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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子：虎狼(2)
半夏 Ban Xia
帮助小和尚朱元璋打了天下的刘伯温，写过一篇《卖柑者言》，学生课本里把它当作必选，所以十分的著名。至于刘先生还是大明的开国功臣，恐怕学生仔们倒不如老辈儿们门儿清了。刘先生揭老家浙江的商人老底，卖的柑涉寒暑不溃烂，并且还金质玉色光彩照人，获利十倍，市场紧俏。刘先生买来剖开，里面却是烟尘扑鼻干如败絮。这便是那句著名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刘先生的寓言或许政治意味非常浓厚，但又不是简单的取法。譬如他为何不说卖橘者言而偏说卖柑子的呢？这又是生活的智慧了。按照栽培学的理论，橘子耐贮存而柑子易腐败，所以涉寒暑不溃烂，于橘子或许不难而柑则最难，也所以那难中得意的彩头，便不能不是紧俏畅销，不能不是金玉而外败絮其内了。由此也足见，刘先生不但文章写得巧，韬略谋得妙，过日子也是一把好手呢。
话说明朝成化年间，苏州阊门外，有个人姓文名实字若虚，生来心思灵巧，做着便能，学着就会。可是思量做些生意时，却又百做百不着。贩扇子到北京，偏赶上淋雨不晴，交秋了天色大晴，开箱子看时，只叫得苦，原来雨湿之气斗着扇上胶墨，再是揭不开了，用力揭时，不免破了相，但是有字有画值价钱的，一毫无用，止剩下等没字白扇是不坏的，能值几个子儿？频年做事，大概如此，所以人起个混名，叫他做倒运汉。
一日，几个贩海货的朋友约他出去逛逛，因他嘴头子绉得来，大家海船里正不耐烦寂寞。领头大哥凑个份子，给了一两银子，也办不下什么货色，偏巧满街上筐子篮子盛着卖的，正是那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的洞庭红，一两银子买得百斤有余，就当是解渴的果子。
飘摇到了吉零国，众人都去交易发货，只留他看船。正闷坐时，猛可里想起那一篓子东西还不曾开看过，莫不人气蒸烂了。于是翻将出来，摆得满船红焰焰的，远远望去，就是万点火光一天星斗，岸上人都走将来看。
正是合当发迹，倒运汉见内中有白了头发些霉的，拍开便吃，引得别人恍然，这东西竟是能吃的。于是便有好事的来买，吃起来时，香气扑鼻，大家喝一声彩，都来凑兴，须臾之间，拢共卖得一千个银钱，一个银钱总有八九钱，竟是发了一笔利市。
回家途中，风吹到一个小岛，荒败无人，抛了锚等风势过去。别人都在船里呆坐，他却心里焦躁，上得岸来闲逛。登得顶时，四顾漫漫，不禁凄凉。忽见远处草丛里一物突起，移步上前看去，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大惊道，不信有如此大龟。思量海外一番，未曾置办得一件海外物事，不如带了它去，也是一件稀罕东西，起码锯将开来便是两张没脚床。
到得船上，自然遭人调笑。挨到福建，有波斯胡玛宝哈是熟悉的老客商，上船来瞅见，立马叫声得罪，偏要买下来，众人都不识货，拼了面子叫价五万，波斯胡连说罪过，当下讨了文房四宝写个合同，立地成交。
原来这龟壳是鼍龙褪下的，内中二十四肋，每肋有大珠一颗，珠是夜明珠，无价的宝贝，只一颗就不止五万。倒运汉顿时变作转运人，就在当地接手个缎匹铺子，娶了妻小，立起家业，做了闽中的大富商。
那让倒霉蛋子转运的洞庭红，论理该是柑子才是，因那洞庭柑皮细味美，原是很有名的。然而飘洋过海，非止几日，若是柑子，不免就变作刘先生笔下的成色，海外的蛮夷却是不做秀的，若是不能拍开来香气扑鼻，谅是没人要的，所以只好是橘子了。
说了这么多，似乎柑子倒不是什么好东西了。非也。不是柑子不好，是那些掌故不动听而已。还是那句话，柑橘柑橘，大家半斤对八两，果然是差不多的。屈大夫写了《橘颂》，一样有人也写了《甘颂》，说起来也是煌煌嘉实，磊如景星，南金其色，随侯厥形。像繁星一样闪亮，像金子一样灿烂，像随侯珠一样的圆润，也算不错了吧。只是有趣，不论是屈大夫还是后来人，夸奖柑橘，都注重外边而不讲论味道，究查起来，也许是因为味道的不言而喻，也许是因为味道不是他们看重的，刘先生的寓言再次有了旁证。
可这旁证云云，都是骚客文人的编派，难免酸涩，不大清爽，绝没有民歌里唱得直白：
送郎送到柑子山，
摘一个柑子十二瓣。
郎六瓣来有些苦，
姐六瓣来有些酸，
还似快刀割心肝。
柑子一向说得甜，要不也叫它不得甘，可情郎妹子吃水果，偏要从酸和苦处下嘴，吃出如此的凄楚悲苦，就很有点乐府歌辞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手爪不相如新人不如故的感触了，和虎狼反没什么干系。民歌果然是文学的源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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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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