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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子：虎狼(1)
半夏 Ban Xia
柑和橘似乎有割舍不断的亲缘，柑橘柑橘，概念里一向是连锁的。三国的时候，吴国丹阳太守李衡，是个顾家的男人，总想着给家里置办些产业。这也可见那时候作官，是不够养家的。李衡的老婆虽然未必不指望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但却是有主见的女人。当年琅邪王孙休住丹阳的时候，难免有违法的事儿，李太守经常不客气的拾掇他，老婆规劝也不听。孙休是孙权的六儿子，后来作了皇帝，李衡害怕，想叛逃，老婆劝他不要自绝于人民，说六王爷一向喜欢虚名，正想让天下人知道，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个关大牢里，深刻检讨，听候发落。李衡照办，果然没事，还加封了将军。可将军也担心做完干部日后没饭吃，所以和媳妇商量产业，媳妇却说，人该操心的是有没有德和义，别操心有没有钱。这话再次证明了该媳妇的足够贤良。然而贤良和德义什么的不能当吃喝，李太守没听她的，暗地里派了十户庄客到武陵，种下千株柑橘。种柑橘的道理，李太守根据的是太史公的话，说江陵千树橘，其人皆如千户侯。
李太守果然是读了书的，太史公该话，出自《货殖列传》，不过太史公是罗列了二百蹄马千足羊千树枣千亩桑麻千畦姜韭种种许多，尽管齐鲁燕秦陈夏风土不一，只要有了这些个品种不一的不动产，哪家都可以和封地千户的侯爷一样富足，千树橘正是蜀汉江陵地方的首选。
到了临死关头，李太守才告诉儿子说，你娘嫌弃我治家，所以才如此穷困，不过咱家里养着千头木奴，不用你管它吃喝，却保你殷实富足。儿子把老爹的遗嘱告诉娘，娘就说，那一定是种的柑橘了，家里有十户庄客失踪了七八年了，肯定是你爹派出去的，你爹又爱说什么千树橘的话，错不了的，其实过苦日子未尝不是好事，用它作什么。
但苦日子终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后来李家就是靠着这些个木头奴隶过着颇不苦的日子。种柑橘宛如蓄养奴仆的典故从此确定下来，但究竟该木奴是柑还是橘，却一向含混，连史籍也不清楚。这不清楚原也有道理，小儿时候，最知道的就是橘子，某日老娘说来吃柑，仔细也瞧不出它不是橘子的道理，然而皮不好剥是真的硬道理，所以简单直白的辨别方法，便是能用手撕的就是橘子，得用刀切的只好是柑子了。这是小儿的浅薄道理。不过，柑在经霜之后变酸为甜，则是和典籍上说的逾越淮河橘子变枳，着物远远不同，并且柑子之所以叫柑子，正是在它的甘甜，本来也只写作甘。
自然，作水果，柑橘作妯娌作连襟均无不妥，木头奴隶的官司无可无不可，何况解放几十年了，奴仆什么的剥削阶级残渣余孽，早被打翻在地，至于苦孩子发迹，苦大仇深老贫农的儿子作生意发了财，身边簇拥着保姆保镖大厨更夫外带打工仔妹，他推车你抬轿同恨路不平或许，但性质则属于界定分明的雇工，剥削成分的有无，就凭自己的感受了。
然而，奴隶的官司可以不打，柑橘的概念含混，却是不能马虎的，果子吃起来，的确差别不大，但剥下的皮，原是两类不同性质的东西，放在冰箱里除臭也许功效一致，但医家炮制了入药，就最讲究区别。
橘子皮入药，都知道叫陈皮，然而什么皮都可以放到陈旧乃至霉变，可为什么偏偏管它叫陈皮呢？医家说，橘皮以色红日久者为佳，色红是品种问题，日久便和功效挂钩了。都说人不如旧衣不如新，看来橘皮也和人一样，陈旧到满脸褶子的才好。
有人说这陈皮乃是六陈之一，天下日用所须。这又有点令人狐疑。因为寻常里说的六陈，乃是米大麦小麦大豆小豆芝麻六种粮食，可以久藏不变质，才叫的六陈，如今又把橘子皮也归纳了进来，真的不知所本。其实，橘子皮和六陈原本不是一路货色，六陈是耐得久藏，未必越久越好，陈皮则是倒过来，必是藏得久了才是好。
扯得远了。橘子皮入药为陈皮不错，但柑子皮入药却不能也叫陈皮。虽然不知道那柑皮是否越陈越好，两下里的外观差异则是不大的，但橘皮苦辛温，柑皮辛甘寒，一温一寒，气味不同，奏效更加不同，混用起来，贻害无穷，马虎不得，所以医家最讲究区分。
宝玉房里的通房丫头袭人老娘没了，麝月晴雯候补三陪侍侯，麝月夜里出去，晴雯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寒着天就跑解马打扮的出去吓唬她，抽身回来，却也早中了寒气。传个大夫瞧病，开出方子来，宝二爷看时，见上面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后面又有枳实麻黄，登时说道该死，女孩儿如何禁得枳实麻黄。再请了熟识的王太医，开出方子来，果然没有了枳实麻黄，倒有当归陈皮白芍，分量也减了些，宝玉这才欢喜，说连自己也禁不起麻黄枳实这般的虎狼药，何况你们。
宝二爷怜香惜玉，严防死守才护花得逞，免遭毒手，乱巧那方子里，也正好有两味和柑橘有关涉。一是枳实，也就是橘过淮河变身的那个枳的果实；一个正正的就是这里说的陈皮。枳实果然是苦寒之药，和柑皮属于一路，对娇滴滴的小大姐们，的确是生猛的虎狼。还是王太医稳便，可可的就用陈皮当归换了枳实麻黄。假使那进药的贪图回扣，暗地里用柑皮顶替陈皮，宝二爷再仔细，王太医再稳便，晴雯那小蹄子也逃不过一劫，哪里还能挺着病身子勇补孔雀裘。老话里说，不为良相则为良医，这起码在王太医处可以窥见。可医再良，也防不住药性里的偷梁换柱，所以还是如今的俗话来得更深刻，道是除了劫道的就是卖药的，叫不服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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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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