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 钱
没尺子不要紧,咱们就用手量。把右手拇指和中指使劲张开,绕着她的腰摆 了几摆,不到四!您信不信?就那么苗条! 就在那间小屋里,我跟苗香发生了关系。 那间小屋在一个农民院里,西厢房。有出古戏《西厢记》我当然知道,在那 间西厢房里,确实也有关于那出戏的联想。我们之间也有红娘,不过那红娘是个 男的,是我的战友。提到战友,您就知道我当过兵,当过整整五年的兵。战友王 建东不仅是我的红娘,他首先是我的大恩人,大恩人在古戏里很多,可是我一时 想不起拿什么戏里的角色来打比方,就不比方了吧,反正王建东对我恩重如山。 我们一起复员。他老家在安徽,我老家在河南。他来自一个地区市,我来自农村。 他回老家有城市户口,我回老家就还是农村户口。结果他帮了我好大的忙,让我 跟他去了他那个市,把我的户口落在了他家所在的那个派出所。您问花了多少钱? 别这么问,怪那个的,我不也不细问您的事儿吗? 那间小屋在一个农民院里,西厢房。当然,是临时租的。啊,当然,我说的 那间西厢房,是在北京郊区的一个村子里。可是要把事情捋清楚,还得说另一处 西厢房,就是安徽那个市里一个偏僻角落里的一个院子里的西厢房。简单地说吧, 王建东回去就结婚了。洞房占了西厢房的两大间,另一间连着的小屋子堆东西, 也支了一副铺板,我就睡那上头。各间屋子之间的墙壁不隔音,加上我又把耳朵 贴到墙上去听,那洞房里的响动就让我心里头仿佛有只小锅在扑腾,锅里也不知 煎熬些个什么,又酸,又甜,又苦,又粘……后来王建东看出来了,有天就笑着 跟我说,你也该真的吃点荤的了…… 那间小屋在一个农民院里,西厢房。不过在那里头吃荤的,所吃的,还不是 王建东当红娘让我捞着的。您必得听我一步步往下讲才闹得明白,其实也好明白, 都很简单。 在安徽那个市里,王建东帮我落下了户口,还提供了睡觉的地方,可是工作 他让我自己去找,我也很快找到了一份工,是在他家附近一家饭馆配菜。在部队 我当了两年炊事兵,刀工非常好,打这份工用一句文词儿,叫游刃有余,对不对? 王建东自己的工作当然比我强,他在那里有丰富的社会关系,没费什么劲就当了 一家大商场的业务员。他给我介绍的对象,就是他们商场的收银小姐。这位小姐 不是腰细腿长的苗香,她脸庞挺中看的,腰身没有苗香那么妖娆,名字就免提了 吧。她跟我交得也挺深的,搂搂抱抱,亲嘴摸乳,都是有的,只是没发生那种关系。 她跟我聊天,给我印象最深的话是,她最恨大额钞票,倒不嫌弃钢蹦儿。想想也 是,顾客递上大额钞票都得放验钞机上验,有时就验不出来,但是往银行送,人 家银行却验出来了,这就要追究收银员的责任,往往还要扣工资赔上;可是钢蹦 儿就不用验,银行收的时候过秤计值,也还没发现过伪造的。一个不爱大钞的姑 娘,想想真难得。我跟她单独见面没几次,她就带我去了她家。平常人家。她爸 她妈对我都不错。我把她的照片也寄回河南老家,给我爹我娘看了,扬言我这个 有了城市户口的人,将会带着个城里的媳妇回乡下,让他们以及我们整个家族在 村里脸上红光耀眼。可是临到谈婚论嫁,她爸她妈很干脆地跟我说,只要我拿得 出三万块钱来,婚事马上可以张罗。我哪儿能一下子变出那么多钱来呢?我就说 让他们等几年,我拼命去挣。他们问你几年挣得出来?他们里头,自然也包括那 姑娘本人,她眼泪汪汪,可是掐着手指头帮我算了算,就凭我配菜的工资,到手 后一分钱不花,也得六年以后才能达到三万,她可实在等不起啊!我跟她说,也 许我能换个法子,挣得更多些,她等的时间,也就兴许能短些,她就问:你抢银 行去啊?问的语气倒是软绵绵的,可像尖刀一样刺得我的心汩汩喷血。我跟她的 最后一面是瞒着她爸她妈,约在公园外头墙根下见的,那天下午飘起雪花,我觉 得天空是件巨大的被撕裂了的羽绒服,雪花就是从裂缝里抖出来的鸭绒毛,落得 我满身满脸全是,不觉得冷,只觉得热,热得心上发麻。记得我问她:你不是不 喜欢大额钞票吗?她点头说,是不喜欢百元大钞,不过如果有一手提箱的钢蹦儿, 数出来够三五万的,她会非常非常喜欢。我说你嫁的是人还是一手提箱的钢蹦儿? 她说你不能怪我,更不能怪我爸我妈,如今结个婚,三万是最最起码的数目,连 这个数目也没有,谁敢结婚呢?我听了头脑立刻清醒起来,觉得头上脸上落的不 是鸭绒,是能融化的东西了,她就手里捏着手绢,给我擦脸上脖子上的水,我就 跟她说,也是也是,王建东结婚花了五万,房子还是家里现成的……我就祝她幸福。 您说根本没有撮合成,王建东算不得红娘,我不那么认为,我觉得王建东比 红娘还红娘,他甚至想借我一万块钱,还借我那间小点的西厢房,他对我真是太 好了。可是人家觉得不能那么凑合。确实也是,怎么能那么样凑合呢?我就问王 建东,他广州有没有亲戚什么的,他说哎呀没有,问我是不是想往广东去淘金? 我说必得试试去了。第二天我拎个包就往广州去了。 您一定急着让我讲苗香。您是搞文艺的,我懂,您要搜集素材。可是我的这 些事儿不够格儿当素材。我看电视,看连续剧,不有好些个都市言情剧吗?有的 挺抓人,勾人看完一集还想再看一集,但那都够不着我的生活,不,该这么说, 是我的生活够不着那些个电视连续剧。我的生活就这么笼统着往下说,也还是毛 刺太多,让您觉得太不清爽,太不艺术,而且,意思也太简单,没个深刻劲儿。 对不起,没办法,我就这么活过来的,恐怕也还要这么活下去,拖泥带水,肤浅 庸俗。您还愿意听?我也还愿意讲。 我到了广州,下了火车,已经是晚上了,街上灯火辉煌,越往前走,两边来 往的人就越显得体面,穿得好,手里提的东西,无论是黑亮的公文包,还是鼓鼓 的有外国字的购物袋,也都让我越发觉得自己穷酸,对,穷酸,原来我知道有这 么个词儿,可是,只对那个穷字有体会,对酸字就没感觉,现在可好,我对穷酸 这个词里的酸字,体会深刻,深深地刻进心窝里去了。我盲目地往前走,哪儿灯 火漂亮往哪儿去,可是越漂亮的地方,就越让我心酸。我不知道该在哪儿停下来, 睡在什么地方。那一晚,我把腿也走酸了,整个人成了一棵醋溜白菜,真是棵白 菜也好,可我分明又不是,我是一个人,但我这算是一个什么人哪?那晚我对自 己说,你知道了吧,你是一个多余的人…… 但是我第二天傍晚就找到了工作。我挨家挨户去问那些商店、餐馆,要不要 我干活?我会开汽车,会配菜,更不消说浑身是力气,搞卫生扛东西打杂更不是 问题……问到第三十七家,是个不大不小的中档餐馆,老板接纳了我,让我配菜。 后来跟老板熟了,问他怎么那样爽快地接纳了我?他说第一眼看见我那一米八的 个头,立刻觉得我是一条好汉,再加上我递给他的复员证,他对当过兵的青年总 多些个信任,发现我的年龄不到二十五岁,脸上还存着些孩子气,就更喜欢我了, 因此毫不犹豫,当天就收容了我。广州毕竟是广州,在这样一家中档餐馆里配菜, 工资比在安徽那个城里的高档餐馆里当同样的配菜工还高出一截。但是收工以后, 一个人默默算计,还是觉得难以很快地挣出娶媳妇的钱来。您问为什么不下个决 心回河南老家去娶个媳妇?怎么这样问我?我不是有了城市户口了吗?我好不容 易成为了一个城里人,怎么能忍受回老家落户的结局?在广州,有人说我是外来 民工,外来民工指的是农村来的没城市户口的人,我就总是耐心地纠正他们的说 法,告诉他们我不是外来民工,我是易地工作的城里人,为的是这边工资比我户 口所在地的工资高,水往低处流,而人往高处走嘛。 好了,苗香马上要出场了。 我坦白,第一眼看见苗香,我心里一震,就有想搂住她亲嘴,跟她上床睡觉 的冲动。这样的冲动,说出来,就叫调戏,做出来,就是流氓,如果人家不依, 告了你,就是犯罪,要抓起来判刑,这我当然都懂。但是我心里一震以后,心弦 嗡嗡嗡地私下里抖擞,但是嘴里不说,手脚不乱,更不去强迫人家,那就是个好 人,对不对?您见了中意的人,心里也会这么一震,对不对?如果您说绝对没有 过,那我就不懂了。 第一回见苗香,是在医院里。不是我病了,是有个老太太病了,那可是个有 身份的人物,她一个人住一个病房,那病房里有卫生间,有彩电冰箱什么的,还 有一套沙发。说她一个人住一个病房,是她有那么个资格的意思,实际上是两个 人住,另一个人就是苗香,苗香晚上睡在那个长沙发上,她不是医院的护士,是 病人家属另请来陪床的护理。我去那医院,是按老板的吩咐,给老太太送一样菜去。 医院的伙食很不错,可是老太太还想吃些特色菜,她的亲属就在我们餐馆订了菜, 让给送去,以前都是派个服务员送,那天不知为什么老板忽然让我跑一趟,我拿 着提盒进了病房,苗香走过来接,我俩顿时身体之间的距离近到两尺以内,我以 为一下子嗅见了她的气味,不是香水香皂什么的气味,是她身体本身的气味,你 不信?病房里会有消毒液什么的味道,一定掩盖了所有其他的气味,何况那病房 里还摆着些看望的人送去的花篮、花插,气味该是很混乱的,确实,后来我也感 觉到了那个混乱,但在苗香走过来接我手里的保温提盒时,我鼻子里却只有她的 气味,哎,活人的气味,活女人的气味,年轻的活女人的气味,真让人迷醉啊! 那天晚上我就在自己被窝里靠想象跟苗香一起睡了。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后来苗香跟我坦白,她也曾在被窝里靠想象跟我睡过,只不过那是在跟我接触到 第五回,看见我在篮球场上光穿着汗背心打篮球之后的那个晚上。那天我难得地 轮休一天,并没有送菜的任务,于是我管自提了些水果去那老太太的病房,老太 太睡着了,苗香接过水果,也不问我以什么名义,那水果究竟是给老太太还是给 她的,只是抿着嘴笑,然后告诉我老太太再过些天可能就要出院了,我就凑拢她 身前跟她说我要跟她保持联系,她就给我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我刚把电话号码 记下来,就有老太太的也不知道是女儿女婿还是儿子儿媳妇来探视了,我忙抽身 走了,也不知道人家问没问苗香我是谁,以及苗香怎么圆的谎。我下了楼,医院 绿地那边篮球场上正有些年轻人在打篮球,我就过去跟他们一起玩,也没人细究 我是谁,我玩的时候就总觉得远处那楼房高处有扇窗子里有张放光的脸,死死地 盯着我,那就是苗香,为了她,我玩得格外花哨,一会儿勾手投篮,一会儿跃起 盖帽,有时还爽性双臂吊到篮球架的横挡上,像练单杠那样奋力引体向上,我觉 得浑身肌肉都在像花朵一样怒放…… 苗香也不是广东本地人,跟我一样,也不是外来民工,也属于易地工作。她 来自甘肃一个县城,跟我不同之处是,她是跟哥哥弟弟结伴来的,哥哥弟弟都进 了工厂,在流水线上干活,她一直作杂工,换过很多活路,最后才找到这份护理 工,虽然二十四小时都得随时伺候病人,但工资是每天六十元,比哥哥弟弟挣的 还多,也不用另外租房子住,随着病人订饭吃,自己不用花什么钱。有的病人要 接屎接尿,频繁地给翻身、擦身,有的病人像我见到的那位老太太,能自己去卫 生间方便,只要注意扶着就行,所以这活路也不能说是非常的艰苦。我后来抽空 去医院,都是趁病人睡觉,又没有医生护士查房,亲友什么的也没来探视,就把 苗香叫到病房外大回廊上,站着小声说些话。现在也不记得究竟都说过些什么话, 只记得她眼睛仰望着我,闪闪的,嘴角朝上弯,分明是喜欢我,而每当我不得不 离开时,她眼睛就晴转阴,嘴角有点朝下撇,分明是舍不得我。 那个老太太出院后,苗香又伺候了另一位半老太太,但这位半老太太是癌症 后期,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也不向餐馆订菜,加上她的亲属频繁地来病房探视, 我就很难再见到苗香了。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情,就是我发现我的身份证丢了。老板是个 很认真的人,他说我应该回安徽补一个身份证。确实应该回安徽去补。我给王建 东挂了一个长途电话,他说那你就快回来吧。回安徽以前我想无论如何要跟苗香 见一面,我就硬闯到医院去了,结果发现那个病房里换了个病老头,还有个呆头 呆脑的男护理。说是那个得癌的女病人死了。女病人的护理,姓苗的姑娘呢?人 家说不晓得。我就去住院处查,那里有所有护理工的名单,上面有苗香的名字, 但注明她回家待命去了,就是这期间没有女病人需要她护理了。我就马上给她打 电话,接电话的人说的广东话,大意是这人现在不住这儿了,搬哪儿去了不知道。 放下电话,我就觉得身体成了个掏空的腔子,这样一个空腔子,还要身份证干吗呢? 到头来我还是回到了安徽,回到了那个给我带来城市户口也带来伤心回忆的 地方。下了火车我就去王建东家。他不在家,他媳妇说他临时被派到连云港押货 去了。一年过去,我发现他家重新装修过,比结婚时候更漂亮了。那间原来堆东 西、给我住的小厢房,跟大厢房打通了,布置成了育儿间。当然最大的变化是王 建东有孩子了,她媳妇把我让进屋里没说上几句话,就抱着胖儿子喂奶。本是熟 人,风俗上女人喂奶也不避旁人,那媳妇在我对面沙发上坐着,露出一只鼓鼓的 白奶子喂那孩子,我见了心里酥痒,有伸手去摸那奶子的冲动,当然我并没有真 地干那样的事,那是绝对不能干的,我只是在想象里摸了一下。 王建东媳妇对我不咸不淡的,问我在广州是不是发财了?我如实告诉她,那 边工资高一些,但我就是拼命地俭省,也还是存不出多少钱来,加上说话上跟一 般人难以沟通,因此找到更好的工作也难。王建东媳妇忙着照应孩子,连杯水也 没给我倒。她喂完孩子以后,就拿出我存在她家的户口本,搁到茶几上,意思是 让我拿去补身份证,以后也就由我自己保存。她还说,其实现在哪儿都有给人做 身份证的,广州肯定做得更像真的,价钱总比坐火车跑来回省吧。我就说我还是 要真的。她淡淡地说了句,就跟这儿吃晚饭吧。那时候才下午四点多,我听了就 明白我在这个厢房、这个院子里也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后来我在那个小城的街道 上走,心里头重复着刚到广州那天的感觉,那种感觉还挺像心尖上粘了些捏不下 来的苍耳子。我本该去派出所,却朝相反的方向走,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我也 不知道自己命里的这步棋该怎么走了。忽然我发现有两个身影跟别的身影不一样, 别的身影对我没有什么意义,这两个身影却从许许多多的没意义的身影里跳了出 来,跟浓墨泼出来的似的,使我马上想到三万这个数目……说准确点,那身影不 是两个人而是三个,是一对老头老太太推着个儿童车,儿童车里睡着个孩子。当 然啦,您猜出来了。我停住脚步,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他们的身影是什么 时候消失的。夕阳裹在我身上,先是觉得发热,后来就觉得发冷。后来,我转身 疾步朝一个地方走去。不是去派出所,也不是去小旅店,是去了火车站。 您以为我回广州了?不是,我去了合肥。 在合肥下了火车,我发现随身的挎包裂了一条口子,肯定是我在火车上迷迷 糊糊的时候,让人用剃胡子刀片给拉的。损失极为惨重。一个放着我全部积蓄的 厚信封没了,户口本也没了。我垂头丧气地在车站外广场上,靠着广告牌的立柱 痴呆了好半天。后来所有知道这事的人都给我放马后炮,说我怎么那么笨,为什 么要带着几千元现金旅行,应该去银行办个通存通兑的活期存折嘛,设了密码的 折子即使被人盗去,他也取不出来,你通过报失也还能追回损失。 说实在的,丢了那么多钱,我却并不特别悲痛。您已经知道,我丢失过更为 宝贵的,而且不止一次。风吹到我身上,头脑清醒些,我到僻静处清理自己的东 西,发现复员证、驾驶证都还在,仔细想想,我那户口存根在那派出所也该还在, 我丢的只是钱。我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一米八的个头,浑身是力气,我可以 再去挣钱。我不想再去饭馆配菜了。我决定去职业介绍所。我想起来我裤子腿的 卷边里还藏着一张百元的票子。这是离开广州时我自己缝进去的。后悔当时没多 往里头搁两张。这招数是餐馆里一个洗碗工教给我的,他说有回他把别的全丢了, 好在还有裤腿里的一百元,让他渡过了难关。当时我是嘻嘻哈哈当着他面缝的, 只当好玩。我以为我这么个一米八的壮小伙子,我不抢别人罢了,别人谁专从人 堆里挑出我来抢啊?再说我当过兵,最警觉的,偷我也难。但是偏偏就让人给偷 窃了。 那裤腿里的百元大票功劳真不小。我去职业介绍所,交了二十元的中介费, 又租到一间临建房,预交了五十元房租,兜里净剩三十元,我想凭这三十元我起 码能撑十天。没想到登记的第二天我就找到了活儿,是在一个仓库扛包,这活儿 虽然累,可是一天苦干八九个小时,把定额完成,能挣三十元,算下来一个月挣 的比在广州配菜还多。但是人家不是马上把钱给你,要干足一个月才给你结算一 次。我自己仅有的三十元怎么撑得了一个月呢?我就买了一捆大葱,每天就着大 葱啃馒头。干那力气活,特别耗费体力,也就特别能吃,从仓库食堂买馒头,比 外头便宜,三毛钱一个,我一天怎么也得八个才行,这样一算,无论如何撑不到 一个月。一个老师傅,本来他听我去过广州,跟我开口借过钱,我把自己丢钱的 事告诉了他,他就跟别人去借了,临到他发现我连吃馒头的钱也没了,反倒帮我 借来了三十块钱,这样我就撑到了发工资的那一天,一下子拿到了九百三十块钱, 还掉三十还剩九百,我就马上去银行办了个有密码的通存通兑的折子。 我知道,您急着要听西厢房里的故事。北京那间西厢房,在一个农民院里, 小小的,里头也没怎么装修,挺简陋的,可是,在那些日子里,它就是我的天堂。 从扛大包到进这间厢房,当中还有一千多天的事情。我换了很多工作,辗转 了许多地方。最后,来了北京。有个算命的,偶然遇上的,他跟我说,我不适合 在南方发展,我的运气在北边。这就是我闯北京的主要动力。您笑我迷信?其实 也不一定是迷信。到北京,我有自知之明,就是我这么个条件,根本没办法在市 区生存,我只能到远郊找机会。也是转悠了几圈,最后才到了这个榆香园。您是 榆香园的业主,您比我更清楚,如今北京这样的商品房小区很多。户口真是不重 要了。您不就是外地的户口吗?城市户口跟农村户口的区别也越来越有限,特别 是对于年轻人来说,钱就是户口,只要你有大把的钱,就可以在北京买房子、买 车,立下脚来。最近不是还有这样的政策出台吗?就是只要你在北京投资或者纳 税达到一定数额,特别是能为北京下岗职工提供一定的就业机会,那就欢迎你申 请北京户口,批准起来很快。 这榆香园真是个好地方。人气很旺。您的概括很对,这里的基本状况是:一 对夫妻一套房,一辆汽车一条狗。夫妻大都三四十岁,有的跟我一般大,有的比 我还小点儿,大部分是从外地来的,在北京做点不大不小的生意,发了点不大不 小的财,就买了这不贵也不便宜的房子,安下家来,他们的私车也没几辆高级的, 大半不过是捷达、富康、桑塔纳,有的更不过是夏利、奥拓;有的养了孩子, 有的,用您教给我的那个话,是不要孩子的丁克家庭,但是却几乎家家养了狗, 现在连我对这些宠物狗的品牌也很熟悉,什么吉娃娃、贵宾犬、斗牛犬、松狮犬、 腊肠、沙皮、斑点……说实在的,我知道北京比这富贵的地方、家庭多的是,离 榆香园不远就有茵梦湖别墅,里头全是单栋的小洋楼,那里头住户的私家车最差 的也得是别克、本田,休闲设施可不是光有网球场,人家那边有好大的带高架网 棚的高尔夫练习场,每天光往里头送鲜花的保温车就总有两三辆,可是那并不让 我羡慕,我知道那是我一辈子也够不着的,但是我羡慕咱们榆香园里的买下小单 元、开上奥托都市贝贝的同辈人,他们的今天,就该是我的明天,那是我下把狠 力气,能够得上的啊! 我是前年秋天来榆香园开物业班车的。每月工资九百元,管吃管住,这是这 么多年来我最满意的工作。住的虽然是集体宿舍,楼房的地下室,跟电工、管子 工还有保安队的住在一起,睡上下铺,但是卫生条件不坏,有洗热水澡的地方。 都是差不多大的小伙子,我算里头年龄大的了,都管我叫哥,处得挺好的。吃的 也还可以,起码不用自己再张罗了,走进食堂,什么都是现成的,热腾腾的。开 班车这活儿对我来说挺轻松的。坐我这班车的基本上是些老头老太太,还有进城 上学的中小学生,大家都有座位,文文明明,对我挺尊重。物业公司发给我的工 作服是黑颜色的西服,雪白的衬衫,还有带榆香园标志的淡蓝色领带,再配上雪 白的手套,往驾驶座上一坐,我就觉得自己不是多余的,而是必需的一个存在, 心情格外的好。 您急了不是。您怪我怎么还没说到那间西厢房,还有那腰身细细的苗香。您 是怎么说的来着?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幽默?什么 叫幽默?更不懂了。但是苗香确实就要再次出场了。 去年夏天忽然接到一个长途电话,来电话的是个女的,她问:“还记得我 吗?”我立刻惊叫:“苗香!你在哪儿?”原来她也在北京!您说这叫得来全 不费功夫?对我来说,当然,真是天上掉下来一个现成的仙女,可是对苗香来说, 她可是费尽了功夫才找着了我。大概其地说,她是先从广州我配菜的那家餐馆, 打听到我的户口所在地,又从那里联系上王建东,再通过王建东得知了我在北京 榆香园打工。我庆幸自己一直跟王建东保持着联系。想起王建东媳妇,觉得是块 冰,但是想起王建东,就觉得永远是块能烘暖我的红炭。 苗香跟我联系上没几天,就大摇大摆地到榆香园找我来了。我们物业公司的 哥儿们,比我大的都有媳妇,只是媳妇在老家罢了;比我小的也有在老家娶了媳 妇的,也有在北京娶了外地来打工的姑娘,在附近村子里租农民房安了家的;还 有正讲着恋爱,筹备着婚事的,睡我下铺的管子工小焦就跟小区超市的一个售货 姑娘正打得火热;我没媳妇,也没交上女朋友,这个情况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坐 班车的老大妈老嫂子问起来,更觉得难以理解,他们说我一表人材,帅哥儿,是 不是眼光太高啊,怎么会都快三十了还没娶媳妇?有的还说要给我介绍,我也真 等着他们介绍,但始终并没有真来给我介绍的,我自己肚子里明白,真要是北京 正式户口的姑娘,听到我这么个外地打工仔的情况,没自己的房子,没医疗保险, 没养老保险,更别提只有初中学历,又不是作生意能发财的,谁愿意跟我呢?至 于外地来打工的姑娘,没结婚的,一般都比我小五六岁,先别说她们也想嫁个有 钱人,就是钱财上将就点的,也嫌我老,宁愿去跟小焦那样的年龄相当的凑对子。 老大不小,媳妇还八字没有一撇,这是我在榆香园里的大苦闷,也影响我在别人 心目里的分量。苗香的从天而降,让我心里的阴云一扫而空,物业公司同事和业 主们纷纷跟我打趣,说我原来是故意跟他们隐瞒,敢情我不但有对象而且是个天 仙般的美人儿,真是够有艳福,也够能装蒜的,听到这样的反映,我下巴不由得 总往上仰,真有点得意忘形,仿佛我那以前真是故意在跟他们卖关子似的。 苗香来了,我就到园外村子里租了那间西厢房。您知道这榆香园就是外头那 个村子的村干部把土地的使用权卖给了开发商,那么盖出来的。房东见了我总要 发些牢骚,说卖村里的地,得了大把的钱,村里干部现在都坐上了奔驰车,盖起 了大公馆,可村民一分钱好处都没有,这算怎么一回事儿?我心想那几个村干部 就是坐宇宙飞船也就让他们白坐去吧,我眼前有了苗香就够了!房东又叨唠说那 开发商不过是三十郎当岁的小媳妇,也并没有北京户口,自己兜里没几个钱,也 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能耐,一家伙从银行里贷出了那么大笔的款子来,除了 这榆香园,还开发了好几处地方,人家就是有后台,有关系呀,瞧吧,指不定哪 一天,揪出个贪官来,就把你这小媳妇连带着薅出来!我没听完就离开了,心想 那开发商爱有什么后台什么关系就让她有去吧,反正都跟我没关系,她就是被薅 出来也不关我事,只要榆香园新换的老板还管给开工资,那我就都无所谓,而且, 有了苗香,就是榆香园破产了,乱套了,我跟苗香另外找地方挣钱就是了,也都 用不着我皱眉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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