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二十九回 臨水對殘花低徊無限 倚鬆鄰瘦竹寄托遙深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楊杏園走出來一想,我去回劍塵一個信罷。便到何劍塵傢裏來。何劍塵的夫人,梳着一個辮子,短衣短袖,褲腳子高高的,穿了一雙高跟皮鞋,低着頭,身子直轉,在院子裏扯空竹。那位李鼕青女士,也在這裏,穿着嗶嘰夾襖,黑洋皺裙子,踏了一雙青布平底鞋,素淡極了。清清亮亮的梳一個頭,衹蓬着一點鬢發,臉上一點粉也沒擦,白裏越發映出紅來,一派聰明大方的樣子,都顯了出來。她抱着手籠着袖子,靠在走廓的柱子下,看何太太扯空竹,衹是吟吟的微笑。她猛擡頭看見楊杏園,一面點了一個頭,一面笑喊道:“何太太,客來了。”何太太一回頭,見是楊杏園,笑得把頭直低到懷裏去。手一停,空竹掉在地下直轉,將手上扯空竹的棍子麻索一扔,搶先進屋子去了。
  何劍塵在屋子裏笑了出來,請楊杏園裏面坐,李鼕青也跟進來了。何劍塵因為他二人會面,想起還書的事,不禁說道:“天下事聚散沒有一定,東西也是這樣。李先生丟了的那部書,據李先生說,好幾年不見了,不料一點兒沒動,卻在杏園那裏被我尋出來,物歸原主。這不是一個證據嗎?”李鼕青聽了這話,就對楊杏園一笑道:“謝謝楊先生!不是何先生說,我都忘記了。”楊杏園道:“我也忘記了一樁事。令堂大人,前次不是托我打聽愛美學校的事嗎?我去是去了一回,就因為耽誤了,忘記回信,對不起得很。”李鼕青道:“這是傢母的意思,我就始終沒有想到這上頭去。這是不成問題的事了。”她本坐着的,說到這裏,起了起身,牽了一牽衣襟,然後又坐下,纔說道:“楊先生那書裏,還有幾首大作,恐怕錯夾在裏頭的,我當時寄回去了,收到了嗎?”楊杏園聽了這話,臉上禁不住熱一陣,卻笑道:“這本是做好了,打算在報上塞塞空白的,後來一看,究竟不大好,沒有發出去,不知道怎麽就夾在那本書裏了。不知道的不要說我班門弄斧嗎?”李鼕青笑道:“很好,是老手筆。哪時得工夫,我很願意請教。”何劍塵對楊杏園道:“李女士是個眼界極高的人,她說好一定不錯。不知道李先生看見的,是幾篇什麽文章?”李鼕青嘴角微微一動,有點笑意,正想說出來。楊杏園便說道:“幾首無聊的小詩,什麽好東西呢?”李鼕青道:“楊先生太客氣了。我曾聽見何先生說過,楊先生近體詩做得最好。去年年鼕,和張船山的八首梅花詩,尤其是傳誦一時,可惜沒看見。楊先生能不能夠撿了出來,給我瞻仰瞻仰?”說完,先就微微一笑。楊杏園一想,我那八首詩,是本事詩,怎麽能夠拿得出來?本想說不值一看,又恐怕拒絶李鼕青的要求,很不合適。便道:“事是有這一回事,並不是梅花詩,不過藉張船山的原韻,做了八首感懷詩罷了。哪天得空,撿出陳報來,一定送給李女士指教。”說到這裏,便笑着對何劍塵道:“我這幾首詩,又是幾時傳誦一時了?你不是譽揚過份嗎?”何劍塵道:“從前人傢不知道北京城裏有個楊杏園,自從你在報上登過那八首詩之後,……”楊杏園聽他說到這裏,生怕他老實的說出來,對何劍塵望了一眼。何劍塵接上說道:“人傢就說你是一個詩傢,引得你越發的要作詩,還打算印專集呢。這不是傳誦一時的明證嗎?不過你在李女士面前,好像是小巫見大巫,總有些膽怯怯的,不敢說有本事,免得栽斛鬥,是也不是?”李鼕青禁不住笑了,搭訕着擡起手去理鬢發說道:“我常說何先生是個會說話的人。”這時,何太太換了一件長些的衣服,又係了一條裙子,笑着走出來。楊杏園笑道:“我又不是客,嫂子為什麽還要換衣服纔出來?”何太太道:“我倒不是為客來換衣服,因為到了一張新片子,我要和李先生出去看電影。”楊杏園笑道:“嫂子越發的文明了,在傢裏講究運動,又講究高雅的娛樂。”這句話說得何劍塵笑了。說道:“她就喜歡上電影院,總是逼着我一陣,翻譯給她聽,電影看完,嘴也幹了。如今有了李女士陪他,我就如釋重負。”何太太道:“我就不懂你是個什麽臭脾氣!我看別人在電影院裏,一對一對多的很,都是有說有笑的。怎樣我和你去,你就討厭?”何劍塵道:“你要知道,那一對一對的,未必是像我們這一樣的關係。有一大半是約着到電影院裏去說話的。你說他們坐在一處,應該說話不應該說話?”何太太聽了這話,很不以為然,本想駁何劍塵幾句,因為李鼕青在當面,有許多話不便說,便牽着李鼕青的衫袖道:“時候到了,走罷。不要說閑話,耽誤了我們的電影。”李鼕青站起來對楊杏園微微的鞠了一躬,笑着說道:“再會。”便用手牽了一牽衣服,同何太太走了。
  楊杏園對何劍塵笑道:“我來的不湊巧,誤了你給太太一趟翻譯的差事。”何劍塵也笑道:“這個差事,要未結婚的時候纔有趣味,結了婚以後,就沒有意思。”楊杏園道:“此話當真。我看許多朋友在未婚的時候,歇不了一天不見他的未婚夫人。到哪裏去玩的時候,總是一對。一結了婚,衹三五個月,便淡下來。不但不和他的夫人一路出去,有時出去玩的時候,還要隱瞞起來,不讓他夫人知道。這個理由安在,我實在不明白。”何劍塵道:“這卻不可以言語形容的,你叫我說,我也說不出來,將來你結了婚,你就自然知道了。”楊杏園道:“我連未婚的人兒還沒有,怎樣就談到結婚的事?”何劍塵笑道:“你想找個未婚的人兒?我路上卻有個人。”楊杏園聽了這話,不知道什麽緣故,心裏先撲通跳了一下。又微微的一笑,然後說道:“你這個願心,許得早了,還是你夫人要過門的時候許的哩。”說着靠在椅子上伸了一個懶腰,兩衹腳架起來,搖曳不定,望着何劍塵笑。何劍塵道:“不錯,這話是我說的。你要知道那個時候我說這話,是有目標的,打算給你做一個現成的媒。”楊杏園聽他這話,明知道他是指梨雲,不覺黯然神傷,說道:“日子真快,梨雲已經死了一百多天了。”何劍塵道:“清明節快到了,你要到義地去,告訴我一聲,我和你同去一祭。”楊杏園道:“不是你說,我倒忘記了。”說到這裏,又長嘆了一聲道:“‘七千裏紀鼓郵程,傢山何處?一百六禁煙時節,野祭堪憐。’我是免不了要去,不過去了又要叫我幾天難過。”何劍塵道:“你念的這聯四六,我好熟,好像在哪裏看過。”楊杏園道:“《花月痕》上雙鴛詞的碑文,你怎樣不記得?說起《花月痕》我又想起來了,我那和張船山梅花詩的八首本事詩。我完全是仿《花月痕》的意思,你為什麽告訴密斯李?她要我送給她看,我怎麽拿得出手?”何劍塵笑道:“好在你是個倚馬才高的人,你不會再做八首嗎?”何劍塵說了這話,望着他微笑了一笑,楊杏園倒不好意思,以為他這笑裏面,很有些皮裏陽秋呢。又閑談了一會,由詩談到桃花,楊杏園道:“白過了一大半春天,很是可惜,明天我們同到萬牲園看桃花去,好不好?”何劍塵順口答應“好”,楊杏園就約着明天十二點鐘一路去,他纔回傢。誰知到了次日,他去找何劍塵時,何劍塵已不在傢,他一股子高興,又不願算了,便一個人出西直門到萬牲園來。
  這一日,天氣很是和暖,風又小,塵土都沒有吹起來。走進園去,那些杈杈椏椏的樹木,都發了很深的芽,樹上東一撮子嫩緑,西一撮子淡黃。太陽照在身上,背上發熱,樹枝子擺動,微風吹在臉上,很是爽快。雖然北方春遲,春色還淺,可是這一看去,滿目都勃勃的有生氣了。走進動物園,順腳踏上木橋,俯看着河裏的水,帶着一點兒淡緑色。岸邊鐵網裏的水禽,鴛鴦鵝鴨之類,都在水裏遊泳。內中有一對錦鴨,在那裏洗澡,它把脖子插進水裏,隨着鑽進半截身子,然後再由水裏鑽出來,那水從背上流下去,好像撒了一把珠子一樣,煞是好看。想起“春江水暖鴨先知”那一句詩,不覺提起了一股詩興。看了一會鴨子,走出動物園,嚮着石路順步走去,無意中走着,不覺踏上小道,離開豳風堂那邊遠了。這一帶都是菜地和果木園,有些園裏的園丁,正背着太陽,蹲在地裏種什麽東西。幾衹喜鵲在地裏跳着找東西吃,並不怕人。遠望園的北邊,一路柳樹林子,在太陽光裏,列了一排非煙非雲的翠霧。三三兩兩的遊人,都在樹底下走來走去。楊杏園走的這邊,卻是空蕩蕩的,寂無聲息。他背着手走了去,四圍一看,並不看見整片的桃花。正在奇怪,回身看見地下插了一塊木牌,上面寫着“桃林”兩個字,想道:“這就是桃園嗎?”一看附近的樹上,果然有三朵兩朵的花,其餘樹枝子上,綻着珠子似的,滿排了未開的花蕊。想道:“原來還沒有到開花的時候,還是來得早了。”步過桃園,是暢觀樓的對過,三架小橋,犬牙相錯的架着。這面前的一架木橋,對過有一樹半白半紅的花,樹枝斜伸在水面上,水裏頭也有一樹花影子。風吹過去。水波蕩漾,那水裏的花影,隨着水浪也都搖動起來。楊杏園看見這種景緻,不覺暗地裏喝了一聲彩,便一直走到橋邊去,這時,風已一陣大似一陣了,這一樹花,被風吹得花枝顫動,撲撲簌簌,衹是往下落。衹一會兒工夫,草地上,水面上,落了一片的花。那水裏的花影子照得模模糊糊,也是一陣一陣的,浮上花片影子來。楊杏園隔着木橋呆呆的看了一會子,信步走上木橋,扶着欄桿,看那水裏的花影,又擡頭看那一樹花,花片依舊的篩將下來,他忽然想起五個字“紅飛花影瘦”。自己想道:“這到是一句詞,回頭回去,我把它湊着填起來。”想着一直走過木橋,走到樹下,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株杏花,滿樹已開得十分爛漫,一朵花蕾也沒有了。這個地方,本很僻靜,一個人也沒有。他在杏樹底下,徘徊了一陣子,想起來了,前兩年在這地方,曾和朋友遊過,有一株杏樹不過一人來高,還說它弱小可憐呢,那正是這株樹。今日重逢,不料有這樣大,真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了。一個人扶着樹的幹子,癡站了一會。風是已經住了,那樹上的花,還是有一片沒一片的落下來,飄飄蕩蕩,衹在空裏打翻身,落到地下去。楊杏園便念道:“葉暗乳鴉啼,風定老紅猶落。”又嘆道:“這地方,渺無人跡,就剩下這一樹搖落不定的杏花,它像我這落拓人群飄泊無所之的楊杏園一樣啊。這樹杏花雖然獨生在這野橋流水的地方,還有我來憑吊它,衹是我呢?”想到這裏,長嘆了一聲,便在杏花旁邊,找一塊幹淨的石頭坐了下去兩衹腿並麯着,兩衹胳膊撐着膝蓋托着臉望着杏花出神,不知身在何所。
  坐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也忘記了回去。正在出神,忽然有個人站在身邊,叫了一聲“楊先生”。楊杏園猛可的醒了過來,擡頭一看,卻是一個穿童子軍製服的小孩子,也不過十歲上下年紀。楊杏園站了起來,對那小孩子笑道:“兄弟,你錯認了人吧?你認識我嗎?”那小孩子被他一問,把臉鱢得通紅,把一個右手的食指,在嘴裏囗着,說不出話來。楊杏園看見,不覺好笑,便攜着他的左手道:“我姓是姓楊,你怎樣知道?”那小孩子轉過身去,用右手一指道:“我姐姐說的。”楊杏園順着他的手看去,衹見那邊木欄橋上,站着一位姑娘,灰色衣服,黑裙子。那風由上風頭,吹動她的裙子,衹在木欄桿上,拂來拂去。楊杏園認得是李鼕青女士,還沒有招呼出口,那邊早是臨風點首,笑盈盈的說道:“楊先生。”楊杏園牽着小孩子的手,一路迎上前去,對她點了一個頭。走到橋上,楊杏園指着小孩子道:“這是令弟。”又牽着小孩子的手道:“叫什麽名字?”小孩子勉強答應了“小麟”兩個字。李鼕青笑道:“是的,沒出息,見人說不出話。楊先生就是一個人來麽?”楊杏園遭:“本來約着劍塵兄來的。他臨時爽約,我又不願打回興頭去,所以一個人來了。”李鼕青笑道:“楊先生又在樹下尋詩吧?我在這裏看見好一會了。”楊杏園道:“我覺得這地方,很是僻靜,這一村殘花,一灣流水,十分可愛,就坐在這地方休息一會子。”說時回頭一看,太陽光已射在樹杪上。樹的下半截,都沒有陽光了。便說道:“時候不早,我也要回去了。”李鼕青扶着小麟的肩膀道:“我們也回去罷。”不知不覺,三個人便順着一條石路,慢慢的走回。李鼕青笑着對楊杏園道:“楊先生剛纔在杏花底下坐了許久,一定做了幾首杏花詩。”楊杏園道:“我的思索,嚮來枯槁,做起詩來,總要伏案構思,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填去。哪裏能夠隨隨便便就做得出來?”李鼕青笑道:“太客氣了,衹怕對牛彈琴,做好了詩,也不能告訴我們呢。”楊杏園道:“笑話!笑話!李女士不信,去問劍塵兄便知道。我是常說的,李女士的學問,我最佩服!”李鼕青笑了一笑,搖一搖頭說道:“我不過是個失了學的中學生,哪裏談得到學問二字呢?”三個人一路走着,楊杏園和李鼕青衹顧說客氣話,好像倒是初見面的朋友,盡量的謙遜,一點也不嫌煩膩。走到大門口,那收票的長人,從旁邊彎着腰走出來,也沒有言語,對人伸出一隻大手。楊杏園知道他是要收票,便拿出門票交給他。李鼕青的票,在小麟手上,他也學樣,走過去交給他。人離得遠不覺得,走得近了,大小一比,小麟衹比他的膝蓋高上幾寸,那長人俯着身子接了票去。小麟記起他童話上的一段故事,笑着問李鼕青道:“姐姐,這個人好長,是不是大人國跑來的小孩子?”這句話,不打緊,說得李鼕青禁不住用手絹捂着嘴笑了。李鼕青先前和楊杏園說話,都是客氣的笑,這回卻是愉樂的笑,楊杏園看了,仿佛若有所感。大傢走出門來,說了一句“再會”,便各自坐車回傢。
  他這天到傢,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而來。一個人坐在屋子裏沉沉地想遊園的經過。自己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禁不住思潮涌落,想到李鼕青問他要詩看的話,就把去年作的那八首本事詩拿出來,自己翻看一遍。衹見頭一首頭一句,“幸負鷗盟悵落霞”,就覺不妥,心想,“這種詩,哪裏可以送給人傢看?她今天不是說我作杏花詩嗎?我何不就把梅花韻,和八首杏花詩。”自己這一想,詩思就不覺涌將起來,便把一隻手撐着椅子因,托着頭,想了一想,先有了大意。揭開墨盒,鋪了一張幹淨紙,提筆就寫。楊杏園嚮來就喜歡和詩,加上今天很愉快,不到兩個鐘頭,八首詩就做起來了。他靠在椅子背上,兩衹手捧着稿子,念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麽不妥,便重新找了一張紙謄了,另外寫了一張八行,摺叠在一處,用一個信封套了,寫了地點寄給李鼕青。
  次晨信到李鼕青傢裏的時候,她梳完了頭,收拾幹淨了書桌,捧着一杯茶,坐在那裏休息。桌上緑瓦盆子裏,栽着的一盆素心蘭,開了兩剪,十分的香。白磁瓶子裏,插了一束半開的紅白杏花,是老媽子清早從菜市帶回來的。她呷着茶看花,不覺出了神。忽然老媽子送上一封信來,卻註着楊緘兩個字。她低着眼皮想了一想,就猜是楊杏園送來的。將信拆開,先看那信:
  鼕青女士文鑒:走羈旅下士,落落不能與人合,習與性成,萍蹤所適,轉不嫌其孤獨。日者偶然興至,涉足芳園。披風臨水,落英滿襟,地僻人稀,彌增感觸。悵們之際,得領清芬,神志為快,殆古人所謂得其人於高山流水之間者乎?蒙一再索詩,殊慚無足陳者,然而文字之交,正在攻錯,則又不容其有所藏拙。掩袂歸來,百感交集。挑燈撿張船山梅花詩,步韻杏花八律,狀物自知不工,寫我之所感而已。惟大雅正之。
  李鼕青看見,默默的想了一會,不覺嘆了一聲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淬。”信處另有一張紙,便是詩。那詩道:
  看杏花步清人張船山八首梅花詩原韻呈正李鼕青君。
  一笑春風燦彩霞,相逢有酒不妨賒,
  斷橋流水愁相嚮,野竹垂楊各自斜。
  細雨簾前寒客夢,晚妝樓上感年華。
  無言一樣憐飄泊,底事呼為得意花?
  欲紅仍白可憐生!秀骨奶奶夢也清。
  春色半墻如有意,夕陽一樹最多情。
  飄零無奈到寒食,及第應慚是小名。
  村外爭傳消息好,提壺正唱勸杯聲。
  春深也應恨來遲,此恨遲遲蛺蝶知。
  李鼕青看到這裏,不覺臉上一紅。心想起是起得好,押遲字知字韻,也不牽強,衹是太露些,又望下看:
  古道停鞭驚邂逅,小樓聽雨最相思。
  李鼕青明知道這是很熟的兩個杏花典,拿來活用了。但是玩味詩中的語氣,很像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用手扶着腮,想了一想。又轉一個念頭想道:“本來呢,杏花詩押思字不容易下筆,要我做,也怕衹有這句可用了。”又念道:
  卜居願種三千樹,勸醉終須一兩枝。
  略染胭脂原不俗,淡裝濃抹總相宜。
  李鼕青想道:“三首詩,以這首的韻不好和,也就算這首和的好。”想到這裏,又從“春深也應恨來遲”起,念了幾遍。她把“古道停鞭驚邂逅,小樓聽雨最相思”十四個字,細細推敲了一番,又往下念:
  花前流水繞孤村,野店人來倒酒樽。
  佛亦多情留古剎,春原無礙到柴門。
  三分憨態溶愁緒,一半嬌羞褪粉痕。
  栽嚮日邊終太豔,詎應雨露有私恩?
  江南猶憶舊因緣,明日清明又幾年。
  脂粉清勻如好女,雲霞簇擁想靈仙。
  晚風庭院花初落,夕照欄桿蝶可憐,
  終讓詩人能愛爾,麯江一宴到今傳。
  側帽尋來倦客蹤,牧童遙指幾重重。
  江南紅雨三春老,樓上青旗一笑逢。
  托運劇憐鄰瘦竹,移栽好是對春鬆。
  李鼕青念到這裏,又不覺臉上一陣發熱。心想這幾首詩,楊杏園他本是學張船山,引杏花切他的名字自比又帶比人。以前幾首,恍惚迷離,看不出究竟來,這首押鬆字韻,不是有些意思嗎?船山的詩我不很記得,原詩裏,好像沒有這個鬆字。不然,那也太巧了。想到這裏,就把傢裏清朝幾部詩集,都翻看了一看。找出張船山的梅花詩,果然他押二鼕韻的一首,有“對客豈無能舞鶴,賞心應是凋後鬆”,這樣兩句,她一肚子的疑團,到這裏又取消了。再望下看:
  明妝剛在寒梨後,絶異桃花別樣濃。
  二月東風錦作團,小紅相對學吹彈。
  含嬌欲滴睛猶潤,帶雨和煙畫總難。
  念到這裏,忽然院子外頭,有人問道:“密斯李在傢嗎?”李鼕青連忙將信和詩捲着一團,放到桌子抽屜裏去。李鼕青一看原來是她的老同學梅雙修女士。便含着笑引她到屋裏來坐。梅雙修笑道:“有許多天你都沒有到我那裏去,老是在傢裏看書嗎?”李鼕青道:。哪裏看什麽書,還不是混混又一天嗎?昨天我還跑到三貝子花園去看桃花呢。”梅雙修道:“你和誰去的,怎麽不通知我一聲?”李鼕青道:“昨天帶我的小弟弟到西城去找一個朋友,因為她不在傢裏,就順便到三貝子花園去走走。其實我自己也沒有打算去的。”梅雙修道:“一個人遊園,你不嫌冷淡嗎?”李鼕青笑道:“冷淡什麽?我還有個小弟弟陪着呢,人傢……”說到這裏,又笑了一笑,說道:“人傢哪裏都像你,總要趕熱鬧呢。”梅雙修道:“我也不見得就趕熱鬧。”說着,梅雙修看見衣櫥上的鏡子,照了一照臉,用手將鬢發理了一理,又把背對着鏡子,踮着腳,回過頭看看後影子,用手摸了一摸頭。李鼕青笑道:“一班朋友裏,總要算你受修飾的了。”梅雙修笑道:“那也不見得,出門總要換一件衣服呀。”李鼕青牽着她旗袍的大襟,拿起來抖了一抖,笑道:“你瞧,女學生穿這樣的衣服,未免太豔麗了吧?”梅雙修道:“這是印花印度綢,很普通呀!”李鼕青道:“多少錢一尺?”梅雙修道:“兩塊錢上下一尺。”李鼕青道:“那末做一件旗袍多少錢?”梅雙修道:“面子派二十五塊錢,裏子派十塊錢,花邊派五塊錢,工錢派四塊錢,一共總是四十多塊錢。”李鼕青笑道:“大小姐,這還算普通嗎?我有一個朋友當小學教員,每天教六點鐘的書,纍得喝茶的工夫都沒有,一月還掙不得二十塊錢。你這件袍子的錢,她不吃飯,兩個月也掙不出來呢。”梅雙修笑道:“天下事本來不能樣樣平等的,那怎樣能作比例呢?你說我愛穿,你瞧!密斯餘,那纔真是愛穿呢?”李鼕青道:“你說起這句話,我也不解。密斯餘小的時候,也很樸實的,怎樣這幾年之間,華麗到這種樣子?”梅雙修道:“這個原故,我很知道。密斯餘的傢裏,本來和我們傢裏差不多。後來他父親娶了兩位姨太太,都是那種地方的人,年紀又和她姊姊差不多,都是打扮得十分時髦的。起初是他們傢裏少奶奶學樣穿起來,後來又再由少奶奶,把這種風氣傳染到了小姐,因至一傢人都俏皮起來。”李鼕青笑道:“你還說人俏皮,你呢?”梅雙修道:“我也衹是出來穿穿。她們在傢裏,也是這個樣子呢?她傢裏很好玩的,鋼琴,話匣子,小電影機,樣樣都有。沒有事,到她傢裏玩玩去,好不好?”李鼕青道:“我不去!我穿得這樣襤褸的衣衫,到她傢裏去,不要把我當是梅小姐的老媽子嗎?”梅雙修笑道:“鬍說,你這豈不是指着和尚駡禿驢?以後我到你傢裏來,决計不穿綢衣服,免得來一回,受你一回奚落。”李鼕青笑道:“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我這是一句真話。你哪裏知道,富貴人傢,主人倒罷了,他們底下的那班僕役,眼界十分高,你稍為衣服差一點,他就瞧不起你。我們何犯着去看底下人的眼色?所以許多朋友傢裏,我都不願去。不知道的,說我性情如何做,我也不必去強辯。”梅雙修道:“唉!這樣說,你這許久沒有到我傢裏去,難道是我傢裏那些東西得罪你了嗎?”李鼕青笑道:“那卻不是,你不要疑心。因為你住在東城,路實在太遠,是我懶勞動罷了。”梅雙修道:“我怎樣來看你呢?我來看你,就不怕路遠嗎?”
  這句話說出來,逼得李鼕青沒有話說,衹是微笑了一笑。說道:“好久不見,見了面,我們又開辯論會了。昨天南貨擔子到我傢裏來,我買了一點東西,今天上午,你不要走,在我這裏吃午飯。”梅雙修道:“什麽南貨擔子?”李鼕青道:“這大概是寄居北京的江浙人,沒有事幹了,就做這個生意。擔子上,是江浙人喜歡的零碎東西,吃的用的,都有一點。他走街上過,看見你門口宅名牌子上,寫了江浙的地點,他就歇在門口,操着鄉音兜生意。大概作客的人,聽了鄉音,總是有一種感觸的,再看見故鄉的東西,少不得買一點。因此這挑南貨擔子的人,倒也不少。”梅雙修道:“我們廣東人,也是這樣。有廣東人,專挑着廣東貨賣。牙刷子,梳子,點心,叉燒肉,什麽都有,我見了就喜歡買。”李鼕青嘆道:“鱸魚蒓菜之思,古人都所不免。說起這話,我就心似火燒,況且我又是個沒有用的女子,帶着一個老母,一個弱弟,飄流在外,怎樣了局?”梅雙修道:“你又傷起心了,大傢過一天算一天罷了,白急些什麽呢?我不懂什麽文學,不敢高攀說是知己。但是我們老同學的情分,是不薄的。我活着一天,我總和你分一天憂。”李鼕青道:“你自然是好意。我也是個人,指望着你扶助我,我好意思嗎?”說到這裏,笑了一笑道:“況且你不小了,年一年二,就有婆婆傢了,還不知道在南在北呢。”梅雙修臉一紅,笑道:“鬍說八道。”
  這時,李老太太戴着一副老花眼鏡,一隻手拿着一根針,一隻手拿着一條綫,在那邊上房走了過來,老早的說道:“你給我穿上這管針。”她一掀門簾子,梅雙修笑着叫了一聲伯母。李老太太笑道:“原來是梅小姐,怪道剛纔我仿佛覺得有一個人進來呢。”梅雙修道:“一進來,就和鼕青說上話了,忘記去看老伯母。該打!”李老太太道:“那卻不敢當。我們這孩子,總是懶,早應該到你府上,去看看你們老太太。”梅雙修笑道:“她怪下來了,說我們傢裏的底下人,得罪了她。”李老太太道:“沒有的話!你們傢裏是文明人傢,哪裏有這樣的事。”李鼕青笑道:“媽媽也是,越是不很懂新名詞,越喜歡在人傢面前說。”李老太太道:“你這孩子,例說起我來了。民國的時代,樣樣改了良,老人傢說話,都不受聽了。”李鼕青笑道:“你老人傢不說不說,又說了兩個新名詞了。”這句話一說,大傢都笑了起來,連房外頭在院子裏掃地的王媽,聽着也笑起來了。梅雙修道:“伯母,鼕青留我吃飯,我已經答應了。”李老太太道:“很好。”梅雙修道:“我還有句話說呢,吃過飯之後,我要鼕青陪我玩玩,你老人傢肯不肯?”李老太太道:“那有什麽不可以呢?衹是又要花你的錢。”李鼕青道:“媽媽倒先走下了,就不許我請密斯梅嗎?”這句話說畢,大傢又笑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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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第   I   [II]   [III]   [I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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