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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秋水堂論金瓶梅 》
第三十三回 陳敬濟失鑰罰唱,韓道國縱婦爭鋒
田曉菲 Tian Xiaofei
(第三十三回 陳經濟失鑰罰唱,韓道國縱婦爭鋒)
一、韓道國一傢
西門慶並不附庸風雅,做官不忘經商,是他的精明之處。此回一開始,就大書湖州有個何官人,要出脫他的五百兩絲綫,於是西門慶把獅子街瓶兒的房子打開門面兩間做絨綫鋪子,一個重要人物--夥計韓道國--便應運而出了。
本回後半對絨綫鋪夥計韓道國的一段白描,頗有《儒林外史》的風範。而本回開始時,先以十六個字畫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小像,道是"五短身材,三十年紀,言談滾滾,滿面春風"。(詞話本此作"五短身材,三十年紀,言談滾滾,相貌堂堂,滿面春風,一團和氣"--多了相貌堂堂,便不如綉本諷刺為甚,讀者細玩可知;而如果作言談滾滾、一團和氣,則又不如滿面春風諷刺為甚也)。韓道國名字的諧音是韓搗鬼,傢住牛皮小巷,弟弟韓二搗鬼與嫂子王六兒舊有私情,被一班地方上的潑皮無賴捉姦拿住,威脅着要去送官。此時韓道國還對此一無所知,正在街上大吹牛皮,說西門慶多麽依賴於他,"通沒我一時兒也成不得"。又吹噓自己如何品行端方,受到信任,"就是他背地裏房中話兒,也常和學生計較"。可笑的是此語倒正好預兆了西門慶與他的妻子王六兒的通姦。韓道國兄弟與王六兒,儼然與武大兄弟與金蓮(也稱潘六兒)形成平行對比之勢。韓傢與武傢互為鏡像,互為映照,是此書極着意之處。
何以這麽說?因為在對於第一回的評論裏,筆者已經指出:"作者對於兄弟關係所下的最暖昧的一筆,在於武大一傢鏡象韓道國一傢的遭遇。王六兒與小叔舊有姦情,後來不但沒有受到報應,反而得以在韓道國死後小叔配嫂,繼承了六兒的另一情夫何官人的傢産,安穩度過餘生。無論綉像本評點者還是張竹坡,到此處都沉默不語,沒有對王六兒、韓二的結果發出任何評論。想來也是因為難以開口吧。按照'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善惡報應'說,怎麽也難解釋王六兒和韓二的結局。僅僅從這一點來看,《金瓶梅》,尤其是綉像本《金瓶梅》,就不是一部簡單的因果報應小說。"如果《金瓶梅》,尤其是綉像本《金瓶梅》
不是一部簡單的因果報應小說,那麽它的思想原則是什麽呢?我想,通過武大一傢與韓道國一傢的相似經歷和不同遭遇,我們可以說,在人的命運裏,是人的性格,而不是天道的報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與人的性格同樣重要的,便是人力所不能控製、不能幹預的"偶然"。試想如果武大好似韓大,那麽潘六兒恐怕也不會那麽厭惡他,至少和他會有些夫妻情分;如果韓二好似武二、那麽哪怕王六兒與潘六兒如出一轍,也還是不會發生嫂子、小叔通姦的情景。然而韓二與王六兒通姦,被人拿住要送官,韓道國卻為之奔走求救。張竹坡在捲首評語中道:"王六兒與二搗鬼姦情,乃雲道國縱之,細觀方知作者之陽秋。蓋王六兒打扮作倚門妝,引惹遊蜂,一也;叔嫂不同席,古禮也,道國有弟而不間,二也;自己浮誇,不守本分,以致妻與弟得以容其姦,三也;敗露後,不能出之於王屠傢,且百計全之,四也。此所以作者不罪王六兒與二搗鬼,而大書韓道國縱婦爭風。"張竹坡也可謂"見哪傢人、說哪傢話",因為當日金蓮也曾作倚門妝勾引蜂蝶,武鬆也曾與金蓮飲酒:盡有沒有遵循"古禮"而沒有鬧出醜事來者,因為同席不同席的形式並不重要,一切後果都衹看個中人的性情與操守罷了。
後來,韓道國捨着妻子與西門慶通姦,視之為"賺錢的道路",而王六兒雖與西門慶通姦,也並不就視丈夫為陌路,兩口子最終還是一心一意、一傢一計地衹要過好自己的小日子,他們簡直是共同把西門慶當成一份報酬豐厚的工作而已,夫妻之間有一種親厚的、相當平等的諒解與默契。這種諒解與默契,是武大和金蓮之間所沒有的,也是來旺對蕙蓮所欠缺的。而他們和女兒愛姐"嫡親三口兒度日",相互之間有一種天然的親情,包括韓二和韓愛姐叔侄之間也是如此,則更是武大、金蓮與迎兒之間所沒有的,也是武鬆對侄女所從來不曾表現過的。雖然韓道國一傢是道德上極有瑕站的人物,但是他們具備的這一種溫暖的感情(不是像武鬆、金蓮那樣暴風驟雨的激情),他們掙紮求生的欲望,卻是非常富有人情味的。也許,這纔正是他們最終幸存下來的原因。《金瓶梅》的作者寫這樣的一傢人,又終於安排給他們一個平安度過餘生的結局,說明《金瓶梅》不是一部衹知道斤斤計較天道報應的遷腐小說,而是一部能夠以其慈悲和智慧包容萬象的著作。王六兒"是宰牲口王屠妹子", "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約二十八九年紀"。金蓮是裁縫之女,蕙蓮是棺材商人之女,及至到了王六兒,便已是宰牲口王屠的妹子:西門慶固然越來越不堪,而這些女人的來歷也越來越具有暗示性了。
二、月娘與玉樓的小算盤
玉樓攛掇月娘帶領衆人去對門看新買下的喬大戶傢房子,結果月娘在樓梯上失足,又聽了劉婆子的話,打下一個已經成形的男胎。張竹坡在捲首評語裏面,批評"婦人私行妄動,毫無傢教",然而鼓動月娘去看房子的始作俑者卻是玉樓。張竹坡一嚮盛贊玉樓,這時卻也沒的說了,衹道"此處卻是玉樓作引,或者天道報應不爽也"。也不知天道報應之為何謂。其實玉樓雖然是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物:她和行屍走肉的李嬌兒、偶露崢嶸的孫雪娥不同,在書中很多情節裏,她都是引發事件的契機。
月娘因看喬大戶房子而引起半夜墮胎,作者明言:"幸得那日西門慶在玉樓房中歇了。"玉樓何不告訴西門慶乎?再看次日一早,玉樓就來探望月娘,問月娘:"他爹不知道?"月娘答:"他爹吃酒來傢,到我屋裏,纔待脫衣裳,我說你往他們屋裏去罷,我心裏不自在。他纔往你這邊來了。我沒對他說。"兩個女人,各有心機:一個不肯告訴西門慶實話,免得引火燒身,使西門慶怪罪自己,又有些個做賊心虛,所以次日早卜特意來問月娘身子如何,又問他爹是否知道,唯恐月娘在西門慶前告狀連累自己也;另一個則愚鈍而又要面子,一定要遮說男人乃先到自己屋裏脫衣服(打算在此就寢安置之意),又是自己把男人送進了玉樓房中。月娘之所以不告訴西門慶者,也是怕西門慶埋怨自己擅去喬大戶傢看房子也。二人各有各的小算盤,心口如畫。讀者必須仔細體會揣摩,庶不辜負作者用心。
三、其他
官哥兒受驚,請了劉婆子來看,西門慶聽說道:"既好些了,罷;若不好,拿到衙門裏去摺與老淫婦一鑼子。"剛剛有一點權力,便滿心要濫用,要炫耀。權勢之感染力與腐蝕力可謂深矣。
瓶兒一片苦心,要討金蓮的好,因為自她生子得寵以來,金蓮是最臉酸的也。此回是瓶兒第一次推西門慶去金蓮房裏歇宿,金蓮見西門慶進她的房,"如同拾了金寶一般"。此語正是第二回中金蓮見武鬆搬回傢來住時用過的。又可見自從瓶兒生子,西門慶和瓶兒越來越"一夫一妻"起來,很少來找金蓮了。
金蓮、春梅合夥戲弄陳敬濟一場,雖然是調情,倒使人想起《紅樓夢》衆人戲弄劉姥姥:也是故意用大杯(茶歐子)為之盛酒,而且又不給下酒菜,衹給他兩個硬核桃;後來又一定磨他唱麯。至於外面鋪子等着敬濟做買賣,金蓮偏不肯放他去,則隱然與十六回中,瓶兒催促西門慶動身回去料理買賣相對照。
陳敬濟失落了鑰匙,金蓮扣住不給,說:"你的鑰匙,怎落在我手裏?"與第二十八回中陳敬濟拿着金蓮的鞋,說你的鞋子怎到得我手裏針鋒相對。陳敬濟則戲稱金蓮是"弄人的劊子手"--與二十六回中蕙蓮駡西門慶的話一模一樣。
金蓮慣會說謊,每次說謊,都把罪名推到瓶兒頭上:二十九回做鞋是一例,這一回又謊說是瓶兒置酒請潘姥姥。一來見得不請也正在西門慶傢做客的吳大姦子而獨請潘姥姥,是厚金蓮而薄月娘;二來陳敬濟同席吃酒,金蓮也曉得不妥當也。《紅樓夢》中寶釵偷聽到丫鬟小紅和墜兒的私房話,卻推到黛玉頭上,便是同樣道理。
西門慶要買喬大戶的房子,在第二十六回中第一次寫出,當時西門慶對蕙蓮說,將來買了喬傢房,就分給她三間房居住。如今房子已經買下,又從陳敬濟口中說出西門慶正在對門看人收拾。又說喬大戶搬到東大街上,花了一千二百銀子,買了所好不大的房子,門面七間,到底五層,"與咱傢房子差不多兒"。按,喬大戶搬人大房子,必是因為得了一註橫財。橫財何由而得?竊謂還是????商王四峰的賄路也。試想:第二十五回中,西門慶陪着喬大戶說話,就是在談王四峰事,王四峰托喬大戶拿了二千兩銀子來求西門慶,西門慶拿了一千兩銀子求蔡太師,西門慶從中賺了一千兩銀子使,則喬大戶乃始作俑者,又焉可不落下一筆好處費乎!二十五回剛剛寫喬大戶來找西門慶求人情,二十六回就插入西門慶要買喬大戶的房子,其間的前因後果,無絲有綫,讀者可以慢慢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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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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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 前言 |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 |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設圈套浪子私挑 |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飲鴆藥武大遭殃 |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王婆幫閑遇雨 |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楊姑娘氣駡張四舅 | 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賞芙蓉亭 |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劉理星魘勝求財 |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迎春兒隙底私窺 | 第十四回 第十四回花子虛因氣喪身,李瓶兒迎姦赴會 |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狎客幫嫖麗春院 |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應伯爵追歡喜慶 |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見嬌娘敬濟銷魂 | 第十九回草裏蛇邏打蔣竹山,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 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簪花邀酒 |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春梅姐正色閑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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