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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四棵樹 》
第33節:榆錢(1)
劉心武 Liu Xinwu
榆 錢
沒尺子不要緊,咱們就用手量。把右手拇指和中指使勁張開,繞着她的腰擺 了幾擺,不到四!您信不信?就那麽苗條! 就在那間小屋裏,我跟苗香發生了關係。 那間小屋在一個農民院裏,西廂房。有出古戲《西廂記》我當然知道,在那 間西廂房裏,確實也有關於那出戲的聯想。我們之間也有紅娘,不過那紅娘是個 男的,是我的戰友。提到戰友,您就知道我當過兵,當過整整五年的兵。戰友王 建東不僅是我的紅娘,他首先是我的大恩人,大恩人在古戲裏很多,可是我一時 想不起拿什麽戲裏的角色來打比方,就不比方了吧,反正王建東對我恩重如山。 我們一起復員。他老傢在安徽,我老傢在河南。他來自一個地區市,我來自農村。 他回老傢有城市戶口,我回老傢就還是農村戶口。結果他幫了我好大的忙,讓我 跟他去了他那個市,把我的戶口落在了他傢所在的那個派出所。您問花了多少錢? 別這麽問,怪那個的,我不也不細問您的事兒嗎? 那間小屋在一個農民院裏,西廂房。當然,是臨時租的。啊,當然,我說的 那間西廂房,是在北京郊區的一個村子裏。可是要把事情捋清楚,還得說另一處 西廂房,就是安徽那個市裏一個偏僻角落裏的一個院子裏的西廂房。簡單地說吧, 王建東回去就結婚了。洞房占了西廂房的兩大間,另一間連着的小屋子堆東西, 也支了一副鋪板,我就睡那上頭。各間屋子之間的墻壁不隔音,加上我又把耳朵 貼到墻上去聽,那洞房裏的響動就讓我心裏頭仿佛有衹小鍋在撲騰,鍋裏也不知 煎熬些個什麽,又酸,又甜,又苦,又粘……後來王建東看出來了,有天就笑着 跟我說,你也該真的吃點葷的了…… 那間小屋在一個農民院裏,西廂房。不過在那裏頭吃葷的,所吃的,還不是 王建東當紅娘讓我撈着的。您必得聽我一步步往下講纔鬧得明白,其實也好明白, 都很簡單。 在安徽那個市裏,王建東幫我落下了戶口,還提供了睡覺的地方,可是工作 他讓我自己去找,我也很快找到了一份工,是在他傢附近一傢飯館配菜。在部隊 我當了兩年炊事兵,刀工非常好,打這份工用一句文詞兒,叫遊刃有餘,對不對? 王建東自己的工作當然比我強,他在那裏有豐富的社會關係,沒費什麽勁就當了 一傢大商場的業務員。他給我介紹的對象,就是他們商場的收銀小姐。這位小姐 不是腰細腿長的苗香,她臉龐挺中看的,腰身沒有苗香那麽妖嬈,名字就免提了 吧。她跟我交得也挺深的,摟摟抱抱,親嘴摸乳,都是有的,衹是沒發生那種關係。 她跟我聊天,給我印象最深的話是,她最恨大額鈔票,倒不嫌棄鋼蹦兒。想想也 是,顧客遞上大額鈔票都得放驗鈔機上驗,有時就驗不出來,但是往銀行送,人 傢銀行卻驗出來了,這就要追究收銀員的責任,往往還要扣工資賠上;可是鋼蹦 兒就不用驗,銀行收的時候過秤計值,也還沒發現過偽造的。一個不愛大鈔的姑 娘,想想真難得。我跟她單獨見面沒幾次,她就帶我去了她傢。平常人傢。她爸 她媽對我都不錯。我把她的照片也寄回河南老傢,給我爹我娘看了,揚言我這個 有了城市戶口的人,將會帶着個城裏的媳婦回鄉下,讓他們以及我們整個傢族在 村裏臉上紅光耀眼。可是臨到談婚論嫁,她爸她媽很幹脆地跟我說,衹要我拿得 出三萬塊錢來,婚事馬上可以張羅。我哪兒能一下子變出那麽多錢來呢?我就說 讓他們等幾年,我拼命去掙。他們問你幾年掙得出來?他們裏頭,自然也包括那 姑娘本人,她眼淚汪汪,可是掐着手指頭幫我算了算,就憑我配菜的工資,到手 後一分錢不花,也得六年以後才能達到三萬,她可實在等不起啊!我跟她說,也 許我能換個法子,掙得更多些,她等的時間,也就興許能短些,她就問:你搶銀 行去啊?問的語氣倒是軟綿綿的,可像尖刀一樣刺得我的心汩汩噴血。我跟她的 最後一面是瞞着她爸她媽,約在公園外頭墻根下見的,那天下午飄起雪花,我覺 得天空是件巨大的被撕裂了的羽絨服,雪花就是從裂縫裏抖出來的鴨絨毛,落得 我滿身滿臉全是,不覺得冷,衹覺得熱,熱得心上發麻。記得我問她:你不是不 喜歡大額鈔票嗎?她點頭說,是不喜歡百元大鈔,不過如果有一手提箱的鋼蹦兒, 數出來夠三五萬的,她會非常非常喜歡。我說你嫁的是人還是一手提箱的鋼蹦兒? 她說你不能怪我,更不能怪我爸我媽,如今結個婚,三萬是最最起碼的數目,連 這個數目也沒有,誰敢結婚呢?我聽了頭腦立刻清醒起來,覺得頭上臉上落的不 是鴨絨,是能融化的東西了,她就手裏捏着手絹,給我擦臉上脖子上的水,我就 跟她說,也是也是,王建東結婚花了五萬,房子還是傢裏現成的……我就祝她幸福。 您說根本沒有撮合成,王建東算不得紅娘,我不那麽認為,我覺得王建東比 紅娘還紅娘,他甚至想藉我一萬塊錢,還藉我那間小點的西廂房,他對我真是太 好了。可是人傢覺得不能那麽湊合。確實也是,怎麽能那麽樣湊合呢?我就問王 建東,他廣州有沒有親戚什麽的,他說哎呀沒有,問我是不是想往廣東去淘金? 我說必得試試去了。第二天我拎個包就往廣州去了。 您一定急着讓我講苗香。您是搞文藝的,我懂,您要搜集素材。可是我的這 些事兒不夠格兒當素材。我看電視,看連續劇,不有好些個都市言情劇嗎?有的 挺抓人,勾人看完一集還想再看一集,但那都夠不着我的生活,不,該這麽說, 是我的生活夠不着那些個電視連續劇。我的生活就這麽籠統着往下說,也還是毛 刺太多,讓您覺得太不清爽,太不藝術,而且,意思也太簡單,沒個深刻勁兒。 對不起,沒辦法,我就這麽活過來的,恐怕也還要這麽活下去,拖泥帶水,膚淺 庸俗。您還願意聽?我也還願意講。 我到了廣州,下了火車,已經是晚上了,街上燈火輝煌,越往前走,兩邊來 往的人就越顯得體面,穿得好,手裏提的東西,無論是黑亮的公文包,還是鼓鼓 的有外國字的購物袋,也都讓我越發覺得自己窮酸,對,窮酸,原來我知道有這 麽個詞兒,可是,衹對那個窮字有體會,對酸字就沒感覺,現在可好,我對窮酸 這個詞裏的酸字,體會深刻,深深地刻進心窩裏去了。我盲目地往前走,哪兒燈 火漂亮往哪兒去,可是越漂亮的地方,就越讓我心酸。我不知道該在哪兒停下來, 睡在什麽地方。那一晚,我把腿也走酸了,整個人成了一棵醋溜白菜,真是棵白 菜也好,可我分明又不是,我是一個人,但我這算是一個什麽人哪?那晚我對自 己說,你知道了吧,你是一個多餘的人…… 但是我第二天傍晚就找到了工作。我挨傢挨戶去問那些商店、餐館,要不要 我幹活?我會開汽車,會配菜,更不消說渾身是力氣,搞衛生扛東西打雜更不是 問題……問到第三十七傢,是個不大不小的中檔餐館,老闆接納了我,讓我配菜。 後來跟老闆熟了,問他怎麽那樣爽快地接納了我?他說第一眼看見我那一米八的 個頭,立刻覺得我是一條好漢,再加上我遞給他的復員證,他對當過兵的青年總 多些個信任,發現我的年齡不到二十五歲,臉上還存着些孩子氣,就更喜歡我了, 因此毫不猶豫,當天就收容了我。廣州畢竟是廣州,在這樣一傢中檔餐館裏配菜, 工資比在安徽那個城裏的高檔餐館裏當同樣的配菜工還高出一截。但是收工以後, 一個人默默算計,還是覺得難以很快地掙出娶媳婦的錢來。您問為什麽不下個决 心回河南老傢去娶個媳婦?怎麽這樣問我?我不是有了城市戶口了嗎?我好不容 易成為了一個城裏人,怎麽能忍受回老傢落戶的結局?在廣州,有人說我是外來 民工,外來民工指的是農村來的沒城市戶口的人,我就總是耐心地糾正他們的說 法,告訴他們我不是外來民工,我是易地工作的城裏人,為的是這邊工資比我戶 口所在地的工資高,水往低處流,而人往高處走嘛。 好了,苗香馬上要出場了。 我坦白,第一眼看見苗香,我心裏一震,就有想摟住她親嘴,跟她上床睡覺 的衝動。這樣的衝動,說出來,就叫調戲,做出來,就是流氓,如果人傢不依, 告了你,就是犯罪,要抓起來判刑,這我當然都懂。但是我心裏一震以後,心弦 嗡嗡嗡地私下裏抖擻,但是嘴裏不說,手腳不亂,更不去強迫人傢,那就是個好 人,對不對?您見了中意的人,心裏也會這麽一震,對不對?如果您說絶對沒有 過,那我就不懂了。 第一回見苗香,是在醫院裏。不是我病了,是有個老太太病了,那可是個有 身份的人物,她一個人住一個病房,那病房裏有衛生間,有彩電冰箱什麽的,還 有一套沙發。說她一個人住一個病房,是她有那麽個資格的意思,實際上是兩個 人住,另一個人就是苗香,苗香晚上睡在那個長沙發上,她不是醫院的護士,是 病人傢屬另請來陪床的護理。我去那醫院,是按老闆的吩咐,給老太太送一樣菜去。 醫院的伙食很不錯,可是老太太還想吃些特色菜,她的親屬就在我們餐館訂了菜, 讓給送去,以前都是派個服務員送,那天不知為什麽老闆忽然讓我跑一趟,我拿 着提盒進了病房,苗香走過來接,我倆頓時身體之間的距離近到兩尺以內,我以 為一下子嗅見了她的氣味,不是香水香皂什麽的氣味,是她身體本身的氣味,你 不信?病房裏會有消毒液什麽的味道,一定掩蓋了所有其他的氣味,何況那病房 裏還擺着些看望的人送去的花籃、花插,氣味該是很混亂的,確實,後來我也感 覺到了那個混亂,但在苗香走過來接我手裏的保溫提盒時,我鼻子裏卻衹有她的 氣味,哎,活人的氣味,活女人的氣味,年輕的活女人的氣味,真讓人迷醉啊! 那天晚上我就在自己被窩裏靠想象跟苗香一起睡了。這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後來苗香跟我坦白,她也曾在被窩裏靠想象跟我睡過,衹不過那是在跟我接觸到 第五回,看見我在籃球場上光穿着汗背心打籃球之後的那個晚上。那天我難得地 輪休一天,並沒有送菜的任務,於是我管自提了些水果去那老太太的病房,老太 太睡着了,苗香接過水果,也不問我以什麽名義,那水果究竟是給老太太還是給 她的,衹是抿着嘴笑,然後告訴我老太太再過些天可能就要出院了,我就湊攏她 身前跟她說我要跟她保持聯繫,她就給我留下了一個電話號碼,我剛把電話號碼 記下來,就有老太太的也不知道是女兒女婿還是兒子兒媳婦來探視了,我忙抽身 走了,也不知道人傢問沒問苗香我是誰,以及苗香怎麽圓的謊。我下了樓,醫院 緑地那邊籃球場上正有些年輕人在打籃球,我就過去跟他們一起玩,也沒人細究 我是誰,我玩的時候就總覺得遠處那樓房高處有扇窗子裏有張放光的臉,死死地 盯着我,那就是苗香,為了她,我玩得格外花哨,一會兒勾手投籃,一會兒躍起 蓋帽,有時還爽性雙臂吊到籃球架的橫擋上,像練單杠那樣奮力引體嚮上,我覺 得渾身肌肉都在像花朵一樣怒放…… 苗香也不是廣東本地人,跟我一樣,也不是外來民工,也屬於易地工作。她 來自甘肅一個縣城,跟我不同之處是,她是跟哥哥弟弟結伴來的,哥哥弟弟都進 了工廠,在流水綫上幹活,她一直作雜工,換過很多活路,最後纔找到這份護理 工,雖然二十四小時都得隨時伺候病人,但工資是每天六十元,比哥哥弟弟掙的 還多,也不用另外租房子住,隨着病人訂飯吃,自己不用花什麽錢。有的病人要 接屎接尿,頻繁地給翻身、擦身,有的病人像我見到的那位老太太,能自己去衛 生間方便,衹要註意扶着就行,所以這活路也不能說是非常的艱苦。我後來抽空 去醫院,都是趁病人睡覺,又沒有醫生護士查房,親友什麽的也沒來探視,就把 苗香叫到病房外大回廊上,站着小聲說些話。現在也不記得究竟都說過些什麽話, 衹記得她眼睛仰望着我,閃閃的,嘴角朝上彎,分明是喜歡我,而每當我不得不 離開時,她眼睛就晴轉陰,嘴角有點朝下撇,分明是捨不得我。 那個老太太出院後,苗香又伺候了另一位半老太太,但這位半老太太是癌癥 後期,完全喪失了自理能力,也不嚮餐館訂菜,加上她的親屬頻繁地來病房探視, 我就很難再見到苗香了。 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極不愉快的事情,就是我發現我的身份證丟了。老闆是個 很認真的人,他說我應該回安徽補一個身份證。確實應該回安徽去補。我給王建 東挂了一個長途電話,他說那你就快回來吧。回安徽以前我想無論如何要跟苗香 見一面,我就硬闖到醫院去了,結果發現那個病房裏換了個病老頭,還有個呆頭 呆腦的男護理。說是那個得癌的女病人死了。女病人的護理,姓苗的姑娘呢?人 傢說不曉得。我就去住院處查,那裏有所有護理工的名單,上面有苗香的名字, 但註明她回傢待命去了,就是這期間沒有女病人需要她護理了。我就馬上給她打 電話,接電話的人說的廣東話,大意是這人現在不住這兒了,搬哪兒去了不知道。 放下電話,我就覺得身體成了個掏空的腔子,這樣一個空腔子,還要身份證幹嗎呢? 到頭來我還是回到了安徽,回到了那個給我帶來城市戶口也帶來傷心回憶的 地方。下了火車我就去王建東傢。他不在傢,他媳婦說他臨時被派到連雲港押貨 去了。一年過去,我發現他傢重新裝修過,比結婚時候更漂亮了。那間原來堆東 西、給我住的小廂房,跟大廂房打通了,佈置成了育兒間。當然最大的變化是王 建東有孩子了,她媳婦把我讓進屋裏沒說上幾句話,就抱着胖兒子喂奶。本是熟 人,風俗上女人喂奶也不避旁人,那媳婦在我對面沙發上坐着,露出一隻鼓鼓的 白奶子喂那孩子,我見了心裏酥癢,有伸手去摸那奶子的衝動,當然我並沒有真 地幹那樣的事,那是絶對不能幹的,我衹是在想象裏摸了一下。 王建東媳婦對我不鹹不淡的,問我在廣州是不是發財了?我如實告訴她,那 邊工資高一些,但我就是拼命地儉省,也還是存不出多少錢來,加上說話上跟一 般人難以溝通,因此找到更好的工作也難。王建東媳婦忙着照應孩子,連杯水也 沒給我倒。她喂完孩子以後,就拿出我存在她傢的戶口本,擱到茶几上,意思是 讓我拿去補身份證,以後也就由我自己保存。她還說,其實現在哪兒都有給人做 身份證的,廣州肯定做得更像真的,價錢總比坐火車跑來回省吧。我就說我還是 要真的。她淡淡地說了句,就跟這兒吃晚飯吧。那時候纔下午四點多,我聽了就 明白我在這個廂房、這個院子裏也成了一個多餘的人。後來我在那個小城的街道 上走,心裏頭重複着剛到廣州那天的感覺,那種感覺還挺像心尖上粘了些捏不下 來的蒼耳子。我本該去派出所,卻朝相反的方向走,也不是故意的,實在是我也 不知道自己命裏的這步棋該怎麽走了。忽然我發現有兩個身影跟別的身影不一樣, 別的身影對我沒有什麽意義,這兩個身影卻從許許多多的沒意義的身影裏跳了出 來,跟濃墨潑出來的似的,使我馬上想到三萬這個數目……說準確點,那身影不 是兩個人而是三個,是一對老頭老太太推着個兒童車,兒童車裏睡着個孩子。當 然啦,您猜出來了。我停住腳步,呆呆地站在那裏,也不知道他們的身影是什麽 時候消失的。夕陽裹在我身上,先是覺得發熱,後來就覺得發冷。後來,我轉身 疾步朝一個地方走去。不是去派出所,也不是去小旅店,是去了火車站。 您以為我回廣州了?不是,我去了合肥。 在合肥下了火車,我發現隨身的挎包裂了一條口子,肯定是我在火車上迷迷 糊糊的時候,讓人用剃鬍子刀片給拉的。損失極為慘重。一個放着我全部積蓄的 厚信封沒了,戶口本也沒了。我垂頭喪氣地在車站外廣場上,靠着廣告牌的立柱 癡呆了好半天。後來所有知道這事的人都給我放馬後炮,說我怎麽那麽笨,為什 麽要帶着幾千元現金旅行,應該去銀行辦個通存通兌的活期存折嘛,設了密碼的 折子即使被人盜去,他也取不出來,你通過報失也還能追回損失。 說實在的,丟了那麽多錢,我卻並不特別悲痛。您已經知道,我丟失過更為 寶貴的,而且不止一次。風吹到我身上,頭腦清醒些,我到僻靜處清理自己的東 西,發現復員證、駕駛證都還在,仔細想想,我那戶口存根在那派出所也該還在, 我丟的衹是錢。我一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一米八的個頭,渾身是力氣,我可以 再去掙錢。我不想再去飯館配菜了。我决定去職業介紹所。我想起來我褲子腿的 捲邊裏還藏着一張百元的票子。這是離開廣州時我自己縫進去的。後悔當時沒多 往裏頭擱兩張。這招數是餐館裏一個洗碗工教給我的,他說有回他把別的全丟了, 好在還有褲腿裏的一百元,讓他渡過了難關。當時我是嘻嘻哈哈當着他面縫的, 衹當好玩。我以為我這麽個一米八的壯小夥子,我不搶別人罷了,別人誰專從人 堆裏挑出我來搶啊?再說我當過兵,最警覺的,偷我也難。但是偏偏就讓人給偷 竊了。 那褲腿裏的百元大票功勞真不小。我去職業介紹所,交了二十元的中介費, 又租到一間臨建房,預交了五十元房租,兜裏淨剩三十元,我想憑這三十元我起 碼能撐十天。沒想到登記的第二天我就找到了活兒,是在一個倉庫扛包,這活兒 雖然纍,可是一天苦幹八九個小時,把定額完成,能掙三十元,算下來一個月掙 的比在廣州配菜還多。但是人傢不是馬上把錢給你,要幹足一個月纔給你結算一 次。我自己僅有的三十元怎麽撐得了一個月呢?我就買了一捆大蔥,每天就着大 蔥啃饅頭。幹那力氣活,特別耗費體力,也就特別能吃,從倉庫食堂買饅頭,比 外頭便宜,三毛錢一個,我一天怎麽也得八個纔行,這樣一算,無論如何撐不到 一個月。一個老師傅,本來他聽我去過廣州,跟我開口藉過錢,我把自己丟錢的 事告訴了他,他就跟別人去藉了,臨到他發現我連吃饅頭的錢也沒了,反倒幫我 藉來了三十塊錢,這樣我就撐到了發工資的那一天,一下子拿到了九百三十塊錢, 還掉三十還剩九百,我就馬上去銀行辦了個有密碼的通存通兌的折子。 我知道,您急着要聽西廂房裏的故事。北京那間西廂房,在一個農民院裏, 小小的,裏頭也沒怎麽裝修,挺簡陋的,可是,在那些日子裏,它就是我的天堂。 從扛大包到進這間廂房,當中還有一千多天的事情。我換了很多工作,輾轉 了許多地方。最後,來了北京。有個算命的,偶然遇上的,他跟我說,我不適合 在南方發展,我的運氣在北邊。這就是我闖北京的主要動力。您笑我迷信?其實 也不一定是迷信。到北京,我有自知之明,就是我這麽個條件,根本沒辦法在市 區生存,我衹能到遠郊找機會。也是轉悠了幾圈,最後纔到了這個榆香園。您是 榆香園的業主,您比我更清楚,如今北京這樣的商品房小區很多。戶口真是不重 要了。您不就是外地的戶口嗎?城市戶口跟農村戶口的區別也越來越有限,特別 是對於年輕人來說,錢就是戶口,衹要你有大把的錢,就可以在北京買房子、買 車,立下腳來。最近不是還有這樣的政策出臺嗎?就是衹要你在北京投資或者納 稅達到一定數額,特別是能為北京下崗職工提供一定的就業機會,那就歡迎你申 請北京戶口,批準起來很快。 這榆香園真是個好地方。人氣很旺。您的概括很對,這裏的基本狀況是:一 對夫妻一套房,一輛汽車一條狗。夫妻大都三四十歲,有的跟我一般大,有的比 我還小點兒,大部分是從外地來的,在北京做點不大不小的生意,發了點不大不 小的財,就買了這不貴也不便宜的房子,安下傢來,他們的私車也沒幾輛高級的, 大半不過是捷達、富康、桑塔納,有的更不過是夏利、奧拓;有的養了孩子, 有的,用您教給我的那個話,是不要孩子的丁剋家庭,但是卻幾乎傢傢養了狗, 現在連我對這些寵物狗的品牌也很熟悉,什麽吉娃娃、貴賓犬、鬥牛犬、鬆獅犬、 臘腸、沙皮、斑點……說實在的,我知道北京比這富貴的地方、家庭多的是,離 榆香園不遠就有茵夢湖別墅,裏頭全是單棟的小洋樓,那裏頭住戶的私傢車最差 的也得是別剋、本田,休閑設施可不是光有網球場,人傢那邊有好大的帶高架網 棚的高爾夫練習場,每天光往裏頭送鮮花的保溫車就總有兩三輛,可是那並不讓 我羨慕,我知道那是我一輩子也夠不着的,但是我羨慕咱們榆香園裏的買下小單 元、開上奧托都市貝貝的同輩人,他們的今天,就該是我的明天,那是我下把狠 力氣,能夠得上的啊! 我是前年秋天來榆香園開物業班車的。每月工資九百元,管吃管住,這是這 麽多年來我最滿意的工作。住的雖然是集體宿舍,樓房的地下室,跟電工、管子 工還有保安隊的住在一起,睡上下鋪,但是衛生條件不壞,有洗熱水澡的地方。 都是差不多大的小夥子,我算裏頭年齡大的了,都管我叫哥,處得挺好的。吃的 也還可以,起碼不用自己再張羅了,走進食堂,什麽都是現成的,熱騰騰的。開 班車這活兒對我來說挺輕鬆的。坐我這班車的基本上是些老頭老太太,還有進城 上學的中小學生,大傢都有座位,文文明明,對我挺尊重。物業公司發給我的工 作服是黑顔色的西服,雪白的襯衫,還有帶榆香園標志的淡藍色領帶,再配上雪 白的手套,往駕駛座上一坐,我就覺得自己不是多餘的,而是必需的一個存在, 心情格外的好。 您急了不是。您怪我怎麽還沒說到那間西廂房,還有那腰身細細的苗香。您 是怎麽說的來着?楚王愛細腰,宮中多餓死?我不懂那是什麽意思。幽默?什麽 叫幽默?更不懂了。但是苗香確實就要再次出場了。 去年夏天忽然接到一個長途電話,來電話的是個女的,她問:“還記得我 嗎?”我立刻驚叫:“苗香!你在哪兒?”原來她也在北京!您說這叫得來全 不費功夫?對我來說,當然,真是天上掉下來一個現成的仙女,可是對苗香來說, 她可是費盡了功夫纔找着了我。大概其地說,她是先從廣州我配菜的那傢餐館, 打聽到我的戶口所在地,又從那裏聯繫上王建東,再通過王建東得知了我在北京 榆香園打工。我慶幸自己一直跟王建東保持着聯繫。想起王建東媳婦,覺得是塊 冰,但是想起王建東,就覺得永遠是塊能烘暖我的紅炭。 苗香跟我聯繫上沒幾天,就大搖大擺地到榆香園找我來了。我們物業公司的 哥兒們,比我大的都有媳婦,衹是媳婦在老傢罷了;比我小的也有在老傢娶了媳 婦的,也有在北京娶了外地來打工的姑娘,在附近村子裏租農民房安了傢的;還 有正講着戀愛,籌備着婚事的,睡我下鋪的管子工小焦就跟小區超市的一個售貨 姑娘正打得火熱;我沒媳婦,也沒交上女朋友,這個情況大傢都覺得很奇怪,坐 班車的老大媽老嫂子問起來,更覺得難以理解,他們說我一表人材,帥哥兒,是 不是眼光太高啊,怎麽會都快三十了還沒娶媳婦?有的還說要給我介紹,我也真 等着他們介紹,但始終並沒有真來給我介紹的,我自己肚子裏明白,真要是北京 正式戶口的姑娘,聽到我這麽個外地打工仔的情況,沒自己的房子,沒醫療保險, 沒養老保險,更別提衹有初中學歷,又不是作生意能發財的,誰願意跟我呢?至 於外地來打工的姑娘,沒結婚的,一般都比我小五六歲,先別說她們也想嫁個有 錢人,就是錢財上將就點的,也嫌我老,寧願去跟小焦那樣的年齡相當的湊對子。 老大不小,媳婦還八字沒有一撇,這是我在榆香園裏的大苦悶,也影響我在別人 心目裏的分量。苗香的從天而降,讓我心裏的陰雲一掃而空,物業公司同事和業 主們紛紛跟我打趣,說我原來是故意跟他們隱瞞,敢情我不但有對象而且是個天 仙般的美人兒,真是夠有豔福,也夠能裝蒜的,聽到這樣的反映,我下巴不由得 總往上仰,真有點得意忘形,仿佛我那以前真是故意在跟他們賣關子似的。 苗香來了,我就到園外村子裏租了那間西廂房。您知道這榆香園就是外頭那 個村子的村幹部把土地的使用權賣給了開發商,那麽蓋出來的。房東見了我總要 發些牢騷,說賣村裏的地,得了大把的錢,村裏幹部現在都坐上了奔馳車,蓋起 了大公館,可村民一分錢好處都沒有,這算怎麽一回事兒?我心想那幾個村幹部 就是坐宇宙飛船也就讓他們白坐去吧,我眼前有了苗香就夠了!房東又叨嘮說那 開發商不過是三十郎當歲的小媳婦,也並沒有北京戶口,自己兜裏沒幾個錢,也 不知道怎麽就有那麽大的能耐,一傢夥從銀行裏貸出了那麽大筆的款子來,除了 這榆香園,還開發了好幾處地方,人傢就是有後臺,有關係呀,瞧吧,指不定哪 一天,揪出個貪官來,就把你這小媳婦連帶着薅出來!我沒聽完就離開了,心想 那開發商愛有什麽後臺什麽關係就讓她有去吧,反正都跟我沒關係,她就是被薅 出來也不關我事,衹要榆香園新換的老闆還管給開工資,那我就都無所謂,而且, 有了苗香,就是榆香園破産了,亂套了,我跟苗香另外找地方掙錢就是了,也都 用不着我皺眉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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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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