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二十八回 惜王笑量珠舞衫撲朔 獻花同染指捷徑迷離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楊杏園一肚皮的疑團,恐怕連何劍塵夫婦,都為這個事怪他,無精打采的走了出來。剛一出門,頂頭碰見一個人往裏走,他看見楊杏園,卻請了一個安,往後退了一步,然後站住了。楊杏園一看,原來是劉廚子。這人原是何劍塵傢裏的老用人,後來改了行做廚子,便不在何劍塵面前當差。有一次,劉廚子掉了事情,曾求着楊杏園寫了一封信,在一傢俱樂部包飯,很賺了幾個錢,所以他見了楊杏園十分恭敬。楊杏園便間道:“你現在在什麽地方?”劉廚子道:“現在閑了好幾個月了,今天是特意來見何先生,打算請他老人傢賞一碗飯吃。”楊杏園道:“我聽說你都發了財了,還沒有飯吃嗎?”劉廚子含着笑容道:“沒有的話。還想請您提拔提拔呢。”楊杏園道:“你要是找何先生,你可空跑了,他和他太太都不在傢呢。”說着自上車子去了。
  劉廚子碰不着何劍塵,十分懊喪,心想從北城老遠的跑了來,不但找不到機會,連人也會不着,真是倒黴。這裏到草廠鬍同小翠芬傢裏不遠,不如到那裏去會會老李,也許碰着什麽機會。主意想定,便到小翠芬傢來。這老李搬了一張方凳靠着大門,口裏銜着旱煙袋,手裏拿着一份群強報,看小說講演聊齋,正自有味。劉廚子走上前便喊道:“李頭兒。”老李一擡頭,看見是劉廚子,忙站起來道:“大哥!您好?”劉廚子也答應道:“好。”老李道:“大哥你是不常到城南來的……”一句話沒說完,衹聽見嗚嗚的一陣汽車喇叭響。老李說道:“餘老闆回來了。”車到了門口,停住了,汽車夫打開門,走出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這人身穿寶藍大花綺霞緞夾袍,外套黑緞子小坎肩,胸面前,一排紅亮珠扣子。頭上戴一頂瓜皮帽,紅絨球帽頂。帽子前面,安了一片帶點緑色的玉石,玉石上面,又有一顆圓圓的紅寶石。這人瓜子臉兒,漆黑的一雙眉毛,眼睛雖然睫毛很長,可是黑白分明,十分流動。厚厚的嘴唇,卻也白裏翻紅,一說話,露出嘴角上兩粒金牙齒。他走身邊過,臉上的粉,雪白的一層,衣襟上的香氣,走動起來,往人鼻子裏直鑽。他下了汽車,走進裏面去了。那汽車裏面,卻另外有個少年,沒有下車,就坐着汽車走了。劉廚子看見,便問老李道:“剛纔進去的這人就是餘老闆吧?”老李道:“是的。”劉廚子嘆了一口氣道:“咳!人要發財,真是料想不到的事。當他在科班裏的時候,我們常到後臺去玩,他穿着一件藍市布的舊棉袍子,清鼻涕凍得拖到嘴邊,很是可憐,我們還買糖葫蘆送給他吃呢!那個時候的小翠芬,和現在的小翠芬,真是天上地下了。”老李道:“天下事,就是這樣沒準。你還不知道呢,昨天晚上在常小霞傢裏推牌九,三條子牌,就輸了一千多。做官的,幾個有他這樣闊?”劉廚子道:“什麽?三條子牌,就輸一幹多麽?那末,半個月的戲份,都白扔了。”老李道:“他自己哪有那些個錢輸?自然有人替他會賬啦!”劉廚子再要問誰替他會賬時,小翠芬的包月車夫王二,拖着一輛空車,慢慢的走過來,他們就停住了話沒說。老李道:“你怎麽不拉車進來,就停在門外頭?”王二道:“還要走啦,拉進去作什麽?”李老道:“拉到哪裏去?”王二道:“聽說常老闆,今天晚上給咱們老闆邀頭,就要上那裏去,恐怕要鬧一晚上呢。”老李道:“剛纔不是常老闆送咱們老闆回來的嗎?為什麽不一直去?”王二道:“常老闆送咱們老闆回來,就要去接鬍春航總長,所以咱們老闆,不能一直就去。聽說咱們老闆,還得回來換衣服呢。”劉廚子一邊聽了,記在心裏,心想他們唱旦角兒的,都能和總長來往,我不如在這裏面想想法子,也許能夠碰得着一點兒機會。主意想定,便衹管和老李小王兩人,談了下去。
  過了一刻兒,小翠芬又出來了,果然換了一件蔥緑色的長袍子,腰上還係了一根白色的綾子腰帶。一腳登上車坐着,先踏了幾下車鈴,(車磨)(車磨)的直響,王二扶起車把,飛也似的跑,不一刻工夫,就到了椿樹上九條鬍同常小霞傢裏。這裏是小翠芬極熟的地方,他下了車,一直就往裏走。走到會客室裏去,衹見一個老頭兒在那裏打電話,正是鬍春航,他笑道:“你來吧?今天雖是綺餘的主人,其實是替翠芬湊個小局面,不好意思不幫這個忙,公事不要緊,留着明天辦得了。”鬍春航把電話挂上,一回頭看見小翠芬,笑道:“你剛來嗎?今天的《雙鈴計》,你演得真好,現在見你,我還有些怕你。”小翠芬道:“幹嗎怕我?”鬍春航道:“你在臺上,活像一個又漂亮又狡猾的潑婦,真教人疼又不是,恨又不是。當你在茶鋪子要錢的那一場,我要是掌櫃的,我也要被你駁倒呢。”說到這裏,常小霞走進來了。他穿着雨過天青色物華葛袍子,外套電光絨馬褂,四周滾着金邊。他的衫袖口上,露出一路花邊,大概是汗衫袖子上鑲的。他下面穿着魚白色絲光襪,尖頭花緞鞋,輕輕的走了過來,在小翠芬肩膀上一拍,笑道:“你這孩子,怎麽也不做聲,就跑進來了。”小翠芬回頭一看,拍着胸道:“可嚇着我了。二爺,可得管管他,越大越胡闹了。”鬍春航笑道:“你的膽也太小了,這樣拍一下子,就嚇倒了嗎?”說着,伸手在煙捲筒子裏,抽出了一支煙捲,在茶几上頓兩下,常小霞連忙找了一盒火柴,擦着了一根,俯在鬍春航身邊,給他點煙。鬍春航瞅着常小霞的臉,笑道:“你瞧,回來這半天,臉上的粉還沒有洗掉。”常小霞瞟了鬍春航一眼,說道:“你別瞎說了,我臉上就是這個樣子。我還要問你的事呢,前天我薦給你的兩個人,你發表了沒有?”鬍春航道:“這幾天,部裏正在裁員,怎樣好添人?過幾天再說罷。”常小霞道:“那不行,你非發表不可,今天你就得發表。”鬍春航道:“你今天晚上,不是在這裏打牌嗎?我怎樣發表?”小翠芬插嘴道:“那也不要緊呀,打個電話到部裏去,叫他們發出公事去,那還不行嗎?”鬍春航笑道:“孩子話!”說到這裏,早聽到門外汽車噗噗哧哧的響。一會兒一個人嚷進來道:“春航!春航!你好快活,在這裏打牌。”看時,盧南山帶着兩個馬弁一直衝了進來。小翠芬認得他是陸軍總長,便走上前,斜着身子往下一蹲,請了一個安。盧南山走進屋來,兩個馬弁看見兩個小旦在這裏,他們就退了出去。盧南山卻彎着腰笑嘻嘻的上前,將小翠芬的肩膀一拍道:“你這孩子今天穿得這麽漂亮。”常小霞也就立刻走過來招呼。盧南山道:“小霞呀小霞,現在鬍春航硬給你孝順得糊塗了,一從部裏出來,就到這裏來了。他的太太可不是容易說話,你仔細挨打。”說着輓住常小霞的手,拉他同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了。常小霞道:“鬍總長到我這裏來,太太就不答應,他現在天天晚上到鬍同裏去,怎樣太太就不問呢?”盧南山用手一摸鬍子,對鬍春航笑道:“春航,你聽見沒有?他話裏有話,還要吃點醋呢。”鬍春航靠在椅子上,卻衹是微笑。坐了不到一刻鐘,交通次長孔亦方,財政次長錢青化,煙酒督辦金善予也來了。鬍春航道:“人已經夠了,我們就動起手來。我明日一早還有事,牌不要打得太晚了。”這時,常小霞把他們又引到一間精緻些的屋子裏去,這裏共是兩間。外面是一個小小的客廳,四周陳設了上等外國器具,那也不算什麽,衹是裏面那個屋子,有一張銅床,輝煌奪目。床上挂着湖水色秋羅帳子,用銀帳鈎挂着,床上面鋪着四五寸厚俄國虎班絨毯,疊着一床水紅和一床鵝黃色的綢被。四個藍緞子金錢綉花的鵝絨枕頭,放在兩頭。床上間,端端整整放着一大部書,兩截竪着的洋錢,卻是人料想不到作什麽用的。常小霞走上前,將那書函打開,翻過來一看,原來是套木製的煙傢夥,裏面煙燈,小油壺,剪子,煙簽子全有,而且全是銀製的。他再把那一截洋錢拿在手裏一扭,翻過來一看,卻掀出一個蓋子來。原來這一截洋錢,是個模型,中間是空的,衹有上面的蓋,和下面的底,是兩塊真洋錢,中間卻是一個特製的煙缸子。常小霞將煙傢具擺好,便問哪位玩一口?都說:“不必!我們就打牌罷。”說時常小霞的兄弟常幼霞,捧着一盒象牙骨牌進來。他穿着一件絳色的袍子,周身滾着白邊,也沒有戴着帽子,腦袋上前面梳了一蓬劉海,後面披着半截漆黑的頭髮,長長的瓜子臉兒,溜圓的黑眼睛珠子,倒很像一個旗裝的女孩子。盧南山看見,一手扯了過來,便摟住在懷裏,把鼻子湊着常幼霞的臉,一陣亂聞,口裏嚷道:“哪裏跑來這麽一個小姑娘?好香的臉。”常幼霞掙紮不脫,漲得滿臉通紅,手一撒,把捧着的牙牌,嘩啦啦一響撒了滿地。鬍春航笑道:“小孩子害鱢,你就別和人傢鬧罷。”盧南山衹當沒有聽見,依舊摟着不放。常幼霞趁他不防備,卻一扭身子跑了。盧南山拍着兩衹手,哈哈大笑。這時早有小霞傢裏的用人,將骨牌撿起,放好在桌上。鬍春航便問道:“誰推莊?”盧南山道:“自然是你推,我們隨便押一個方向。”鬍春航對孔亦方道:“亦方先生推幾條子試試看。”孔亦方笑道:“這一個月也不知什麽緣故?我的手氣總不好。前次在錢次長那裏推牌九,摸了一副天杠,要吃一個通,偏就碰到鬍總長一對五,吃了兩傢,還賠出去一千八,推莊我是不敢來。”鬍春航笑道:“那回我衹贏五千塊錢,結果一個也沒落下。”說着對常小霞指道:“給他買了一輛車子了。你今天何妨再摸一副天杠?”又笑着伸手拍了小翠芬的肩膀道:“也許孔次長送你一輛汽車呢。”孔亦方笑道:“若是那樣送汽車,就送一百輛,翠芬也不見我的情呢!”小翠芬笑道:“我就不是那樣想,隨便哪個送我一輛汽車,在這兒的人,我都見他的情。這話怎說呢?因為沒有您五位,牌就打不成功,打不成功,就沒有人贏錢送汽車給我,所以說起來,都是有人情的。”盧南山笑道:“伶牙俐齒,你瞧他這一張嘴。”大傢都說:“這孩子真會說話,怪不得《雙鈴計》,他演得那樣活靈活現。”鬍春航走到桌子邊,用手撫摩着牙牌,說道:“誰推莊?快來,不要談天了。”大傢都說:“還是鬍總長推罷,真是鬍總長輸得太多了,我們自然有人接手。”常小霞道:“鬍總長在我這裏耍錢,沒有輸過。”金善予道:“你總是幫着鬍總長。”盧南山道:“這纔叫疼不白疼,像剛纔我疼一疼幼霞,就一撒手跑了,那纔是白疼呢。”說着哈哈大笑。
  這時鬍春航已經坐下去了,在那裏推莊c大傢抓着籌碼,便押起來。孔亦方坐了上門,金善予坐了下傢,盧南山坐了天門,錢青化卻坐在盧南山的旁邊,押一個滿天飛。常小霞端了一張方凳子,挨着鬍春航坐下,小翠芬隨隨便便的一屁股卻坐在金善予後面。盧南山道:“小翠兒坐過來,你怎麽老愛姓金的?”錢青化道:“那末,坐到我這裏來罷,我姓錢,我也不讓姓金的闊呀。”他們這一說笑話,弄得小翠芬坐在金善予背後不好,不坐在他背後也不好,鱢得滿臉通紅。恰好莊傢拿了一副地八吃了一個通,大傢纔止住笑,留心到牌上去了。自這牌以後,莊傢手氣就紅起來,不到一個鐘頭,鬍春航就贏了七八千。孔亦方手氣最閉,常常拿蹩十,他牌品是最好的,越輸越鎮靜,嘴裏老銜着玳瑁煙嘴子,抽完了一根煙,又抽一根,默然無言,煙灰自落。盧南山就不然,輸了一千多塊錢,“他媽的”三個字,在口裏鬧個不歇。牌九推到十二點鐘就歇了手,算一算鬍春航贏了五千,錢青化輸了兩千,盧南山輸了一千八,孔亦方輸了五千開外,金善予卻衹贏幾百塊錢。除贏傢而外,得了頭兒錢三千八。鬍春航將籌碼子放在桌上分了一分,劃出三千八百元來,指着對小翠芬道:“這是你的,拿去買一輛車罷。”小翠芬聽了這話,眯着眼睛一笑,站起來退了一步,對着五個人,共總請了一個安。笑着說道:“謝謝您哪。”鬍春航對孔亦方道:“怎麽樣?這汽車不是你送的嗎?”孔亦方笑笑。這窗戶的橫頭,擺着一張橫桌子,桌子上面,有些零碎紙張和信箋之類,孔亦方抽了一張信箋就着桌上的筆墨,行書帶草的寫道:“即付來人大洋五千六百元整,某年月日亦方。”寫完了,交給鬍春航,笑道:“今天又幸虧沒有推莊,衹送錢給總長一個人。要是推了莊,恐怕要普遍的送禮了。”說時,錢青化照樣也寫了一張二千元的單子。盧南山卻不同,在馬褂子口袋裏,抽出一沓支票,填了一千八的數目。兩個人同時交給鬍春航,盧甫山卻操着大花臉的韻白說道:“大哥,我兄弟二人,也有個小小的帖兒。”常小霞小翠芬聽了,這原是《穆柯寨》裏的一句戲詞,先撐不住要笑,大傢也都哈哈大笑起來。這時,常小霞傢裏,端出準備的稀飯小菜來,另外還有幾張特製的火腿油餅,是盧南山他們最愛吃的。大傢吃得飽了,各自散去。惟有鬍春航沒有走,在裏面那張銅床上燒鴉片煙。一會兒工夫,常小霞穿了一件水紅色滿身印着蝴蝶采金瓜的旗袍,走到床面前,笑着問鬍春航道:“你看看,這是我新製的一件行頭,好不好?”小翠芬卻站在常小霞身邊,和他牽衣襟,扯領子。他身上穿着蔥緑色袍子,係着白綾子腰帶,和常小霞的衣服,互相襯托,越發顯得鮮豔。鬍春航一看,真是風流俊俏,好看煞人,正合了古人那一句話,“不知烏之雌雄。”口裏不住的喊道:“好好!”常小霞見鬍春航說好看,穿着那件旗袍不脫,就躺在床上和鬍春航燒煙,小翠芬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緊緊的挨着鬍春航。鬍春航一口煙正吃得足了,便在袋裏掏出那三張支票來,對小翠芬道:“他們的支票交給我,我還忘了交給你,你拿去罷。”說着把那一張五千元的紙單子交給小翠芬,又道:“多的一千六百塊錢,算送給你的,你買珠花也好,買寶石也好,……”小翠芬笑道:“我也不是個娘兒們,買那些個東西作什麽?”鬍春航笑道:“買給你大奶奶,還不行嗎?”小翠芬原來也認得幾個字,看看那張信紙,衹寫五千元,又沒有圖章,又不像個發票,便問道:“憑這個就能拿錢嗎?”鬍春航道:“連你這麽一個紅角,難道這一點小事還沒有經過不成?”這句話說出來,鱢得小翠芬滿臉通紅。常小霞道:“不是他沒有看見過支票,不過數目多一點兒,恐怕要先打一個電話,通知銀行裏一聲吧?”鬍春航道:“你這倒說的是,不過銀行裏的人,都認得筆跡的,你去拿錢,他們自會打電話去問,用不着你操心。”小翠芬見鬍春航痛痛快快,給了他五千塊錢,感激得很。心想不料昨晚上輸了一千多塊錢,倒輸出好處來了。這一感激,真不知道怎麽謝謝鬍春航纔好。鬍春航在那裏燒鴉片,小翠芬衹是在旁邊陪着,並不說回去的話。一直到了兩點多鐘,實在夜深了,常小霞便對小翠芬道:“大嫂子在傢裏等着你啦,還不回去嗎?再過一會兒,天就快要亮了。”鬍春航鴉片癮本來不大,原是燒着玩,提提精神,這時並沒有抽煙,衹躺在床上,和他們說話,也笑着對小翠芬道:“我叫我的車子,先送你回去罷。”小翠芬心裏一激靈,明白了,便道:“路不多,用不着坐汽車,我自傢兒的車子,還在這裏等着啦。”說着又和鬍春航鞠了一躬,笑道:“謝謝您哪。”便笑着走了。常小霞攜着小翠芬的手,送到房門口,小翠芬便攔住他道:“你陪總長坐罷,別出來了。”說着用手一牽常小霞的衣襟道:“瞧你這個。”常小霞低頭一看,纔想起身上穿了件花旗袍,紅着臉就沒有送了。
  這裏常小霞和鬍春航躺煙燈,一直就鬧到天亮,到了下午一點鐘,鬍春航要出席閣議,纔坐着車到國務院去了。閣議席上,內務總長陳伯儒問鬍春航道:“昨天晚上,為着那筆協款的事,好幾處打電話找鬍總長,總沒有找着。”鬍春航道:“昨天晚上,有一個約會,回傢晚了一點。’脫着,對陸軍總長盧南山望了一眼。陳伯儒一想,這裏面一定有緣故,許是他們又在哪裏賭了一晚上錢了,也就沒再問。
  閣議散後,陳伯儒想起牛蕭心昨天晚上打電話找他,因為有事沒去,約了今天下午去的,我倒要去看看,便坐着車到牛蕭心傢裏來。牛蕭心的妹妹牛劍花,左手提着一隻銀練錢袋,右手提着一把緑綢傘,正往外走。在大門口頂頭碰着陳伯儒,站住了;笑了一笑,深深的一鞠躬。陳伯儒一看,衹見她穿了一套水紅色的衣裙,挖着一個方領,雪白的臉上,微微的抹了一層淡紅的胭脂,燙着的頭梳,梳了兩個蓬鬢,卻用一根魚白色的綢辮,圍着額頂,將燙發一束,越發顯得嫵媚。陳伯儒早也就滿臉堆下笑,問道:“出去玩玩?”牛劍花笑道:“看電影。”說畢,拿傘尖點着地,踏着高跟鞋,裊裊婷婷走了過去。打陳伯儒面前過的時候,那一陣身上頭上的香味,直往人身上撲來。陳伯儒靈機一動,倒想起了一樁心事。不覺慢慢的放開腳步走了進去,那牛蕭心他在屋子裏玻璃窗裏面,看見陳伯儒來了,不由得笑起來。他這個人演起戲來,表情細膩不過,平常做事,也是如此,他就早走了出來,側着身子,掀開簾子讓陳伯儒進去。陳伯儒坐下來,伸了一個懶腰,笑道:“這兩天纍極了,昨晚上,忙一晚,今天白天,又忙半天。要不然,昨天晚上我就來了。”牛蕭心道:“昨晚上,鬍總長在小常傢裏耍錢,陳總長去了嗎?”陳伯儒道:“你怎麽知道?”牛蕭心道:“他的跟包的,剛纔到這兒藉一樣東西,談起來了。”陳伯儒道:“真是豈有此理!我為了修河的款子,昨晚催着他在部裏先移幾萬用用,以救目前之急,他倒不要緊似的,不管這本賬,真是不講交情。”牛蕭心笑道:“怪不得小常前天告訴我,說咱們要發財了。”陳伯儒道:“他怎樣說我們會發財。”牛蕭心道:“他說是鬍總長告訴他的。說是這治河的款子,您可以落下一二十萬,至少要賞我一萬八千兒的,這不是咱們都發財了嗎?”陳伯儒剛要說話,衹聽見一陣皮鞋響,牛劍花將簾子一掀,走了進來,把手上緑綢傘錢袋,一齊往桌上一放,一歪身坐在一張沙發椅上,支着兩衹皮鞋的足,擱在身邊小椅子上,笑道:“好不該出去。”說着舉起手,捏着一個小拳頭,在額角上捶了幾下。陳伯儒笑道:“大姑娘不是瞧電影去了嗎?怎麽又回來了?”牛劍花道:“一進電影場,腦袋暈得要命,一張片子也沒看,痛得坐不住,我衹得回來睡覺,誰知到了傢,頭暈又好了。”陳伯儒道:“我猜不是這樣,一定約的朋友沒有到,大姑娘一發氣,就回來了,對也不對?”牛劍花瞅了陳伯儒一眼說道:“可得賠償我的名譽。”陳伯儒道:“憑你哥哥在這裏做證人,我這句話,怎麽要賠償大姑娘的名譽,難道說你就沒有朋友嗎!”牛劍花道:“朋友是有,也不過是幾個姊妹們,不像你說的,話裏有話的朋友。”陳伯儒笑道:“我也沒有說你是等男朋友呀,你為什麽先就疑心?”牛劍花在身上取出一方手絹蒙着臉,笑着說道:“我不和你說。”他們在這裏鬧,牛蕭心在一邊看見,衹是微笑,一聲不言語。陳伯儒笑着對牛蕭心道:“我看你們大姑娘,實在是聰明人,比起來,比你好得多呢。要當她的姑爺,真不容易呢。話又說回來了,你這個哥哥,也太糊塗,這麽大姑娘了,還不給人傢找婆婆傢。”牛蕭心還沒有說話,牛劍花一翻身站了起來,用手舉着桌上的茶杯,眼睛斜看着,笑道:“你鬍說八道,我潑你。”陳伯儒笑道:“做姑娘的,總有一個婆婆傢,我這話也不算錯呀。”回轉頭來又對牛蕭心道:“正經話歸正經話,我路上倒想有一個主兒,不知道你們是主張自由結婚呢?還是主張舊式的要人做媒呢?”牛劍花又插嘴道:“新的不要,舊的也不要。”牛蕭心卻說道:“總長能出來介紹一個,那是極好的。不知道是我們南邊人,還是北邊人?”陳伯儒對牛劍花夾一夾眼,又對牛蕭心笑道:“回頭我們再說。”牛劍花把身子一扭,說道:“我不和你說了。”說着一撒手就走了。陳伯儒等牛劍花走了,便坐到牛蕭心身邊椅子上,輕輕的對他道:“你妹妹究竟有人傢沒有?要是沒有……”牛蕭心道:“她能伺候總長,那是很好的,不過您太太知道了,說我兄妹兩個包圍總長,可不要打到我傢來嗎?”陳伯儒笑道:“傻孩子,你錯猜了我的意思了,我這大的年紀,她還要我嗎?”說到這裏,聲音放得極低,對牛蕭心說了許多話。然後放大聲音道:“這麽辦,我的事就成功了,我想你總可以幫我一個忙。就不知道你們大姑娘樂意不樂意?”牛蕭心道:“她人也很開通的,大概不至於不肯,我回頭慢慢再和她商量。”陳伯儒道:“我今天晚上和秦八爺在一處吃飯,那個時候,我打一個電話問你。大姑娘若是答應了,我就和八爺說明,不答應呢,我就不必提了。”牛蕭心道:“那樣就更好,成不成都沒關係。”
  他兩人這樣約好了,當天晚上,陳伯儒到秦彥禮傢去吃晚飯。飯唇,大傢都散了。陳伯儒笑道:“聽說八爺,新得了一點好土,能不能讓我們嘗兩口?”秦彥禮道:“可以可以,我陪你燒兩口玩兒。”於是把陳伯儒引進他的便室裏,在床上推開煙傢具燒起煙來。陳伯儒抽了兩口煙,便將床面前的電話機,嚮墻上插座裏一插,就躺在床上嚮牛蕭心打電話。電話要來了,因問牛蕭心道:“我在秦八爺傢裏呢。那事怎麽了?”牛蕭心道:“捨妹完全答應了,請您進行罷。”陳伯儒大喜,摘下電話,對秦彥禮道:“八爺,你猜我和誰打電話?”秦彥禮道:“不是小牛嗎?”陳伯儒道:“是的,他和我有一件小事,要托重你呢!”秦彥禮道:“別打哈哈了,你兩人的事,怎樣會托重我。”陳伯儒道:“並不是開玩笑,我一說,你就明白了。他有一個妹妹,長的真不壞,要說唱,比她哥哥也差不了什麽!”秦彥禮笑道:“好事!好事!你要我做媒嗎?我一定幫忙的。”陳伯儒道:“不是不是!我聽說老頭子想弄一個會唱的,我想她最合資格了。可是我沒有那膽子敢和老頭子說。你能不能順便對老頭子談一談?”秦彥禮放了煙槍,起身往上一爬,將煙簽子指着陳伯儒道:“你是想老頭子交條子,多撥你幾萬河款呢。對也不對?”陳伯儒道:“別人好瞞,我怎好瞞你老哥?款子下來了,當然不能拋開老哥。”秦彥禮道:“好罷,明兒把她送來我瞧瞧,要是成,我再說。”陳伯儒滿口答應“可以”。
  到了次日,陳伯儒用自己的汽車,把牛劍花送到秦傢。秦彥禮一見很是歡喜。便對牛劍花道:“我先得請老總的示,纔好送你去。我們先去長安飯店待兩天,等老總答應了再說。”牛劍花知道秦彥禮是天字第一號的紅人,真有明朝魏忠賢那個位分,哪敢不依?就和秦彥禮在長安飯店住了三天。到第四天,纔由秦彥禮送給他的老總去了。當天秦彥禮在總衙門裏碰見陳伯儒,拉着一邊道:“恭喜,恭喜,老頭子口氣,可以撥你十五萬了。咱們怎樣分呢?”陳伯儒道:“聽您的便,還不成嗎?”秦彥禮道:“我看你頂多用五萬在河工上吧?我也不要多,給我一個二數,你看怎樣?”陳伯儒道:“諸事都望幫忙,就這樣辦罷。”秦彥禮笑道:“你到底夠朋友。可是我告訴你一句話,人傢都說永定河鬧水災是假的,你可是要製造製造空氣。不然,這一筆錢財政部也不好意思撥。”陳伯儒道:“這個不值什麽,我有法子,你放心罷。”
  他出得衙門來,回到傢裏就叫應聲報館的電話。那邊接話的,正是社長何丕正,聽說陳伯儒親自叫電話,在電話裏一選連聲的叫總長。陳伯儒道:“我這裏現在有一段消息告訴你,可以發表。”何丕正道:“是是!”陳伯儒道:“就是永定河的水現在還在漲,京裏這兩天雖沒下大雨,上遊的雨大得很,若是再下一兩天,這河堤一定保不住,北京怕要上水了。這段消息,關係北京秩序很大,新聞界太不註意了。”何丕正道:“總長說得是,新聞界的人,太缺乏常識了。我一定鋪張一下子,總長看好不好?”陳伯儒道:“很好,就是這樣辦。”兩方各把電話挂上,何丕正哪敢怠慢,連忙坐在書桌旁,抽出一張紙來,提筆就寫了“本報特訊”四個字。後面接上就是新聞,說永定河如何如何的危險,非趕快籌款修堤不可,內長陳伯儒為了這個事眠不安枕,衹是財交兩部,老不撥款,教他也沒有法。新聞做完了,在前面安了一個題目,寫道:《北京人將不免為魚矣》。題目旁邊,又用許多密圈。做完了,自己校對了一番,在煙筒裏抽出一根煙捲來抽了幾口,摸着嘴上一撮短鬍子微笑了一笑,自言自語的道:“我這一段新聞,總打入伯儒的心坎裏去了吧!”將煙放下,又抽出紅水筆,在上面註明:“排頭一條,刻木戳題。”就放在桌上,預備晚上發稿去登。
  這時,聽差送上一張名片來,何丕正拿過來一看,卻是楊杏園。便道:“請裏面來坐。”聽差回話出去,一會兒楊杏園進來,何丕正滿臉是笑。說道:“我們在朋友傢裏,會過好幾次面,總是沒有暢談過。”楊杏園道:“這衹怪我太懶,總不很出來活動。”何丕正道:“兄弟托敝本傢劍塵先生的話,一定轉達到了,楊先生能不能幫一點忙?”楊杏園道:“正為這個事來的。鏡報那邊的事,前天才寫信去辭的,那邊還沒有答應,這幾天之內,就到貴報,好像厚此而薄彼,有些不便。何先生的盛意,我是很感激,所以特為過來說明。”何丕正道:“那到不要緊,現在的編輯,在甲報駡乙報,後來甲報得罪了他,特地跑進乙報去駡甲報,這種事多得很。況且我們這裏和鏡報,嚮來沒有什麽糾葛的,便不便,倒說不到。”楊杏園笑道:“正為事情太多了,辭了那邊的事。若辭了那邊的事,又到這邊來,二五等於一十,又何必多此一舉哩?”何丕正笑道:“這就叫能者多勞。設若楊先生要休息幾天,遲一刻兒來,卻是不妨的。”說時,楊杏園一眼看見他桌上墨盒底下,壓着一張稿子,上面又有紅筆標記,便道:“貴報稿子,預備得真早,這個時候就有了。”何丕正聽說,就把那張稿子拿起來遞給楊杏園說道:“這條消息,是陳伯儒親自打電話告訴我的,很有價值。據他說:他在閣議上一下來,就在國務院裏打電話給我,那些閣員都說陳伯儒和我的交情太好了,差不多要當我的訪員了。這雖是笑話,報辦得像我們這樣努力的,實在不多。你先看看我們這段消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楊杏園接過來看了一遍,原來是永定河夏泛的消息,便道:“這樣說來,水勢大得很,但是據老北京說,永定河的水,漲到北京城裏來,卻是沒有的事。這回的水若是這樣大,不是空前的事嗎?”何丕正將手輕輕在桌上一拍道:“所以哪!我們新聞界站在社會的前面,不能含糊,應當敦促政府註意。這段消息,雖是陳伯儒告訴我的,我不敢視為獨得之秘,楊君盡可以在影報去發表。”楊杏園道:“很好,一定同樣發表。”何丕正又鄭重的說道:“我認為這事和北京人利害關係太深了,不可忽視,有些同業,把它登在社會新聞裏面,真是沒有常識。”楊杏園聽了他的話,衹是鼻子裏答應。後來何丕正越發談到他和陳伯儒的交情,他說彼此不過是老朋友,絶不是受了他什麽津貼。他辦河工,辦得實在好,政府不給錢,叫他功敗垂成,真是可惜。楊杏園有些坐不住了,便告辭要走。何丕正說道:“幫忙的事,還沒解决呢。”楊杏園道:“改E再談罷。”自己便起身走出來。何丕正不能強留,也衹得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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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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