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   》 考證之樂      周汝昌 Zhou Ruchang

  考證,也說成考據、考訂。50年代因批俞批鬍,考證也受了株連,批得很厲害。其實大多數 人還弄不清“考證”是怎麽一回事,衹聽說它是該“批倒批臭”的東西,一時“談考色變” 。報刊書社,一聞此二字,嚇得三魂走二魂,“敬鬼神而遠之”。於是,真纔實學從此掩容 縮影,唱空調搬教條的成為文化學術的典範。
  幾十年過去了,從無一人敢為它講一句話。近時,方知季羨林先生有文章,最為之爭名分, 復聲譽。不禁感慨係之矣。
  
  其實哪一行也從未離開它這一法寶,衹不過名稱不叫“考證”而已。比如科學實驗,反復印 證,出數據,畫麯綫,示規律,破疑難,得結論——這就是“考”而“證”之,不考無從證 ,得證皆由考。經濟須“考證”,醫學須“考證”,“聲光化電”,皆由考證而來,修來 “正果”——批倒了它,人類將復歸於“洪荒”乎?
  
  考證的功能很多了,非止一端,大致說來,一是糾謬;二是辨偽;三是决疑;四是息爭;五 是抉隱;六是闡幽;七是斥妄;八是啓智;九是破腐;十是發現!
  
  有很多原先不為世知的事情的麯折復雜之內幕,詩文的寫作背景與文辭事義,事與事的因果 ,人與人的關係……無不需要考證而後方能發現——哪兒也沒有“記載”和“說明” 。
  
  考證使人們衹以為是“仁智”的看法不同的錯覺,變為正誤是非的嚴格界劃,而不容以“各 存己見”來“相提並論”。
  
  但考證之事實非容易。它需要學、識、膽、誠、義……而更需要有悟性。悟性, 到底怎麽講解形容?沒法說個清楚,但它並不“玄虛”,而且作用很大。
  
  今舉一例,試看其中意趣——
  
  研求曹雪芹的,都要追溯傢世史,不能“就芹論芹”,那什麽問題也看不清,說不明;因此 至少要上追曾祖、祖父。一看諸書記載皆言其祖父是曹寅兄弟二人,弟名曹宜,字子猷,善 畫。大傢一直這麽承認不疑。我得見曹寅詩集之後,確知其弟子猷號筠石、芷園者,不幸早 亡,詩句悼念痛切。而故宮檔案中那個曹宜分明當差到雍正朝,是個武職,也沒說他“工畫 ”的事。而且,曹寅另有一個弟弟叫曹荃——這就怪了。
  
  因此就要“考證”,考證就是必須解决這個疑難的怪問題。
  
  那麽,這又怎麽下手呢?除上述史料外,再無處尋找任何綫索了呀!
  
  這兒,已不僅是學識的事情,就要一點兒悟性了。
  
  在中華氏族譜牒文化中,有普遍傳統,即一姓傢族為同輩份的兄弟堂兄弟等,取名的漢字都 用統一的“偏旁”,我們的字典中本叫“部首”者是也。由此可推,寅、荃、宜三名失此規 律,則“荃”非本名,而是變名,中有緣故待詳。
  
  記得很清楚:那時我忙着寫另一章書稿,就煩四哥祜昌相助,說:你給查尋一下字典辭典, 要一個字,條件衹兩條:一是“宀”部首的;二是此字必應與一個“猷”字有經典關聯。 並不復雜繁難。
  
  祜昌接受了這個“任務”,就自去“用功”。誰知,衹隔了幾分鐘,他就到我屋來了,說: 我找着了一個“宣”字。《詩經》上有句話,是“秉心宣 ND3CC ”,大 約就對。
  
  我一聽,大喜!說:太對了!太對了!我們已經找到曹宣!
  
  這就是拙著《新證》中設有一個專節,叫做《迷失了的曹宣》的來由。
  
  在這兒,當然得略有古文字訓詁學的知識。因為,在篆文時代,“偏旁”往往左右可以不分 ,如“好”,也寫成“NFDB0”,“ NB6C0 ”也寫成“NFDB1” ,“夠”“NFDB2” 不分,“幕”“NFDB3”無別……這就是“宣 ND3CC ”後世皆作“宣 猷”之故。
  
  我們初步結論:曹寅有弟,名叫曹宣,表字子猷,典出《詩經》——正如名寅字子清,典出 《書經》一樣。
  
  但還有一個怪字“荃”,又怎麽解?
  
  原先沒法想通,現在一知是“宣”便又悟到:北音“宣”“玄”不分,犯了康熙大帝的嫌諱 ——他當侍臣日在左右,一叫“宣”就犯帝諱,那是不行的,即衹有一個變名的辦法。此種 古時不乏其例。
  
  至於為何選上一個“荃”?那也許是康熙的意思,或者由於某次呼名說成了此音,遂順水而 推 舟。從音韻講,宣本音suan,北音變為xuan,改名之音則是quan,s—x—q的訛變,有以致 之。
  
  這個考證出來以後,反響也十分有趣:
  
  非常贊賞的,是聶紺弩老作傢。撰文不以為然並有微詞的,是趙岡教授。也有些雖不明文反 對而私下蓄疑的學者,以為這樣考證有點兒“太懸”,不敢憑信。
  
  聶老是一力調我到出版社的人,我一到社他就送我一首詩:
  
  少年風骨仙乎仙,三國紅樓掂復掂。
  
  不是周郎著《新證》,誰知歷史有曹宣。
  
  這可見他對這個問題的重視了。
  
  但無論如何大有賞音,人傢總不能把“假設”當定論。
  
  直到後來,李華先生發現了康熙本《上元縣志》的曹璽傳,果然載明長子曹寅,次子曹宣 。於是反對、譏諷者閉口,我們的奇特的“考證”勝利了!(至於曹宜,完全是另一個人,茲 不多贅。)
  
  我們的考證之時有奇跡,也可由下一例來得到耐人深長思的印證。
  
  《紅樓夢》原本傳世者止於八十回,記載多得很;坊間一百二十回本乃是偽續。四十回拼配 謊稱“全 璧”,這是公認的事實,已成常識。但偽續四十回到底出於何手何因,看法就大有不同了。
  
  有研者認為,偽續並非程偉元所作,是他真從“鼓擔”買得了一部舊續殘本,作者不明;程 與高鶚衹是“補綴”、“潤色”,收拾成編罷了。還有不少人堅謂四十回也是“原書”雲。
  
  我則相信張問陶在《船山詩草》中所記的一則詩註,明言《紅樓》後四十回皆高所補。加 上 高之友贈高詩亦有“不數石頭記”的話——這就是在捧贊高氏的詩文八股等另有專長,而不 能把《石頭記》算作“首選”。這完全佐證了張問陶的詩註,且張是高的內兄,其姊張筠嫁 與高鶚,兩傢至親,備知底細。
  
  須知,那時作小說並不是一件“光彩”的“文化事業”,人皆諱之,豈有以此妄稱於人之理 ?
  
  明、清小說作者極少留真名的,皆署以別號,諱莫如深,因為那非正業,親友社會皆嗤笑, 乃“不肖行徑”。此類證據太多了,直到《兒女英雄傳》,衹署“燕北閑人”,《老殘遊記 》衹署“洪都百煉生”……真名都“考證”之所得也。
  
  正因如此,我就非常懷疑一點:為何程、高都在書之開捲大書真姓名?尤其是高鶚,竟在序 中說出了“名公巨卿”賞讀《紅樓》的話,這是破天荒的奇特現象!
  
  因而,揣斷其中必有緣故。
  
  有此一疑,引出一悟——
  
  原來,《能靜居日記》同治九年一條,記載親聞老學者宋翔鳳言說《紅樓夢》是乾隆末 年 和NFDB4“呈上”的,我立即想到:和NFDB4就是那位“名公巨卿”無疑了,其時絶 無第二位能嚮乾 隆呈上一部小說——那是他主持《四庫全書》時為了篡改有“妨礙”的一切古書今作而出的 壞主意:抽、撤、換、改、銷毀等手段中的一招,偽續四十回是陰謀(也偷改前八十回原文) 。所以“全本”一出,士大夫“傢置一部”,天下風行——是官方的事啊!
  
  為此,我寫了一篇三萬字的專考。然而,有人竟發文說我是“極左”的“羅織罪名”!
  
  有趣!——到1984年,到蘇聯訪古抄本,方聽彼邦學者說:莫斯科大學圖書館所藏一部程高 本 ,有第十屆教團團長、漢學家卡緬斯基的題記,寫道是:“道德批判小說,宮廷印刷的。” 程高本正是武英殿修書處的木活字擺印的!
  
  一切明白了,官方的秘旨,特殊的“措施”。真讓人驚心動魄!那些“護高”以及說我“羅 織”的諸公,面對這種硬證,似乎應該“反思”一下了吧?
  
  以上可見,“考證”之功,豈可妄加輕衊哉!
  
  詩曰:
  
  治學研《紅》所為何?中華文化此長河。
  
  從來萬事皆須考,有證能休衆喙多。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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