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史 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 第二章 大魏文侯(425B.C.—380B.C.)      瀟水 Xiao Shui

  (一)
  趙無恤死後,其接班人自作聰明,幹了一件大蠢事,把辦公地點從山西中部的晉陽,嚮東南四百裏,移到河北省南部邯鄲,離河南省中原很近了。這種不懷好意的遷徙,目的一目瞭然:去中原爭奪人口和城市(就像釣魚的人想坐得離池塘更近點兒)。事實證明,南遷邯鄲是一個重大的戰略性失誤,坐在中原北門外的趙人,很快遭遇了苦惱的日子。趙的南下中原軍事行動,屢次遭到南邊魏傢的猛烈抵製,趙人屢次敗北,邯鄲甚至被魏人攻破,一百年擡不起頭來。直到後來偉大的趙武靈王出世,把戰略修正回北嚮發展的老路,在山西、河北北部拓地千裏,趙方大振,這是後話不提。
  魏的地盤在山西省南部以及部分中原河南地區,當趙氏南下(趙氏在山西中北部、河北北部),趙首邑南遷邯鄲,貼近中原,魏傢掌門人“魏斯”立刻警覺起來,計劃去趙人的後腰裏放一隻刺蝟——那就是搶占邯鄲背後(以北)的中山國(河北省中部),以牽製趙人的南下中原,一並也是壯大魏氏的地盤。
  魏斯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了“樂羊”先生。樂羊是一介布衣,在社會上混出了名,魏傢族的要臣“翟璜”聽說他了,就推薦給魏斯,說他真能打仗。魏斯就任命為遠伐中山的主將。
  中山國在邯鄲以北三百裏,不是孫中山先生的國,它是白狄的一支(叫鮮虞)建立的。白狄不是白種人,衹不過他們打着白色的旗子。白狄的鮮虞人,築有一些小的城邑接連在河北中部保定、定州、石傢莊一帶,號稱中山國。當初趙簡子就是進攻中山國時候遇上了中山狼。
  公元前408年起,樂羊發揮鍥而不捨的戰鬥精神,拔下中山國一座座堅城深池,卻鈍精挫銳於中山都城之下,無論怎樣實施強攻,卻衹是徒然增加傷亡。他衹好圍城敝敵,消耗中山人。
  樂羊打破了智伯“水淹晉陽”圍城一年的記錄——把中山圍了三年之久。到了第三年頭上,當魏傢士兵坐在帳篷裏吃後方送來的軍用罐頭時,城裏的中山人則開始吃人。中山人惱怒的很,因為他們想起了樂羊的兒子,現在正在中山發展。我們給你發着工資,你老子居然來打我們。幹脆,把樂羊的兒子揪出來吃了。樂羊的兒子被綁在城頭,中山人比比劃劃指示着他身上的肉,我要這塊兒眼肉,給我來那塊兒裏脊肉。大廚師開始給他洗澡。
  “樂羊——,你看見了嗎?認識吧!長得挺像你的哎,快撤兵吧——,兒子重要還是打仗重要阿——”
  樂羊感到眩暈,鬆軟,象一塊被軍士們扔掉的擦車布。樂羊知道,作為一介布衣而被推薦到魏氏傢族駕下,花費魏傢三年的物力,又丟下戰場將士的骸骨,如果打不下中山城來,徇私而返,不但前途沒了,連推薦他的人“翟璜”也要負“隨坐”責任。
  寒風漫不經心地掠過已經沒有多少生氣的中山城。樂羊的兒子,終於像無人招領的失物,被中山人自行處理了,肉放進大鼎裏沸煮(也許是活着的時候就放進去)。把樂羊兒子的肉脫了骨頭,再投入????巴和辣醬以及酸梅、生薑、醋汁、雞蛋清、幹菜、桂粉、醴酒(念裏酒),加糖揉勻,文火悶燉,最後收汁兒撈出。一大罐子嫩爽滑顫,賞心悅目的樂羊兒子的肉羹就出來了。它肥潤適口,鹹鮮滿鼻,極度富於美感。
  肉羹,是夏商周人們的主要作肉方式,如果是給祖先吃的則不加任何調料,叫大羹。大羹不和,全靠自然本色,溫和文雅,看似沒有味道卻飽含萬種味道,體現着無為而無所不為的絶頂功夫,這是治理國傢和寫作文章的最高境界。
  樂羊兒子羹
  中山人盛了一大勺“樂羊兒子羹”,放在木胎的漆器杯子裏,用厚皮子裹着,下城送到樂羊的營壘裏,獻給樂羊趁熱吃。樂羊舉起這杯肉,外面正下着連綿陰悒的雪,樂羊子多麽懷念當初的日子啊:當初自己跟老婆孩子住在一座依山傍水的小城邑,歲末的時節,孩子騎着竹馬,一傢人吃節慶的豬肉,喝年底的薄酒。唉,往事已矣,世事變遷,老婆不知在哪裏,孩子現在卻在杯子裏。唉,“悔叫夫君覓功名”了,弄得兒子都搭進去了。樂羊坐在帳幕前,攥着杯子腿,舉起來,伸脖把乖孩子的肉湯,啜飲一空。(當時的杯子跟現在功能不同,是裝飯和菜的,體積比現在的酒杯大多了。杯子下面帶木柄,像一個火炬,或者更準確點,像火炬冰激凌。總之,就是下面帶柄的碗。現在“世界杯”的奬杯,樣子倒跟它差不多)。樂羊吃完“火炬冰激凌”,空杯子還給中山使者,拿回中山城交差。
  這個膽氣十足的舉動,徵服了魏營之中所有疲敝已極的軍士,人們再信任了主帥的同時,又燃起了對敵人的仇視。大傢鼓足餘勇,哀兵求勝,犯冒鋒鏑而不顧,潮起潮落,雲捲雲舒,一舉奪下中山城,時間是公元前406年。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因滅中山國功大,樂羊被魏斯賞爵賜金,封在中山地區的靈壽,子孫居住在那裏,實現了一介布衣的英雄主義價值。並且他的後代中又出來一個有名的樂毅。
  (二)
  樂羊出身低微,他為自己的飛黃騰達沾沾自喜,見人就吹,大傢對樂羊又嫉妒又討厭,有人幹脆把他比作壞蛋“易牙”。易牙煮了自己的兒子給齊桓公吃,臭名昭著。樂羊敢吃自己的兒子,也敢吃魏斯您的兒子埃(“一片吃得,自然整個也吃得。”——《狂人日記》魯迅語。這是中國人的邏輯啊)。
  樂羊還不知道這些事呢,每天揚揚自得。於是,魏斯(魏傢掌門人)搬出兩筐簡册,請樂羊過目。一看,都是樂羊在外三年攻中山不下,魏傢傢臣紛紛上書駡樂羊該死、樂羊擁兵自重、樂羊投敵、樂羊吃兒子的信,請求魏斯招回樂羊處分。
  樂羊看完簡册,汗流浹背,趕緊小跑幾步,長拜於庭中,說:“下臣攻剋中山,全是主君您的大功大德埃別說這兩筐奏章,就是一寸的簡板,您如果聽信了,也足以要我的命埃若不是您鼎立支持我,當初駁回衆傢意見,我今日怎能立功而返。”從此樂羊不敢自矜,事奉魏傢不敢怠慢。
  這位魏傢掌門人魏斯非常了得。如果說趙無恤(趙傢的)是進入戰國時代第一位鰐魚,那魏斯(魏傢的)就是第二位鰐魚。魏斯的祖先是晉獻公的保鏢,因功被封在魏地(陝州芮城縣北),得姓魏。後來有出過名人魏仇(追隨重耳流浪的九袋長老)、魏絳(和戎有功)、魏舒(魏舒方陣)。
  魏斯是雄纔大略之主,曉得招徠人材。每次經過本地大賢“段幹木”所居住的鬍同,他一定要憑軾而立,由此得譽於諸侯,人才都來投奔他。被魏斯擢用的人才,有攻打中山國的樂羊,也有治鄴的西門豹大官人,我們說說西門豹治鄴。
  西門豹是魏斯手下的一個牛人,受魏斯派遣,一路踏着公元前五世紀末的夕陽,在一個具體說不準的日期,來到荒涼蕭瑟的小城——鄴城,當縣長。
  鄴城以北有條河,叫漳河(位於今河南河北省交界,據說曹操的墳就埋在漳河下面),古時候漳河一貫比較暴躁,據說是它的河伯長期得不到性生活滿足,所以愛泛濫。衹有漂亮的年輕姑娘才能安慰他,否則就要發大水。鄴城為了免於洪水,就要給河伯娶親,扔大姑娘進河裏去。這事由“三老”來負責幹。
  “三老”不是三個老頭子,而是類似鄉長的官職。作為有頭臉的基層幹部(副科級),“三老”少不了調停民事糾紛,負責教化,以及收稅。當時農民田裏打的糧食,十分之一要上繳國傢(就像現在上班族要上繳百分之二十的個人所得稅);農民的宅居地(住宅附近用於種菜養雞的那片小地)歸個傢所有,但要上繳戶稅,主要用於養兵。鄴縣的三老富於想象力,除了收這些戶稅和糧食,還給一個虛擬的債主斂錢,那就是河伯先生。河伯先生每年娶媳婦,農民各傢都要交份子錢。三老說,這是縣裏的政策。
  縣裏哪有這個政策啊?沒有的話可以偽造呀。“廷掾”(念院)是縣令的助手,他編造了一個國傢並無規定的“河伯結婚稅”(屬於巧立名目,藉機斂財),讓基層的三老拿着這個“政策”,下去亂攤派。
  等三老把稅錢收上來,大傢立刻坐在地上分贓。一堆堆的錢,都是青銅鏟幣,像一寸大的小鏟子,歸了三老與廷掾的腰包。
  不過,既然收了稅,怎麽也得象徵地幹點活埃於是,分剩下的贓款,留給河伯找媳婦用,畢竟這是藉了他老人傢的名義埃於是“何仙姑”就出來了。她受河伯之托經常在民傢行走,遇上模樣打眼的,就恨得不行,立刻拿公款把這漂亮MM聘了去。天天給她洗澡,吃牛肉,喝酒,連吃十幾天,養白胖了準備送給河伯去。到時候讓這美少女坐在床上,吹吹打打地,實行漳河第一飄:“走嘍——。”
  一開始,床還能在漳河上漂着,漂出好幾裏,被渦流掀翻。美少女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水裏,聽見四周一片死寂。迎親的魚兒用水織成網,把她哭叫的聲音一網一網地打盡,最後衹剩下一個氣泡,和美麗的輕微波紋。
  老百姓受不了這種選美的折磨,很多女孩到了十歲以上就不再洗臉了——鄴城地區的肥皂銷量因此衹有別處的一半。凡是覺得閨女還可看的人傢都爭相逃躥,於是鄉邑為之一空。廢棄的一架架屋子成了野貓和蜘蛛的樂園,鬼影憧憧,烏煙瘴氣,鄴縣好象妖魔霸占之下的獅駝國。
  新任縣長西門豹深深感受到,破除落後迷信活動和揭批徇私舞弊行為,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鬥。這一天,又是河伯娶親的大喜日子。碧空萬裏無雲,地方上的巧取豪奪者,懷着激動的心情,在圍觀群衆簇擁下,道貌岸然地來到漳河岸邊。時間還早,河伯先生還沒起床,漳河水面茫茫杳杳,沒有迎親的蝦兵蟹將。
  何仙姑也來了,七十多歲,神色倨傲,身後跟着穿戴華麗的十個女弟子。鄴縣新任縣令西門豹對她說:“請把河伯的娘子喚出來吧,看看好不好看。”
  何仙姑撩開河邊紅紅緑緑的帷帳,把那個窮人傢的小妹妹掏出來了,正是破瓜年紀。青純幼稚的小姑娘梳作了花樣別緻的盤發,別上緑色玉石的釵笄(念基),纖瘦未成熟的身材裹在寬大的禮服裏,略不自然。在大傢好奇的目光註視之下,她擺動着自己的前前後後,上上下下,以及左左右右和裏裏外外,臉色開始發羞。她的大衣服肘上,還停着一隻河邊的蚱蜢,瞪着疑惑的復眼。西門豹說:“窈窕淑女,河伯好逑。可是這個女孩兒不夠窈窕,河伯會討厭的。麻煩您老人傢下去一趟,報告給河伯,說過兩天找到更好的再送去。好不好?來呀,把大巫嫗(念域)扔到水裏去。”
  走卒趕緊上來,抱起何仙姑,往水裏扔。“扔遠點兒藹—,省她走太多路。”西門豹操心地囑咐。何仙姑一時醒悟不過來,七十多歲了,又是老處女,被男人一抱,完全蒙了,忘記了掙紮。她看見波光粼粼的水面象一條大醉不醒的巨魚,滾動着無數的鱗片,她來不及總結自己罪惡的一生,就一頭被吸了進去。
  西門豹在岸上抓耳撓腮等待了有好一會兒,看看手錶,沒有耐心了,焦急地對左右官吏說:“大巫嫗好慢呀,走太慢。還不回來呀。叫她女弟子下去迎迎嘍。”如狼似虎的當差聞命,抓起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弟子,把掙紮叫喚着的她拖下了水,象青蛙捕到了一隻蝴蝶。
  “不要呀不要呀,我不會水啊1
  好一會過後,西門豹說:“唉呀,真慢啊,還是沒有人回來。看看誰再去迎迎——”於是,又有兩個女弟子被發射到水裏去了(河伯這回算高興了!,一氣娶了仨)。
  旁邊的三老不敢擡頭,哆嗦着象一片樹葉。西門豹說:“你太激動了,不要激動嘛。我明白了,大巫嫗是女子,女子不能白事(匯報工作)。還是請三老下去白事吧1三老縮在地上,雙手抓泥,不要呀,不要呀,不要白事的呀,我不認識河伯的埃他伸手去抓草,草們靈巧地躲開了。草們一躲開,挨抓的就輪到他了。當差的左牽右拽,把他拖入水裏——由於身子吃得肥,所以漂了半天都下不去。但是,水裏的人都想念他啊,他也就隨波逐流了。旁邊的廷掾和地方上的頭面,無不驚恐,面如死灰,汗流浹背。西門豹回頭問:“大巫嫗和三老,都不回來了,奈何?”這幫人趕緊跪下,叩頭哀求,流血滿地,慘白的臉色象水桶裏的月亮。
  西門豹纍了,倒背雙手,彎腰瞅着河面許久,說:“再等等看。”大夥繼續發着抖等,等到快尿裙子的時候了,西門豹纔說:“今天等不到了,我們衹好先回去吧。河伯留客人的時間也太長了點嘛。”西門豹很苦悶地帶着大夥離開了,一邊走,一邊不解地搖着頭,充滿了冷靜的幽默。
  漳水河邊的戲劇收場了,西門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整個過程不說破一個字,喬模喬樣,讓人忍俊不禁。從此,鄴縣上下再沒人敢說給河伯娶妻的。
  西門豹心硬手快,不怒自威,有法傢色彩,把三老、大巫嫗一殺,形勢扭轉得立竿見影,於是遭到後代腐儒的詆毀,說他沒有以思想教育為主,不教而誅,是不仁埃這事如果交給儒傢的人去辦,肯定是很仁的,以思想教育為主的,大會小會地開:“反腐倡廉咧,加大整治力度咧,狠抓狠落實咧,加強幹部自身修養咧,對關鍵責任人一經發現就一查到底咧。”來回唱八股文而已,拿不出有效辦法,衹是三令五申,磨磨蹭蹭地放空炮。這倒符合儒傢的仁政了(沒有把人扔進河裏淹死),不過,對腐壞勢力的仁就是對全體社會的大不仁。
  河神是指望不上了,為了鄴地風調雨順,西門豹打算修水渠十二條,引漳河水灌溉農田。但是鄴地老百姓真不爭氣(腐敗就是滋生於不爭氣的土壤的),西門豹號召他們修渠,他們卻不肯出門,捏着鏟子惜力,嗔怪麻煩。西門豹大怒,拍案子怒斥:“都他媽給我出去挖渠!你們現在恨死了我,但是一百年後,會記得我的。”西門豹是個強勢的領導,也確實脾氣火爆,所以他平時用柔軟的熟牛皮作腰帶,提醒自己鬆弛一下。
  不管怎麽樣,老百姓被西門豹轟出來乖乖地鏟土。這些水利工程果然發揮了很大效能,鄴地糧食産量每畝增加到一鐘(約合現在120斤,跟一名大學生的體重差不多。不過當時一畝衹合現在三分之一畝)。
  水渠的水,是通過“桔橰”灌溉到農田裏的。桔橰的樣子像一個天平,一頭放水桶,一頭挂石頭,水桶從水渠裏取水,牽着石頭,使天平臂進行仰俯調整,再水平旋轉,就可以運水了,很有意思,這是戰國時期的發明。
  老百姓喜歡死西門豹主修的水渠了,一直用了一千多年。漢朝時期修築弛道,上邊來了人,要求水渠改道,給馳道讓路。鄴地老百姓紛紛不讓,說這是西門大官人留下的,不許動。老百姓紛紛臥在水渠上,脫光衣服抗議,最後,政府衹好放棄,把馳道轉彎。
  西門豹治鄴,名聞天下,澤流後世,堪稱模範官僚。至今當地有西門慶祠堂(對不起,西門豹祠堂),是祭奠他的地方,嚮死後的他供應伙食。這個祠堂並且成為大夥求雨的地方(西門豹成了新的河伯)。有一次求雨不靈,一氣之下人們拆了此祠堂(鄴地人脾氣真大啊!)。不過現在仍有西門豹祠堂,可供瞻仰。2400年過去,西門豹盛名如新,真古之賢大夫也。
  瀟水曰:我曾驅車經過河南河北交界的漳河,古來狂暴的漳河水,現在已經狂不起來了,因為受環境破壞和幹旱少雨的影響幾乎斷流了。由於漳河水瘦,兩岸用水矛盾就非常突出。最近新聞報道,沿河兩岸為了爭奪水源經常發生械鬥,並引發了中央領導的高度重視。近年來,據說中央領導同志曾多次對漳河水事糾紛做出重要批示。呵呵,鄴地的老百姓確實不好治藹—河北人就是慷慨悲歌,脾氣大啊(因為受北方鬍人影響多)。
  (三)
  魏斯(魏氏的掌門人),和趙氏、韓氏一樣,為了能夠三分晉國而拼命招徠人材、尊禮賢士。除了樂羊、西門豹,不久,又有一個二十九歲的很會打仗的年輕人,也來投奔魏斯。他留着一撇薄薄的鬍子,帶着畢業證書和名策,從遙遠的齊魯,來到了山西的安邑(魏氏首邑)。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吳起。
  吳起,性別男,政治面貌布衣,傢住山東定陶,據說是宇宙的中心,天下的中點。既然是中點,那就是倒爺聚集的地方,當年大款“陶朱公”范蠡也就在這裏發財。吳起的爹也是個倒爺,傢裏存款達到千兩黃金。但是商人沒有地位。吳起的爹指望吳起將來能有份象樣的工作,能出入高級夜總會,開着公傢的小車,摟着小蜜,白天開開會喝喝茶,有身份還不辛苦——商人發財了,就想着能當官。於是他拿出存款,到處托關係,求人推薦吳起去當官,以光大門庭。可是傢財散盡,依舊找不到“人上人”的工作。想換掉身上這件布衣,真是不容易埃
  (註:所謂布衣,不是棉花做的衣服,那時候棉花還沒有引進中國,布衣多是麻布的,而且不經染色。老百姓衹能傳布衣。有身份的人,比如世傢大族的,當官的,則穿絲衣。脫下布衣,穿上彩色的絲綢衣服像一隻花蝴蝶,到處亂飛,這是當時每一個布衣的夢想。)
  雖然衣服沒有換成帶綉花的,吳起卻娶到一個老婆。這個可憐的女人給吳起織一塊布,織完了一量,比政府規定的窄。於是吳起讓她拆了重織。(大約當時的布和錢幣一樣,可以作為交易憑證來流通,如果織布織得尺寸不夠,會擾亂貨幣市場)。
  妻子點頭答應,從新織布。織完再一量,還是不達標。吳起大怒,怎麽跟政府的還不一樣,到底守不守法。妻子趕緊解釋:“經綫固定好了,你叫改的時候已經沒法改了。”
  “沒法改,你幹嗎還答應?”吳起不能原諒妻子的欺騙行為,拿出結婚證,還給妻子說,“咱們離婚吧。”
  啊?說離就離呀?妻子趕緊請自己的兄長出面求情,她兄長卻回答說:“吳起這個人我知道,他是法傢的信徒,法無私情。法傢就是這樣,不分貴賤親疏,一律斷於法。包括把法在最親近的人身上實行,然後再推廣。所以,你不要再想着給他當老婆了。”
  老婆沒有了以後,這個年輕人吳起陷入了苦悶、躊躇和輕微的落魄,不過他也不需要老婆,衹想幹一番事業。一般想幹事業的人的特點就是:早上不疊被,爬起來就出去奔走,一整天在外邊求師結友,晚上半夜纔空着手回來。終於吳起遇上一個志同道合的同志,吳起說:“朋友,我傢裏沒有老婆吵,你晚上來我傢吃飯,一起談事業吧。”結果這哥們晚上爽約了,沒來談事業。吳起竟堅持等了一夜,不動飯菜,直到次日天明,專去把朋友請來,纔一起進餐談事業。這就是韓非子說的“小信成則大信立,是以吳起須故人而食。”
  吳起混了很長時間,終於悟出來一個道理,那就是自己空有滿腹才華,但沒有文憑是萬萬不行的。吳起想讀書,首選就是去禮儀之邦的魯國(魯國一直是教育出口,比如子夏到山西當教授,招生講學。魏斯、李悝都是他的學生)。
  臨行,吳起發了狠,用牙齒咬破自己的手臂,嚮其母發誓:“我——吳起,如果不能成就事業,立身卿相,决不回衛國來。”於是吳起東行三百裏,跋涉到魯國的麯阜。他聽說著名教育傢孔子的徒孫——“曾申”先生正在招收新一屆學員,根據廣告上說:“曾子書院——火車站嚮西100米,車站有人接,包吃包住,招收儒傢高級班,循環教學,中間不清場,學不會下一期學費免交。”
  吳起覺得比較合算,就花錢投到曾申門下讀書。
  這位曾申也不是俗人,他小的時候被爸爸帶街上玩。他小啊,不懂事,就哭鬧。他爸爸說:“孩子不要鬧,回傢殺豬給你看着玩兒。”
  回傢來,曾爸爸捲起袖子就磨匕首。曾媽媽說:“開玩笑阿你!你跟孩子開玩笑也當真啊!我這可愛的豬,還沒發育成熟呢,你就要殺啊1
  曾爸爸說:“小孩兒是不可以跟他開玩笑的。”說完就一棍子把豬撩倒,一刀捅了。小孩兒曾申在旁邊看着,拍着手叫。
  呵呵,這個曾爸爸講求信義,跟吳起一樣,也是從身邊傢人那裏實行自己的主張。
  瀟水曰:曾爸爸還主張孝道,曾媽媽給曾爸爸的老媽蒸梨子沒有蒸熟,曾老媽媽吃了可能拉了肚子,於是曾爸爸氣壞了,就把曾媽媽休了,因為老婆不孝!這也是儒傢經典裏的一段“美談”。不過,我們先不要笑這些古人的迂腐,曾爸爸、吳起之徒,嘴上喊什麽,實際中就怎麽作,言行絶對一致,從不自欺欺人——譬如說曾爸爸堅信儒傢教義:“父母在,不遠遊”,就真的到老呆在傢裏不出去做官——我管這叫做堅持原則。
  所謂堅持原則,就是堅持為自己所設定並公之於衆的原則,奉行自己所篤信的主張。這種精神,正是後代所最缺乏的。後來皇權時代的中國知識分子們,嘴上喊着高調,但所喊的東西,卻連自己都不信,衹是為了鬍弄上邊或者應付主流儒傢思想而喊(否則就沒法混下去了!)。而實際上,並不真的那樣行動。但依舊還要到處喊高調。大傢你蒙着我,我蒙着你,私底下掩嘴偷着而笑,實際上誰也不真的照喊得那樣而做。這豈不是中國人的悲哀,養成一個撒謊的大氛圍。
  為什麽先秦的人不自欺,而後來皇權時代的人就自欺呢?這主要是皇權時代的專製皇帝們逼出來的啊,不能單怪後來人不爭氣,骨頭變軟。
  而春秋戰國時代,天下裂變,雖然也有君主,但層層封建,君權不強,所以還沒有弄出皇帝那般極端專製的體係。因此,曾爸爸、吳起這樣有個性、不自欺、有原則的人,就格外的多,使得那個時代顯得無限美好。
  後來,有了皇帝,從政治架構到意識形態都極端一統,知識分子依附皇帝去當官,失去經濟上和思想上的獨立,被皇帝調教得服服帖帖的,慢慢磨去從前的可貴秉性而變成皇帝的精神附庸,衹好陪着皇帝唱唱高調了。
  不管怎麽樣,受曾爸爸(忘了說了,這位曾爸爸就是儒傢“吾日三省吾身”的曾參先生,孔子的大高徒)影響,小孩曾申長大以後也是堅守原則,驢脾氣,他聽說學員吳起的老媽死了,就立刻興奮起來,因為人死,正是儒傢大顯身手的時刻,曾申老師非要吳起同學按照儒傢的原則回去守喪三年不可。人死了需要守喪,這也是儒傢的原則。怎麽守呢?三年不許做官,三年不許穿花衣裳,三年不許吃肉,三年去墳頭搭草棚住着,和野外的禽獸雜處,三年這個,三年那個,一定要把孝子搞死,至少瘦成一把清骨頭纔算至孝,纔會被“邑裏稱之”。
  但吳起不願意回傢去“守”自己死去的老媽——吳起不想浪費三年功夫。而且吳起當初發過誓:“不當卿相,不回老傢”。於是他老師曾申大怒,對吳起從此待搭不理。
  很有志氣的吳起幹脆不跟他學儒了,自己鑽研兵法。不久,齊國人來打魯國人了(這是齊國人的傢常便飯,每當國內一鬧意見,一有矛盾,就會有人出去打魯國撒氣,以撈政治資本,就像夫妻倆吵架,失敗的拿打孩子出氣)。魯國大臣不會打仗。正在揣摩兵法的吳起,被魯穆公看中了,想任命他為將,抵抗齊人。吳起終於有了顯山露水的機會。但是魯國的大賢們非常不習慣讓外來戶(還是一個暴發戶的兒子)去飛黃騰達。於是大賢們就去譖害(譖,念怎四聲)吳起,說吳起的現任媳婦是齊國人,吳起這小子肯定會跟老婆走的,暗助齊國,必壞魯國大事。唉!魯國的大臣滿嘴都是仁義道德,其實虛偽姦佞。我們懷疑,魯國這麽一個兔子一樣怯懦、爬蟲一樣卑污的國傢,它所孕育的儒教,會是多麽進步的東西嗎?然而儒教,特別是經過宋儒、明儒後的升級版,變成了中國人的國教。
  吳起為了心中燃燒着的、熾熱的樹功立業的理想,毅然决然地殺死了妻子,求得魯君信任。公元前410年的月光,淹死在吳起新娘子那皎白的皮膚上,吳起換來了將軍頭銜,落了個“名利狂人”的惡號,這就是歷史上吳起“殺妻求將”的故事。不過它很可能是後來儒傢學者在書上編造的,是儒傢對法傢吳起的醜化。儒法之爭,一直是歷史上說不清的公案。法傢韓非子,也曾寫書說孔子誅當時知名學者“少正卯”的事,給孔子按上了一個利用手中職權殺害不同學術思想者的惡名。這些說法都不知是真是假。
  吳起帶着魯國兵到了北方前綫,擺出怯戰的樣子,派一個孬種嚮驕傲的齊國人求和,同時抓緊部署兵力。等戰鬥打響時,吳起一反中軍首先衝擊的慣常戰法,而是把老弱殘兵放在中軍,精銳隱藏在兩翼,從兩翼兜殺齊軍軟弱的後部,全力逼迫齊軍後部撤退,動搖齊軍前部精銳。一俟成功,便乘勢追擊,以擴大戰果。終於魯軍以寡擊衆,大獲全勝。
  吳起嶄露頭角,使魯國的大賢對他颳目相看,同時又不遺餘力地中傷他:“主公,吳起淨幹些驚世駭俗的舉動,在他故鄉,他殺過三十多個笑話他的人。在我們這兒,他又殺掉了自己的媳婦兒。我們的軍隊以弱剋強,這是不吉利。諸侯看見我們能打,一定要來聯手侵伐我們的,到時候非亡國不可。魯衛本就是兄弟,我們如果用衛國的吳起,衛國人能不駡我們挖墻角嗎?何況這傢夥思想意識不過關,殺妻求將,品質不端正。”
  魯穆公聽完,覺得寧要品質端正的草,也不要氣質超群的花。於是宣佈把吳起同志開除。魯國是儒教大行其道的地方,強調以道德標準論人,以思想品德挂帥,這一直是儒教下的幹部選拔標準。才幹被視為小人鄙事,創新斥為奇技淫巧。在魯國,當官衹要講道德禮儀,你要學會的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做人,作揖打拱屍位素餐罷了。的確,如果吳起真有殺妻求將的劣跡,那麽按儒傢的那一套人才標準來衡量吳起,他死一百次也有了。
  死有餘辜的大能人吳起,用盡了渾身上下的黑暗,也理解不了這個死氣沉沉的國傢。他結束了一場黃粱美夢,捲起鋪蓋捲,又變成了從前一樣一錢不值的布衣,四周都是舊空氣,大印也被收回去了。他就象《唐吉訶德》裏邊被人捉弄的桑丘,當了兩天的海島總督,打退入犯的海盜,卻立刻被揪下臺去,一切衹是笑劇一常
  離開了你就是報復你。吳起冒着小雨,夾着行李捲,站在麯阜城2400年前的火車站旁邊,思量着自己人生的下一個站點。
  (四)
  吳起以少勝多,率老貓的軍隊打敗了兇猛的大狗,地球人都知道。他順着列國之間的馳道西去,前往山西。經歷了這幾年的輾轉飄移,吳起更加堅毅成熟,春天正以一顆小草的形式竪起它的旗幟。幾衹異鄉的鳥陪着吳起飛臨魏國都城的頂空,鳥們會不會被池塘裏的一群水族錯當成日月星辰,吳起會不會時來運轉、扶搖直上。吳起不管這一些。他神色超遠,骨相清奇,肅穆的目光掃視着這個新興的城市(今山西夏縣,時稱安邑),然後拿着自己的名策,徑直投嚮晉國魏氏掌門人——魏斯的府郟其實他的聲名已經先他而至,魏斯問旁人道:“吳起何如人也?”
  旁人說:“吳起貪而好色。然而用兵的話,司馬穰苴(著名兵法《司馬穰苴兵法》的作者)倒也不是他的對手。”(吳起好色,不知從哪裏來,難道因為他娶過兩個老婆?)
  魏斯接見了吳起,頭一句就是刁難他的話:“聽說您很能打仗,但是我不愛好軍事,我喜歡儒生文治。”
  吳起搖搖頭:“您為什麽要言不由衷呢?您一年到頭都在殺獸剝皮,在皮革上塗漆繪色作成皮甲,有烙出犀牛大象的圖案在皮甲上嚇唬敵人。你們還製造二丈四尺的長戟、一丈二尺的短戟。您的重車也用皮子保起來,車輪車軸加以青銅。您大規模的備戰,怎麽還說不愛打仗?”(現在知道了,為什麽森林裏的動物都絶種了。不過也說明了當時山西省野生動植物很繁盛,不是像現在這樣的黃土蕩蕩)。
  吳起接着說:“您想用兵於列國,卻不聘請兵傢名將,這好比孵雛的母雞和野貓搏鬥,吃奶的小狗去侵犯老虎,雖有戰鬥的决心,遭遇的衹是死亡。從前承桑氏衹講文德、廢弛武備,因而亡國;有扈氏仗着兵多,恃衆好勇,社稷滅亡。賢君明主有鑒於此,必定要內修文德,外治武備。所以,面對敵人而不敢進戰,這說不上是義,看着陣亡將土的屍體衹會悲傷,這說不上仁。”
  幾句話深深打動了魏斯。魏斯忽地站起身來,長長一揖:“請問先生,能夠襄助我興利稱霸嗎?”我做得就是帝王之師,當的就是職業經理人啊,吳起趕緊站起來,和魏斯四拳相抱。於是魏斯親自設宴,夫人捧灑,用隆重的儀式任命吳起為大將。可見魏斯不單從品質角度看人,而是從材質層面選材。
  公元前413年起,吳起受命嚮西,躍過秦晉大峽𠔌——黃河在此段南北縱流,成為山西、陝西之分界,然後再拐彎橫流中原。吳起越黃河進入陝西,率兵擊秦。吳起料敵製勝,用兵如神,連戰皆捷,快速奪占了陝西東部的韓城、大荔、澄城、合陽、華縣等五座城池。這是陝西東緣,東西縱深一百五十華裏,南北狹長的一塊土地,因在黃河以西,稱為河西之地(晉惠公、秦穆公時代就曾為爭奪此地而爆發“韓原大戰”)。吳起重新拔取此地,使黃河天塹成為魏人的內陸河,從此可以從容渡河,使秦人無險可守。
  但是吳起立足河西之地,背阻黃河,一旦發生戰爭,很難及時得到後方援助。所以他搞了西部大開發:變習俗,成馴教,盡地力之教,發展農業,用二十多年的時間,把西戎盤踞的落後的河西,帶入文明世界,變成自我依托、獨立抗秦的不沉的航空母艦。
  光經濟開發也不夠,吳起簡募良材,以招募而不是傳統徵發形式組建了列國的第一隻特種精銳部隊——武卒。從前,春秋時代,徵兵工作主要面嚮城市,隨着戰爭規模的擴大,農村徵兵工作也有聲有色了,但徵來的人沒工資,還得自己解决武器和糧食。有時候打仗打到半道,天轉冷了,還得自己寫信給老傢,讓老娘給做鼕衣,讓老爹給送過來,真是賠本又賠命埃打完仗,徵來的兵員摸摸腦袋如果還在的話,就各回各傢繼續從事鄉間勞動。戰場上的事,好像夢一場,衹把那黃沙戰血染過的武器藏在地窖裏,希望再也不要拿出來用它。吳起改革了這傳統的徵兵製,他以苛刻的篩選標準招募士兵,一旦入伍就發給他們工資,成為職業軍人。這些人放下手中的農活出來扛戟,相當於找到一份長期工作,不但拿薪水,還“一人入伍,全家光榮”:全家免去徭役賦稅,還賜給土地房屋。
  這種“募兵製”的選兵標準很高,要求三層衣甲全副武裝——即“上身甲”、“股甲”、“脛甲”。當時沒有褲子,人們下身是裙子——對於軍人來說就是裙狀的皮革“股甲”。裙子裏邊光着大腿,從膝蓋以下有半截褲筒似的脛衣套在小腿上——脛衣是由從前遠古時代的綁腿進化來的,未來將繼續嚮上擴張成為褲子。對於軍人來講小腿上的脛衣就是皮革的“脛甲”。穿好這上身甲、股甲、脛甲三層衣甲,腦袋上再着胄(青銅頭盔),操十二石之弩,挎箭五十枚,荷戈,帶劍,裹三日之糧,負重奔跑,由拂曉至日中,能奔跑一百裏者,才能應徵人伍。媽嗎,這不把人跑死埃當時的一百裏相當現在的41.5公裏,等於全程馬拉鬆賽,要求半天跑完,而且這些大兵背了那麽多兵甲武器,可不是背心褲衩呀。我們由此也可以判斷,先秦人在身高、體能和耐力方面,都比現代人出色!
  “募兵製”選出的人叫做“武卒”,錄取之後按各人特長進行編隊,職責與武器各有序列。吳起采取由單兵到多兵、分隊到合成的循序漸進的訓練方法,使武卒完全脫離生産,專心操演,成為“常備兵”,明顯不同於過於業餘兼職的“徵發兵”,是一種史無先例的創舉,開後代募兵製的先河。這些職業化的軍人,驍勇善戰,立了功還有賞爵和田地,
  吳起對於這衹能徵慣戰的隊伍,像眼睛一樣愛護。他睡覺不設席子,和普通士兵吃相同的飯菜,穿一樣的衣服,行軍時不乘車,而是背負幹糧,堅持與士卒一道步行,從不搞特殊化。這就叫廉平。吳起盡得士卒之心,士卒樂死。據說有一個士兵長了毒瘡,膿血滿身,輾轉呻吟,痛苦不堪。吳起發現這一情況後,便毫不猶豫地跪下身子,把膿血一口一口吸吮出來,解除了這位士兵的痛苦。吳起這種率先垂範、愛兵如子的行為,極大地感動了西河駐軍上下,增強了部隊的凝聚力。
  據說這個士卒的母親知道這件事後號啕大哭,說:“往年,吳起將軍給孩子的父親吮膿,他父親作戰一往無前,結果戰死了。現在將軍又為我兒子吸膿,兒子也長不了啦,哇~~~”
  治軍還需要法令,有一次,一個士卒還沒得到命令就奮勇衝嚮敵陣,斬獲秦人兩衹首級提了回來,吳起不但不給賞,反而立即將他斬首,因為他不聽命令任意行動。吳起還曾“遷木立信”以強化法令的信用。他把一個柱子放在西河駐地,下令:“誰能把它搬到西門的,行賞。”老百姓爭先去搬。吳起認為民心可用,於是下令“明天攻打某某哨亭,能首先登上去的,授官大夫,賞賜上等田宅。”到進攻時,人人爭先,一朝而拔之。
  吳起善用兵,敵國不敢謀,他鎮守西河,與秦人接戰,大仗76次,全勝64次,其餘的不分勝負,從未敗績。列國都很看重吳起的成功經驗,相繼學他的樣,啓動常備兵制度。齊國由此出現技擊,還有秦國銳士、韓人材士、趙人百金之士、楚國選練之士,等等,都是步吳起後塵者。軍隊走嚮職業化、專業化。
  當然,這種招募來的常備軍也有缺點,就是成本高。他們有傢産、帶工資,打起仗來也許怕死,一旦死了,再也領不到工資了,家庭軍屬待遇也打折扣了。所以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把自己打死,一定要把自己打活(辦法有兩個,一是打仗躲着點兒,把頭貓着點兒;二是必須打勝仗,以免死掉)。
  募兵製的另一個問題是,兵員年齡越來越大,戰鬥力逐漸下降,而且老兵油子打仗惜力。還有,軍官也會中飽私囊,剋扣兵餉,比如虛報五千人,衹招一千人,侵吞兵餉,總之,辦法很多,都是後來朝代軍隊裏的可恥花樣。弄不好就激起士兵嘩變。
  吳起率領自己的戰勝之師,鎮守西河二十年的同時,又帶兵東去河北策應協助樂羊對中山作戰,攻滅中山國。同時期,齊國發生內亂。由於叛亂者投奔晉國趙氏,戰火遂燃為國際戰爭。吳起率領魏傢軍,聯合趙、韓兩傢,與齊將田布激戰於竜澤。齊國的技擊部隊根本不是魏傢武卒的對手,一旦交鋒,必吃大虧(荀子語)。果然,齊軍繼上次敗給吳起率領的魯國軍之後,再次敗在吳起手裏。齊將田布戰死,陣亡三萬人,被俘獲戰車兩千輛!(從前春秋時代的大戰役,雙方總戰車數纔不到兩千輛,這回光被俘獲的戰車就有兩千輛。)
  吳起趕着排出二十裏長的兩千輛戰車,凱旋回到山西。魏、趙、韓三傢聲威大震。乘着勝利之威,三傢打發使者去洛陽去見周威烈王,要求晉封為諸侯。此時的趙、魏、韓三傢,已經壟斷了晉國五十個縣以上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兵員和人口,雖無諸侯之名而有諸侯之實。周威烈王無可奈何,册命趙籍、魏斯、韓虔為諸侯,是為趙烈侯、魏文侯、韓景侯。時間是公元前403年。吳起對於“三傢分晉”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功莫大焉。
  趙魏韓三傢分晉以後,山西從此也就被稱為三晉。這是分封製下的卿大夫傢族纍代膨脹之後的必然趨勢:趙魏韓三傢原來衹是一小塊封地,但憑着封地上的軍隊和糧食,慢慢吞併其它傢族,越來越大,並且嚮外拓疆,如趙取得代國,魏拿到中山、西河。而晉國國君直接控製的衹有麯沃、絳城(國都地區)兩塊土地,早管不了他們了。
  趙魏韓升級諸侯之後,晉國國君一時還沒有被廢,成了名存實亡的衰人,反倒去朝拜趙、魏、韓三個新的大諸侯國。這種尷尬的局面維持了三十年,直到到公元前376年,大傢終於都解脫了——韓、趙、魏三國諸侯廢晉靜公為庶人(就是和咱們一樣的人),煊赫二百年、立國七百年的北方霸主——晉國滅亡了。
  這一切天翻地覆的巨變,都是由於牛兒普遍學會了耕地。從前的犁尖是青銅的,不適合蠻牛拉,都是人拉。在春秋末期,鐵器被引入生産,包括鐵製犁尖,於是牛在春秋末期學會了耕地,嘩啦啦地給土地開膛,把深層養分翻到地面上。牛耕變得時髦起來。人們拼命趕着牛,扶着鐵犁,去開墾新的田野。森林樹嶂被剃光,肥沃的土地打出黃澄澄的糧食。但是這些好東西都沒有上交國君,而是被卿大夫如趙氏、魏氏、韓氏三傢把持着。新的科學技術武裝了他們,改變了社會結構,他們實力不斷積纍崛起,終於三分晉國。
  遙想晉國當年多少豪族,先軫傢族、狐偃傢族、三郤傢族、欒氏、祁氏、羊舌氏、范氏、中行氏、智氏等等,包括國君一族,在過去的200年中,相繼隕落,宗廟被夷平,子孫被廢平民。如今survive下來的就剩趙、魏、韓三傢。趙氏、魏氏、韓氏三傢的成功在於開明節儉,因而人心歸附。比如說,他們的畝製面積都特別大,當時每畝交固定數量的糧食稅,畝製大,就意味着租稅輕,農民們喜歡去他們那裏種地,於是人氣越來越旺,在封邑上召集和訓練的軍隊也越來越多,勢力激增。而從前的范氏、中行氏畝製最小,不註意惠民養生,所以他們最先滅亡。同樣的,智氏(智伯一傢)的畝製也比較校
  一個傢族,和一個朝代一樣,也有興亡盛衰。此起彼落的傢族興衰集合成一個朝代一個國傢的盛衰歷史。總之,公元前376年三分晉國之後,晉的宗廟不再有人祭祀。晉獻公、晉文公(重耳)、晉景公、晉悼公等老一輩革命傢,恐竜和蜥蜴,從此可以安靜地躺在地下,慢慢變成化石了。今天,如果你有幸到山西南部的侯馬去,於郊外的梭梭衰草裏,仍然可以看見當初晉國都城的黃土城墻殘垣,縱橫一兩公裏。
  (五)
  魏文侯(魏斯)經常思索着晉國滅亡的原因,晉國堂堂的百年北方霸主,怎麽就突然一下子被我們三傢分掉了呢?春秋初期,晉獻公盡殺群公子,以免這些人威脅君權。接着,他引進異姓傢族,積極變革進取,以任人唯賢取代任人唯親。於是國際霸業,多在晉國。但是凡事有利就有弊,晉國國君沒有發展出一套控製異姓大傢族的經驗,最終三傢分晉。
  分封製給卿大夫大傢族以獨立的封地,自由傢族武裝,聽憑卿大夫傢族坐大,是國君的取死之道。於是趙、魏、韓三個新諸侯國的國君,從晉國滅亡的過程中吸取教訓,時時警惕自己不要被下屬奪了權,重演從前晉國的故事。它們以晉國君為前車之鑒,紛紛強化君權,終於匯集成未來中國在秦朝以後的皇權專製社會。
  怎麽強化君權呢?首先是在意識形態上,國君要不斷強調自己在臣子中的崇高地位。前文中,趙無恤嘉奬那個在圍城時期一直堅持不懈嚮他恭謹地磕頭的笨蛋,就是為了鼓勵崇君思想。趙無恤褒揚為了舊主不惜九死一生的豫讓,也是教育國人崇君。
  但是,光靠思想政治工作是不足以強化君權的,還得從機製上入手:衹有取締分封製,幹掉卿大夫傢族這種特權階層所倚賴的土地基礎,才能徹底避免他們上侵君權,避免三傢分晉這樣的歷史悲劇重演。推動實現這一偉大變革工作的,就是當時應運而生的法傢人物了。
  魏文侯知道李悝本事大,就任命李悝為“相”,主持法傢改革。
  李悝是法傢的鼻祖,他的改革思路,就是取締分封,從而革了那些世襲大傢族的命,使他們無法在封地上擁權自重,憑空坐大,威脅君權了。
  取締分封以後,誰來管理地面上呢?那就把封邑改為郡縣,實行郡縣製,用招募來的官僚作郡縣的長官。他們衹能受雇於國君,對轄區的軍隊也衹有有限的調度權,而且官職也不能世襲,這樣就很好控製,一份任免通知就可以擺布這些職業官僚。他們立了戰功也好,或者業績好而升了官也好,都是衹拿工資(食祿),以糧食形式支付,而不是從前的授與封地。沒有封地和封地上的軍隊,又不能世襲官職,也就無法坐大,無法成為威脅君權的大傢族,從而客觀上加強了統治者的一元權位。這標志着商周以來的分封製開始嚮未來秦漢的皇權專製社會過度。
  這種以“職業官僚體係”取代“分封卿大夫傢族”的作法,不但有利於鞏固君權和穩定政治,也客觀上打開了布衣從政的大門。以市場招聘的職業官僚們,代替卿大夫大傢族族內子弟世襲官職的作法,這顯然是一種進步,打破了貴族子弟類似賈寶玉之流的鐵飯碗。布衣從政因此變得可能了,這是一種質的飛躍與歷史的進步!中國也衹有到了這個階段,官僚體係纔初步成形:政府不再衹為卿大夫傢族成員所壟斷,而是由出身平下的職業官僚去做,從而給了如吳起、樂羊這種沒有任何大傢族背景的布衣、士人出頭的機會。以前的大傢族族人世襲管理,不是職業官僚。
  如果管理招聘來的職業官僚呢?那就要藉助法律了,而不再是從前的血緣和宗法。李悝很好運用了法律這個武器。他匯集各國法律條文,編成一部《法經》,以法令約束和奬賞的手段管控各層級官員和人民,讓官僚們都聽國君的話,起到強化君權的作用,並成為未來秦漢的法律藍本。後來商鞅就是帶着《法經》給秦國人民送去了福音。
  由於李悝、商鞅等人崇尚法律,因而得名法傢,但它的內含遠不止於此。
  法傢改革的最大宗旨,一言而蔽之,還是在於強化君權。它的取締分封,構建職業官僚,運用法令約束官僚,都是為了強化君權。所以法傢並不是我們從“法傢”字面上理解的普法、嚴格執法的意思。
  君權強大了,有什麽好處呢?伴隨着君權強大而發生的變革,如:卿大夫傢族這些分散君權的蛀蟲被消滅了,取而代之的職業官僚們又是公開競聘來的,屬於任人唯賢,並且以法律約束官僚,這對強國都大有裨益。魏國正是通過這一係列法傢變革,一下子崛起為戰國首強。
  魏文侯(魏斯)先生二三事:
  魏文侯其實也是法傢。
  有一次,魏文侯和大傢喝酒,喝着喝着就迷魂了,站不起來了。天不湊巧,又下起了雨,遠古世界一片春雨瀟瀟。
  魏文侯突然想起農林局長(虞人)來了:“壞了,我跟虞人有個約定,下午打獵去呢1
  大傢勸阻說,下雨了,小動物也不出來了,您又喝暈乎了,請改日吧。但魏文侯不顧大傢勸阻,硬是按照約定冒雨去找虞人,一起外出打獵。雨天小動物都不出來,就這兩個傻瓜在野地裏猛跑。一直到天黑,纍得要死。
  這個故事說明魏文侯重視“法”,一旦什麽東西定下標準來,有言在先,便不能隨便更改。人治不能逾越法治,自己當領導,隨意更改既有規定,是亂法。法傢重視法令的嚴肅性,用一係列嚴肅的法令來取締分封製,改造世襲卿大夫傢族,約束、考核、奬懲新興的職業官僚們,全都要靠嚴肅執行和落實各種相關頒布的法令。這就是法傢。所以魏文侯對於與虞人的約定,必須嚴肅落實履行。
  魏文侯除了有西門豹、樂羊、吳起這些俊傑為其效命,還有一個佳賓叫田子方,此人是子貢的徒弟,也相當機靈,跟子貢一樣會來事兒。有一次魏文侯飲酒,欣賞着音樂,說:“鐘聲不諧調啊,左邊的音高。”田子方掩嘴而笑:“臣聽說,君主衹要管理好‘樂官’就行了,不賢明的君主纔直接管理音樂。我怕您是審於聲,而聾於官哦。”
  這話頗有道理。君王就是要管理好職業官僚們,用製定落實一係列法令來調控官僚、管控國傢。這是新時期法傢改革以後對君主們提出的新的工作方法和要求。
  魏文候還有一次上街,看見路上一個傢夥反穿着皮襖,背着柴禾,這傢夥解釋說:“我把有毛的一側穿在裏邊,這樣毛毛就不會被柴禾劃掉了。”
  “可是,”魏文候說,“你把皮子露在外邊,一旦被柴禾挂破了,毛毛不也要掉嗎?皮子沒有了,毛到哪裏依附啊?”這個故事跟法傢理念聯繫不大,但是體現了一種經濟學理念。後來發生的另一件事可以作它的註解。有一次,地方上超額完成稅收指標,群臣紛紛稱賀,魏文候唯獨憂慮:“老百姓就是皮子,收了太多的稅,皮子損傷了,以後稅源就枯竭了。我們不能允許這種做法。”
  魏文侯作為一個法傢人物,也還喜歡儒傢,曾拜孔子弟子子夏(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就是他)為師,讀書期間,還給儒傢的《孝經》作了註。屬於好學不倦埃
  (六)
  公元前四世紀初,魏文侯的一番變革,使魏國像服用興奮劑一樣,成為戰國首強。不久,大鰐魚魏文侯高高興興地死掉了,新接班的魏武侯泛流於黃河之上。兩岸正是秦晉大峽𠔌,西邊就是秦國。這麽說並不嚴謹,西邊應該是黃河以西的“河西之地”(陝西省東緣),吳起正占領着,可以直接再嚮西威脅秦人。
  欣賞着老爹和吳起打下的江山,看看黃河兩岸崔峨雄渾的高原地貌,魏武侯不禁高興起來,贊道:“多美啊!多險固的河山啊1
  拍馬屁專傢——大夫王錯,趕緊推波助瀾:“這都可以作為您成就霸業的依據啊1
  不料有人挺身而出,一句話振聾發聵:“我不同意!河山之險,實不足以保社稷也1魏武侯倒吸一口冷氣,心說誰這麽大嗓門埃一看,正是一直鎮守西河的吳起!吳起此時也在船上,說:“主君的話,是危國之道。王錯又附和主君的話,是危而又危。”
  魏武侯忿然回嘴:“你別光會批評,先給我說出些道理來。”
  “王霸之業,從來沒有寄托於河山之險的。從前三苗左有洞庭湖,右有彭蠡湖,北有汶山,南有衡山,仗恃天險,不修德義,結果被大禹打跑了。夏桀之國,左天門,右天溪,伊闕在南,羊腸在北,施政不仁,而商湯放逐之。商紂之國,東有孟門,西有太行,前以黃河為帶,後以常山背負,施政不德,周武王殺之。由此觀之,在德不在險也。人君親信內臣(太監一流)勝過奪城野戰之功臣,徒有高墻廣衆,也遲早被人滅國。”
  魏武侯當時氣沮,為了保存面子,稱善說:“我今天算是聽到聖人之言了。西河之軍政,還是繼續專委先生您吧。”
  吳起雖然打嘴仗贏了,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吳起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好過了。魏武侯一改老爹任人唯賢的原則,回到任人唯親的老路,讓政治上久經考驗的老好人田文為相。田文衹是有大傢族的顯貴出身罷了,連他自己都承認,魏國闢土四面,拓地千裏,都倚賴吳起之功;在帶領三軍、鼓陣成列方面,治理四境、教訓萬民、充實府庫、變易習俗方面,他都不如吳起。但魏武侯之所以用他,是他老實可靠,政治上信得過。
  為了強化君權,不但要遏製分封製下的卿大夫世襲傢族,即便對於市場招來的職業官僚(如吳起),授予權力久了,也要限製。君王限製使用能人而任用可靠的草包,這是常有的事。吳起不服氣也沒辦法。
  那個在西河遊艇上受了他氣的拍馬屁專傢王錯,也開始抓緊說吳起的“好話”:
  “吳起是個大能人啊,您衹讓他守一個區區西河,二十多年沒升官,估計他早憋着跳槽啦。”
  魏武侯遂懷疑吳起,派人拿着“金牌”去西河調吳起回都城安邑。吳起比嶽飛聰明,知道回去沒好事,收拾了一下書本,逃奔楚國避禍去了。
  吳起陷入秋天的腹地。在郊野上乘坐馬車南下,車窗外是連天碧野、傷心秋色。歲月疏忽,去程與歸途兩相茫茫。他走到河南南部,看看離楚境很近了。秋天進駐吳起心中,吳起為秋風所包圍。吳起回過頭,無限眷戀地朝着他二十年苦心經營的魏國西河方向投去深情一瞥,止不住熱淚縱流。
  僕人問道:“給誰打工不是一樣,丟掉魏國就像扔掉一個破鞋。您傷心流淚,這是為什麽呢?”
  吳起回答:“你哪裏知道,如果魏武侯信任我,使我堅守西河,那我一定可以幫助他滅亡秦國。有了秦國的關中沃土——表裏河山,四面群山,號稱四塞之固,我們以它為基地,嚮東收並中原,可以一統全國。可惜他聽信讒言。我走了,西河就要被秦國人奪去了,魏國也從此將削弱了1
  果然,次年,秦軍即占去了西河一個邊邑。到了五十年以後,秦人經過商鞅變法而漸強,終於盡得西河之地,得以越過黃河天險,進攻山西三晉。
  瀟水曰:吳起之所以離開魏國,有其必然性:限製使用能人,特別是異姓能人,以避免他們窺伺君權,這是統治者加強君權的必然。需要的時候讓你發揮幾年作用,但到了一定限度,就要遏製你的權力,乃至兔死狗烹了。本書中的著名能臣如商鞅、孫臏、張儀,最後都也落得這個下常
  (七)
  把憂傷,都甩啦甩啦,把回憶都甩啦甩啦,吳起揮一揮淚水,在公元前387年來到楚國擇業。太陽把黎明幽弱的清光潑灑在老大的楚國江山上。楚國自從兩百年前在鄢陵之戰與北方霸主晉國打成平手以後,跟北方的爭霸戰算是消停了。不料,東邊卻遭到新崛起的吳國纍年攻擊,郢都一度甚至被攻破,被迫遷都鄀城(念若城),後又遷回。楚國與越國聯手(越國出人、楚國出槍)把吳王夫差給滅掉以後,楚趁機吞掉了中原東南部的陳國、蔡國、杞國(杞人再也不用憂天了)等原吳國的殖民地。
  但是很牛氣的楚國到了戰國時代,變得不牛氣了。吳起明白楚國積弱的癥結,就是那些國君的七竿子、八竿子的親戚們、大傢族,占了朝中很大的發言權,他們的封地遍布全國,自有土地軍隊,儼然是國中的小國。他們不聽政令,上逼君王,下虐人民,所以中央貧弱,地方政局動蕩。這個結癥,跟分裂前的晉國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晉國被分封的卿大夫傢族是異姓傢族,而楚國在春秋早期註重消減分封製下的異姓傢族,強化王族君權。但是如今王族不斷繁衍分裂,也形成了事實上的諸多分封傢族。楚國沒有被異姓大夫分掉江山的顧慮(像從前的晉國那樣),卻有被同姓傢族拖垮的趨勢。
  吳起準備引進魏國法傢改革的成功經驗,充當國君的咬狗,幫楚悼王的忙,在楚國遏製分封,推動君權專製。這種事在中原是新鮮的,在楚國卻並不新鮮。楚國早在春秋時代就一貫強化王權,遏製分封,當時的實踐效果很好,國力強悍。但後來的楚王們忽視了這個工作,現在要重新回到早期楚王的思路上去。楚悼王接見吳起聽了論述之後,就象抓到一支興奮劑。他也想改變楚國長期凝滯不前的局面,也想遏製豪門大族,變法圖強。
  楚悼王首先讓吳起到宛城挂職鍛煉,積纍點資本,同時也是考察吳起。光能說不行,先辦給我看試試。宛城就在河南最南部的南陽盆地——此地後來人才輩出,如黃忠、張衡、何晏、岑參,以及那個死心眼守城的張巡,諸葛亮也在此地臥竜(所謂南陽諸葛廬)。公元前389年,吳起就來到了南陽地區的重鎮宛城,在這裏做了三年弼馬瘟,業績裴然,當地的老百姓膘肥體壯。於是楚悼王提拔他當“齊天大聖”,支持他以令尹身份,開始毆打楚國老貴族。吳起說:“大傢族的封地,世襲傳到第三代,就必須收回,歸國傢中央所有,要把封邑變成楚王直接控製的縣,接受楚王委派的職業化官僚去管理。”
  大傢族封地沒有了,但這幫人的子子孫孫,還霸占在朝堂上,世代相襲,淨拿工資不幹活。吳起則把他們全部裁掉,精減機構,裁減冗官,節省出的開支用於招募職業官僚和訓練士兵。那些被layoff的貴人們,吳起讓他們搬傢到人少地多的地方(比如湖南地區),開發荒地,以免留在富庶地區破壞改革。在政治、經濟上剝奪了這些舊分封體係下大傢族的特權之後,楚王財富充盈了,王權加強了,可以統一掌管全國軍隊和資源了,戰力提高了。廢除舊大傢族的寄生特權,又給布衣人才騰出了職位肥缺。
  可是大傢族的貴人們被氣得要死,每天睡覺前都要禱告:“我祝願令尹吳起,老婆生孩子沒屁眼兒,出門讓車撞死,今天晚上脫下鞋來,夜裏就暴死,明天再也不用穿鞋。你這個弼馬瘟,你給楚王賣命當槍使!早晚你不得好死!死了也抽筋扒皮,挫骨揚灰1
  吳起也明白,楚悼王是拿他當槍使,去打這些大傢族,以求強化王權。但咱就是打工的,不給人當槍使還幹嗎呢,而且這也是為了楚國富強,他作為一個職業經理人,責無旁貸。吳起對工作相當有責任心,他當官廉潔,不搞腐敗,嚴禁私門請托,嚴禁大傢族招引食客,結黨營私。楚國政治氣象為之一新,出現蓬勃新興的勢頭,體現在戰爭方面,最突出的就是公元前381年的救趙攻魏之戰大勝。
  先是,趙國由於總想南下中原釣魚,被南鄰魏人以及中原北部的衛人組成聯軍打得大敗,失掉兩個地方,趙之重鎮中牟遭到圍攻。趙國情急之下求救於最南邊的楚國對魏人南北夾擊。吳起奉命北上攻魏,大破之,並乘勝追擊,一直打到黃河邊上(L形的橫部分),渡過黃河,深入山西魏地——不知他的原主子魏武侯作何感想。吳起為楚國人實現了“飲馬黃河”的煌赫戰績,一改楚國積弱挨打局面。
  “吳起在魏,威鎮秦人,使其不敢東進一步;在楚則抵服三晉,使其不敢輕舉妄動。威蓋海內,功章萬裏之外”這是大軍事傢曹操對吳起的贊賞。司馬遷說:“有提七萬之衆,而天下莫當者誰?曰:吳起也。”這就是戰無不勝的吳起。吳起之雄勇常與孫武並稱,後世誇奬某個人會打仗,就常說“比擬孫吳”,意思是與孫武、吳起相仿佛。吳起、孫武成為古今名將的最高標桿,這個榮譽很高埃
  也就在同一年,吳起在楚國開展工作第六年,楚悼王突然很不爭氣地死了。他嘴裏含着寶玉,停屍在祖廟堂,臉上帶着驚慌不安,在改革尚未全面深化時離開了人間。治喪委員會的同志們擁在廟堂裏,陰霾的空氣咔咔作響。以“陽城君”為首的舊大傢族一分鐘也不能等了,對着吳起怒目而視,切齒攥拳。他們招呼弓箭手呼啦一下子蜂擁而入,朝着吳起飛蝗亂射。“老楚王終於死了,看誰還能罩着你1吳起登時身中數箭,轉身就往棺材板旁邊跑。後邊兵丁追殺,箭戟交加。
  吳起抱裝總經理”楚悼王的屍體做掩護,無數亂箭射嚮他,也射在楚悼王body上。吳起大喊:“我死不足為惜,你們仇視大王,箭射大王body,大逆不道,誰能逃死!”衆人聞言,恐懼而逃。吳起滿身流血,鮮紅盡染,倒地而死,結束了自己悲壯的一生,享年不到55歲。
  吳起出身平民,但事業心極強,在“布衣英雄主義”鼓舞下,追求功名、抒展抱負,憑着自己在魯國的留學文憑,歷仕魯國、魏國、楚國,四海打工,革舊布新,不管帶領弱國強國兵馬都戰無不勝,給世界帶來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最後死在了遙遠的異鄉工作崗位上,眼中充滿着對傳統道德的蔑視。
  ?一代英傑,死於非命,吳起之死也應了老子那句話:“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矣。”(給人當槍使,不落好下場)。吳起死後,老貴族仍不解恨,把吳起的屍體肢解,辦了車裂。吳起雖死不足惜,人總是要死的,但是楚國的改革卻就此流産了,這是整個楚國的悲劇。後來,商鞅在秦國進行同樣的改革,商鞅也被辦了車裂,但秦國的改革繼續深化下去,成了秦人的福氣。秦人終於在一百多年後,滅掉了楚國。此所謂“楚不用吳起而削弱,秦行商君而富強”。
  吳起、李悝同是法傢,吳起的法傢改革失敗,不在於他能力不行,而在於失去了楚王的鼎力支持(可見,任何改革都需要領導支持)。而李悝在魏國的法傢改革能夠成功,就是因為有魏文侯這樣雄纔之主罩着,並且魏國是新建立的國傢,不像老大的楚國這樣形勢復雜、積弊沉重,所以易於改革。吳起改革起來又毫不客氣,從不輕易妥協,所以遭受的反彈也厲害。吳起可以稱為以身殉職。
  吳起勇於任事,篤信什麽就厲行什麽,擔任職務就履行責任,從不麯從人意,出賣主張。像吳起這樣的人,後代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後代的中國人更多是處世圓滑,意見曖昧,氣質黯淡,奉行着“無可無不可,不可太什麽什麽,也不可不太什麽什麽”之類的可恥格言,追求着“事理通達、人情幹練、心氣和平”的做人境界,絮叨着“難的鬍塗”之類的瘋話,慮己保身則可,於社會與公務,直是行屍走肉。倘若再結幫拉派,相與利用以謀私,直是鷹犬虎狼了。
  楚悼王、吳起死後,接下來,楚肅王繼位。按照楚國法律:“以兵器觸及王身者,夷三族”,楚肅王挨個追查當初箭射“楚悼王”屍體者,得七十余家,全部滿門抄斬。吳起伏屍殺貴,能在死後為自己報仇雪恨,也是千古一奇,其智高妙。同時,這七十多傢貴人之死,使得楚國大傢族被瓦解一空,王權得到一定程度的加強,使得楚國閃出一些活力並頗有一些作為,創造了楚宣王、楚威王的所謂“宣威盛世”。
  但是由於楚悼王的不幸早逝,吳起繼死,楚國歷史上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改革運動還是夭折了。雖然楚國一度出現宣威盛世,但總的趨勢是在走下坡路,大傢族各行其是,國傢散碎,君權虛弱,戰力衰微,直至滅亡。
  瀟水曰:吳起除了會打仗,還是個文學家,有些人認為《左傳》很多內容都是吳起寫的。桐城派的姚鼐以及錢鐘書就是持這種觀點。吳起是兵學高手,纔會把《左傳》中的軍事鬥爭描述得栩栩如生,成為書中最大亮點。《左傳》對楚國歷任大王,不論好壞都褒揚得虎虎有聲,對楚國大臣卻恨之入骨,這跟吳起的人生遭遇很能對得上號。《左傳》對三晉褒揚勝過齊魯,這也是跟吳起的恩遇立場匹配。不管怎麽樣,通常的理解是,吳起是《左傳》的講授者,並且往裏邊塞進去了很多他寫的東西。因此,從戰爭描寫角度,《左傳》比《史記》好多了。
  不管寫沒寫《左傳》,吳起確實寫了一本《吳起兵法》,被海內珍藏,現僅存六篇,較《孫子兵法》有明顯的豐富和發展,特別是技術層面比《孫子兵法》更多實操,列舉了十三種可擊的戰機,六種應該暫避的情況。當敵人行軍、爬山、過河、紮營的時候,你知道該趁什麽時候出擊嗎?看看這書就知道了。(但知道了也用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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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時代的蕨類戰爭 引子:人之初第一章 三皇神跡(46億——約5000年前)
第二章 黃帝蚩尤(約5000年前)第三章 堯風舜雨(5000-4000年前)
第四章 虛無之夏(公元前2070—前1600年)第五章 商祖烈烈(公元前1600—前1046年,青銅時代)
第六章 大周天子(公元前1046—前771年)附錄
青銅時代的恐竜戰爭 引子 (關於上一本書)第一章 笑傲諸侯(770 B.C. --700 B.C.)
第二章 傾國二姬(700 B.C.—685 B.C.)第三章 大哉強齊(685 B.C.—645 B.C.)
第四章 江漢新貴(B.C.770—B.C.645的楚國)第五章 獻公之恨(B.C.768—B.C.650的晉國)
第六章 秦晉之好(B.C.650—B.C.645)第七章 晉文踐土(B.C.645—B.C.628)
第八章 獨霸西戎(628 B.C.—620B.C.)第九章 趙氏孤兒(B.C.620—B.C.607)
第十章 問鼎中原(B.C.607—B.C.590)附錄
青銅時代的蜥蜴戰爭 第一章 強哉驕,大晉風流(600B.C.-580B.C.)第二章 鄢陵舞蜥(580B.C.-575B.C.)
第三章 悼公再霸(575B.C.-555B.C.)第四章 禍起蕭墻(555B.C.-545B.C.)
第   I   [II]   [II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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