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明史演義   》 第三十一回 二竪監軍黎利煽亂 六師討逆高煦成擒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仁宗即位,改元洪熙,立命將夏原吉、黃淮、楊溥等,釋出獄中,俱復原官。應二十九回。原吉入朝奏對,大旨以賑饑蠲賦,罷西洋取寶船,及雲南交趾各路采辦,仁宗一一依行。未幾以楊榮、金幼孜、楊士奇、黃淮等,皆東宮舊臣,忠實可恃,遂進榮為太常卿,幼孜為戶部侍郎,兼文淵閣大學士,士奇為禮部侍郎,兼華蓋殿大學士,黃淮為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學士,楊溥為翰林學士。既而榮與士奇,統擢為尚書,內閣職務,自是漸重了。
  先是仁宗少時,太祖未崩,嘗命他分閱章奏。仁宗留意考察,凡關係軍民利病,必先呈上覽,至文字稍有錯誤,並未表出。太祖指示道:“兒閱章奏,奈何不核及文字?”仁宗答道:“偶有筆誤,不足瀆天聽,所以未曾表明。”太祖點首不答。嗣復問及堯、湯時候,水旱連年,百姓如何生活?仁宗答以堯、湯仁政,惠及民生,因此水旱無憂。太祖大喜道:“好孫兒!有君人度量了。”所謂少成若天性。嗣為皇太子,屢被高煦、高燧等讒構,終以誠敬孝謹,得免禍難。及即位,任用三楊,修明庶政,與民休息,儼然有承平景象。仁宗嘗在池亭納涼,吟成五律一首道:“夏日多炎熱,臨池憩午涼。雨滋槐葉翠,風過藕花香。舞燕來青瑣,流鶯出建章。援琴彈雅操,民物樂時康。”引入此詩,註重結末二語。後人讀到此詩,每想仁宗風儀,幾似虞舜鼓琴,薫風解慍,不愧為守文令主。又嘗在思善門外,建弘文館,與儒臣講論經史,終日不倦。夏日遍賜水果諸鮮,鼕日遍賜貂狐等物。每語諸臣道:“朕與諸卿講論,覺得津津有味,若一入後宮,對着內侍宮人,便覺索然,未知卿等厭棄朕否?”諸臣聞命,頓首稱頌,自不必說。皇后張氏,為彭城伯張麒女,册妃時,謹修婦道,成祖嘗謂幸得佳婦,仁宗得保全儲位,也虧着賢後從中調停,所以仁宗敬愛有加,宮闈中雖有妃嬪,沒甚寵幸。除張後外,衹譚妃一人,善承意旨,得蒙恩遇罷了,為殉主伏筆。這且慢表。
  且說安南平定,曾設交趾布政司,留英國公張輔鎮守,未幾即召輔還京,從徵漠北,別命豐城侯李彬繼統軍事,尚書黃福綜理民政。福有威惠,頗得交人畏服。惟李彬麾下,曾有太監馬騏任職監軍,騏按定交趾貢物,每歲需扇萬柄,翠羽萬襲,正供以外,還要多方勒索。交民痛苦得很,互相怨恨,遂互相煽動,因復闖出一個渠魁,擾亂安南。都是小人壞事。
  這渠魁叫作何名?便是俄樂縣土官黎利。
  黎利初從陳季擴,充金吾將軍,季擴就擒,利歸降明軍,令為巡檢。至馬騏肆虐,他即乘機驅脅,挾衆作亂,自稱平定王,用弟黎石為相國,段莽為都督,聚黨範柳、範宴等,四出剽掠。參政侯保、馮貴,率軍往討,被他圍住,力戰身亡。明廷聞警,遣榮昌伯陳智為左參將,助李彬出剿,轉戰有年,纔得削平亂黨,惟黎利逃匿老撾,屢捕未獲。嗣李彬應召還京,由陳智代任,監軍亦另易中官,名叫山壽。去了一個,又來一個。這山壽貪財好貨,與馬騏相似。黎利乘間納賄,潛自老撾遁還寧化州,詐言乞降。山壽得了賄賂,遂替他奏請朝廷,求赦黎利。適成祖崩逝,仁宗踐位,壽入朝慶賀,且言利已願降,若遣使往諭,定然來歸。仁宗躊躇良久,方道:“蠻人多詐,不便深信。”山壽叩頭道:“如利不來,臣當萬死。”利令智昏。仁宗復道:“黃福有無異議?”山壽又奏道:“福居交趾,已十八年,從前馬騏密奏先帝,謂有異志,臣不敢仍如騏言。但久居異域,與民同利,今交趾知有黃福,不知有朝廷,恐亦非懷柔本旨呢。”善於進讒,比馬騏還要陰險。仁宗默然無語。俟山壽退出,即下旨召黃福還京,已為邪言所惑。飭兵部尚書陳洽,代掌交趾布按司事。福在交趾,編戶籍,定賦稅,興學校,置官司,屢召父老宣諭德意。中官馬騏,怙恩虐民,福輒遇事裁抑,騏懷恨在心,所以誣奏。成祖擱過不提,至山壽入讒,仁宗馳諭召歸,福奉命即行,交人扶老攜幼,相率走送,甚至輓轅號泣,不忍言別。福好言婉諭,衹托稱後會有期,纔得離了安南,徑還京師。
  黎利聞黃福召還,謀變益急,遂糾衆攻茶竜州。交趾都司方政,領兵往援,與戰不利。指揮伍雲陣歿,守將琴彭亦戰死。利陷入茶竜,轉寇諒山,殺死守吏易先,硬把諒山占去。榮昌伯陳智,懦弱無能,又與都司方政,不相輯睦,遂沒法定亂,衹好飛使馳奏,候旨定奪。全然不智,如何名智?仁宗方信山壽言,遣壽賫敕往諭,授黎利為清化知府。及接陳智奏報,還道是山壽有材,足以撫寇,即飛飭陳智按兵以待,候山壽到了交趾,協議以聞。於是陳智推諉上命,一任黎利猖獗,勒兵不發。尚書陳洽,見陳智遷延釀亂,甚是懊惱,即奏稱賊首黎利,名雖求降,實是攜貳,招聚逆黨,日益滋蔓,乞飭統帥陳智,早滅此賊,綏靖邊疆雲雲。仁宗乃復授陳智為徵夷將軍,出討黎利。智尚在徘徊,至山壽入境,又一意主撫,賊勢從此益張了。
  且說仁宗既册定皇后,隨立子瞻基為皇太子,餘子瞻埈、瞻墉、瞻墡、瞻堈、瞻墺、瞻塏、瞻垍、瞻珽皆封王,命太子居守南京,意欲仍還南都,詔令北京都司,復稱行在。一面宥建文諸臣,放還永樂時坐戍傢屬,並復魏國公徐欽原爵。欽係輝祖子,輝祖忤成祖意,奪爵歸第。應二十七回。未幾,輝祖病歿,子欽復得襲封。永樂十九年,欽入朝,不辭徑去,成祖怒欽無禮,削職為民,至是乃給還故爵。且屢命法司慎刑,諭楊士奇、楊榮、金幼孜三人,審决先朝重囚,必往同讞,遇有冤抑,不惜平反雲雲。他如免租施賑,亦時有所聞。不意洪熙元年五月中,二竪為災,帝躬不豫,纔越兩日,病竟垂危。忙飭中官海壽,馳召皇太子瞻基。海壽甫抵南京,仁宗先已歸天。太子即日就道,自南而北,謠傳漢王高煦,謀在途中設伏,邀擊太子,左右請整兵為衛,或言應從間道北行。太子道:“君父在上,何人敢妄行?”當下馳驛入都。至良鄉,太監楊瑛,偕尚書夏原吉、呂震,捧遺詔來迎,傳位皇太子。太子受詔,入哭盡哀,越十日即皇帝位,追尊皇考為昭皇帝,廟號仁宗,皇后張氏為太後,又以譚妃投繯殉主,追贈為昭容恭禧順妃。得未曾有。統計仁宗在位,僅越一年,享年四十有八。太子瞻基即位,改元宣德,史稱他為宣宗。小子亦沿例稱呼。宣宗立後鬍氏,係錦衣衛百戶鬍榮女,並册孫氏為貴妃。並舉貴妃,為後文廢後張本。召翰林學士楊溥入內閣,與楊士奇等同參機務。命大理寺卿鬍槩,參政葉春,巡撫南畿。自是遇有災亂,輒遣大臣巡撫,後來置為定員,三司職權,乃日漸從輕了,明初外省官製,置布政、按察、都指揮三司,分掌政、刑、兵三事。及巡撫設而三司失權。這卻不必細說。
  惟漢王高煦,自徙居樂安後,仍然不法,聞仁宗猝崩,召還太子,本欲發兵邀擊,因迫於時日,不及舉行。宣宗即位,恰奏陳利國安民四事,宣宗如奏施行。及改元初日,煦復遣人獻元宵燈,侍臣入啓宣宗道:“漢府來使,多是窺探上意,心存叵測。前時漢王子瞻圻,留居北京,每將朝廷情事,潛報漢王,平均一晝夜間,多至六七次,先帝防他漏泄,徙至鳳陽守陵。此次陛下登基,漢王又藉口奏獻,使人常至,詭情如見,不可不防。”仁宗徙瞻圻事,就此帶出,以省筆墨。宣宗道:“永樂年間,皇祖嘗諭皇考及朕,謂此叔有異心,但皇考待他甚厚,朕亦應推誠加禮,寧他負我,毋我負他。”乃馳書報謝。煦日夜製造軍器,籍丁壯為兵,出死囚,招亡命徒,奪府州縣官民畜馬,編立五軍四哨,授指揮王斌為太師,知州朱恆,長史錢巽為尚書,千戶盛堅,典仗侯海為部督,教授錢常為侍郎,遣人約山東都指揮靳榮為助,期先取濟南,然後犯闕。
  御史李濬,致仕歸田,傢住樂安,得着這個消息,急棄傢易服,從間道馳入京師,上書告變。山東文武軍民,與真定等衛所,亦飛報高煦亂狀。適煦遣心腹枚青,往約英國公張輔,請為內應,輔縶青以聞。宣宗遣中官侯泰,賜高煦書,慰勉備至。煦反盛兵見泰,厲聲道:“靖難兵起,若非我出死力,哪有今日?太宗輕聽讒言,削去護衛,徙我樂安,仁宗徙以金帛餌我,今又動言祖製,脅我謹守臣節,我豈能鬱鬱居此,毫無舉動?你試看我士飽馬騰,兵強力壯,欲要橫行天下,也是不難。速歸報你主,執送姦臣,免我動手!”竟欲效乃父耶?但福命不及乃父,奈何?泰不敢抗辯,唯唯而出;既還京,也含糊復命。
  隔了數日,煦遣百戶陳剛,賚奏入朝,奏中語多悖逆,且指夏原吉為罪首,定欲索誅。宣宗乃動憤起來,夜召諸大臣入議,擬遣陽武侯薛祿,往討高煦。大學士楊榮抗言道:“陛下獨不見李景隆事麽?”宣宗轉顧原吉,原吉先免冠謝死罪。宣宗矍然道:“卿何為作此態?莫非為高煦奏請麽?煦無從啓釁,衹得藉卿為口實,朕非甚愚,何至為煦所欺?”原吉謝恩畢,方奏道:“為今日計,宜捲甲韜戈,星夜前往,方可一鼓蕩平。若命將出師,迂遠無濟,轉蹈李景隆覆轍。榮言甚是。”楊榮遂勸帝親徵。宣宗召張輔入內,與商親徵事,輔對道:“高煦有勇無謀,外強中怯,今請假臣二萬人,即可縛煦獻闕,何必勞動至尊。”楊榮道:“煦謂陛下新立,必不自行,所以肆行無忌,若臨以天威,事無不濟,臣願負弩前驅。”宣宗為之動容,乃决意親徵,以高煦罪狀,申告天地宗廟山川百神,命陽武侯薛祿、清平伯吳成為先鋒,少師蹇義,少傅楊士奇,少保夏原吉,太子少傅楊榮,太子少保吳中,尚書鬍、張本,通政使顧成等,扈蹕隨徵。留鄭王瞻埈,襄王瞻墡居守。定國公徐永昌,彭城伯張昶,安鄉侯張安,廣陵伯劉瑞,忻城伯張榮,建平伯高遠,及尚書黃淮、黃福、李友直等,協守京師。復敕遣指揮黃謙,暨平江伯陳瑄,出守淮安,防煦南竄。部署既定,遂統率大營五軍將士,即日出京,鉦鼓聲遠達百裏。既至楊村,宣宗顧從臣道:“卿等料高煦今日,計將安出?”蹇義道:“樂安城小,不足展布,彼或先取濟南,為根據地。”言未已,楊溥又插口道:“高煦前日,嘗請居南京,今必引兵南去。”宣宗笑道:“卿等所料,未必盡然。濟南雖近,未易攻取,且聞大軍將至,亦不暇往攻。若防他走入南京,未始非高煦夙願,但他的護衛軍,傢屬多居樂安,豈肯棄此南走?高煦性多狐疑,今敢謀反,無非因朕年少新立,未能親徵;若遣將往討,他得甘言厚利,作為誘餌,希圖與他聯合。今朕親至,已出彼料,哪裏還敢出戰?朕意煦必成擒了。”料敵如神,然亦皆由楊榮等指導之力。從臣等唯唯聽命。又嚮前行進,遇着樂安逃軍,備述高煦情形,略如宣宗所料。宣宗大喜,發給揭帖數紙,令回樂安貼示,一面仍貽書高煦道:
  朕惟張敖失國,本諸貫高,淮南受誅,成於伍被。自古小人事藩國,率因之以身圖富貴,而陷其主於不義,及事不成,則反噬主以圖苟安,若此者多矣。今六師壓境,王能悔過,即擒倡謀者以獻,朕與王削除前過,恩禮如初,善之善者也。王如執迷不悟,大軍既至,一戰成擒,又或麾下以王為奇貨,執王來獻,王何面目見朕,雖欲保全,不可得也,王之轉禍為福,一反掌間耳。其審圖之!
  書發後,得前鋒薛祿馳奏,報稱高煦已下戰書,約於明日出戰。宣宗遂令大軍蓐食兼行,夜半至陽信縣,官吏皆入樂安城,無人迎謁。大軍即趨至樂安,圍攻四門。時已天明,守城兵慌忙登陴,舉炮下擊。宣宗命發神機銃箭,仰射城上。硝煙四散,聲震如雷。守兵股慄,多半竄伏逃生。日光晌午,危城將墮,諸將擬攀城而入,宣宗不允,暫行停攻,復傳書入城,諭高煦出降。煦仍不答。宣宗又命書詔敕數道,令將士係諸箭上,射入城中,曉示禍福利害。城中人士,得了諭旨,多欲將高煦執獻。煦狼狽失據,乃密遣心腹將士,縋城至禦幄前,奏稱限期一夕,與妻子訣別,即當出城歸罪。前雲可橫行天下,如何未戰即降?宣宗允準,來使去訖。是夜高煦盡取所造兵器,與各處交通文書,盡付一炬。火光燭天,通宵不絶。轉眼間天已大明,煦擬出城聽命,忽來一人阻住道:“殿下寧一戰而死,如何出降受辱?”煦視之,乃是太師王斌。煦悵然道:“城池卑狹,不足禦敵,奈何?”王斌再欲有言,煦復道:“你且照常辦事,容我細思。”斌乃退出。煦遂潛行出城,徑至宣宗行幄前,席藁待罪。群臣奏謂正法,宣宗道:“煦固不義,但祖宗待遇親藩,自有成例,勿為已甚。”群臣復舉大義滅親四字,堅請加刑,宣宗不許,衹令高煦入見,取群臣彈章視煦。煦略略瞧着,面色如土,忙頓首道:“臣罪萬死萬死,生殺唯陛下命。”昔日威風,而今安在?宣宗令煦作書,召諸子同歸京師。王斌、朱恆等倡導不軌,罪在不赦,亦一律係歸。改樂安為武定州,令薛祿、張本二人鎮守,餘軍凱旋。高煦父子傢屬,被係入京,宣宗命廢為庶人,築室西安門內,禁錮高煦夫婦,號為逍遙城,飲食供奉如常。王斌、朱恆等皆伏誅。煦被禁數年,寧王權上書,請赦煦父子,不獲見允,煦大為怨望,宣宗親往察視,見煦箕踞坐地上,免不得斥責數語。及宣宗轉身欲歸,煦竟伸出一足,把宣宗勾倒地上。宣宗大怒,俟起立後,令力士舁出銅缸,覆住煦身。缸重三百餘斤,煦用力負缸,缸竟移動。宣宗復命積炭熏缸,越一時,炭熾銅熔,任你高煦力大無窮,也炙得烏焦巴弓了。好似竹管煨泥鰍。小子有詩嘆高煦道:
  庸材也欲逞強梁,暴骨揚灰枉自傷。
  莫嚮釜中悲煮豆,追原禍始是文皇。
  高煦炙死,諸子皆誅,還有趙王高燧,亦被嫌疑,是否能保全性命,且看下回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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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仁宗在位,不過一年,而任賢愛民,善不勝書。史稱天假之年,俾其涵濡休養,則德化之盛,應與漢文景比隆,是仁宗固不愧為仁也。惟信用宦官山壽,召還黃福釀成交趾之亂,不無微憾,然亦為安邊息民起見,因為撫之一字所誤,仁有餘而智不足,略跡原心,其尚堪共諒歟。高煦不道,竟欲上效乃父,藉口除姦,幸宣宗從諫如流,决意親徵,六師一至,煦即失措,出城乞降,席藁待罪,彼才智不逮成祖,而君非建文,臣非齊黃,多見其速斃已也。厥後銅缸燃炭,身首成灰,何莫非煦之自取乎?明有仁宣,足與言守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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