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 论北大   》 第32节:北京大学教授的不同选择(22)      钱理群 Qian Liqun

  而鲁迅却作出了另外一种选择,并且对胡适的选择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鲁迅首先质疑的,是他的精英意识,“导师”情结。在一篇题为《导师》的文章里,鲁迅这样说道——
  要前进的青年们大抵想寻求一个导师。然而我敢说,他们将永远寻不到。寻不到倒是运气;自知的谢不敏,自许的果真识路么?凡自以为识路者,总过了“而立”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态可掬了,圆稳而已,自己却误以为识路。假如真识路,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
  但是我并非敢将这些人一切抹杀;和他们随便谈谈,是可以的。说话的也不过能说话,弄笔的也不过能弄笔;别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则是自己错。他如果能打拳,早已打拳了,但那时,别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斗。《导师》,《鲁迅全集》卷3,页58。
  这正是鲁迅一贯的观点:知识分子必须有一种自我限制,弄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不要轻易“越界”。在鲁迅看来,文人学者不过是“能说话”,“能弄笔”而已,像胡适们那样,想做“导师”,乃至“国师”,对青年以至国家起“指导”作用,那就真是缺乏“自知”之明了。
  这里,也包含着鲁迅的自我审视与痛切体验:他在很多文章中都反复谈到,“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政治上的事,我其实不很了然”,“如果盲人瞎马,引入危途,我就该得谋杀许多人命的罪孽”;《北京通信》,《鲁迅全集》卷3,页54;《可惨与可笑》,《鲁迅全集》卷3,页286。“我觉得我若专讲宇宙人生的大话,专刺旧社会给新青年看,希图在若干人们中保存那由误解而来的‘信仰’,倒是‘欺读者’,而于我是苦痛的”。《咬嚼之余》,《鲁迅全集》卷7,页62。——这样一种唯恐“谋杀”年青人的“生命”,唯恐“欺(骗)读者”的“罪孽”感与“痛苦”,是典型的鲁迅心理,却积淀着极其深刻的中国历史的惨痛经验。因此,鲁迅说“或者还是知道自己之不甚可靠者,倒较为可靠罢”《导师》,《鲁迅全集》卷3,页59。,是内含着一种历史责任感的。
  因此,他对胡适这样的自以为“可靠”,自命为“导师”、“领袖”、“先觉者”的文人学者,就提出了极为尖锐的质问:你们真的就这么“可靠”吗?在一篇题为《碎话》的文章里,鲁迅以胡适为例,指出,当年你们高谈“干,干,干”的“名言”,高喊“炸弹,炸弹!”的口号(见胡适《四烈士冢上的没字碑歌》);如果真有青年听了你们的话,“傻子”般地去买了手枪,你们却又改变了观点,号召青年“救国先必求学”,“进研究室”去了;但一旦“傻子”似的青年又真的按照你们的教导,先钻进研究室,待发现了“一颗新彗星”(这也是胡适的话:“发明一个字的古义,与发现一颗恒星,都是一大功绩”)以后,又准备“跳出来救国”时,恐怕你们这些“先觉者”又“杳如黄鹤”,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鲁迅说,“如果只有自己,那是都可以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也好,今日这么说明日那么说也好”,但如果“以‘领袖’‘正人君子’自居”,要去指导年青一代,那就“难免有多少老实人遭殃”,成为一种欺骗了。鲁迅尖锐地指出,如果进而鼓吹文人学者本来就有变来变去的“特权”,“庸人”、“常人”即普通老百姓则有“给天才做一点牺牲”的“义务”,这不过是“天才,或者是天才的奴才的崇论宏议”。《碎话》,《鲁迅全集》卷3,页171、170。
  鲁迅质疑的另一方面,是胡适们与权力者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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