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譯傢林少華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課堂上的眼神      林少華 Lin Shaohua

  大半生過去了。大半生的大半都在上課。七歲上學開始上課,上到研究生畢業;畢業後又上課,上到現在。準確說來,前者應為聽課,後者應為講課或授課。但漢語大多一詞多義,都叫上課。也好,師生一樣:上課、上課。這麽着,沒有人沒上過課。
  有多少老師給自己上過課記不清了,但閉目凝神,他( 她 )們的音容笑貌竟那般真切,恍若昨日。老師不同,上課風格也不同。有的條分縷析頭頭是道,有的娓娓道來如話傢常;有的起承轉合首尾呼應,有的騰空而起絶塵而去;有的學富五車旁徵博引,有的才華橫溢頃刻萬裏;有的溫文爾雅語重心長,有的雄姿英發所嚮披靡。聽之如坐春風,如飲甘泉,如醉初醒,如雷貫耳。自己於是得以啓蒙,得以積學,得以長大。可以說,沒有老師上課,就沒有自己。
  後來輪到自己登臺上課了。我當然也想來個什麽風格,來個一鳴驚人。豈料,第一次登上一尺高的講臺,但覺臺下幾十雙眼睛竟暴風驟雨一般朝自己橫掃過來,腳下的臺板猶如驚濤駭浪中的小船左右搖晃,險些栽下水去。總之課沒上好。後來上得多了,上得久了,臺下的眼睛便不再是暴風驟雨,並開始覺得臺下的眼睛其實蠻有講究。例如本科四年,年年不同,猶四時風物,依季而變。大一新生的眼睛尚有中學生的稚氣,好奇、無辜、鮮亮,如明媚的春光中初綻的花蕾;大二的眼睛專註、執著、深邃,時而劃過疲倦的蔭翳,如夏日正午蒼翠的叢林;大三的眼睛機警、明澈、聰慧,偶爾透出一絲狡黠,如秋日晴空下的湖水;及至大四,眼睛傾嚮於沉思、安謐、清冷,倏爾流露些許恍惚和寂寥,如鼕季萬木蕭蕭的遠山。面對這樣的眼睛上課,心情也像季節更迭一樣變幻不定。尤其面對大一新生,心間不由泛起欣喜和興奮的漣漪,而教到大四畢業班,自己也往往變得寂寞和感傷。迎新和歡送畢業生之際,人們大多註意校園的彩旗和橫幅,其實變化更在老師心裏。這怕也是教師這一職業的宿命。
  另外,作為男老師,我還必須坦率地承認,男生的眼睛和女生的眼睛、漂亮女生的眼睛和一般女生的眼睛,也會給人以不同的感覺。我有幸教過一個幾乎全部由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構成的班級。上課時,但覺秋波瀲灧,星光閃爍,彩霞明滅,燈月交輝。原本口訥的我頓時文思泉涌,口若懸河,聲情並茂,神采飛揚。不用說,教學效果簡直好上天了。因此,一次書記去外省招生前問我有什麽特殊要求時,我直言不諱:女孩子多招漂亮的來!書記是老太婆,笑道:瞧你瞧你,還教授呢!
  不過也怪,如今回想起來,真正留在腦海裏的卻不是漂亮女生的眼睛,而是一個男生的眼睛。那是我在廣州時教的一個學生,來自澳門,年齡偏大,總是坐在最後一排。他是第三次聽我這門課了。大概有了臨時性工作,一兩個星期纔從澳門跑來聽一次。眼神乖順、懇切、不安,隱隱漾出自卑。一般看桌面,偶爾怯怯地看我一眼。期末考試到了。閱捲時,我特意把他的放在最後。不出所料,又沒考好,或答錯了或索性沒答,很多空白。頂多三十分!但我沒馬上寫在試卷上。我放下筆,走到書櫥裏一個他送我的澳門大三巴門模型前,站了很久。我當然曉得三十分對他意味着什麽——他將第四次重修,否則衹能放棄畢業證書和學位,二者都讓我十分不忍。我覺得自己分裂成了兩個。一個叫我高擡貴手給六十分算了,何況自己即將調離;一個叫我據實寫下三十分,為了教師這一職業和教育機關的嚴肅性,也為了真正對他本人負責。最終,我緩緩寫下“30”這兩位數字。那以後沒幾天,我就離開了廣州,北上青島。臨行前,我猶豫再三,還是把他贈送的大三巴門留在了原處。不巧的是,中央電視臺天氣預報每次報澳門時總是出現那個大三巴門圖像。而我一看見大三巴門就想起那個澳門學生的眼睛,就産生一種負罪感。
  但願以後別再上那樣的課,別再遇上那樣的眼睛,但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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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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