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樹   》 第32節:踩蓮      劉心武 Liu Xinwu

  踩 蓮
  陳畫傢大吃一驚——他在當天的郵件裏,發現了一樣奇怪的東西,那會是誰 寄給他的呢?也不附上一封信,他在燈下端詳了半天,努力猜測:是寄來供他當 資料的?是跟他開玩笑的?…… 陳畫傢的郵件總是很多,除了國內、國際的一般信函,還有許多大小不一的 牛皮紙口袋郵件,多半是贈閱他的雜志,此外他收到的EMS 也就是特快專遞郵 件也挺不少,這天就有三件,在他住的這個榆香園裏,經常接到EMS 郵件的住 戶也就他一個,往往是,送EMS 的郵遞員把那郵件送達小區傳達室,管給住戶 送郵件的小安便飛快地代他簽收,隨即把那快件跟他其他的一摞郵件還有幾種報 紙歸攏一處,有時為慎重起見還用塑料繩捆紮起來,以免散落,如果沒看見陳畫 傢出園去,那就會及時地給他送上門去,倘若知道陳畫傢出去了,那就註意他何 時歸來,一旦陳畫傢出現在園門內,便馬上迎上去,把一捆郵件遞給他。陳畫傢 對小安非常滿意,幾次嚮物業經理表揚小安認真負責、靈活麻利,他入住兩年多, 還從未發現丟失郵件的情況。 因為郵件多,陳畫傢習慣於每天晚飯後,拿把剪刀,坐在沙發上先把所有的 封口剪開,一般信函連信封放在一邊,那些牛皮紙口袋包括EMS 裏的雜志什麽 的抖出來放在另一邊,包皮封套則扔在沙發一側的藤編廢紙簍裏。做這件事的時 候他總是開着電視,心不在焉,仿佛是在做一套鬆弛身心的體操。 這天陳畫傢從一個EMS 藍邊大封套裏抖落出了一雙鞋墊,色彩很紮眼,細 觀發現是手綉的,綉的是蓮花荷葉,還有鴛鴦戲水。他是很欣賞土得掉渣兒的民 俗工藝品的,但這雙鞋墊做工雖細,那花樣圖案卻並不順眼,大體而言,是土得 不夠,那些蓮花荷葉鴛鴦既未達到寫實,又沒體現出童稚的變形趣味,還很不得 體地綉上了英文,大概是想綉“愛情”“幸運”兩個單詞,結果又拼錯了。這樣 的東西沒有收藏與參考的價值,於他而言當然更沒有實用價值。他蹙眉伸唇,不 得要領。什麽人在跟他開玩笑呢?他覺得這個玩笑實在並不高明,便順手把那雙 拙劣的鞋墊扔進沙發邊的廢紙簍裏了。 陳畫傢很快就把那雙鞋墊忘記了。他關掉電視,蹺着二郎腿,看雜志上一位 藝術評論傢的文章,那位評論傢很前衛,把人文關懷嘲笑了一通,主張“形式即 一切”、“衹要裝飾不要趣味”。他邊看邊抿嘴笑,心裏想,倒真該把這雙鞋墊給 這位評論傢寄去。 忽然單元門邊墻上對講機發出呼叫聲,他過去接聽,是小安的聲音,問他是 不是拆閱了所有的EMS 郵件,有沒有一個裏面裝着“踩蓮”的?他先是莫名其妙, 問:“什麽蓮?”小安重複地說:“踩蓮,踩在腳下的踩,蓮花的蓮……”他恍然 大悟:“啊,是那雙鞋墊吧?”小安說:“對對對,勞駕您給看看那特快專遞的封皮, 是不是寄給張順田的?是我粗心,以為一定是您的,就給了您了……”他說:“對, 一定是你弄錯了,你上來吧,我這就退給你。”
  他去沙發邊廢紙簍裏揀出了那雙 鞋墊,又翻出了裝它們的EMS 封套,封套上果然寫着收件人是張順田。門鈴響了, 他開門,把那塞進鞋墊的封套遞給小安,說:“你幫我解釋一下,因為我郵件多, 又沒想到會混進別人的,所以一律不細看信皮就都剪開了……”小安忙說:“都 怪我,怪我……”小安臨走前,他問:“這張順田是誰呀?”小安說:“是春節後 新來的保安,鼻子邊上有個大痦子的那個。您進出的時候常見着他的。”
  他對小 安說:“大痦子?沒印象。”
  又說:“這東西上的圖案該叫‘彩蓮’,五彩繽紛的那 個彩,怎麽會是踩腳丫子的踩呢?你把彩字該怎麽寫也告訴張順田吧。”
  小安感 激地走了。 陳畫傢是榆香園裏一個常在的生命,張順田則是一個暫棲的生命。其實他們 迎面相遇的幾率很高,不僅張順田在大門口值勤時會遇見進進出出的陳畫傢,因 為包括張順田在內的一部分保安的宿舍就在陳畫傢住的那棟樓的地下室裏,有時 他們也會在樓前擦肩而過,但陳畫傢對張順田這樣的生命存在基本上忽略不計, 張順田呢,雖然模模糊糊地知道那人是住在樓上的一個畫傢,但究竟什麽是畫傢? 他也從未仔細去想過,在他的意識裏,這樣的人跟他老傢那些過春節時能給人寫 春聯的,以及能給誰傢蓋的新房的屋梁上畫彩畫的,那樣的人物,大概是一樣的, 他哪裏懂得,人傢陳畫傢是畫油畫的,近來又熱衷搞裝置藝術,自有另一派他難 以想象的天地。 張順田所睡的那張上鋪,垂直往上十多米,就是陳畫傢的畫室。兩個生命其 實離得很近,但他們所思所想所喜所憂竟是那麽樣的不同。近來張順田一直在想 他的未婚妻。特別是躺在床上的時候,睜眼是她,閉眼也是她。張順田外出打工, 換過幾處地方、很多工種,因為衹有初中學歷,又沒什麽技術,總掙不上高點的 工資,因此也總沒能成傢。今年春節他回傢去,像他這樣的二十七歲的光棍小夥子, 城裏頭不稀奇,山鄉裏可就惹人議論了,父母兄嫂姐姐姐夫乃至七姑八姨無不替 他焦急,其實那時候他正處在又一次失業狀態,好在手頭有些從牙縫裏擠出攢下 的銀子,在按習俗送禮等方面顯得還算大氣,就跟傢裏人說還在原來那個公司工 作,也不細說幹的是清潔工,傢裏人就很高興,都忙着給他找對象,哪還能搜出 幾個年齡相當的閨女?有的都勸他接受小寡婦了。但終於由他二嫂給介紹了一個 姑娘,是鎮上一傢雜貨店的售貨員,跟他同歲還大着月份,好好的一個姑娘怎麽 總沒嫁出去?臉蛋確實差點,眼睛小,上牙床還有點暴,但身條從背後看還挺不錯, 也是她自己以往太挑,輪到跟張順田見面,她不挑了,倆人單獨在一起,她自己說: “城裏淨是漂亮的,我可不好看。”
  張順田就說:“城裏的誰願意跟我?要說模樣, 我也不行,你瞧鼻子邊這個大痦子。”
  姑娘下死眼看了看那痦子,笑了,說:“ 要心好,跟這痦子過一輩子也行。”
  張順田就說:“幹嗎一輩子?城裏有整容醫 院,衹要攢夠了錢,動手術去掉玩兒似的!”姑娘就說:“有錢就那麽玩嗎?錢 該用在刀刃上。”
  這話他豈止是愛聽,簡直就感動得不行了。就這麽很快定了親, 約定年底成親,成親後雙雙到城裏來謀個發展。回到這大都會,張順田就找到了 榆香園的這份保安工作,管吃管住,每月五百塊的工資,發下工資,他別的方面 能不花就不花,惟獨捨得買IP 電話卡,這就叫把錢用在刀刃上。他每周要跟未 婚妻打去兩次電話,每次總要聊個半個來鐘頭,這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快樂。於 是有一天未婚妻告訴他,正在給他綉“踩蓮”,那是他們老傢那地方古老的習俗, 未婚妻把綉有蓮花鴛鴦的鞋墊送給未婚夫,未婚夫接到後一定要馬上放進鞋子裏, 隨時地踩在腳心下,腳心通全身,踩蓮的人該在心裏結出鬥大的蓮蓬……前幾天 未婚妻則告訴他,“踩蓮”綉完了,商店老闆教給她,到縣郵局去用特快專遞寄 給他,他掐指算來,這天怎麽也該到了,就去問小安…… 榆香園跟別處一樣,很少發生什麽驚心動魄的故事。每個生命都順其自我邏 輯外表平淡地延續着。又一天陳畫傢與張順田在那樓下迎面相遇,各走各路,各 懷各情。張順田甜蜜地踩蓮而前,陳畫傢則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曾有“應該是五 彩繽紛的那個彩”的訓喻,他正要去參與一個命名為“蝦夢”的行為藝術活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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