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 匯評忠義水滸傳   》 第三十回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施耐庵 Shi Naian

　　【金批：我讀至血濺鴛鴦樓一篇，而嘆天下之人磨刀殺人，豈不怪哉！《孟子》曰：“殺人父，人亦殺其父；殺人兄，人亦殺其兄。”我磨刀之時，與人磨刀之時，其間不能以寸，然則非自殺之，不過一間，所謂易刀而殺之也。嗚呼！豈惟是乎！夫易刀而殺之也，是尚以我之刀殺人，以人之刀殺我，雖同歸於一殺，然我猶見殺於人之刀，而不至遂殺於我之刀也。乃天下禍機之發，曾無一格，風霆駭變，不須旋踵，如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人之遇害，可不為之痛悔哉！方其授意公人，而復遣兩徒弟往幫之也，豈不嘗殷勤緻問：“爾有刀否？”兩人應言：“有刀。”即又殷勤緻問：“爾刀好否？”兩人應言：“好刀。”則又殷勤緻問：“是新磨刀否？”兩人應言：“是新磨刀。”
　　復又殷勤緻問：“爾刀殺得武鬆一個否？”兩人應言：“再加十四五個亦殺得，豈止武鬆一個供得此刀。”當斯時，莫不自謂此刀跨而往，掣而出，飛而起，劈而落，武鬆之頭斷，武鬆之血灑，武鬆之命絶，武鬆之冤拔，於是拭之，視之，插之，懸之，歸更傳觀之，嘆美之，摩挲之，瀝酒祭之，蓋天下之大，萬傢之衆，其快心快事，當更未有過於鴛鴦樓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之三人者也。而殊不知雲浦淨手，馬院吹燈，刀之去，自前門而去者，刀之歸，已自後門而歸。
　　刀出前門之際，刀尚姓張，刀入後門之時，刀已姓武。於是嚮之霍霍自磨，惟恐不銛快者，此夜一十九人遂親以頭頸試之。嗚呼！豈忍言哉！夫自買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未嘗殺一人，則是不如勿買，不如勿佩之為愈也。自買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今夜始殺一人，顧一人未殺而刀已反為所藉，而立殺我一十九人。然則買為自殺而買，佩為自殺而佩，更無疑也。嗚呼！禍害之伏，秘不得知，及其猝發，疾不得掩，蓋自古至今，往往皆有，乃世人之猶甘蹈之不悟，則何不讀《水滸》二刀之文哉！
　　此文妙處，不在寫武鬆心粗手辣，逢人便斫，須要細細看他筆緻閑處，筆尖細處，筆法嚴處，筆力大處，筆路別處。如馬槽聽得聲音方纔知是武鬆句，丫鬟駡客人一段酒器皆不曾收句，夫人兀自問誰句，此其筆致之閑也。
　　殺後槽便把後槽屍首踢過句，吹滅馬院燈火句，開角門便掇過門扇句，掩角門便把閂都提過句，丫鬟屍首拖放竈前句，滅了廚下燈火句，走出中門拴前門句，撇了刀鞘句，此其筆尖之細也。前書一更四點，後書四更三點，前插出施恩所送綿衣及碎銀，後插出麻鞋，此其筆法之嚴也。搶入後門殺了後槽，卻又閃出後門拿了朴刀；門扇上爬入角門，卻又開出角門掇過門扇，搶入樓中殺了三人，卻又退出樓梯讓過兩人；重複隨入樓中殺了二人，然後搶下樓來殺了夫人；再到廚房換了朴刀，反出中堂拴了前門；一連共有十數個轉身，此其筆力之大也。一路凡有十一個“燈”字，四個“月”字，此其筆路之別也。
　　鴛鴦樓之立名，我知之矣，殆言得意之事與失意之事相倚相伏，未曾暫離，喻如鴛鴦二鳥雙遊也。佛言功德天嘗與黑暗女姊妹相逐，是其義也。
　　武鬆蜈蚣嶺一段文字，意思暗與魯達瓦官寺一段相對，亦是初得戒刀，另與喝采一番耳，並不復關武鬆之事。】
　　話說張都監聽信這張團練說誘囑托，替蔣門神報仇，要害武鬆性命，誰想四個人倒都被武鬆搠殺在飛雲浦了。當時武鬆立於橋上尋思了半晌，躊躇起來，怨恨衝天：“不殺得張都監，如何出得這口恨氣！”便去死屍身邊解下腰刀，選好的取把來跨了，【金夾批： 一寫腰刀。】【金眉批：一路看他寫刀，寫角門，寫燈，寫月。】揀條好朴刀提著，【金夾批： 一寫朴刀。O妙在即以彼傢之刀，殺彼傢之人。】再逕回孟州城裏來。
　　進得城中，早是黃昏時候，武鬆逕踅去張都監後花園墻外，卻是一個馬院。武鬆就在馬院邊伏著。聽得那後槽卻在衙裏，未曾出來。正看之間，衹見呀地角門開，【金夾批： 一寫角門開。】後槽提著個燈籠出來，【金夾批：一寫燈。】【袁夾批： 燈光一見。】裏面便關了角門。【金夾批：二寫角門關。】武鬆卻躲在黑影裏，聽那更鼓時，早打一更四點。【金夾批： 此句起，妙筆。】那後槽上了草料，挂起燈籠，【金夾批：二寫燈。】鋪開被臥，脫了衣裳，上床便睡。武鬆卻來門邊挨那門響。
　　後槽喝道：“老爺方纔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金夾批：妙語。】武鬆把朴刀倚在門邊，【金夾批： 二寫朴刀。】卻掣出腰刀在手裏，【金夾批：二寫腰刀。】又呀呀地推門。那後槽那裏忍得住，便從床上赤條條地跳將出來，拿了攪草棍，拔了閂，卻待開門，被武鬆就勢推開去，搶入來，【金夾批： 入一重門來。O看他入來，出去，又入來，又出去，寫得跳脫不可言。】把這後槽劈頭揪住。卻待要叫，燈影下，【金夾批： 三字妙筆。O三寫燈。】【袁夾批：再見。】見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裏，【金夾批： 三寫腰刀。O不見人，單見刀，一者燈下，二者嚇極。】先自驚得八分軟了，【容夾批：畫。】口裏衹叫得一聲“饒命！”武鬆道：“你認得我麽？”後槽聽得聲音方纔知是武鬆；【金夾批： 妙。O有此閑筆。】便叫道：“哥哥，不幹我事，你饒了我罷！”武鬆道：“你衹實說，張都監如今在那裏？”後槽道：“今日和張團練、蔣門神——他三個——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鴛鴦樓上吃哩。”武鬆道：“這話是實麽？”後槽道：“小人說謊就害疔瘡！”【金夾批： 絶倒。】【容夾批：畫。】武鬆道：“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一刀，【金夾批： 四寫腰刀。】把這後槽殺了。【金夾批：殺第一個。】一腳踢開屍首，【金夾批： 閑細。】把刀插入鞘裏。【金夾批：五寫腰刀。】就燈影下【金夾批： 妙。O四寫燈。】【袁夾批：三見。】去腰裏解下施恩送來的綿衣，【金夾批： 前文施恩送棉衣、碎銀、麻鞋三件，今忽將兩件插在前邊，一件插在後邊，為百忙中極閑之筆，真乃非常之才。】【袁眉批： 如此閑暇。】將出來，脫了身上舊衣裳，把那兩件新衣穿了，拴縛得緊輳，把腰刀和鞘跨在腰裏，【金夾批： 六寫腰刀。】卻把後槽一床單被包了散碎銀兩【金夾批：百忙中插出施恩銀兩，非常之才。】入在纏袋裏，卻把來挂在門邊，【金夾批： 記着。】卻將一扇門立在墻邊，先去吹滅了燈火，【金夾批：閑細。O五寫燈。】【芥眉批： 一滅。】卻閃將出來，【金夾批：又出去。】拿了朴刀，【金夾批： 妙。O三寫朴刀。O此句下又入來。】從門上一步步爬上墻來。
　　此時卻有些月光明亮。【金夾批：一寫月。O妙筆。】【袁夾批： 初見。】武鬆從墻頭上一跳卻跳在墻裏，【金夾批：又入一重門來。】便先來開了角門，【金夾批： 三寫角門開。】掇過了門扇，【金夾批：閑細。O此句又出去。】復翻身入來，【金夾批： 又入來。】虛掩上角門，【金夾批：四寫角門關。】閂都提過了。【金夾批： 閑細。】【袁眉批：如此精細。】武鬆卻望燈明處來【金夾批： 五寫燈。O又入一處來。】【袁夾批：四見。】看時，正是廚房裏。衹見兩個丫環正在那湯罐邊埋怨，說道：“服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衹是要茶吃！那兩個客人也不識羞恥！【金夾批： 絶倒。】噇得這等醉了，【容夾批：畫。】也兀自不肯下樓去歇息，【芥眉批： 像極。】衹說個不了！”【金夾批：表出等回話。】【袁夾批： 添此句有多少餘音。】那兩個女使正口裏喃喃吶吶地怨悵，武鬆卻倚了朴刀，【金夾批： 四寫朴刀。O朴刀在此。】掣出腰裏那口帶血刀來，【金夾批：七寫腰刀。O帶血妙。】把門一推，呀地推開門，搶入來，【金夾批： 又入一重門來。】先把一個女使髽角兒揪住，一刀【金夾批：八寫腰刀。】殺了。【金夾批： 殺第二個。】那一個卻待要走，兩衹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裏又似啞了的，【容夾批： 畫。】端的是驚得呆了。——休道是兩個丫環，便是說話的見了也驚得口裏半舌不展！【金夾批： 忽然跳出話外，真是以文為戲。】【袁眉批：極閑極緊，無限光芒。】武鬆手起一刀，【金夾批： 九寫腰刀。】也殺了，【金夾批：殺第三個。】卻把這兩個屍首拖放竈前，【金夾批： 閑細。】滅了廚下燈火，【金夾批：六寫燈。O閑細。】【袁夾批： 再滅。】趁著那窗外月光【金夾批：二寫月。O妙筆。】【袁夾批： 再見。】一步步挨入堂裏來。【金夾批：又入一重來。】
　　武鬆原在衙裏出入的人，已都認得路數，【袁眉批：和都監要致死武鬆，肯先教生路作熟路， 不知卻做了自己的死路，天道分明。】逕踅到鴛鴦樓扶梯邊來，捏腳捏手摸上樓來。【金夾批： 又入一重來。】【袁夾批：畫。】此時親隨的人都伏事得厭煩，遠遠地躲去了。【金夾批： 好。】衹聽得那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說話。武鬆在扶梯口聽。衹聽得蔣門神口裏稱贊不了，衹說：“虧了相公與小人報了冤仇！再當【金夾批： 二字妙，將有字襯出無字處。】重重的報答恩相！”這張都監道：“不是看我兄弟張團練面上，誰肯幹這等的事！你雖費用了些錢財，卻也安排得那廝好！這早晚多是在那裏下手，那廝敢是死了。【金夾批： 卻不道這早晚已在這裏下手，為之絶倒。】衹教在飛雲浦結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來，便見分曉。”張團練道：“這四個對付他一個有甚麽不了！——再有幾個性命【金夾批： 六字奇句。】也沒了！”【金夾批：絶倒。O遂成口讖。】蔣門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來，衹教就那裏下手結果了快來回報。”
　　武鬆聽了，心頭那把無名業火高三千丈，衝破了青天；右手持刀，【金夾批：十寫腰刀。】左手摣開五指，【金夾批： 陪一句，襯成刀勢。】【容夾批（芥夾批）： 畫。】搶入樓中。【金夾批：再入一步來。】衹見三五枝燈燭熒煌，【金夾批： 七寫燈。】【袁夾批：五見。】一兩處月光射入，【金夾批： 三寫月。O絶妙好辭。】【袁夾批：三見。】樓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金夾批： 閑細。】蔣門神坐在交椅上，見是武鬆，吃了一驚，把這心肝五髒都提在九霄雲外。說時遲，那時快，蔣門神急要掙紮時，武鬆早落一刀，【金夾批： 十一寫刀。】劈臉剁著，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鬆便轉身回過刀來。【金夾批： 不惟轉身回刀甚疾，其轉筆回墨亦甚疾。O十二寫腰刀。】那張都監方纔伸得腳動，【容夾批： 畫。】被武鬆當時一刀，【金夾批：十三寫腰刀。】齊耳根連脖子砍著，撲地倒在樓板上。兩個都在掙命。【金夾批： 頓一句。】這張團練終是個武官出身，【金夾批：閑細。】雖然酒醉，還有些氣力；見剁翻了兩個，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輪將來。【容夾批： 有伸縮。】武鬆早接個住，就勢衹一推。【金夾批：疾。】休說張團練酒後，便清醒時也近不得武鬆神力！【金夾批： 真正妙筆。】【袁夾批：又跌解一番，妙。】撲地望後便倒了。武鬆趕入去，【金夾批： 句。】一刀【金夾批：句。O十四寫腰刀。】先割下頭來。【金夾批： 殺第四個，又割頭，與殺別個不同。】蔣門神有力，掙得起來，武鬆左腳早起，翻筋鬥踢一腳，按住也割了頭；【金夾批： 殺第五個，亦割頭。】轉身來，把張都監也割了頭。【金夾批：殺第六個，也割頭。】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鬆拿起酒鐘子一飲而盡；連吃了三四鐘，【金夾批： 妙。】便去死屍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金夾批：奇筆。】蘸著血，【金夾批： 奇墨。】去白粉壁上【金夾批：奇紙。】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鬆也！”【金夾批： 奇文。O奇筆奇墨奇紙，定然做出奇文來。O卿試擲地，當作金石聲。O看他者字也字，何等用得好，衹八個字，亦有打虎之力。O文衹八字，卻有兩番異樣奇彩在內，真是天地間有數大文也。O依謝疊山例，是一篇放膽文字。】【容夾批： 佛。】【袁眉批：百忙裏偏下閑着，纔見雄奇。】
　　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幾件在懷裏。卻待下樓，衹聽得樓下夫人聲音叫道：“樓上官人們都醉了，快著兩個上去攙扶。”【金夾批： 行到水窮，又看雲起，妙筆。O寫武鬆殺張都監，定必寫到殺得滅門絶戶，方快人意，然使夫人深坐房中，武鬆亦不必搜捉出來也。衹藉分付傢人湊在手邊來，一齊授首，工良心苦，人誰知之。O下養娘引着兩個小的，亦衹閑閑湊來。】【袁夾批： 近情。】說猶未了，早有兩個人上樓來。武鬆卻閃在扶梯邊【金夾批：又出來一步。】看時，卻是兩個自傢親隨人，——便是前日拿捉武鬆的。【金夾批： 妙筆，妙不可言。】武鬆在黑處【袁夾批：暗照月光。細甚。】讓他過去，卻攔住去路。兩個入進樓中，見三個屍首橫在血泊裏，驚得面面廝覷，做聲不得，【容夾批： 畫。】——正如：“分開八片陽頂骨，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鬆隨在背後，手起刀落，【金夾批： 十五寫腰刀。】早剁翻了一個。【金夾批：殺第七個。】那一個便跪下討饒。【容夾批： 畫。】武鬆道：“卻饒你不得！”揪住也是一刀。【金夾批：十六寫腰刀。O殺第八個。】殺得血濺畫樓，屍橫燈影！【金夾批： 絶妙好辭。O八寫燈。】【袁夾批：六見。】【袁眉批： 此八個字雄奇可驚，冷雋可愛，是絶妙元詞。】武鬆道：“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衹一死！”【容夾批： 惡。】提了刀，【金夾批：十七寫腰刀。】下樓來。【金夾批： 又出來一步。】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鬆搶到房前。【金夾批：又入一重來。】夫人見條大漢入來，兀自問道：“是誰？”【金夾批： 閑細。O又表是暗中，與後燈明相照。】武鬆的刀早飛起，【金夾批：十八寫腰刀。】劈面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金夾批： 殺第九個。】武鬆按住，將去割頭，刀切不入。【金夾批： 十九寫腰刀。O半日可謂忙殺腰刀，閑殺朴刀矣。得此一變，令人叫絶。O真正才子。】武鬆心疑，就月光下【金夾批： 四寫月。】【袁夾批：四寫月。】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金夾批： 二十寫腰刀。】【容夾批：畫。】【袁眉批：將鈍刀說一來番。愈見鋒鋩。】武鬆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廚房下【金夾批： 忽然直出來，真正才子。】拿取朴刀，【金夾批：五寫朴刀。】丟了缺刀，【金夾批： 二十一寫腰刀。】【袁夾批：一毫不差。】翻身再入樓下來。【金夾批： 忽然又直入來，寫得怕人。】衹見燈明下【金夾批：九寫燈。】【袁夾批： 七見。又提嵌一句，妙。】前番那個唱麯兒的養娘玉蘭引著兩個小的，【金夾批： 人口湊聚，有法，又有情。】把燈【金夾批：十寫燈。】照見夫人被殺在地下，方纔叫得一聲“苦也！”武鬆握著朴刀【金夾批： 六寫朴刀。】嚮玉蘭心窩裏搠著。【金夾批： 殺第十個，O前殺金蓮是心窩裏，仿殺玉蘭亦是心窩裏，藏此三字為暗記也。】兩個小的亦被武鬆搠死。一朴刀一個【金夾批： 七寫朴刀。】結果了，【金夾批：殺十一個，殺第十二個。】【容夾批： 惡。】走出中堂，把閂拴了前門，【金夾批：忽然又出前門去。拴得妙。】【袁眉批： 細甚，衹這拴了前門四字，塞了許多破綻。】又入來，【金夾批：忽然又入去。】尋著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了在地下。【金夾批： 殺十三個，殺十四個，殺十五個。】【容夾批：惡。】【容眉批： 衹合殺三個正身，其餘都是多殺的。】
　　武鬆道：“我方纔心滿意足！【金夾批：六字絶妙好辭。】走了罷休！”撇了刀鞘，【金夾批： 閑細之極。O二十二寫腰刀。】【袁夾批：一毫不差。】提了朴刀，【金夾批： 八寫朴刀。】出到角門外，【金夾批：又直出來。O五寫角門開。】來馬院裏【金夾批： 再出來。】除下纏袋來；【金夾批：忘之固是敗筆，然不忘真是奇筆。】把懷裏踏扁的銀酒器都裝在裏面，拴在腰裏；拽開腳步，【金夾批： 再出來。】倒提朴刀便走。【金夾批： 九寫朴刀。O倒提妙絶，是心滿意足後氣色，衹現金字便描寫出來。】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門開，須吃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便從城邊踏上城來。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喜不甚高。就女墻邊望下，【金夾批： 句。】先把朴刀虛按一按，【金夾批：句。O寫跳城便真寫出跳城來，真是才子。O十寫朴刀。】刀尖在上，棒梢嚮下，托地衹一跳，【金夾批： 妙寫。O十一寫朴刀。】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金夾批：妙筆。O十二寫朴刀。】月明之下看水時，【金夾批： 四寫月。O樓上月，此月也，濠邊月，亦此月也。然而樓上之月，何其慘毒，濠邊之月，何其幽涼。武鬆在樓上時，月亦在樓上，初不知濠邊月色何如。武鬆來濠邊時，月亦在濠邊，竟不記樓上月明何似。都監一傢看月之時，濠邊月裏並無一個，武鬆濠邊立月之際，張傢月下更無一人。嗟乎！一月普照萬方，萬方不齊苦樂，月影衹爭轉眼，轉眼生死無常。前路茫茫，世間魆魆，讀書至此，不知後人又何以為情也。】【袁夾批： 五見。】衹有一二尺深。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武鬆就濠塹邊脫了鞋襪，解下腿絣護膝，抓紮起衣服，從這城濠裏走過對岸；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裏有雙八搭麻鞋，【金夾批： 如此穿插，妙豈容說。O以前篇中間一句，分插在後篇前後，真正奇筆。】【容夾批：畫。】【袁眉批： 衹一雙鞋，也不死煞。】取出來穿在腳上；聽城裏更點時，已打四更三點。【金夾批： 此句收，妙筆。O與前一更四點句，作一開一闔。】武鬆道：“這口鳥氣，今日方纔出得鬆(月桑)！‘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傢’，衹可撒開。”提了朴刀，【金夾批： 十三寫朴刀。】投東小路便走。走了一五更，【金夾批： 一更四點，四更三點，前提後繳，合成奇格，此更以五更帶作餘波。】【袁夾批：點五更，入化。】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
　　武鬆一夜辛苦，身體睏倦；棒瘡發了又疼，【袁眉批：此時纔知痛，好點染。】那裏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裏，一個小小古廟，武鬆奔入裏面，把朴刀倚了，【金夾批： 十四寫朴刀。】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金夾批：閑細。】撲翻身便睡。卻待合眼，衹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鈎把武鬆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將武鬆按定，一條繩綁了。【金夾批： 閑細。】那四個男女道：“這鳥漢子卻肥！好送與大哥去！”【容眉批：閑細。】武鬆那裏掙紮得脫，被這四個人奪了包裹朴刀，【金夾批： 十五寫朴刀。】卻似牽羊的一般，【袁眉批：醉能打虎，睏似牽羊，可以慷慨，可以墮淚。】腳不點地，【金夾批： 好笑。】拖到村裏來。
　　這四個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說道：“看！這漢子一身血跡，【金夾批：不正寫，卻用他人看出。】卻是那裏來？莫不做賊著了手來？”【金夾批： 捎帶兩月以前。】武鬆衹不做聲， 由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裏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鬆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裏面還點著碗燈。【金夾批： 十一寫燈。】【袁夾批：八見。】四個男女將武鬆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武鬆看時，見竈邊梁上挂著兩條人腿。武鬆自肚裏尋思道：“卻撞在橫死神手裏，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裏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於世！”【容夾批： 真。】【袁眉批：死也為名。須知憤而棄名是英雄，死而求名亦是英雄。】那四個男女提著那包裹，口裏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一頭好行貨在這裏了！”衹聽得前面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金夾批： 好。】沒一盞茶時，衹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鬆看時，前面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個定睛看了武鬆，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金夾批： 一篇十來捲文字，回環踢跳，無句不鈎，無字不鎖。】【袁眉批：急認語情，甚像。】那大漢道：“果然是我兄弟！”【金夾批： 妙絶，真疑鬼疑神之文。】武鬆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餘評： 武鬆逃走，在此又遇張青夫婦解救安身，乃天不喪義士。】這四個男女吃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鬆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他戴上。【金夾批： 兩句寫得好笑，遂似為做頭陀之讖，然實是算到做頭陀時，無處安放頭巾，故先於此處銷繳之也。】【袁夾批： 便是做行者的消（繳）。】原來這張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卻有幾處，所以武鬆不認得。【金夾批： 公自註。】
　　張青即便請出前面客席裏。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何恁地模樣？”【袁夾批： 將血跡模糊與棒瘡苦楚，都攝在此一句內。】武鬆答道：【金眉批： 看他一路細細敘述，不省一字，顯出大筆力。】【芥眉批： 若尋常手筆，此處但雲將前事細說一遍，即覽者或以此為牽纏遊衍。不知前面說得十分熱鬧，十分緊湊，正宜鬆一分，冷一分。如擊鼓法，大擂一番。必輕敲邊襠，更復揚椎，方聲旁即奏，與人心相起伏，此文字最得消息處。】“一言難盡！【金夾批： 我讀半日不得了，一言如何得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裏，得蒙施管營兒子，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門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醉打了蔣門神，復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門神報仇：八月十五日夜，衹推有賊，賺我到裏面，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拿我解送孟州府裏，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裏。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害。又得當案葉孔目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限滿脊杖，轉配恩州。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門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助，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徒弟踢下水裏去。趕上這兩個鳥公人，也是一朴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裏。思量這口氣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裏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裏，先殺一個養馬的後槽；爬入墻內去，就廚房裏殺了兩個丫環；直上鴛鴦樓，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三個都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娘都戳死了。四更三點跳城出來，走了一五更路，【金夾批： 前正傳是第一遍，此敘述是第二遍。】一時睏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裏權歇一歇，卻被這四個綁縛將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傢。因為連日博錢輸了，去林子裏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上來，身上淋淋漓灕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裏歇，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分付道，‘衹要捉活的。’因此，我們衹拿撓鈎套索出去。不分付時，也壞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著哥哥，恕罪則個！”
　　張青夫婦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挂心，這幾時衹要他們拿活的行貨。他這四個如何省的我心裏事。【金夾批： 好張青夫婦。】若是我這兄弟不睏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得！”【容夾批： 雜，刪去是。（按：指“若是......也近他不得”句）】那四個搗子衹顧磕頭。武鬆喚起他來道：“既然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容夾批： 會使用。】【餘評：武鬆到此地位，又將銀子賞此四人，何重義之若此也。】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碎銀，把與四人將去分。【金夾批： 好人送好物，應如此好好用。】那四個搗子拜謝武鬆。張青看了，也取三二兩銀子【容夾批：多。】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金夾批：四個搗子不知我心，連武鬆亦復不知我心，寫張青夫妻其實好。】從你去後，我衹怕你有些失支脫節，或早或晚回來，【金夾批： 知己。】【袁眉批：朋友應如此留心。】因此上分付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貨，衹要活的。那廝們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敵他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衹與他撓鈎套索。方纔聽得說，我便心疑，【容夾批： 不像。】連忙分付等我自來看，【金夾批：好張青。】【袁夾批： 應。】誰想果是賢弟！”孫二娘道：“衹聽得叔叔打了蔣門神，又是醉了贏他，那一個來往人不吃驚！【金夾批： 衹一句便將前一篇，重複出色加染。】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常說到這裏，卻不知嚮後的事。【容夾批： 多，刪去是。（按：指從“衹聽得”至此一段）】叔叔睏倦，且請去客房裏將息，卻再理會。”張青引武鬆去客房裏睡了。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餚美饌管待武鬆。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鬆起來相敘。【金夾批： 八字寫出好主人，正不以酒食為感也。】
　　卻說孟州城裏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纔敢出來。【金夾批： 上半夜怕人，下半夜怕鬼，寫得絶倒。】衆人叫起裏面親隨，外面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捨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金夾批： 妙絶妙絶，遂令讀者疑字縫裏或有武鬆劈面直跳出來。】卻來孟州府裏告狀。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簡點了殺死人數，行兇人出沒去處，填畫了圖像、格目，回府裏稟復知府，道：“先從馬院裏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金夾批： 前文所無。O前文止半句。】次到廚房裏，竈下殺死兩個丫環，廚門邊遺下行兇缺刀一把。【金夾批： 前文所有。O此句本在後，倒插在前。】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金夾批： 此句本在後，倒插在前。】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門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鬆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一口，奶娘二口，【金夾批： 此句本在後，倒插在前。】兒女三口。【金夾批：此句前是二口，此多一口。】——共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金夾批： 正傳是第一遍，敘述是第二遍，報官是第三遍。看他第一遍之縱橫，第二遍之次第，第三遍之顛倒，無不處處入妙。O看他敘來有與前文合處，有與前文不必合處，政以疏密互見，錯落不定為奇耳。必拘拘一字不失，何不印板印作一樣三張也。】【容眉批： 如畫。】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裏正，逐一排門搜捉兇人武鬆。【容眉批： 遲了。所謂賊出關門，今之事多如此。】
　　次日，飛雲浦地保裏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飛雲浦橋下，屍首皆在水中。”【金夾批： 共計十五人後，急接四人，躊躇滿志之筆。】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面著人打撈起四個屍首，都檢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告狀，催促捉拿兇首償命。城裏閉門三日，【金夾批： 絶倒。】傢至戶到，逐一挨察。五傢一連，十傢一保，那裏不去搜尋。知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面，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要排傢搜捉，緝捕兇首。寫了武鬆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如有人得知武鬆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傢宿食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鬆在張青傢裏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篾刺一般緊急，紛紛擾擾，有做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衹得對武鬆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衹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金夾批： 張青夫妻一片之心。】——衹不知你心中肯去也不？”武鬆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身得牢？止有一個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裏，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傢親戚都沒了！【金夾批： 無傢之痛，此日最深。O不仁二字，雅馴之極，卻已斷盡淫婦姦夫矣，妙絶。】【容夾批：多。（按：指從“止有一個哥哥”至此）】【芥眉批： 奇傷痛。】今日若得哥哥有這好去處叫武鬆去，我如何不肯去。——衹不知是那裏地面？”張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竜山寶珠寺。我哥哥魯智深和甚麽青面好漢楊志在那裏打傢劫捨，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覷他。賢弟，衹除那裏去安身，方纔免得；若投別處去，終久要吃拿了。他那裏常常有書來取我入夥；【袁夾批： 伏。】我衹為戀土難移，不曾去得。我寫一封書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著你入夥。”武鬆道：“大哥，也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輳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處，此為最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衹今日便行。”
　　張青隨即取幅紙來，備細寫了一封書，把與武鬆，安排酒食送路。衹見母夜叉孫二娘指著張青面，道：“你如何便衹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鬆道：“嫂嫂，你且說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金夾批： 獨表孫二娘能。】【餘評：張青指教武鬆安身，反不及妻見更高。】孫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處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挂。阿叔臉上見今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容眉批： 這婦人通得。】張青道：“臉上貼了兩個膏藥便了。”【容夾批：好計策。】孫二娘笑道：“天下衹有你乖！你說這癡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衹怕叔叔依不得。”武鬆道：“我既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孫二娘大笑道：“我說出來，叔叔卻不要嗔怪。”武鬆道：“嫂嫂說的定依。”【金夾批： 妙筆，令人忽然想到暮雪房中，不覺失笑。】孫二娘道：“二年前，有個頭陀打從這裏過，吃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界箍，一身衣服，一領皂布直裰，一條雜色短穗縧，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個沙魚皮鞘子插著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這刀時常半夜裏鳴嘯得響，叔叔前番也曾看見。【金夾批： 妙筆。】今既要逃難，衹除非把頭髮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芥眉批： 夜叉卻能披度人。】又且得這本度牒做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世前緣？叔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誰敢來盤問？這件事，好麽？”【餘評： 頭陀之說，風母夜叉之智殺人多矣。】張青拍手道：“二娘說得是！我倒忘了這一著！——二哥，你心裏如何？”武鬆道：“這個也使得，衹恐我不像出傢人模樣。”【芥眉批： 魯達殺人做和尚，武鬆殺人做行者，乃是世人不仁不義，激出滅惡囗囗面目，衹看他究竟，便知出傢不是藏好之藪。】張青道：“我且與你扮一扮看。”【金夾批： 以文為戲。】孫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來打開，將出許多衣裳，教武鬆裏外穿了。武鬆自看道：“卻一似我身上做的！”【金夾批： 好。】著了皂直裰，係了縧，把氈笠兒除下來，【金夾批：好。】解開頭髮，摺叠起來，將界箍兒箍起，挂著數珠。【袁夾批： 先裝演一翻，妙得情景。】張青孫二娘看了，兩個喝采道：“卻不是前生註定！”武鬆討面鏡子照了，【芥夾批： 更添映發。】自哈哈大笑起來。張青道：“二哥，為何大笑？”武鬆道：“我照了自也好笑，不知何故做了行者。【金夾批： 寫武二無可不可，真是天人處都在此等句見得，不得於世人所贊亦贊也。】【餘評： 武鬆為行者，乃勢出不得已，後殺死飛天蜈蚣，除一害也。】大哥，便與我剪了頭髮。”張青拿起剪刀【金夾批： 真是豪傑相聚，便有此等妙事。】替武鬆把前後頭髮都剪了。武鬆見事務看看緊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張青又道：“二哥，你聽我說。好像我要便宜：【金夾批： 趣語。】你把那張都監傢裏的酒器 ，留下在這裏，我換些零碎銀兩，與你路上去做盤纏，萬無一失。”【金夾批：細。】【袁夾批： 細密。】武鬆道：“大哥見得分明。”盡把出來與了張青，換了一包散碎金銀，都拴在纏袋內，係在腰裏。武鬆飽吃了一頓酒飯，拜辭了張青夫妻二人，腰裏跨了這兩口戒刀，當晚都收拾了。孫二娘取出這本度牒，就與他縫個錦袋盛了，教武鬆挂在貼肉胸前。
　　武鬆臨行，張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金夾批：四字妙。】休要與人爭鬧，也做些出傢人行逕。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袁眉批： 細細零零，吐出結義心腸，十分珍重，可以落淚出涕。】如到了二竜山便可寫封回信寄來。我夫妻兩個在這裏 ，也不是長久之計，【金夾批：衹作商量，卻便隱括後事於此，妙筆。】敢怕隨後收拾傢私，也來山上入夥。二哥，保重！保重！千萬拜上魯楊二頭領！”武鬆辭了出門。插起雙袖，搖擺著便行。張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個行者！”【金夾批： 謚曰伏虎尊者。】【袁眉批：此處纔下贊詞，卻安頓得妙。】
　　當晚武行者，離了大樹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時是十月間天氣，【金夾批：好筆。】【袁夾批： 又提時節，接前文。】日正短，轉眼便晚了。約行不到五十裏，早望見一座高嶺。武行者趁著月明，一步步上嶺來，料道衹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正看之間，衹聽得前面林子裏有人笑聲。武行者道：“又來作怪！這般一條靜蕩蕩高嶺，有甚麽人笑語！”走過林子那邊去打一看，衹見松樹林中，傍山一座墳庵，約有十數間草屋，推開著兩扇小窗，一個先生摟著一個婦人 ，在那窗前看月戲笑。【金夾批：又是一個婦人，文情奇肆至此。】武行者看了，“怒從心上起，惡嚮膽邊生，”“這是山間林下，出傢人【金夾批： 出傢人上忽添山間林下四字，便將三千威儀，八百細行，一齊提出。武鬆做行者，便真是行者，嘆今日法門之非也。】卻做這等勾當！”【芥眉批： 纔做出傢人，便管出囗（傢？）事。】便去腰裏掣出那兩口爛銀也似戒刀來，在月光下看了，【金夾批： 爛銀也似刀，卻在爛銀也似月光下照看，便寫得紙上爛銀也似射入目睛，正不辯其是刀，是月，是紙，是墨也。】道：“刀卻是好，到我手裏不曾發市，且把這個鳥先生試刀！”【金夾批： 先生字上加鳥字，下加試刀字，千載奇語。】【容眉批：管閑事。】手腕上懸了一把，再將這把插放鞘內，把兩衹直裰袖結起在背上，【金夾批： 畫出。】竟來到庵前敲門。
　　那先生聽得，便把後窗關上。武行者拿起塊石頭，便去打門。衹見呀地側首門開，走出一個道童來！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驚小怪，敲門打戶做甚麽！”武行者睜圓怪眼，大喝一聲：“先把這鳥道童祭刀！”說猶未了，手起處，錚地一聲響，道童的頭落在一邊，倒在地上。衹見庵裏那個先生大叫道：“誰敢殺我道童！”托地跳將出來。那先生手輪著兩口寶劍，竟奔武行者。武鬆大笑道：“我的本事 ，不要箱兒裏去取！【金夾批：一生本事都放箱兒裏，蓋鳥先生則然矣。】正是撓著我的癢處！”便去鞘裏再拔出那口戒刀，輪起雙戒刀來迎那先生。兩個就月明之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四道寒光旋成一圈冷氣。【金夾批： 竟是劍術傳中選句。俗本改去，何也？O寫兩中劍，兩口刀，卻偏增出月明之下四字，便有異常氣色。】兩個鬥到十數合，衹聽得山嶺傍邊一聲響亮，兩個裏倒了一個。【金夾批： 妙。O此語前文未有。】但見：
　　寒光影裏人頭落，殺氣叢中血雨噴。
　　畢竟兩個裏廝殺倒了一個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容評：卓翁曰：武二郎是個漢子，勿論其他，即殺人留姓字一節，已超出尋常萬萬矣。】
　　【袁評：此一段殺，說得燈月與刀光歷亂，使靜人懦士亦能憤雄。】
　　【王望如曰：施恩報蔣門神，藉武鬆之才與力；蔣門神之報恩，藉張都監之權與勢。然武鬆之於蔣門神，打之不聞其殺之也，張都監則誣之以盜，置之以法，鬆未殺而反以自殺；且張團練殺，蔣門神殺，夫人、玉蘭、養娘俱殺。嗚呼，豈不痛哉1都監與蔣門神非素有兄弟之好也，私交囑托亦未必有千金、萬金之多且厚也。因友及友，構怨興兵，抑獨何馱？
　　又曰：魯達事急，孫員外送入五臺；武鬆事急，張青夫婦送入二竜花和尚未離五臺，便在桃花莊救劉太公女；武行者未到二竜，便在娛蜙嶺救張太公女。佛傢慈悲法門，自脫於難而脫人之難，殊不失菩提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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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漢
序、小引第五才子書讀法
楔子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竜大鬧史傢村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第五回　九紋竜翦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第七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第十二回　青面獸北京鬥武　急先鋒東郭爭功第十三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竜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八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第二十一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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