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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义说部 》 前漢演義 》
第三十一回 大將奇謀鏖兵垓下 美人慘別走死江濱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漢王欲西還關中,有兩人進來諫阻,兩人為誰?就是張良陳平。漢王道:“我與楚立約修和,彼已東歸,我尚留此做甚。”良平齊聲道:“臣等請大王議和,無非為了太公呂後二人。今太公呂後,已得歸來,正好與他交戰,況天下大勢,我已得了大半,四方諸侯,又多歸附,彼項王兵疲食盡,衆叛親離,乃是天意亡楚的時候,若聽他東歸,不去追擊,豈不是養虎遺患麽?”專知趨利,如信義何!漢王深信二人,遂復變計,再擬嚮東進攻。衹因孟鼕已屆,照了前秦舊製,又要過年,乃就營中備了酒席,宴飲大小三軍,自與呂後陪着太公,在內帳奉觴稱壽,暢飲盡歡。太公呂後,從未經過這種樂事,此次父子完聚,夫婦團圓,白發紅顔,相偕醉月,金樽玉斝,合宴連宵,真個是苦盡甘回,不勝欣慰了。恐此時呂後心中,尚恨審食其不得在座。元旦這一日,就是漢王五年,大書特書,是為漢王滅楚稱帝之歲。漢王先嚮太公祝釐,然後升座外帳,受了文武百官的謁賀。禮已粗畢,即與張良陳平,商議軍事,决定分路遣使,往約齊王韓信,及魏相國彭越,發兵攻楚,中道會師,當下派員去迄。
過了一日,又差車騎數百人,送太公呂後入關,漢王遂親率大隊,嚮東進發,沿路不復耽延,一直馳至固陵。前驅早有偵騎派出,探得楚兵相去不遠,回報漢王。漢王乃擇險安營,專待韓彭兩軍到來,便好合擊楚軍。偏韓彭兩軍,杳無音信,那項王已得了消息,恨漢負約,竟驅動兵馬,驟嚮漢營殺來。漢王恐楚兵踹營,反覺不妙,不如督兵出戰,較為得勢,乃麾衆出營,與楚接仗。兩下相遇,漢兵尚未成列,項王已拍動烏騅,挺戟當先,專嚮漢軍中堅,鼓勇衝入,尋殺漢王。漢將見項王到來,慌忙攔阻,怎禁得項王一股怒氣,把手中戟飛舞起來,任憑漢軍中有許多勇將,沒有個是他敵手,有幾個命中帶晦,不是被他刺死,就是被他戳傷,於是漢將俱紛紛倒退。漢王見不可支,還是拍馬奔回,避開危險。主帥一動,全軍皆散,項王樂得大殺一陣,把漢兵驅回營中,然後收兵自去。漢王狼狽還營,檢點兵士,喪失了好幾千名,將佐亦傷亡了好幾十名,不由的垂頭喪氣,悶坐帳中。可巧張良進來,因即顧問道:“韓彭失約,我軍又遭敗挫,如何是好!”張良道:“楚兵雖勝,盡可勿慮,衹是韓彭不至,卻是可憂。臣料韓彭二人,必由大王未與分地,所以觀望不前。”漢王道:“我封韓信為齊王,拜彭越為魏相國,怎得說是沒有分地?”良答道:“齊王信雖得受封,並非大王本意,信亦當然不安,彭越曾略定梁地,大王命他往佐魏豹,所以移兵,今魏豹已死,越亦望封王,乃大王未嘗加封,不免觖望。今若取睢陽北境,直至𠔌城,封與彭越,再由陳以東,直至東海,封與韓信,信傢在楚,嘗想取得鄉土,大王今日慨允,兩人明日便來了。”窺透兩人志願。
漢王不得已依議,再遣使人飛報韓彭,許加封地,果然兩人滿望,即日發兵。還有淮南王英布,與漢將劉賈,進兵九江,招降守將楚大司馬周殷,一些兒不勞兵革,反得了九江許多人馬,會同英布劉賈,接應漢王。三路大兵,陸續趨集,漢王自然放膽行軍。項王聞漢兵大至,兵食又盡,巴不得急回彭城,所以固陵雖獲勝仗,仍然不願久留,引軍再退。路上恐漢兵追襲,用了步步為營的兵法,依次退去。好容易到了垓下,遙聽得後面一帶,鼓聲馬聲吶喊聲,非常震響。當下登高西望,見漢兵踴躍追來,差不多與螞蟻相似,不禁仰天嘆道:“好多漢兵,我悔前日不殺劉邦,養成他這番氣焰哩!”話雖如此,還仗着自己勇力,並手下將士,尚有十萬名左右,倒也不甚着忙。遂就垓下紮營,準備對敵。漢王已會齊三路兵馬,共至垓下,人數不下三十餘萬,復用韓信為大將,調度諸軍。韓信素知項王驍勇,無人敢當,特將各軍分作十隊,各派統將帶領,分頭埋伏,回環接應,請漢王守住大營,自率三萬人挑戰。
項王單靠勇力,不尚兵謀,一聞敵兵逼營,立即怒馬突出,迎敵漢軍。楚兵亦一齊出寨,隨着項王,奮勇嚮前。兩軍相接,交戰了好幾合,項王橫戟一揮,部衆統不管生死,專望漢軍中殺入。韓信且戰且走,誘引項王入網。項王平日,所嚮無敵,全不把韓信放在眼中,就使有人諫阻項王,叫他不可輕追,他亦不甘罷休,定要殺奔前去。約莫追了好幾裏,已入漢軍伏中,一味莽撞,總要遭禍。韓信便鳴放號炮,喚起伏兵。先有兩路殺出,與項王交戰一次,項王全不退怯,鏖鬥了好多時,衝開漢軍,還要追趕韓信。但聽第二次炮聲復發,又有兩路伏兵殺出,截住項王,再加廝殺,好多時又被衝破。項王殺得性起,仍舊有進無退,接連是炮聲迭響,伏兵迭起。項王殺開一重,又復一重,殺到第七八重時候,部衆已零落了,將弁多傷亡了,項王也自覺力疲,漸漸的退卻下來。那知韓信放完號炮,十面埋伏,一齊發出,都嚮項王馬前,圍裹攏來。所有楚兵,好似雞犬一樣,紛紛四竄,但靠項王一枝畫戟,究竟擋不住百般兵器。項王悔己無及,衹得令鍾離昧季布等斷後,自己當先開路,猛喝一聲,已足嚇退漢兵,再加長戟縱橫,一經觸着,無不立斃,因此漢兵左右避開,讓出一條血路,得使項王走脫,馳回垓下大營。
自從項王起兵以來,嚮未經過這般挫辱,此次已該數盡,偏碰着漢元帥韓信,用着十面埋伏的計策,殺敗項王,把楚營十萬銳卒,擊斃了三四成,趕走了三四成,衹剩得兩三萬殘兵,跟回營中,叫項王如何不惱,如何不憂!他有一個寵姬虞氏,秀外慧中,知書識字,雖遇項王出兵打仗,也嘗乘車隨行,形影不離。名姬陪着悍王,似覺不甚相配。此番也在營間,守候項王歸來。項王戰敗入營,當由虞姬迎着,見他形容委頓,神色倉皇,也覺驚異得很。待至項王坐定,喘息稍平,纔問及戰爭情狀。項王唏噓道:“敗了!敗了!”虞姬勸慰道:“勝負乃兵傢常事,願大王不必憂勞。”項王道:“怪不得汝等婦女,未識利害,連我也不曾遇此惡戰哩。”虞姬本已囑咐行廚,整備酒餚,想為項王接風。此時因項王敗還,更欲替他解悶,便即令廚役搬出,陳列席間,請項王上坐小飲。項王已無心飲酒,但為了寵姬情意,未便遽卻,乃嚮席間坐下,使虞姬旁坐相陪。纔飲了三五杯,就有帳外軍弁趨入,報稱漢兵圍營。項王道:“汝去傳諭將士,小心堅守,不可輕動,待我明日再决一戰罷!”軍弁應聲退出。
時已天晚,項王復與虞姬並飲數觥,燈紅酒緑,眉黛鬟青,平時對此情景,何等愜意,偏是夕反成慘劇,越飲越愁,越愁越倦,頓時睡眼模糊,斂肱欲寐。還是虞姬知情識意,請項王安臥榻中,休養精神。項王纔就榻睡下,虞姬坐守榻旁,一寸芳心,好似小鹿兒亂撞,甚覺不寧。耳近又聽得凄風颯颯,觱慄嗚嗚,俄而車馳馬驟,俄而鬼哭神號,種種聲浪,增人煩悶。旋復有一片歌音,遞響進來,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一聲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仿佛九臯鶴唳四野鴻哀。虞姬是個解人,禁不住悲懷戚戚,淚眥熒熒。從虞姬一邊敘入楚歌,尤覺凄切。回顧項王,卻是鼻息如雷,不聞不知,急得虞姬有口難言,凄其欲絶。究竟這歌聲從何而來?乃是漢營中張子房,編出一麯楚歌,教軍士至楚營旁,四面唱和,無句不哀,無字不慘,激動一班楚兵,懷念鄉關,陸續散去。就是鍾離昧季布等人,隨從項王好幾年,也忽然變卦,背地走了。甚至項王季父項伯,亦悄悄的往投張良,求庇終身。樹未倒而猢猻先散。單剩項王親兵八百騎,守住營門,未曾離叛。正想入報項王,卻值項王酒意已消,猛然醒寤。起聞楚歌,不禁驚疑,出帳細聽,那歌聲是從漢營傳出,越加詫異道:“漢已盡得楚地麽?為何漢營中有許多楚人呢?”說着,便見軍弁稟報,謂將士皆已逃散,衹有八百人尚存。項王大駭道:“有這等急變嗎?”當即返身入帳,見虞姬站立一旁,已變成一個淚人兒,也不由的泣下數行。旁顧席上殘餚,尚未撤去,壺中酒亦頗瀋重,乃再令廚人燙熱,喚過虞姬,再與共飲。飲盡數觥,便信口作歌道: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雅不逝!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項王生平的愛幸,第一是烏雅馬,第二是虞美人,此番被圍垓下,已知死在目前,惟心中實不忍割捨美人駿馬,因此悲歌慷慨,嗚咽欷歔!虞姬在旁聽着,已知項王歌意,也即口占一詩道: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虞姬吟罷潸潸淚下,項王亦陪了許多眼淚。就是左右侍臣,統皆情不自禁,悲泣失聲。驀聽得營中更鼓,已擊五下,乃顧語虞姬道:“天將明了,我當冒死出圍,卿將奈何!”虞姬道:“妾蒙大王厚恩,追隨至今,今亦當隨去,生死相依;倘得歸葬故土,死也甘心!”項王道:“如卿弱質,怎能出圍?卿可自尋生路,我當與卿長別了。”虞姬突然起立,竪起雙眉,喘聲對項王道:“賤妾生隨大王,死亦隨大王,願大王前途保重!”說至此,就從項王腰間,拔出佩劍,嚮頸一橫頓時血濺珠喉,香銷殘壘。閱書至此,雖鐵石心腸,亦當下淚。
項王還欲相救,已是不及,遂撫屍大哭一場,命左右掘地成坑,將屍埋葬。至今安徽省定遠縣南六十裏,留有香塚,傳為佳話。文人墨客,且因虞姬貞節可嘉,譜入詞麯,竟把虞美人三字,作為麯名,美人千古,足慰芳魂。比後來人彘何如?惟項王已看虞姬葬訖,勉強收淚,出乘烏騅,趁着天色未明的時候,帶了八百騎親兵,銜枚疾走,偷過楚營,嚮南遁去。及漢兵得知,急報韓信,已是雞聲報曉,晨光熹微了。韓信聞項王潰圍,急令將軍灌嬰,率領五千兵馬,往追項王。項王也防漢兵追來,匆匆至淮水濱,覓船東渡,部騎又散去大半,衹剩了一二百人。行至陰陵,見路有兩歧,不知何道得往彭城,未免躊躇。適有老農在田間作工,因嚮他訪問行徑,老農卻有些認識項王,素來恨他暴虐,竟用手西指道:“嚮這邊去!”項王信是真話,策馬西奔,約跑了好幾裏,撲面寒風,很是凜冽,前途流水澌澌,隨風震響,仔細瞧着,乃是一個大湖,擋住去路。至此方知受欺,慌忙折回,再到原處,重嚮東行。為了這番盤旋,遂被漢將灌嬰追及,一陣衝擊,又喪失了百餘騎。還是項王坐下的烏騅,跑走甚快,當先馳脫。後面陸續跟上,寥寥無幾,到了東城,經項王回頭察看,衹有二十八騎,尚算隨着。那四面的金鼓聲,吶喊聲,仍然不住,漸漸相逼。項王自知難脫,引騎至一山前,走登崗上,擺成圓陣,慨然顧騎士道:“我自起兵到今,倏已八年,大小七十餘戰,所擋必靡,所擊必破,未嘗一次敗北,因得霸有天下。今日乃被睏此間,想是天意已欲亡我,並非我不能與戰呢。我已自决一死,願為諸君再决一戰,定要三戰三勝,為諸君突圍,斬將搴旗,使諸君知我善戰,今實天意亡我,與我無幹,免得嚮我歸罪了!”善戰必亡,奈何至死不悟。
道言甫畢,漢兵已四面趕集,把山圍住。項王乃分二十八騎為四隊,與漢兵相嚮。東首有一漢將,不知死活,驅兵登崗,想來活捉項王。項王語騎士道:“君等看我刺殺此將!”說着縱轡欲走,又回頭顧語道:“諸君可四面馳下,至東山下取齊,再作三處駐紮罷。”於是奮聲大呼,挺戟馳下,一遇漢將,便猛力戳去。漢將不及躲避,陡被刺落,骨轆轆滾下山去,霎時畢命。漢兵見了,統皆逃還,項王便縱馬下山。山下的漢將,仗着人多勢旺,團團圍繞,竟至數匝,都被項王殺退。漢騎將楊喜,上前追趕,由項王回頭一喝,人馬闢易,倒退了一兩裏。就是項王部下的二十八騎,亦皆馳集,先與項王打個照面,然後三處分馳。漢兵又從後趕來,未知項王所在,也分兵三路,追圍項王。項王左手持戟,右手仗劍,或劈或刺,斬一漢都尉,剁斃漢兵數十百人,仍得殺透重圍,再救出兩處部騎,重聚一處,檢點數目,衹少了兩個騎兵。便笑嚮部騎道:“我的戰仗如何?”部騎皆拜伏道:“如大王言!”統計項王自山上殺下,一連九戰,漢兵遇着項王,無不潰散,故後人稱是山為九頭山,亦號四潰山。
項王既得脫圍,走至烏江,卻值烏江亭長,泊船岸旁,請項王渡江過去。且敦促道:“江東雖小,地方千裏,尚足自王,現惟臣有一船,願大王急渡!”項王聽了,笑對亭長道:用兩笑字,比哭尤慘。“天已亡我,我何必再渡!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西行,今無一生還,就使江東父老,見我生憐,再肯王我,我有何面目相見哩?”說着,後面塵頭又起,料知漢兵復到,亭長又出言催促,項王喟然道:“我知公為忠厚長者,厚情可感,我無以為報,惟坐下的烏雅馬,隨我五年,日行千裏,臨陣無敵,今我不忍殺此馬,特地賜公,見馬猶如見我呢。”一面說,一面跳下馬來,令部卒牽付亭長,又命部騎皆下馬步行,各持短刀,轉身待着漢兵。漢兵一齊趕至,項王又鼓勇再戰,亂削亂劈,連斃漢兵數百人,自身亦受了十餘創。驀見有數騎將馳至,認得一人是呂馬童,凄聲與語道:“汝不是我舊友嗎?”呂馬童不敢正視,但嚮項王望了一面,便旁顧僚將王翳道:“這位就是項王。”項王又說道:“我聞漢王懸有賞格,得我首級,賜千金,封邑萬戶,我今日就賣情與汝罷!”說畢,便用劍自刎,年終三十一歲。小子記得前人詠項王詩,曾有二絶,特錄述如下云:
爭帝圖王勢已傾,八千兵散楚歌聲,
烏江不是無船渡,恥嚮東吳再起兵。
不修仁政枉談兵,天道如何尚力爭?
隔岸故鄉歸不得,十年空負拔山名。
項王已死,所餘二十六騎,亦皆逃亡。欲知項王屍首如何,待至下回續表。韓信之十面埋伏計,史策未詳,但相傳已久,度非無因。況當時漢兵競集,為特一無二之大舉,人數不下三十萬,分作十隊,綽有餘裕,非行此計以睏項王,則項王之勇悍,無人敢敵,幾何而不蹈固陵之復轍也。虞姬之別,烏江之刎,最為項氏慘史,經著書人依次寫來,尤覺得情節蒼涼,令人悲咽。且虞姬守貞,何如呂後戚姬之穢辱?慨然决死,何如韓信彭越之誅夷?美人英雄,名播千秋,泉下有知,其亦足以自慰乎?惟觀於項王之坑降卒,殺子嬰,弒義帝,種種不道,死有餘辜,彼自以為非戰之罪,罪固不在戰,而在殘暴也。彼殺人多矣,能無及此乎!天亡天亡,夫復誰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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