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病隙碎筆   》 第33節:病隙碎筆3(7)      史鐵生 Shi Tiesheng

  對這樣的事,和這樣的黑夜,我在《 務虛筆記 》中曾有觸及,我試圖走到三方當事者的位置,演算各自的心路。
  大凡這類事,必具三方當事者:A--或叛徒,或英雄,或謂之"兩難選擇者";B--敵人;C--自己人。演算的結果是:大傢都害怕處於A的位置。甚至,A的位置所以存在,正由於大傢都在躲避它。比如說,B不可以放過A嗎?但那樣的話,B也就背叛了他的自己人,從而走到了A的位置。再比如,C不可以站出來,替下你所擔心的那個可能成為叛徒的人嗎?但那樣C也就走到了A的位置。可見,A的位置他們都怕--既怕做叛徒,也怕做英雄,否則毫不猶豫地去做英雄就是,叛徒不叛徒的根本不要考慮。是的,都怕,A的位置這纔鞏固。是的,都怕,但衹有A的怕是罪行。原來是這樣,他們不過都把一件可怕的事推給了A,把大傢的罪行推給了A去承擔,然後,一方備下了屠刀、酷刑和株連,一方備下了贊美,或永生的懲罰。
  二十三
  大傢心裏都知道它的可怕,大傢卻又一齊製造了它,這不荒唐嗎?因此,很久以來我就想為這樣的叛徒說句話。就算對那兩難的選擇我仍未找到答案,我也想替他問一問:他到底錯在了哪兒?他不該一腔熱血而做出了他年輕時的選擇嗎?他不該接受一項有可能被敵人抓去的工作嗎?他一旦被抓住就不該再想活下去嗎?或者,他就應該忍受那非人的折磨?就應該置無辜的親人於不顧,而單去保住自己的名節,或單要保護某些同他一樣承諾了責任的"自己人"嗎?
  我真是找不出像樣的回答。但我不由地總是想:有什麽理由使一個人處於如此境地?就因為他要反對某種不合理(說到底是不合人道之理)的現實,就應該處於更不人道的境地中嗎?
  我認真地為這樣的事尋找理由,唯一能找到的是:A的屈服不僅危及了C,還可能危及"自己人"的整個事業。然而,倘這事業求勝的方法與敵人求勝的方法並無根本不同,將如何證明和保證它與它所反對的不合理一定就有根本的不同呢?於是我又想起了聖雄甘地的話:沒有什麽方法可以獲得和平,和平本身是一種方法。這話也可引申為:沒有什麽方法可以獲得人道,人道本身就是方法。那也就是說:人道存在於方法中,倘方法不人道,又如何樹立人道,又怎麽能反對不人道?
  二十四
  這真正是一道難題:敵人不會因為你人道,他也就人道。你人道,他很可能乘虛而入,反使其不人道得以鞏固。但你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你就也蔑視了人道,你就等於加入了他,反使不人道壯大。仇恨的最大弊端是仇恨的蔓延,壓迫的最大遺患是壓迫的復製。"自己人"萬勿使這難題更難吧。以牙還牙的怪圈如能有一個缺口,那必是更勇敢、更理性、更智慧的人發現的,比如甘地的方法,比如馬丁·路德·金的方法。他們的發現,肯定不單是因為骨頭硬,更是因為對萬千獨具心流更加貼近的關懷,對人道更為深徹的思索,對目的更清醒的認識。這樣的勇敢,不僅要對着敵人,也要對着自己,不僅靠骨頭,更要靠智慧。當然,說到底是因為:不是為了坐江山,而是為了爭自由。
  電視中正在播放連續劇《太平天國》。洪秀全不勇敢?但他還是要坐江山。楊秀清不勇敢?可他總是藉天父之口說自己的話。天國將士不勇敢嗎,可為什麽萬千心流匯為沉默?"天國"看似有其信仰,但人造的神不過是"天王"手中的一張牌。那神曾長了一張人嘴,人嘴倘合王意,王便率衆祭拜,人嘴如若不軌,王必率衆誅之,而那虛假的信仰一旦揭開,內裏仍不過一場權力之爭,一切轟轟烈烈立刻沒了根基。
  二十五
  小時候看《三國》,見趙子竜在長坂坡前威風八面,於重重圍困中殺進殺出,斬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不禁為之喝彩。現在卻常想,那些被取了首級的人是誰?多數連姓名也沒有,有姓名的也不過是趙子竜槍下的一個活靶。戰爭當然就是這麽殘酷,但小說裏也不曾對此多有思索,便看出文學傳統中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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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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