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二十七回 夢感前塵填詞傷舊雨 書還故主鑄錯得新詩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卻說趙鈿倒在地下,大傢以為她摔死了,便七手八腳,走上前來扶她。誰知她卻清醒白醒的睡在地下,死也不肯起來,說是校長不取消牌示,就死在地下。殷校長一想,事情弄得這樣大明大白了,要和她隱瞞也隱瞞不起來,一聲不言語,走回校長室去,又懸出一塊牌示來,索性把趙鈿也開除了。
  這一來,學校裏一對一對的戀人,都有戒心,不敢那樣明目張膽的鬧,衹有蘇飛鴻一個人,熬不住,到了星期日這天,演過戲之後,無論如何,必定請一晚的假。起初有兩回,校長原是不肯。蘇飛鴻說:“女生裏的餘作優,也是每逢星期日請假。為什麽我就不行?”校長說:“餘作優她有親戚在北京開公寓,每次到親戚傢裏去。你沒有親戚,到哪裏去?”蘇飛鴻道:“那個我不管,我衹曉得學生應當待遇平等。要請假大傢請假,校長就是把我開除了,我也不能放鬆的。”校長一想,學校裏的經費,一大半靠每禮拜兩次戲,演戲吸引看客的魅力,又要靠蘇飛鴻一大半。得罪了她,她要不演戲,就很受影響。就衹得勉強答應了,蘇飛鴻得了這一種特等待遇,越發自由。
  這天星期,蘇飛鴻在春明戲院演《五個條件》裏的周太太,恰好是她愛演的戲,十二分賣力。有一幕,是在房裏梳頭,蘇飛鴻下面穿着寶藍色的短綢褲,露出水紅絲襪來。上身不穿外衣,衹穿一件水紅絨緊身兒,那小個兒,越發顯得苗條。露出擦滿了粉,雪白的胳膊,和雪白的脖子,很像是半截的裸體美人。臺下的人,看見這種打扮,沒有一個不喝彩的,那巴掌真像開機關炮一樣,打個不歇。臺下第一排,坐着一個穿西裝的,他的掌聲鼓得最多,等到全場的掌聲都完了,劈劈劈,啪啪啪,他一個人,還在那裏拍掌。蘇飛鴻聽得這種單調的掌聲,未免格外刺耳,就偷着瞧了一眼,衹見這人穿着最漂亮的西裝,鼓掌的時候,顯出手上的戒指,上面有顆豌豆大的鑽石,光燦燦地。那人雪白的臉,戴有一副剋羅剋斯的圓框眼鏡,越發顯得豐緻楚楚。她偷偷的瞧了一眼,倒覺得這人並不討厭。不由得接二連三的,偷瞧了幾眼,尤其是他手上戴的那個鑽石戒指,看了教人又愛又想。到了演完戲的時候,蘇飛鴻照例有假可請,已經於早兩日約好了密斯脫李,七點鐘陪他在華美吃大菜。又約好了密斯脫張,九點鐘在真光電影院相會。又約好了密斯脫錢,十二點半在北京飯店相會,在那裏看跳舞。所以她下了裝,什麽也來不及管,搶先由春明劇場側門出來。
  誰知一出門,就碰見那個戴鑽石戒指的少年,四目相視,不覺打了一個照面。蘇飛鴻本想雇車的,這時車子也不雇了,低着頭,衹在馬路邊上慢慢的走。那戴鑽石戒指的少年,也不知怎樣會領會她的意思,也就在後跟着走過來。由春明劇場走到西珠市口,她回轉頭望了好幾回,穿過兩條街,那少年還跟在後面。這裏馬路寬,馬路邊上,走路的人很少,那少年就追上了一步。輕輕的喊道:“密斯蘇。”蘇飛鴻不理他,依舊低着頭走路。那少年又喊道:“密斯蘇!密斯蘇!”蘇飛鴻被他喊了幾聲,過意不去,回頭望了一眼。那少年見她並不着惱,又緊緊的走上前,靠着蘇飛鴻走。輕輕的說道:“密斯蘇上哪裏去,走着不纍人嗎?雇一輛車吧?”蘇飛鴻望了他一眼,依舊低着頭走。那人道:“天不早了,應該吃晚飯了,我想請密斯蘇到擷英去吃飯,不知道肯賞光不肯賞光?”蘇飛鴻望了他一眼,又不覺笑了一笑,說道:“誰認識你?”那人道:“現在男女社交公開的時候,交一交朋友,也不要緊呀。雖然不認識,從今天起,就可以認識了,哪個朋友是生來就認識的呢?”說時,蘇飛鴻還是走她的路。那人道:“不要緊的,走!我們到擷英會談談罷。”蘇飛鴻道:“我有事,我不能去。”那人道:“坐坐就走,也誤不了什麽事呀。”說畢,不由分說,在街上喊了兩輛膠皮車,也沒講價錢多少,就請蘇飛鴻坐一輛,自己坐一輛,一直拉到擷英香菜館來。吃飯之間,彼此一談,纔知道這人也姓汪,是幽大的一個大學生,名字叫有纔,不但有學問,傢裏還有幾十萬傢産。兩個人一說,十分投機。依江有纔的意思,還要請蘇飛鴻到北京飯店去看跳舞。蘇飛鴻一想,這事不妥,北京飯店,還約了密斯脫錢在那裏等我,若是碰着了,豈不是很不好周旋!便說道:“我要到西單牌樓西單公寓去看一個女同學,沒有工夫。”汪有纔笑問道:“哪一位,我也可以去見見嗎?”蘇飛鴻道:“彼此都是朋友,怎樣不能見?”汪有纔道:“既是能去,好極了,我就和密斯蘇一塊兒去。”蘇飛鴻毫不推辭,帶着江有纔一路就上西單公寓來。
  這西單公寓本是餘作優的母親傢裏,因為蘇飛鴻常和餘作優到這裏來,有時候餘作優住在這裏,蘇飛鴻也就住在這裏,卻是混得很熟。這天餘作優正在公寓裏請教務主任鄭慈航補習英文,蘇飛鴻一頭撞了進來,後面又跟着極漂亮的一個男學生,鄭慈航和餘作優都愣住了。蘇飛鴻卻不在乎似的,指着江有纔和鄭慈航道:“先生,這是我新認識的一個朋友密斯脫汪,現在幽大。”對汪有纔道:“這是鄭慈航先生,這是密斯餘作優。”汪有纔經過介紹之後,對鄭慈航少不得說了一番景仰的話,又在每兩三句話裏夾一句英語,談了些外國劇本。鄭慈航一聽人傢談到了戲劇,兜動了他一肚子的劇學,不由得把愛美的戲劇,職業的戲劇,說了許多。回頭又是法國劇院,是怎樣佈置的,英國劇院,是怎樣佈置的。談到外國人穿了禮服去看戲,中國人在臺下敲茶壺蓋嗑瓜子,鄭慈航十分感慨。他最好的一個譬喻,就是說現在的新劇傢,雖然也知道什麽叫作藝術,其實用中國菜把洋式盤子盛着,用刀叉來吃,哪裏能算是吃番菜呢?汪有纔聽了鄭慈航的批評,一句答應一聲“也司”,不住的點着那顆西裝腦袋。蘇飛鴻餘作優卻另外擠在一邊坐着,低低說話,夾着一些笑聲。鄭慈航偷眼一看蘇飛鴻,見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不住的嚮江有纔瞟來,臉上又好像不耐煩的樣子,似乎嫌這談話的時間太長了。他是一個戲劇傢,專門描寫人傢心理的,有什麽看不出。便對餘作優說了一句英文,意思是密斯餘,今天的功課,就停止在這裏。說着站了起來,把桌上的書一合,拿在手裏。蘇飛鴻道:“鄭先生就要走嗎?”鄭慈航道:“我還約了一個朋友在真光看電影,現在快要過時間了,我不能不去,免得失約,挨人的駡。”鄭慈航原是一句無心的話,蘇飛鴻聽了,不免臉上一紅。汪有纔很是躊躇,也站了起來,把手扶着桌上他那頂帽子。鄭慈航道:“密斯脫汪沒有事,可以還坐一會,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說到一個“了”字,腳已經走出房門,遙遙的聽見汪有纔說了一聲“𠔌得擺”。
  二十分鐘後,鄭慈航已經到了真光電影院,卻幸還沒有開演,一進門就看見楊杏園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在那裏看說明書,旁邊倒是一個空椅子。鄭慈航也沒招呼,走上前就坐下了,拍着楊杏園問道:“怎麽樣?”楊杏園憑空聽見一個人問話,倒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他。還沒有說話,鄭慈航又道:“你看今天來這些個美國丘八。他們都是為着今天的片子,是美國歷史上的材料,所以來的,設若今天演中國歷史片子,中國的丘人未必……”一句話沒說完,來了一個外國老太太,帶了兩個小孩子,那老太太一屁股正坐在鄭慈航前頭一排椅子上。她本來是個大高個兒,頭上戴一頂高帽子,帽子上又顫巍巍的插着一叢孔雀毛,正抵在鄭慈航面前。那兩個小外國人,口裏嘰哩咕嚕又說又笑,一會兒站在椅子上,一會兒又跪在椅子上,指手畫腳,爬上爬下,鬧個不了。鄭慈航很是不高興,便拉着楊杏園道:“走!我們到那邊去坐罷。”楊杏園和鄭慈航剛一移腳,電燈滅了一半,衹得胡亂找了兩張椅子坐下。一會兒開映起來,大傢都去看電影,沒有一點兒聲息。忽然椅子背後,唧唧噥噥,發出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楊杏園的耳朵,嚮來最靈,忽然有“戀愛神聖”四字,送進耳朵來。心裏不覺一動,便把身子靠後一點,聽了下去。有一個人問道:“你那封信,是昨天幾時發的,九點就送到了我傢裏,我父親還沒上衙門哩。聽差的也沒有仔細看看,就送上去了。那個時候,我早到學堂裏去了。十二點鐘我回傢,母親拿了你的信交給我,問這是誰寫的信,我心嚇碎了。我接過信來一看,還好,上面沒說什麽,我膽子就大了,說這是同學寫來的信,約我去看電影。母親說:‘你們同學天天見面,有話都可以當面說,為什麽還要巴巴的寫信?’”那一個問道:“這一問,問得太厲害,你怎麽答復呢?”那一個道:“我就說,這是從前小學裏的同學,不是現在中學裏的同學。我媽也沒有深問,就模糊過去了。以後寫信,你可寫到我學校裏,千萬不要寄到我傢裏去。”那一個道:“我也知道怕露馬腳,所以寫的信,總是姑娘的口氣。”那一個道:“你真把人當傻瓜了。信是女子的口氣,字總是男子的筆跡啊。”那一個道:“這樣說,以後我就寄到學校裏去罷。下個星期,我們到哪裏去玩一天?”說到這裏聲音就越發小了,仿佛聽得有什麽“西河沿路北就是”的幾個字。過了一會,聲音又大些。有一個道:“畢業是畢業時候的事,現在……”說到這裏,聲音又小了,好像是說,“什麽話?別鬧!”楊杏園正聽得有趣,衹見有許多大個兒都站了起來,人叢裏東一個西一個,如春筍出土一般。在電光影裏仔細一看,都是美國兵,原來音樂隊正在奏美國的國歌,所以他們都站起來表示敬意。一會兒電燈亮起來,休息十五分鐘,楊杏園回頭一看,衹見背後一排椅子上,衹有兩個人,一個是西裝少年,一個是輓雙髻的女學生,兩人卻客客氣氣的在那裏坐着呢。楊杏園不住的回過頭去望,那女學生有點不安,不聲不響,站起來往食堂那邊去了,那西裝少年坐着卻沒有動。過了一刻兒,楊杏園再回頭看時,也不見了。鄭慈航道:“你衹管回頭看些什麽?”楊杏園笑着說了。鄭慈航道:“這種事,在真光電影院,一天也不知有幾十起,這有什麽奇怪?”楊杏園笑道:“你們貴校裏,本來就專門發現這種事,所以不奇怪了。”鄭慈航聽了這話,衹是笑笑。楊杏園道:“哦!我想起一樁事,你們學校裏要請一位女教員,可有這樁事?”鄭慈航道:“現在搶着來教義務書的,還用不了,得罪了許多人。哪裏還去請人呢?”楊杏園道:“他們搶着教書,有什麽好處?為的是多收幾個女弟子嗎?”鄭慈航不說,又笑了一笑。楊杏園見他這個樣子,心裏自然明白,也就不問了。
  電影看完,依着鄭慈航,還要請楊杏園到東安市場去吃點心。楊杏園因為路遠,就先回來了。到了傢裏,一刻兒又睡不着,便在書架上抽了一本書,躺在床上看。一翻書頁,掉下一張信箋來,拿起一看,是自己做的兩首詩,那詩道:
  相對無言意轉幽,梨花裝束淡如秋,
  劇憐十五盈盈女,未解相思已解愁。
  莫道雙瞳剪水清,春山蹙損可憐生,
  相逢看慣愁模樣,怪底梨花是小名。
  楊杏園將詩一看,記起來了,這還是去年見梨雲後,作的幾首定情詩呢。仿佛那個時候,詩興很豪,不止兩首,大概這書裏面,夾着還有。他執着書抖了幾抖,果然又掉下一頁信箋來。那上面也是兩首七絶,那詩道:
  邀來作與伴琴樽,強笑無多夜語溫,
  凄絶畫屏西畔坐,背燈相互拭啼痕。
  楊柳絲長係幻緣,桃花命薄損華年,
  誰知囚鳳囗鸞恨,恰在青燈明鏡邊。
  這兩首詩又不是那一個時候的,大概是遲兩三個月的事,事到現在,也不過一年之間,人也死了,場也散了,簡直是一場夢。想着十分感慨,不由得長嘆了幾聲。也沒有心再看,把書往床裏一丟便睡下去了。
  次日清早起來疊床,把兩張詩稿依舊望書裏一夾,把書放在桌上。這日天氣陰暗,對窗子外一看,階沿上的石頭,已經透濕。那棵梨樹,疏疏落落,橫斜的樹枝上,布滿了一層露水珠子,有些大的,便滴下地來。再出來走到廊子底下,遇着一陣風,颳了滿身的水。原來漫天漫地,正在下那淡煙似的細雨。再看那老槐樹枝子,樹枝上,也生了幾撮淡緑色的嫩葉子,在雨霧裏面,便顯出一種生氣,不是早幾個月的樣子了。楊杏園想道:“日子真快,又過了一半春天了。”身上因為被風吹着,灑了幾陣細雨,很有涼意,便走進屋子來。一看壁上挂的月份牌,高清明節衹差一個禮拜。由不得又嘆了一口氣,心想去年這個時候,還沒有認識梨雲,今年這個時候,人已埋在三尺黃土之下了。這樣一想,越發悲感得很。又想道:“梨雲死的時候,我就衹隨隨便便做了一副輓聯,連祭文也沒有做一篇,今年清明,前去掃墓,一定要補上的。”楊杏園心裏想着,便坐在椅子邊,擡頭對窗外看去,衹見那院子裏的細雨,越發密了,風一吹,就像捲着一陣一陣的白煙,由墻外頭吹過來。這個當兒,墻外頭的柳樹,露出一叢半黃半緑的樹杪子,一起一落,像波浪一樣。有時候風大些,還把長的柳條吹到墻這邊來。他又想起去年月亮剛在柳樹枝上出來的時候,因為記起朱淑真生查子裏,“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兩句詞,馬上就去訪梨雲。而今呢,正是“不見去年人,淚濕青衫袖”了。再一回想,自己在鬆竹班和梨雲雨窗夜話的情形,仿佛還在目前,人卻是隔世了。下雨天一個人坐在屋裏,本來無聊,加上想起心事,越發煩惱,便打開墨盒,在筆筒裏抽出一支筆,就着桌上白紙,寫起字來c心裏想到哪裏,筆下寫到哪裏,不知不覺,把朱淑真的生查子,從頭到尾,寫了好幾遍,一張紙,也就寫滿了。這時忽得了兩句同,“今日斷腸吟,一麯生查子”,他一時的感觸,覺得這兩句話,很有意思,便又找了一張信箋,不假思索,隨湊隨寫,填了一首《生查子》。那詞道:
  戲吟楊柳枝,笑展桃花紙,輓手玉臺前,教與鴛鴦字。
  西窗夜雨時,去歲今宵事,今日斷腸吟,一麯生查子。
  楊杏園將詞填完,自己念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麽大意思,隨手把面前的一部書打開,便把這張稿子,夾在書裏。這時院子裏的雨絲,比較大些,檐渭已經的答的答滴下水來。天上的雲,凝成一片,一絲光綫也沒有,大概是連陰天了。一個人坐在屋裏,十分間得很,吃過午飯,便吩咐長班鬍二,打一個電話,約何劍塵來下圍棋。不到一個鐘頭,何劍塵果然來了。兩個人下了兩盤棋,各輸一盤,到了第三盤,一個小角,已經被楊杏園占來了。何劍塵事先卻埋伏下了兩個劫,這時候左一個劫打過來,右一個劫打過去,楊杏園的棋勢,漏洞太多,看看要輸。他說道:“和棋!和棋!”說着將盤上棋子一陣亂摸,全都亂了。何劍塵笑道:“豈有此理!下輸了就賴,你這棋品太壞。”楊杏園道:“你這劫者打不完,我實在不耐煩。我這叫快刀斷亂麻之法,你不服,我們再來一盤。”何劍塵道:“贏了就算,輸了就賴,我不和你來,下久了,也倦人得很,坐着談談罷。”說時,何劍塵翻動桌上的書,看見是一本《花間集》。打開一看,見封面背後,上面有半篇墨跡寫的字,最後卻印有“鼕青”兩個字的一顆小圖章,不覺失聲道:“咦!這是那位車女士的書,怎麽在這裏?”楊杏園道:“哪位李女士?”何劍塵道:“就是我傢裏教書先生,李鼕青女士啊。”楊杏園道:“你這話更奇了,我這書怎樣是她的?”何劍塵道:“空口無憑,我有證據在這裏。”說着,便把書上題的字,印的圖章,指給他看。楊杏園看了,一拍手說道:“哦!我想起來了,難怪我總覺得李鼕青女士的名字,在哪裏看過,卻又記不起來呢。”何劍塵道:“你這本書,是哪裏弄來的?”楊杏園道:“是我們這裏一個姓徐的,在舊書攤子上買來的。買來了,他又看不很懂,就送給我了。”何劍塵道:“不知道是李女士的,不是李女士的?若是李女士的,應該珠還合浦纔對。”楊杏園道:“那是自然,這部書我收着沒用,還了人傢,人傢還是先人的手澤呢。”何劍塵說着,就在桌上拿了一張報紙,將書包好。兩人又說了一會話,何劍塵就把書拿着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李鼕青到何劍塵傢裏來,教完了書,何太太就把報紙包的這本《花間集》拿出來,遞給她。說道:“李先生,我撿到一本書,不知道是你的不是?”李鼕青一接手,就認得是她的書,不覺失聲道:“咦!這是我一年前失落的書,老找不着,怎樣在你這裏?”何太太道:“這是劍塵在那位楊先生那裏拿回來的。”李鼕青道:“哪個楊先生?”何太太道:“就是那天在陶然亭一處喝茶的楊杏園。”李鼕青道:“他又在哪裏得到這部書的呢?又怎樣知道是我的書,請何先生送還我呢?”何太太道:“這層我倒沒有問劍塵。”李鼕青想了一想,也沒做聲,依舊把報紙將書包好,帶了回去。又過了兩天,李鼕青將書翻開看看,不料接連在裏面找出三張稿子。一張是一首《生查子》的詞,兩張是兩首七絶。李鼕青從頭至尾,念了幾遍,心裏好生疑惑,心想這楊杏園就為送這幾首詩給我看,特意送書還我嗎?這就奇怪了,我衹和他見過一回面,也談不到以文字相往來呀?是了,我和何劍塵談話,常常說過,這人的文字,靈活得很,難道何劍塵將這話轉告訴了他嗎?他把詩送來,分明是誤會我的意思了。想到這裏,覺得現在的男子漢,尤其是能作幾篇文字的青年,萬萬惹不得。衹要你給他一兩分顔色,他就趁機而入,和你通信,和你談什麽社交。手段高一點的,賣弄他有學問,把他似通非通的詩,嚎啼浪哭,亂寫信給你。面子上是恭維你,和你研究什麽文字,談什麽性靈,其實引誘人傢,做他的玩物,侮辱你的人格罷了。李鼕青這樣一想,覺得楊杏園藉着還書的緣由,附帶送這幾首詩來,實在是不道德的行為,但是看看那四首詩裏,“怪底梨花是小名,劇憐十五盈盈女”,都是指着有人的,决不是說自己。就是那首《生查於》裏面,“西窗春雨時,去歲今宵事”。更寫得明明白白,與己無關,我不要冤枉人傢罷。把那三張稿子,依舊放在書裏,也不和人提起。
  到了次日,李鼕青到何劍塵傢裏去教書,無意中和何太太談話,由楊杏園還書的事,談到楊杏園的為人。何太太就說:“這個人,倒是多情的人,去年鼕天,還為着一個女朋友死了,發了幾天瘋,幾乎死了。”李鼕青道:“這個女朋友,一定是個很有學問的人了。”何太太道:“哪裏是有學問的人,是個可憐蟲罷了。”說到這裏,就把楊杏園和梨雲的事,大致說了一遍,又笑道:“據劍塵告訴我,這人的瘋病,還沒有盡除,他書桌上供着梨雲的一張六寸半身相片,常常對着相片念詩,對着相片說話。有時候出了新鮮的花,和新鮮的果子,一定要先買來,供在相片面前。偏偏還有一個劍塵,說他這事做得真對,十分贊成。”李鼕青道:“這人總算一個不忘舊的,倒不是瘋,不過看不透世情罷了。”何太太笑道:“據李先生說,要怎樣纔算看得透世情呢?”李鼕青道:“這倒難說,總而言之,世上一切事情,都把它當做假的,就看透了。”何太太笑道:“這話我越發不明白了。譬方說,我和李先生總算說得來,難道也要當做假的嗎?”李鼕青道:“自然是假的。不但你我交情是假的,連你我的身子都是假的。”何太太道:“李先生這個話,我聽了,就糊塗死了。怎樣自己的身子,也是假的呢?”李鼕青笑道:“我問你一句話,我是誰?”何太太道:“你是李先生啊。”李鼕青笑道:“鬍說!不是那樣講。我問‘我’字是指着誰說話?”何太太笑道:“你難道是個瘋子,‘我’字指誰說話呢?我就是我呵!”李鼕青道:“不對!不對!世上絶沒有‘我’。因為‘我’生出來,不是‘我’做主,‘我’死了也不是‘我’做主,怎樣會有一個‘我’?從前沒有‘我’這個‘我’,將來也沒有‘我’這個‘我’,就算現在有一個‘我’,‘我’又老留不住,哪裏能算‘我’呢?”何太太聽了,偏着頭想了半天,搖搖頭道:“我就不懂我怎樣不是我?”李鼕青笑道:“傻孩子,你不要問了,你决問不懂的,你再讀幾年書或者也就明白了。”李鼕青雖然這樣說,何太太依舊不放心,還是低着頭想了半天,她那一副耳墜子,被她搖得一直襬到臉上,笑道:“這是怪話,是沒有道理的。”李鼕青笑道:“怪話就怪話吧!不要提了。我問你,那楊杏園住在什麽地方?我要猜猜看他是怎樣得到我這本書的。”何太太因李鼕青問,就把楊杏園的地址,告訴她了。李鼕青聽了,放在心裏,也就沒有再說第二句。
  回到傢裏,把楊杏園的詩稿,揀出來重新看了一看,恍然大悟,原來這詩和詞,都是為那個梨雲而作的。那麽,是錯怪人傢了。不過他夾在書裏,或者是一時忘記了,所以沒有撿出去,將來他記起來了,言情的詩卻在這裏,算一回什麽事呢?想到這裏,就把三張稿子,放在一個信封裏,寫了地址,寄給楊杏園。楊杏園接得這封信,打開來一看,卻是自己三張稿子,裏面並沒有信,看看封面上,衹寫了“李緘”兩個字。想了一想,記起來了,“這三張稿子,是夾在《花間集》裏面的,那天劍塵把書拿走,我就沒有想到。咳!這是什麽話?我把這樣的詩,送給一個不相識的女子看,這算一回什麽事呢?那天我填詞的時候,那一闋《生查子》,我記得是寫好了,就扔在桌上的,後來隨便夾在一本書裏,怎樣也傳到那裏去了呢?這位李女士看見這幾首詩,似乎可以一笑置之,何必這樣認真,還要寄回來給我呢?就是寄給我,似乎也應該寫一封信,何以一個字沒寫,模模糊糊的衹把幾張稿子寄回來呢?這樣想來,也不知道她是好意,或是惡意。若照自己看來,這樣哀豔的文字,除了送給有關係的人,是不許送給第三者的。我無緣無故的,送書還人傢,卻夾了這三張稿子,這不是存心和人開玩笑嗎?”越想越是自己不對,而且她知道我和何劍生是好朋友,這書又是何劍塵拿去的,衹怕連何劍塵她也要怪起來呢!若果她怪下何劍塵來,何太太必然知道,我何不去探聽探聽。主意打定,便到何劍塵傢裏來。偏是事不湊巧,何劍塵夫妻兩個都出去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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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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