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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蝴蝶 》 廣陵潮 》
第三十三回 一往情深離筵爭進酒 百無聊賴歡宴獨愁眠
李涵秋 Li Hanqiu
林雨生悠悠醒轉,睜眼一看驚問道:“鬍大叔是幾時進來的?學生因為戒煙戒昏了,不曾出外迎接,多多得罪。”那人笑道:“尊府大門有也同沒有一般,少不得推門直入。我還疑惑你們在裏面,幹甚麽把戲,原來在這裏拚命。你不知道戒煙是要有法子的,像你這樣冒失,老大是個白吃虧。”
雨生道:“學生自從吃煙,到還不曾戒過,今日還是頭一遭兒,到要請問還有甚麽好方法?”那人拈着丸藥笑道:“這就是戒的方法了。我也是有癮的,如今我送給你幾顆,按日吞吃。吃完了再買,買了再吃。恭喜你過到一百歲,這丸藥便吃到一百歲。人傢問起來,可算是不吃煙了。”
雨生道:“敢是丸藥裏面也有鴉片煙可以抵癮。”那人笑道:“少不得也有點,但是吃丸藥的名色,總比吃煙好聽些。你可不用唕罷,我們少爺特地打發我來告訴你一聲,伍大老爺可是明日上輪船了。命你收拾收拾,起個五更,趕緊跟去。”
巴氏此時已扯了一幅破布,將下面圍着,重走過來說道:“阿呀,一無所有,怎樣動身呢?鬍大步行行方便,藉給我們幾文置辦置辦行裝也好。”那人頓腳道:“你們夫婦兩個真是纏不得,我今天運氣不好,少爺轎子巧巧不是我的班。轉走出來應這趟差使,我又心慈面軟,擱不住你們哀告,我身邊卻還有五塊洋錢,老實便藉給你,假如藉給別人,我的利錢,定例是五塊錢,每月利息就是一元,牢不可破,如今看你們實在窮睏,就給八角洋錢一月罷。我先扣兩個月利息,應該找你三元四角。你補個五元的藉約交給我。再者我看你們一時想要置辦被褥衾枕,氈條麻繩,恐一時來不及。可巧前天我把一個短命兄弟死掉了,他還有一幅行李放在我那兒,我看着總有些傷心,不如一古攏兒賣給你,便宜些,你給我三塊大洋,我此處有四角小洋你拿去買點路菜罷。”說着,真從口袋裏掏出小洋四角,遞給林雨生。雨生衹得收了,還寫了一張五元的藉約交給他。那人笑了一笑說:“我停一會便將行李扛得過來,你等着罷。”
林雨生此時將四角小洋捧在手裏,對着巴氏,不禁淚如雨下說:“這是怎麽好呢?我此番出去,算是衣食有着,我便將這四角小洋交給你,你能度活得幾時呢?有我在傢,尚撐着一幅花子面孔,沿門藉索。你總是一個婦人傢,窮得褲子也沒有一條,將這四角錢用完了又如何是好?我在一時又恐怕不及寄錢給你。”
巴氏也衹得嗚嗚咽咽哭個不住,再三推讓,還分了兩角小洋給雨生,恐他路上需用。嗟乎,貧賤夫妻百事哀,就這一種離別凄惶,也就令人心酸淚落了。畢竟離別二字,雖同是世界上銷魂之事,然而一貧一富,到底有些不同。伍晉芳連日在親友處紛紛宴會,當動身前一天,少不得將小翠子攜回傢來,叩別他們婆媳。三姑娘同朱二小姐連日替晉芳檢點行李,忙得茶飯懶吃。朱二小姐更是新婚晏爾,難捨難分。卜老太太這一晚命廚房預備一桌酒席,更將卜書貞母子請得來同宴。是時卻是九月中旬,月明如晝。大傢錯落坐下,衹不見淑儀出來。卜氏一疊連聲命人去喚儀姑娘,說都是一傢的人,為何要這樣鬼鬼祟祟的躲避。親熱些呢,便喊鸞兒一聲哥哥,若是害羞,就不用做聲,也還使得。照日過了門,敢還不同哥哥說話不成?”
卜書貞含笑不語。玉鸞聽到此處,早有些趑趑趄趄起來,引得衆人大笑說:“又是一個臉嫩的。”正說之間,早見兩三個僕婦將淑儀捧得出來。卜氏喚道:“儀兒過來,坐在我這裏。”淑儀側身坐下,真羞得無地自容,不肯將頭擡得一擡。卜氏端起一杯酒嚮通席照了一照說:“我們大傢通幹一杯。”於是大傢都站起身來一飲而荊卜氏重將杯子放了下來嘆道:“我傢晉芳自出娘胎,到今日也有歲了,可算從不曾離過我一步,風吹草動,我都有些肉疼。不怕我們姑太太笑,他雖然娶了媳婦了,我還是將他當着吃乳的孩子一般看待。饑寒飽暖件件都要打我心頭上經過一遍,我纔算放心。如今他父親是亡故了,傢道艱難,少不得要逼着他千山萬水去尋飯吃。我仔細想來肝腸寸斷。……”
卜氏說到此,聲氣已經嗚咽。座中朱二小姐,更是翠眉雙鎖,珠淚縱橫。晉芳勉強立起身笑道:“母親也不必傷心。孩兒一經到了那邊,佈置妥貼,便來接母親同去,也沒有多時離別。”卜書貞笑道:“照呀,姑太太也太顧惜大哥哥了。男兒志在四方,免不得都要出門的,在傢裏老守一輩子,又有甚麽出息呢。”
卜氏又道:“話呢誰不是這樣說,衹是陡然聽着離別兩字,也叫人不得不傷心。翠姨也是個懂事的孩子,你在老爺身旁,各事都要加意照應,上衙門要催他早起,會朋友要催他早回。總而言之,就算是替我操操心罷。”小翠子立起身來回道:“老太太儘管放心,吩付的話,奴婢一一依着辦就是了。”卜氏道:“很好,我敬你一杯酒。”小翠子恭恭敬敬接過來飲了。三姑娘見卜氏如此看待小翠子,自己也就湊趣,斟了一杯酒,又送過來,笑道:“老爺此去,一切總望姑娘操心,婆婆適纔已經說過,我亦不必再贅,這一杯酒,算是我拜托你的一點敬意罷。”小翠子含笑,也端過來一飲而荊等了半晌,卜書貞嚷起來說:“朱二嫂嫂呢,你為何不敬翠姑娘一杯,你敢是不把你們老爺放在心上?”
朱二小姐初時見她們婆媳敬小翠子的酒,心中很是不服。正自懊惱,猛聽得卜書貞這一句話非常刻毒,卻又逼着自己不得不依,於是輕捻翠袖,也就端了一杯酒,送在小翠子面前,卻是一言不發。卜書貞又笑道:“朱二嫂嫂怎麽不會講話,你全不曾聽見我們姑太太同大嫂子剛纔說的話麽?你也該賞她一個臉兒。”朱二小姐呆了一呆,笑道:“我是拙口鈍腮,有甚麽話說呢,我說個多福多男齊眉舉案罷。”卜書貞嚷道:“不好不好。”晉芳忙攔道:“很好的。”又回頭望着小翠子:“你快喝這一杯。”
小翠子笑道:“阿呀,頭暈得很,敢是酒多了。”一句話未完,早見面前酒杯有一隻玉手伸過來,將一杯酒傾潑在桌上。三姑娘忙道:“這都是儀兒的父親不好,怎麽冒冒失失,拿袖子將酒碰翻了,快重斟起來。”旁邊便走過一個僕婦來,又滿滿斟了一杯,小翠子仰着脖子,又喝了,嬌容上已經一瓣一瓣的泛出桃花,勉強撐住坐着。卜書貞笑道:“等咱也來敬翠姑娘一杯。”小翠子搖頭笑道:“好太太,委實喝不下了。”
卜書貞道:“咱不依,咱敬過你,咱還要命鸞兒同儀兒各人敬你一杯,一共三杯你快喝了罷。”小翠子愁眉苦眼,千般哀告,衆人做好做歹,說鸞兒同儀兒公敬一杯,共是兩杯罷。小翠子不得已,又喝了,身子已經晃晃蕩蕩,站起身來便要望自己房裏來。卜書貞笑望着身旁僕婦努一努嘴,叫人仔細扶着,果然小翠子兩衹金邊蓮,左欹右側,像似畫符一般。剛走至階下,早在那緑莎上躺下了,引得合席大笑。惟有朱二小姐氣得將頭扭轉過去。晉芳命人將小翠扶上床去睡,自己重又入席,敬卜氏一杯酒。又斟了兩杯遞給三姑娘及朱二小姐,笑說道:“我這一趟出外,母親及傢中各事,全仗二位照應。”
三姑娘盈盈一笑,將酒飲了。朱二小姐捧着酒說道:“婆婆在傢,我們理宜替你侍奉。但是你在外面,須得將心分一半在傢裏。看有機會,能來接婆婆,便須早接,不可一味聽人閑話,衹願自己快樂,把傢裏的人全丟在腦後,這總算是你的良心。”
晉芳聽了,也是一笑。轉過來又敬卜書貞一杯酒,又同玉鸞談了幾句閑話。卜氏笑道:“我記挂起一件事來了。晉芳此去,保不定三月五月,就來接我們到省,儀兒他們的大事,我看趁我們在揚州的時辰,把來趕緊做罷,省得將來又費許多周折。”
淑儀剛聽卜氏說到此處,早如飛的跑入後面。卜書貞笑道:“女孩兒傢的臉,比桃花瓣兒還薄,動不動就會紅起來。你們看儀兒跑得這樣快。但是這件事,既然姑太太肯成全他們是極好的了,咱傢有的是錢,要幾時辦,咱們就辦。”卜氏道:“等他父親動身之後,姑太太那邊就替他們揀一個吉期,橫竪儀兒的鞋頭腳腦,都還陸續做齊備了,別的外蓋兒,一唾手就可成功。……”
卜書貞點了點頭,偷眼見卜氏已經渴睡,便起身告辭。望着晉芳說道:“大哥此去前程萬裏,咱同鸞兒明天不親來送別了。”說到此,那兩個眼眶裏,也就含着無限清水。又說:“翠姑娘醒來,替咱致意,咱們將來再見罷。”晉芳一一答應。
當夜無話。次日清晨,三姑娘早嚮神堂前點起香燭,催促晉芳一一行禮。晉芳又叩辭了卜氏,卜氏含淚叮嚀,自不必說。晉芳眼看着一衆傢人押着挑夫將行李箱籠,一一扛擡出去,自傢不得已,遂也偕同小翠子上轎出城登船。如今暫且不表晉芳到了湖北甚麽景況。且說卜書貞果然隔了十餘天,便替玉鸞揀了好日子放聘。富貴人傢辦事,自是要怎麽樣便怎麽樣。卜書貞又是個揮霍慣了的人,這一件喜事,真是窮奢極侈,踵事增華,從來朱雀臨門,重重口舌,這也不過是男傢慳吝,女傢爭競。你想天下事若是都像卜書貞如此豪爽,女傢還有甚麽不願意的呢。所以三姑娘這邊,衹管購辦妝奩,都要想同卜書貞那邊比賽。將伍士元當日所遺的積蓄,也就花費去十之四五。卜書貞看去,還覺不甚光彩,又暗暗的送了一千兩銀子過來,置備什物。玉鸞心裏到很不以他母親行事為然,自傢轉落得不去過問,任憑他母親同那些爺們僕婦料理一切。
此時傢中前前後後,都紮抹成錦國模樣。住宅左邊,有五間楠木大廳。廳前全是種的梅花,是時已經秋末鼕初,殘菊縱橫,襯着那些雁來紅,分外明豔,梅花也漸漸開了。這一天正是過聘日期,玉鸞也有一班少年朋友,都陸續過來賀喜。玉鸞卻不見雲麟到來,正是盼望。且說雲麟自從玉鸞那一夜見訪之後,也曾被玉鸞約過幾次酒宴,覺得玉鸞雖是貴傢公子,卻也不是一味紈絝惡習,後來也就談得入港。隔着三天兩天,不是玉鸞到他傢裏閑談,便時常寫字柬兒來約他,雲麟卻也從不曾辭過。
這一天玉鸞過聘,論理雲麟便當早早跑來賀喜。無如雲麟有雲麟心事,越是聽見玉鸞那邊喜事忙得熱鬧,越是鈎起他無窮怨憤。暗念姨妹淑儀,分明是自己的婚姻,姨父姨母都曾允許過的,無如傢世貧寒,便連兒女心願,也不能遂意,生生的將一個耳鬢廝磨輕憐密愛的女友,送給別人。自己果然是死了,便也一幹二淨,偏又同生斯世,同在一方,眼睜睜看着他巾櫛笄珈,喚人夫婿。棗修榛慄,侍彼翁姑。饒着姻婭往來,除得屏角筵前,含情喚一聲哥哥而外,便連多說一句話兒,也不方便。天呀,你若是恝置我雲麟,便該不要讓我含生負氣,立於天地之間。若還不白白的生我,為何入世第一件好事,便有意無意的來戲弄我,使我抱這終身之憾呢。如今雖說是已同柳傢結親,柳春的妹妹,我究竟也不曾見過,不知道能否賽得過儀妹妹?若是生得醜陋,不獨別人笑話,怕就連儀妹妹也要笑掉了牙齒呢。我心裏豈不想早早也將柳傢姑娘娶過來,衹是可憐孀母孤兒,日度還覺不甚容易,這婚姻一層,怕一時還來不及。我如今也有歲了,不是與玉鸞同庚,他便該早早的將一個如花似玉的儀妹妹娶過去,我便硬派着連一個不曾看見過他顔色的妻子,都把來擱在人傢。怕再過年,還不知能彀婚娶呢。雲麟想到此,真是窮愁萬種,孤憤一生。你想玉鸞過聘,他那裏還肯來賀喜。這也罷了,偏生還有那個不解事的三姑娘,從三五日前,便疊次打發人到秦氏這邊來,請雲麟過去幫着照應,寫喜帖兒,開禮單兒。雲麟决意不去,對着來請客的管傢說:“你去稟復你們太太,說我在傢害病呢,飯也懶得吃,路也懶得走。”
那管傢笑道:“少爺這是說那裏話,少爺不是十分強健,那裏像會有病,少爺如此作難,我們該得回去又被太太駡。好少爺,衹當體貼我們,勉強去一趟罷。”秦氏也笑道:“麟兒既然姨娘請你,你理應快去。姨父又不在傢,這些煩文末節,叫你姨娘怎麽理會得來。”
那管傢道:“太太可是青天了。自從我們老爺出去,接連鬧這喜事,傢裏忙得烏糟糟。起先我們二太太還將各事料理料理,不料打從老爺走後,她同我們大太太又有了嫌隙了,說翠姨此番出去,是大太太用的心眼兒,所以小姐的喜事,她板起臉來一概不問,閑着衹逗着那個小少爺頑笑。太太想我們大太太可真是煩難了,若少爺再不肯去,簡直要鬧出笑話。”
雲麟聽着這管傢一番話,想起三姨娘平時待我也是不薄,若是此番不去,他們不知我的心事,還疑惑我有意作難,這還成個甚麽人呢!便又對着管傢說:“即刻就來的。”於是雲麟去過幾次,衹不曾看見淑儀一面,心中又是忽忽不樂。到了過聘日期,三姑娘清早就差人將雲麟請將過去。雲麟是决意不嚮玉鸞那邊賀喜,便躲在伍傢這邊也好。後來見玉鸞那邊過來的聘禮,真是珍珠百串,錦綉千端,壓壓的幾乎要將伍傢前後五六進房屋都裝滿了,心中暗暗替淑儀歡喜。默念若是我傢來聘儀妹妹,那裏會有這種富麗。論儀妹妹那種嬌媚,自宜享此豔福,我便是勉強娶着她,不是白白糟蹋了。想到此,覺得一時心地空明,毫無障礙,到反歡歡喜喜的檢點這樣,查察那樣。正覺得熱鬧,忽地內裏一疊連聲說道:“請雲少爺進去寫年庚紅帖。”
雲麟急忙撇下外面的事,一徑走入內室。衹見內室中間,新燃着竜鳳椽燭,正中設着桌椅,都是大紅錦緞,鋪得完風不透。桌上一幅猩紅描金盤竜儷鳳的全帖,一方歙硯,一對湘妃竹紫毫筆,一對百子黑墨,全用五彩絲絨縛着。卜氏同三姑娘及朱二小姐,還有許多女眷,齊齊圍在旁邊。兩傢的僕婦爺們,又簇擁階下。卜氏笑道:“藉雲少爺全福,請坐上去替你儀妹妹填一填年庚。”雲麟含着滿臉羞愧,勉強嚮那張太師椅上一坐,一霎時模模糊糊,不禁又涉起遐想來。想我雲麟若是娶得儀妹妹,萬一雙雙歸寧,怕姨娘這邊不是這樣款接我。如今我獨自坐在這裏,可惜肩下沒有儀妹妹低眉斂笑的陪着,總算是我欠着福分。想到此,從無窮羞暈之中,又微微露出些愁怨顔色。此時旁邊伺候的人,已將香墨磨好。雲麟提起筆來,按着帖子,不由的將自己的年庚直寫上去。寫完了方纔知道,不覺大驚,心裏想道:這便如何是好?儀妹妹終身大事,又不能將這帖子廢去不用,另換帖子,幸喜旁人還不覺得,雲麟衹管按着帖子不放。還是朱二小姐在旁邊笑道:“相公這年庚寫得是不錯的。”
一句話提醒了雲麟,方纔悟出自己的年庚,原是同淑儀一樣,一塊石頭,方從心上落下,又不禁暗暗笑起來。剛將帖子寫完,便懨懨的下了座。旁邊忽然又走上二個管傢,手裏拿着大紅全帖,嚮自傢面前一揚說:“富少爺那邊,請少爺晚宴。那邊傢人已經到少爺公館裏去過兩次,後來知道少爺在這裏,還說請少爺早點去,他們少爺恭候着呢。”
雲麟聽到這話,忙連連搖頭說:“不去不去,你快打發那邊管傢走罷。”這個傢人答應了一個是,便下去了。三姑娘笑道:“既是那邊等着你,你為何不去?”雲麟道:“便去也沒有味兒。”朱二小姐笑道:“我知道雲相公的心。……”雲麟深恐朱二小姐說出別的閑話來,忙望着朱二小姐丟了一個眼色。朱二小姐接着笑道:“他是看人傢做大喜的事,心裏很不高興,其實大傢總有這一天,這又何必懊惱呢。”
雲麟被朱二小姐說得臉上紅起來,大傢哄堂一笑。旋見那個傢人又匆匆上來,嚮雲麟笑道:“適纔傢人下去,將少爺的意思回覆富少爺那邊的人。誰知他們管傢說他們少爺吩付的,若是請不到少爺,便是個死。他們少爺的脾氣,是少爺知道的,還求求少爺體貼他們。”雲麟頓腳恨道:“怎麽我今天都遇見你們這班人了,早間這邊去請我,也是這樣說。此刻那邊請我,也是這樣說。我簡直不是甚麽少爺,便算我是諸大管傢的護法。”說得那管傢也笑了,還是執着帖子呆立不動。朱二小姐笑道:“糊塗東西,還不快滾下去,你不聽見雲少爺允許你們的護法,便是答應肯去了。”那傢人方纔退去。
雲麟延至上燈時分,玉鸞那爺又打發人來催過幾次,三姑娘同朱二小姐也硬逼着他,雲麟不得已,穿好衣服,剛待要走,三姑娘又命一個傢人,送雲少爺過去。雲麟走出門外,那傢人早點好了燈籠,在前面引着。雲麟一眼看見上面是簇新寫的湖北候補縣正堂七個大字,忙命人快替我將燈吹滅了。那傢人道:“道路漆黑,沒有燈籠怕不好走。”
雲麟急道:“這有甚麽要緊,便是跌死了,都可使得,我衹不要用這燈籠。”那傢人也不知他是甚麽用意,衹得提起燈籠來吹滅,盡着黑頭裏走至玉鸞公館門首,早見燈彩輝煌,人馬嘈雜。門口的人,見雲麟到來,便有人引導着嚮花廳上走。遠遠的已聽見那絲弦聲音,彈得如雨點一般。剛走至階下,見廳上筵席已齊,衆客一例的都站起來,玉鸞迎得上前,拉着雲麟的手,佯道:“大哥是惱了咱了,幾乎不把咱盼死。你看大傢久已到齊,專等大哥光降,方纔開席。大哥不憐惜衆位弟兄,也還該憐惜這幾十枝名花,可憐他們秋水,怕的都要盼穿了。”雲麟遂嚮衆人拱一拱手,又望着玉鸞長揖道:“賀喜來遲,還求老弟寬耍”
玉鸞笑道:“大哥又來講客氣,咱今天奉請,豈是要大哥賀喜來的。”二人正在絮絮,那一班少年,早大聲嚷起來說:“入席罷!入席罷!我們五髒神都餓得逃了。”於是早一窩風,各人攜着妓女,也不待主人安席,紛紛入座。雲麟此時也便隨意揀了一個座頭坐下。玉鸞又命一個雛妓陪坐在雲麟身後。傢人們穿梭也似的斟酒上菜,一時笙歌嘈雜,拇戰飛觴,鬧得一塌糊塗。雲麟認得那些少年,無非是些縣尹文郎,二丞公子,也有會過的,也有不曾會過的。衆人忙着轟飲,也不理會雲麟。雲麟更是孤詣雲標,逸情霞舉,仿佛泥塑木雕似的。除得酒到杯幹,更是一言不發。
諸君,世界上最樂的事,莫過於飲宴了,然而其中卻還有個分別。一種是衣冠楚楚,屬員陪着上司,上司叫用菜,任是撐腸滿腹,也要勉強吃得一兩箸。上司叫吃酒,任是頭昏眼眩,也要勉強喝得一兩杯。髒腑非我所司,喉舌悉為人用。回傢來嘔吐狼籍,仿佛害了大病一般。第二天還要遞個手本,去謝一謝寵召之恩。逢着別人,還要趾高氣揚,說某日某日大人厚我。你看我這不是冤枉呢。又有一種,是偕着氣味不同的人,虛與委蛇,不笑強笑,不言強言,說出來無非滿口寒暄,行出來更是渾身禮數,更有那使促狹的,通同了幾個人,哄嚇詐騙,逼得別人大醉,以為笑樂,於是一杯酒到了面前,較量毫釐,商量深淺,腮紅頸赤,鬢竪發張,雖是朋儕,儼同分敵,蠟燭替人垂淚,奴僕為之不歡。細想起來,這又是何苦呢。所以酒不必過美,暢飲為宜。饌不必過豐,適口而止。到是花前月下,遇着幾個知己隨意小酌,狂則痛談時事,人無責言呢。則密敘幽懷,各無嫌隙。若其不能得此,則無寧呼皂隸與痛飲,引牧竪為知心。聆其坦率之詞,頗具天然之趣。雲麟未嘗見不到此,特是礙着玉鸞,苦苦敦請,勉強來此一行。其實這一夕之間,幾乎不把雲麟頭都磨白了。酒已及半,衆人神態越發不能入目,或是喧爭笑駡,或是抱着妓女坐在席上,摸乳咂舌,不像雲麟將那個雛妓撇在腦後,也不同人傢講話。人傢唱起麯子來,他也似聽非聽。
歇了一刻,雲麟再忍不住,趁衆人哄亂之中,自己早立起身來,跑入旁首一個潔淨書房裏,嚮炕上一躺,覺得微微躁熱。又將外面袍子脫了,衹穿了一件飛紅灑花的小棉襖。朦朧雙眼,忽見門外一閃,有個女郎跟進來。雲麟此時,正是心緒惡劣,又多飲了幾杯酒,也不理會外面進來的是誰,他衹管背着臉睡他的。那人走至身旁,將雲麟搖得幾搖,笑道:“睡在這裏,怕受涼,他們知道你逃席,是要罰酒的,還不快坐起來。”
雲麟掉頭一望,正是適纔坐在自傢身後的那個雛妓。見這書房裏沒有人,不禁也就伸手將她的玉腕輕輕握住說:“你叫甚麽名字?今年幾歲了?我適纔在席上不好意思同你講話,你不要怪我。”那雛妓笑着便嚮雲麟身旁一坐說:“我叫紅珠,今年歲了,少爺可是姓雲?”雲麟將頭一扭說道:“奇呀,你怎麽會知道我姓雲?”紅珠又掩口一笑道:“少爺是進過學的。進學的人,紅報紙街上都貼滿了,我有甚麽不知道。你不常在我們隊裏走動,到還比我們靦腆些,怕跑慣了,就不老成了。”雲麟被她說得臉上一紅,旋又將手放下,跳下炕,披起袍子望外就走。紅珠一把扯住雲麟的手笑道:“此處很清淨,我們在這裏談話好不好?跑出去幹甚麽?”雲麟急得笑道:“剛纔你不是說的逃席,他們要罰我的酒,如何這一會子又叫我不要去了?”紅珠又是一笑。雲麟見紅珠很是嬌俏,也便並肩坐下。紅珠道:“你幾時到我那裏去坐坐。”雲麟道:“你傢在那裏?”
紅珠道:“我是在人傢搭班的,你若是怕聲名要緊,你最好一徑到我傢裏去訪我。我傢住在北門城外,那裏有一座送子觀音庵,走過這庵不到十幾步,有一處編着竹籬,沿着竹籬全種的是些紅白芙蓉,緊靠門首,有一株大橘子樹,你約個日期,我一定回傢來等你。但是我不曾到傢,我有個姐姐她叫妙珠。你會着她,但說是紅珠叫你來的,她自然會接待你。”
雲麟點點頭。紅珠道:“究竟是幾時去呢?就是明天罷。”雲麟又點點頭。兩人正在呢呢私語,猛聽得廳上玉鸞駡起傢人來,說:“雲少爺呢?你們通是死的,不曾看見。”雲麟急便撇下紅珠,說:“不好了,他們鬧起來了。”忙飛步趕至廳上,見筵席已經將散,笑對玉鸞道:“我在你那個書房裏歇得一歇,到纍着你着急了。”
玉鸞見雲麟出來,也就無語。是時各妓女都紛紛上轎,紅珠臨行,又微微望着雲麟一笑,雲麟羞得將頭低下來。玉鸞瞧出神情,不禁拍手大笑道:“奇呀,你們是幾時聯絡上了?不相信大哥坐在外面,好似目中無妓似的。誰知大哥心中卻有妓呢!”雲麟含笑道:“是她尋我來的,我卻不大理會她。”座中有一個少爺道:“紅珠這孩子,也沒有甚麽出息。別的還罷了,衹是應酬這一層功夫,她卻沒有,我們就不大很喜歡她。”玉鸞笑道:“她偏生趕着我們雲大哥,怕不是情有獨鐘呢。”大傢又笑談了一陣,別人也都散了。
雲麟剛待要走,玉鸞攔着道:“大哥在此稍坐坐。”雲麟答應了,玉鸞俟諸客散後,重將雲麟引入自傢一個臥室裏。命傢人將普洱茶濃濃的泡了兩杯,又陳設了許多解酒果品,雲麟遂隨意躺在一張皮椅上。玉鸞一面蹺起腿來,叫傢人替他脫靴子,一面笑道:“主人很不容易做呀。咱今天頭都被他們鬧昏了。”雲麟忽然一笑。玉鸞道:“大哥為甚笑咱?”
雲麟笑道:“我笑你今天便嚷鬥昏了,還有昏的時候在後呢。”玉鸞也笑起來。雲麟又笑道:“今天幾乎有一件事對不住你。”
玉鸞道:“大哥此話怎講?”雲麟道:“今日我在姨娘那邊,他們請我替你的夫人填年庚,我老實便將我的年庚填上了。”玉鸞笑道:“照此看來,大哥豈不失了便宜。”雲麟笑道:“幸虧好,我同我們姨妹是一樣的年庚。”玉鸞驚道:“有這樣的奇事,當初大哥為何不同那邊結親呢。”雲麟聽到此,不禁臉上一紅,從丹田裏嘆了一口氣。玉鸞在這個當兒,一疊連聲命旁邊伺候的人,都一齊退出去,自己挪了一挪,嚮雲麟身旁坐着低問道:“咱有一句話,久已想問你。咱隱隱聽見人說,大哥同那邊本有婚約,可真不真?咱們都是至好,有話不妨明說。”
雲麟又嘆了一口氣。玉鸞道:“後來怎麽樣擱着不談的呢?”雲麟又嘆了一聲,那聲氣便有些哽咽,說道:“衹是一個貧字纍着人耳。不瞞你說,豈但有約,我傢聘禮都預備好了。不料半途上會出這岔子。” 玉鸞笑道:“你的姨妹心裏覺着怎麽樣呢?”雲麟此時正在酒後,心中又抱着無窮怨恨,遂也不顧利害,大喝道:“論她的心,總算是同我一樣。衹是她那祖母,硬生生從中作梗,怕她芳心碎也抱着多少委麯呢。”玉鸞又問道:“照這樣看來,大哥同你這姨妹輕憐密愛,想不止一朝一夕了,近日來可還常常相見?”雲麟含笑不答。玉鸞察看到此處,不禁站起身來,走至自己一張書案上,拿起一枚鎮紙的玉獅子,摔成兩截大喝道:“我好恨呀!”雲麟被這一喝,方纔知道適纔的話說得大意了,忙站起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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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避災荒村奴擇主 演迷信少婦求兒 | 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場 異想天開女兒剖腹 | | 第三回 鶴唳風聲避兵亡愛妾 疑神見鬼賞月病高年 | 第四回 失兒得兒釀成慘劇 死女生女演出新聞 | | 第五回 誤參芩庸醫蝎毒 歌莒惡婦蛇心 | 第六回 癡公子腸斷達生編 新嫁娘禍胎馬桶蓋 | | 第七回 白虎當頭縣官笞禿婿 紅鸞錯配嬌女嫁書呆 | 第八回 睡柴堆鴛鴦驚赤焰 編花榜狐兔聚青年 | | 第九回 師道失尊嚴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賀公子春嬉 | 第十回 嫠婦宵行蓬門窺暖昧 玉人命促酒座話酸辛 | | 第十一回 棟折榱崩貧兒發跡 女婚男讀孀母關心 | 第十二回 是前生孽障淚斷蓮鈎 悔昔日風流魂飛棘院 | | 第十三回 禮成釋菜童子謁蒙師 會啓盂蘭佳人驚惡鬼 | 第十四回 裏巷相驚老婦侈談天主教 書齋苦寂先生羞聽女兒經 | | 第十五回 吊荒墳風前增悵惘 墮糞窖月下捉迷藏 | 第十六回 老梅剋除夕渡慈航 惡顧三中秋劫喜轎 | | 第十七回 劣弟恃蠻姦嫂嫂 頑兒裝勢做哥哥 | 第十八回 錦襪留痕居喪權折齒 絮袍肇禍遇事便生波 | | 第十九回 賭局翻新快談麻雀 仙機入妙誤擲番蚨 | 第二十回 強盜分金對句倡言革命黨 兒童躲學書包偷擲土神祠 | | 第二十一回 母懲愛子小妹謔嬌音 鬼責貪夫賢姬成大禮 | 第二十二回 侮鄉愚小嬉仙女鎮 應科試大鬧海陵城 | | 第二十三回 賭嘴功竹葉杯傾玫瑰酒 試懷挾桃花紙嵌茯苓糕 | 第二十四回 家庭壓製潑婦扇雌威 淫窟深沉孌童傳妄語 | |
| 第 I [II] [III] [IV] [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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