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 伊人,伊人   》 第32节:伊人,伊人(32)      梁晓声 Liang Xiaosheng

  秦老望着秦岑,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
  李老师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竟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有笑……
  秦老跟秦岑说话,一般总是开口必叫她“女儿”的。那有几分是刻意的叫法,以巩固干爸和干女儿的关系。是的,这一种关系一经确立,对于他这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便日渐地显出异乎寻常的重要性了。好比一株老树尤其需要水分和阳光一样。有,则还能长出几片小小的新叶来。无,则只有顺其自然地枯死着了。而李老师之相对于他,从不曾是水分和阳光。他们年轻时她不曾是;现在,更不是了。有时他看出她想是,他也愿意使她相信她是的。然而那往往却是双方都努力自欺欺人的事。但他有时会叫秦岑“小秦”,比如秦岑才一进门时。甚至,有时他还会直呼其名叫她“秦岑”。这样的时候不多,但总之是有的。毕竟老了,一个没有思想准备,就会忘了秦岑她已是自己的干女儿了。
  而李老师和他相反。她叫秦岑“女儿”的时候其实是不多的。既叫,通常也是在人前。表现着一种对自己陪衬角色的自觉的认可,尤其想在人前表现出对自己老伴儿的意愿的尊重。至于对秦岑,她实在是打内心里亲不起来的。作为一个女人,她觉得自己早已不再需要水分,不再需要阳光了。无或有,早已对她的活法毫无影响。以前她是视自己的女儿为水分为阳光的。失去了女儿以后。她就变得像一间落了锁的老屋了。要打开那一把锁是比较困难的事。因为钥匙在屋里头。久而久之,她连对秦老也有些内心封闭了。使秦老更加感到,自己的晚年,等于是和一个陌生的老女人生活在一起似的了。这是他需要秦岑这么一位干女儿的另一原因。也可以说是另一真相。
  但今天毕竟是除夕之夜啊,何况干女儿左一袋右一袋带来了许多东西。所以连李老师对秦岑也特别亲热起来了。
  三个人欢颜笑语地说了会儿话,秦岑就告辞了。她向酒吧走回去的路上,心情格外高兴,因为干妈对她的那一份儿亲热。更因为,乔祺一会儿要到酒吧来了。
  如果一个人是酒吧老板,如果这个人还是一个女人,那么她对酒吧这一种地方,必定会有是另一处家的感觉。
  酒吧之对于经营它的女人,和饭店或餐馆与女老板的关系大为不同。一般而言,既曰饭店,面积就不可能太小,常是酒吧的几倍,甚至是整整一层或一幢楼,所以牌匾上又写什么什么酒楼。少则几十张餐桌,多则百余张餐桌,楼上楼下成排列阵,蔚为壮观。倘生意兴隆,一到中午晚上人们吃饭的时候,男男女女成帮结伙,纷至沓来,前呼后拥的情形,司空见惯。更有自以为是贵宾雅客的人,需小姐们翔立迎候,引向包间。座无虚席的场面,虽意味着利润滚滚,虽足以使是老板的女人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喜上眉梢,但她却怎么也难以产生那是她的家的一部分的感觉。因为谁的家都不是那样的。因为谁都怕自己的家变成了那样子。对于任何人的家,那无疑都是极为恐怖的一种情形。它效益再好,也只能是它的主人上班的地方。跟工厂的主人对工厂的感觉,超市的主人对超市的感觉,甚至跟饲养场主对饲养场的感觉,不会有什么两样的。饭店酒楼这类地方,在国外,还是能营造出一种所谓的情调的,有的还会以情调为特色,以情调而闻名,百年不变,似乎会永远袭承下去,保持下去。但是在中国,太不容易。中国人口众多,嘴便也多,肠胃肚腹便也多。哪怕一座不太起眼的小城市里的几处饭店和酒楼,一有特色,一有情调,到了中午晚上吃饭之时,亦必从四面八方云集来形形色色的食客。使喜静之人心烦意乱的情形,于是开始。哪一桌不吃上两三个钟点呢?在众多爱吃特色,爱吃情调,专吃特色,专吃情调的男女的轮番惠顾之下,无须一年二载,也就被吃得特色全无,情调丧尽了。五星级饭店或外资酒楼自然另当别论。但那些去处不仅是吃特色,吃情调的地方,还是吃身份吃钞票的地方。只有身份而缺少钞票的人士,若不拉着一只买单的手,脚步也是轻易不会走向那种地方的。一般人们不大能经得住它们笑里藏刀的一宰,于是望而却步了。并且,那些地方的老板,就算居然是个女人,也是根本不会在那些地方抛头露面的女人。赠名片给某些客人的女人,尽管她的名片上赫然印着她是经理什么的,按常识我们也都知道,她只不过是替别人进行经营管理的经营者、管理者。是高级的打工者。那地方和她的家没有什么关系。哪怕那儿有她的一套房间,哪怕她可以像在家里一样整天吃在那儿,睡在那儿,支使和训令那儿的人像某些惯于颐指气使的女人在家里对待女佣一样永无悦色,她还是不能对那儿产生像家的感觉。因为除了那儿发给她的一份工资以及一身服装,她与那儿的一切再就没有任何关系。一切都是饭店或酒楼的。一切都是别人的。是雇佣她的人的。她如果被认为缺乏能力,那么她就只有走人一种选择。她比任何人更清楚更明白这一点。她肯定更愿意每天早点下班回到家里,哪怕她的家很小,那也是她的家,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天地。她一卧在自己家的长沙发上,再也不愿去想饭店或酒楼的事,再也不愿去想在那里迎来送往的食客们。她除了将他们一概视为食客,不可能再将他们视为别种人而记住他们。他们到她付出了大量时间和精力的那个地方去,归根到底是冲着那儿的美餐,不是冲着她这个女人。她既非常清楚非常明白这一点,便会觉得自己对他们,还不如菜谱上的一道佳肴吸引力大。不说他们了,还说某些自己便是那类普通人士们经常光顾的饭店或酒楼的老板的女人们吧,如果它效益不好,门前冷落顾客稀少,今儿亏明儿亏后儿还亏,连月亏,逐年亏,比如已经亏了三年,那么她非但不能对它有一种是家的感觉,常常还会对它有一种是人生陷阱的感觉。她上午去往它那儿时,每心怀着祈祷,希望它那一天能如日夜所盼呈现一种转亏为盈的好情形给她看。到了中午,餐桌还是空着十之七八,她的心情将别提有多么沮丧了。到了晚上,她的希望再次落空,她的心情就不但沮丧,而且对它简直滋生怨恨了。如同某些女人怨恨自己不忠的丈夫,不争气的儿女,无情无义的情人。一个人假使有几处家,假使每处家都住过了一年半载,那么不得已而卖掉其中任何一处时,这个人都会优柔寡断,举棋不定,不忍不舍。尤其当这个人还是一个女人时,她更会那样。女人不是很容易对一处地方产生是家的感觉的。因为那么一种感觉,对于她们是一种接近宝贵的感觉。故一个女人一旦对某处地方产生了像家的感觉,她就会出于本能将那地方视为家的一部分,或另一处同样能使她体会到一个女人的归属感的家。它也许是旅途中多日滞留的某小客栈的一个房间,但却绝不可能是什么饭店或酒楼。试想想吧,终日服务于一拨又一拨人吃啊喝啊的地方,怎么会是对家天生具有细腻感觉的一个女人觉得是家的地方啊!小饭馆是否就会使它的主人感觉它像家呢?那也不会。小饭馆经常会迈入酒鬼,有时还不止一个两个,而是三个一帮五个一伙地出现。于是吆五喝六,行令划拳,吵吵嚷嚷,大吼小叫,使小饭馆充满了烟雾酒气,甚至还会呕在当地,或出溜到餐桌底下去爬不起来。常不常的,两伙酒鬼还会对骂不休,进而大打出手。每月结算下来,小饭馆即使能为它的主人带来收入,那收入也不可能太高,而且那钱挣得极不容易。小饭馆仿佛是它的女主人与其勉强结婚的丈夫。凑合着过日子罢了,真爱是谈不上的。离了吧,再找也难。便只有凑合着过下去,过一天算一天。还有一类吃饭的地方叫“酒家”,叫“饭庄”什么的,与饭店和酒楼不可相比自不待言,一般比小饭馆大些倒是事实。如果它们的主人也是女人,经营感受与以上女人们大同小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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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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