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风情 秦腔 Shaanxi   》 《秦腔》第一部分11(3)      賈平凹 Gu Pingao

  我和夏天義坐到了日頭偏西,肚子餓得咕轆轆響,君亭和秦安還不來叫我們。我說:“他們喝酒哩,把咱給忘了?”夏天義說:“你吃蘿蔔不?想吃了你給你拔去。”土塄下一片地裏種有蘿蔔。我站起來去拔蘿蔔,秦安拿着一個熟雞頭一個熟雞爪過來了。他把雞頭給了夏天義,把雞爪子給我,我說:“你們纔煮了雞吃呀?!”秦安說:“雞也吃了,酒也喝了,還是不行。”夏天義一扔雞頭就往管理站走。管理站是三間木房,不遠處還有一排房子,幾個工人在核桃樹下玩棋,老遠就聽到君亭在吵。夏天義一站在管理站門口,裏邊什麽也看
  不清,他就咚咚地拿腳踢門檻,站長就跑出來,說:“天,你老咋來了?”夏天義說:“我來了大半天了,等着你吃肉喝酒哩!”站長說:“君亭,這你就不對了,你要用你二叔來壓我,也得給我說一聲啊!”夏天義說:“還帶了個打手哩!”我立即提了拳頭,身子往上聳,並且朝地上的一塊石頭踢了一腳,但石頭沒踢動,腳疼得很,我就忍了。站長說:“要是這水庫是我私人的,剩一瓢水我也給你拿去。庫是國傢的,我衹是守庫的,放水有規劃地放,我亂了規劃犯錯誤呀?”夏天義說:“修水庫的時候我是清風街民工大隊長,君亭他爹也就死在這裏,我們現在倒用不上水了?你放就放,不放也得放!你不開閘,我這就開閘去!”站長被嚇住了,說:“老主任,你可不能亂來!”夏天義說:“你甭叫我老主任,你知道我現在貓不逼鼠了,就把我沒擱在眼裏!”說完就往庫壩上走。站長要攔夏天義,君亭和秦安卻把他拉住,站長是個瘦子,脖子抽動,身子掙不脫。遠處下棋的工人跑過來,似乎要打架,我從窗臺拿了一把鐮,秦安說:“引生,引生,你別來你的瘋勁!”我不傷人,鐮刀嚯嚯地在空裏揮了幾下,我把刀刃兒在我胳膊上割,割出了一個口子,血就往下滴,滴得像風中的桃花。那些工人就釘在那裏不動了。夏天義回頭說:“不要拉,讓站長和我一搭去!”站長說:“水利是農業的命脈,你要破壞,後果自負,你讓我去我纔不去了呢!”夏天義說:“你也知道水利是農業的命脈?!清風街快沒命了,我還怕啥?君亭秦安,你們讓站長來,就得讓他親手開閘!”君亭秦安便架起了站長,一路小跑到了庫壩。
  閘門終究是站長親手開啓的,水流進了通往清風街的渠道。君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讓我尿尿,讓我尿尿!”他從褲襠掏出了東西,美美地尿了一泡。這一泡尿是君亭入夏以來尿得最受活的一次,臉上的肉一點一點鬆下來,眼睛也閉上了。我也閉了眼睛,聽見了大壩下的河𠔌裏有人在說話,說着什麽聽不清,衹是嗡嗡一片,聽見了水庫裏的魚撲喇喇跳出了水面,聽見了一隻螞蚱從草叢裏跳上了腳面。我睜開了眼,看見君亭雙手還端着他那東西,我說:“你尿尿也搖啊?”君亭駡道:“你狗日的!我沒說你,你倒說我了,你搖搖,你也搖搖麽!”我這纔意識到我是搖不成了,但他高興,他作賤了我我也高興。
  這個時候,誰也沒想到夏天義把我們嚇壞了。君亭正駡了我,夏天義撲通一聲,連鞋帶衣服撲到了水渠裏,在水渠裏他沒有站,手腳朝下趴在渠底,水流得很急,頭久久不出水面,頭髮就像草一樣在水上漂,接着是擦汗的手巾順水漂走了,一包捲煙順水漂走了。突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們都呆了,連站長也臉色煞白,我大聲喊:“二叔!二叔!”但夏天義還是身子不動彈,頭不出來,我看見他是一條魚,這魚有着很大的吸盤,就伏在渠底。秦安已經跳進渠了,他纔要拽夏天義,夏天義忽地頭撅出水面,口鼻在吹着,水花四濺。站長說:“天!你把我嚇死了!”夏天義站起來,說:“我喝了八口,喝了八口,你狗日的一定在庫裏放了糖了,水咋這麽甜麽?!”站長說:“我可告訴你呀,老傢夥,這水一放,規劃全亂了,別的村再來鬧事,你這責任就大啦!”夏天義說:“你小子親自放的水,怪我老漢?我是下臺幹部我怕啥的,你如果還想吃公傢飯,你自己會給自己下臺階的,你精着哩!”他走上壩,很響地擤鼻子,擤鼻子的手卻拍起站長的背,我是看着他把鼻涕就勢抹在了站長的背上,然後嘀嘀咕咕給站長說悄悄話,站長惱着的臉硬硬地笑了一下。
  事後,我問夏天義:“你說什麽悄悄話了,站長就笑了?”夏天義說:“我說,清風街要給你送一面錦旗呀!”錦旗是不是在過後送了,我不知道,知道的是我們分批離開的水庫。夏天義讓君亭仍留在庫上,監督着放水,必須放夠十二個小時,他和秦安從原路急趕回去組織澆地,而安排我順着渠道走,以防水渠被堵或者半道上被別人截流。我順着水渠幾乎是走了多半夜,我發現了水渠裏始終有一條魚,這種魚頭很大,長有牙齒,鰭直立着,又黑又硬,從來沒有見過。我在渠沿上走,魚在渠水裏遊,水渠在半山腰彎來拐去,月亮在空中,這一個坡灣是白的,那一個坡灣是黑的,我就有些害怕,我在問:“魚,魚,你是誰?”魚說:“呀,呀,呀!”我又問:“你是二叔嗎?”魚說:“呀,呀,呀!”中星的爹說過,你遇着一個人了,一個動物,明明是陌生的,但你覺得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覺得親近,人們一般說這是緣,其實這人前世一定是你的親戚或熟悉的人。這條魚難道真是夏天義嗎,或者說,夏天義前世做過魚嗎?我和魚就這麽一路招呼着出了山,經過了土塬,終於在後半夜來到了清風街的河灣地。我站在田埂上大聲喊:“水來了!水來了!”河灣地頭的人差不多也都睡着了,聽見了喊聲,迷迷瞪瞪地說:水呢,水呢,竟然不知了方向,在原地打轉轉。站在河灣南頭的武林聽見我喊,他也喊,他喊起來不結巴。河灣裏的人全醒了,一個接一個往下喊,就像一隻狗咬起來,所有的狗都在咬。喊聲傳遞着一直到了東街、中街、西街,回傢走到半路的人折了身,已經在傢的人急忙呼兒喚女,高一腳低一腳往地裏跑。但是,當我一攤稀泥一樣坐在了渠沿上,看渠水中的那條魚時,魚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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