖宗們也明確表示了該枇的易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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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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