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鄰傢少婦   》 商州初錄(28)      賈平凹 Gu Pingao

  大凡這個時候,最活躍的是青年男女,這幾天兒女們如何瘋張,大人們一般不管。他們就三三兩兩的一邊看社火,一邊直瞅着人窩中的中意的人,有暗中察訪的,有叫同伴偷偷相看的,也常有三三兩兩的男女就跑到河邊樹林子裏去了。
  棣花就是這樣的地方,山美,水美,人美。所以棣花的姑娘從不願嫁到外地,外地的姑娘千方百計要嫁到棣花,小夥子就從沒有過到了二十六歲沒有成傢的了,農民辛辛苦苦勞動
  ,一年復一年,一月復一月,但辛苦得樂哉,壽命便長,大都三世同堂;人稱“人活七十古來稀”,但十六個小隊,隊隊都有百歲老人。
  屠夫劉川海
  一看見嘴唇上的黃鬍子,我便認出是他了;他也看見了我,眼睛笑成一條肉縫,栽死撲活地嚮我跟前跑。我習慣性地伸出了手,他站定在我的面前,卻將兩衹手“雙”在袖筒裏:“不,不,農民不興這個!”我騰地臉紅了。大前年我在鎮安縣開多種經營現場會,他是柞水縣代表,我們住在一個旅館裏,說笑熟了,就曾經戲謔過我們當幹部的講究多:見面要握手啊,分別要再見呀……現在,我猛地警惕着自己,盡量避免一些普通話用語,比如,剛說了“昨晚到這劉傢塬的”,就忙再說:“夜兒裏到大隊的”。要不,他會給人編排說我是“坐碗來的”。
  “你快到屋裏去吧!”他說,指着村口的三間瓦房。“我女兒在傢,你去就說你的名字,說是見過我了。真不湊巧,村北頭來順傢要殺豬,請了幾次了。我應了聲。應人事小,誤人事大,臘月天誤一個時辰,市面上肉價一高一低要錯好多價哩!”說着就把右手提着的竹籠子揭開,裏邊放着殺豬的尖葉刀,大砍刀,浮石,鐵鈎什麽的。
  “你還幹的老本行?”我說。
  “有什麽辦法?過年人都要吃肉,豬總得有人殺。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事也不能幹得久了,我想等一日我到了陰間,那些豬鬼會把我一刀一刀剁了下油鍋的。可話說回來,豬天造的是人的一道菜,就像養女子大了,就是別人傢的人。你不是寫書人嗎,前年你纏我給你講了一些花案,這次我給你再講吧,我現今是治保委員,在這四鄉八村,你打聽打聽,一出那種事,哪個遮住了咱的眼光?”
  他還是那麽個愛說話,我便樂了。村北頭一傢小媳婦打遠處喊:“二叔,水都燒開了,啥把你牽挂得走不開?!”他給我擠眼,駡聲:“去你娘的!不知誰有牽挂?”就又對我悄聲說:“瞧見嗎?這是來順的媳婦,人都說好,發覺了,這小狐子和村西十字路口的大水好哩,秋裏新紅薯一下來,撇下丈夫和孩子,拿了兩個熱紅薯就和大水到村口老爺廟墻後吃去了。”說罷,駡駡咧咧跑走了。
  我尋到他的傢,門前正好是一個大場地,沿場邊一溜堆放着小山包似的幾座麥稭草堆,風正吹着,有幾團草葉捲成球兒模樣,呼呼嚕嚕直捲到土墻院子門口。院子裏空靜靜的,我的朋友早給說過,他老婆五年前就死了,撇下一個女兒給他,日子好不惶了幾年,如今女兒大了,纔鬆泛些,裏裏外外有人幹事。他除了殺豬,一天就嘻嘻哈哈耍個快嘴兒。我走進院子,故意踏動腳步,還是沒有人接應,衹見廚房的窗口裏往外噴着煙霧、蒸氣,就喊了聲:“有人嗎?”
  “誰呀?”廚房門口噴出一團熱氣,熱氣散了,纔看清站着一個姑娘,細皮白肉的,劉海上,眉毛上,水蒸氣立即凝成水珠了。我說了我的名字,又說了見過她爹,她樂了,拉我進屋。原來她在蒸饃。商州的臘月廿七、廿八、廿九三天,是講究傢傢蒸饃,她已蒸出了幾鍋,白騰騰的擺了一蒲籃,就雙手給我抓了幾個出來:
  “我爹常說你哩,說你最愛聽他說話。你吃呀,看蒸的鹼勻不勻?”
  我問起他們的傢境,她就嘮叨起爹的不是,說他愛管閑事,好起來就他好,不好起來就他不好,五十多歲的人了,叫村裏年輕人都不愛惦他。
  “這是怎麽啦?”
  “怎麽說他這個老子哩!他總是不滿現在的年輕人不正經,談戀愛沒媒人……回到傢,吃飯時就咕嘟着。當然我不愛聽,就頂撞,他就發火,說我什麽都不懂,大人一把屎一把尿抓養大,現在就不聽指撥了?指責我現在不是小娃娃了,做了大人了。他說:‘你掉過臉去?哈!不聽老人言,有你吃的虧!’有時駡起人來,氣得飯也不吃了,我要吃着,就駡我沒出息,坐不是姑娘的坐相,吃飯狼吞虎咽。我衹好坐好,聽他說着,眼淚就想流,他就又駡道:‘吃你的飯,拿好筷子!啊哈!……你哭了?你這不受教的!’你瞧他這樣子?!恐怕是殺豬殺得多了,人心理也變了態了!”
  我笑起來,說他爹年紀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但新事情還這麽看不過眼?
  “可不!把我一天管得死死的,今日臘月廿八,這裏逢集,我說去集上看看,他粗聲吼着,讓我在傢,說一個大姑娘傢,人面前瘋來瘋去不是體統。呀,饃熟了!”
  她叫着,跳起身來,就去鍋臺,雙手拍着籠蓋,叫道:“長!長!”然後就嘩地揭開籠蓋,滿屋子一片白氣,什麽也看不清了,衹聽見她叫道:“好得太!全炸開了!”接着她一口一口吹氣,熱氣漸漸散了,她很響地在水桶裏用水瓢舀水,水蘸一下,從籠裏搬出一個饃來,動作像舞蹈一樣。商州人白麵不多,常要蒸饃時往裏摻白色𠔌面,饃就十分講究要炸裂。她把饃搬完了,用筷子蘸上紅紙泡的紅水兒一下一下點在饃頂上。又讓我趁熱吃了一個。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相思夏河的早晨陋室
商州初錄(1)商州初錄(2)商州初錄(3)商州初錄(4)
商州初錄(5)商州初錄(6)商州初錄(7)商州初錄(8)
商州初錄(9)商州初錄(10)商州初錄(11)商州初錄(12)
商州初錄(13)商州初錄(14)商州初錄(15)商州初錄(16)
商州初錄(17)商州初錄(18)商州初錄(19)商州初錄(20)
第   I   [II]   [III]   [I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