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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古典 》 古戍寒笳記 》
第三十一回 童子跌金剛吉爾杭受縛 遊竜遇醉鱉奇色渥褫官
葉楚傖 She Chucang
卻說那吉爾杭,是蒙古正白旗人,天生一個殺神。蒙古是將駱駝充坐騎的,駱駝這東西,最愛的是屈腿貼地,昂頭嚼環,衹要背上一鬆,他便坦然高蹲,在有鬥方名士高踞板凳白眼王侯的態度。那些駝夫,逢到這個時候,也沒法奈何他。
吉爾杭微時也是個趕駝車的,那駝可受了他纍了。有時蹲下地去,被他劈頭三掌,一拎便拎了起來。那駝車行主見他趕去的駱駝不上幾日,便生生脫力死了,便將他氈包一捲,請他別尋門路。他沒飯吃,衹得整頓全神,做起好漢來。人傢做強盜搶的是旅客,他卻專搶強盜。衹要見大路上馬嘶車動,鳴鏑飛矢,知道是劫了油水還來的,便在大路上將雙手一攔,隨便將馬上的人拉幾個下來,遠遠的擲將出去,揀最重的車輛拉了便走。那些強盜有時恨極了,結了大幫,故意裝了許多空箱子在車上來賺他。一見他來劫,便蜂擁齊上。他見人多了,索性一動不動的立着。那些人不覺心裏一驚,你推我擁的不敢上前。他便長嘯一聲,突圍而出,還是個立着不動,弄得衆人莫名其妙。有幾個膽大的搶將上去,不知不覺的會抱頭鼠竄而回。從此,東四盟一帶,“吉爾杭”三字,人聽見了也會頭疼。不上十年,腰懸萬貫,便棄了本行,想:天子腳下是最熱鬧不過的,有了偌大的金銀,在蒙古沒處撩,不如到京裏撩去。便挺胸凸肚的入了山海關。那天到了滄洲,想這是京東有名的地方,沒一個人不會拳腳的,倒要領教領教,便嚮城外一個茅蓬蓋的酒店踱了進去。見一個人也沒有,擊着桌道:“有人麽?”裏面應了一聲:“來也!”衹見一個十分姿色的少婦走了出來。吉爾杭不覺一驚,涎着臉道:“大娘請了。”說時,那兩衹圓彪彪的眼珠,直上直下的衹嚮少婦瞧。少婦微含慍色,勉強問道:“客人用酒呢?”說完嚮酒爐旁邊一個罎子裏舀了一壺酒,在爐上弄着。一面送過幾碟下酒物去。吉爾杭是個野人,那裏見過這翠眉鴉鬢來,心裏兀自價想:這是天上落下來的,還是地上長出來的?人間卻總沒見這模樣,怕是狐狸變的啊。衹須脅下聞她一聞,看有騷氣沒有。一路想,卻好那少婦高舉雙手捧上幾個碟子來。他便冒冒失失的將頭顱湊進少婦脅下去。那知不湊進去猶可,湊進去時,忽覺得一股冷颼颼的光采,直從眼底驚到心頭。勉強鎮定看時,一支冰融雪煉的匕首,係在烏絲頭上,不覺打了幾個寒噤,將頭顱縮了回來。少婦卻若無其事的放下碟子,嚮酒爐上候酒的冷熱去了。吉爾杭呆呆了一回,忽然轉過念來,想:這不過是滄州風俗,婦人女子慣佩刀劍的罷了,怕甚麽!他又喝了一杯酒,斜着眼看着少婦。忽見少婦笑容滿面的嚮着外道:“鴦兒,你好愛頑!多早晚放了學,這時候纔回來呢?”接着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鑽進少婦懷裏,扭股糖似的扭了一回,擡頭見了吉爾杭,盯了一眼道:“這是誰呀?”吉爾杭見他頭上梳了兩條小辮兒,把大紅絨繩束着,穿件四鑲小羅漢衫兒,頸上係着根五色絲縧,卻生得眉清目秀,玉一般的面龐。少婦摩着他的頂道:“自然是沽酒的客人哩。”孩子將兩衹小眼睛骨碌碌看了幾眼,搖頭道:“不!兒子看這人定是做強盜的!”這句話出來,把吉爾杭嚇了一跳。少婦忙搶住他的嘴道:“又亂說了,看我待你爹還來,告訴他把京裏帶來的玩意兒都送給人傢去!”孩子聽了這話,纔不敢說了。少婦說着話,卻忘了爐上的酒壺已潑潑滾起來,忙着笑道:“酒燙了,你還扭股糖似的呢。”說時,將壺拭了拭,送到吉爾杭座上來。這時吉爾杭再也不敢嚮脅下瞧了。那孩子卻跟着他母親過來,撐起小手,呆呆地望着他。他便仗着酒興,拉着他的小手道:“小哥幾歲了?”孩子衹笑着不語。少婦笑道:“十一歲了,卻還這樣頑皮。”吉爾杭見少婦一笑,情不自禁的將孩子一拉,拉在懷裏,問:“誰替你梳的頭?這絨繩是簇新的。”一面說,一面笑嘻嘻的瞧着少婦。少婦將嘴嚮她兒子一挪。吉爾杭認是給他的暗號,嘻開着闊嘴,再也合不攏來。那知這孩子一見他母親努嘴,便將小手嚮他肩上一扳,覺得平空着了個鐵抓一般,身便直挫下去,要用力凝時那裏凝得住。衹見那孩子睜着兩衹小眼睛,猛可一聲的“下來罷”。吉爾杭身不由主的倒了下來,心裏想:今天自己變了駱駝哩。忙大喚一聲,替出右手,要抓孩子。孩子手快,嚮他脊梁上輕輕一點,便全身麻木,掙紮不來,白着眼,衹倒着看着哼着。孩子活潑潑地的跳躍到她母親面前,牽着衣衿道:“媽,這囚徒怎這樣不濟事,虧他也做強盜不算,還要在這滄州大模大樣的過去呢。”婦人笑了一笑道:“你去營裏告訴爹,說捉了個強盜了,快帶幾個弟兄來解上去罷。”孩子笑着跳着的去了。吉爾杭這時身體雖不能動彈,耳目卻還有用,聽他們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強盜,自己也不知怎的漏了破綻,想:罷了,平日幾百個人不在心上,今日卻跌在孩子手裏,面皮削盡,活也沒趣味,由着他們去擺布罷。衹這孩子的姓名,是不可不知的,死了也有個冤主。便在地上嘆息嚮少婦道:“我服了你那兒子。給我通個姓名,再見時好報答呢。”
看官,你道那少婦是誰?不說謊話,怎麽不是楊春華當日在孤樹村遇見的五兒!這孩子自然是五兒的兒子了。他們怎地會到滄州,暫且不表。
如今要緊說那孩子出去以後,不多一刻,便蜂擁進幾個人來。當頭一個穿着件洋縐綢的長褂,踏着抓地虎快靴,雖是武士裝束,卻恂恂有書生神態,一見躺在地上的吉爾杭,仔細端詳了一回,失驚道:“差了!這是吾傢姨表阿兄。十多年沒見面了,怎竟到了這兒來?”說着忙要扶他起來。卻鐵柱生根的一般,撼了兩撼,纔抓了起來,放在椅上,一面看着少婦道:“怪不得你不認得,你過門以後,沒見過一次面的呢。”衆人見不是強盜,便無精打采的要去。那人道:“弟兄們,且喝一杯去。我們這兒現存的是酒呢。”五兒果然燙上幾壺來。衆人一見,涎早垂了下來,哪裏肯不喝,便都坐了下來。一回見那人責備孩子道:“這是你表伯,還不將穴點開了,看表伯等一回同你不依呢。”孩子笑嘻嘻的上去,真個將小手嚮吉爾杭脊梁上一拍。吉爾杭一個寒噤,便似換了個人一般,衹手腳還軟的,沒半些兒氣力。聽那人口口聲聲的稱他表兄,又見隔座有幾個緑營中打扮的在那裏喝着,心裏已明白了一半,從一萬分慚愧中,掙出一句話來道:“表弟你再遲業一刻,愚兄要給老表侄斷送了。”五兒等聽了,不覺一笑,想:好一個癩皮漢,虧他有這臉,竟認了親哩。
那人自去敷衍了幾個兵士,待他們去了,纔回轉身來悄悄道:“朋友,你究竟是誰?我看你這不倫不類的腰包,便知不是個好人,你自己看那綉花湖縐的手巾,明是閨閣中東西,怎配你這鼕瓜似的面皮!”吉爾杭不覺“噗哧”一聲笑。那孩子接着指着吉爾杭努出了兩個眼珠兒道:“爹,他還不止做強盜。爹沒還來時,他似要在媽身上偷摸甚東西一般,盡着嚮媽笑着看着呢。”這句話把吉爾杭羞得衹少地洞鑽。那人叱着道:“結兒,你還多說話,看仔細揭下你的皮來。”吉爾杭見他這樣,不覺愧極生感,拜倒在地道:“小弟實在該死,以前的事不必說了,以後若不將恩兄生死肉骨之誼,銘刻心腑,做個好人,便天雷劈死也無悔。”
說時,止不住溜下淚來。那人忙將他扶起,大傢坐了,這纔通問姓氏。知道那人姓祁字北山,薊州人,是五兒的丈夫。這孩子便是他的兒子結兒。那祁北山在薊州獄中,父子兄弟,都被虎一般的獄吏生生作踐死了,衹留他一個,靠楊春華一書,救了出來。知道春華在紅石山,便攜妻兒去投奔。涵碧見五兒清姿玉映,愛好天然,那便十分同她親近。那結兒這時纔九歲,卻生得健捷勇敢,迥異常兒。春華沒事時,每隨便指點他些內功門徑,不上三年,居然有了四五分了。祁北山日與春華居,自然也得了一身本領。這時受春華命,在滄州假着酒店做名目,偵察京師舉動。北山又夤緣得了個緑營的把總。
這天見了吉爾杭,知道是個蒙古男兒,有心要想結納他,所以假認作表弟兄,瞞過了兵士。這夜用全副感情,灌輸了他一夜,把吉爾杭感激得誓同生死。到明天吉爾杭急急要走。五兒便縫起個膊來,換下了那條手巾,又送他許多路菜,殷殷勤勤的送了他去。獨有結兒總骨朵着嘴,不言語,心裏兀自想:爹媽敢是癡了,強盜焉見有改悔過的?可惜這路菜送給了豬狗呢。
閑話慢講。且說吉爾杭到了北京,覺得碧瓦丹甍,黃沙白土,肩摩轂擊,物華人秀,真是開天營建之都,馭宇升平之地。在酒樓茶店戲園土窯裏邊頑了幾天,有些懶懶的起來。
一天,一個人隨着腳走到個南城根下。天差不多黑了,兩旁店鋪燈光如雪,遊人蟻聚,面上都現着一種醉飽酣歌之色。正想揀一傢酒店進去,忽見一傢樓梯上蹬蹬地的走下一個人來,也算吉爾杭福至心靈,仔細看那人時,見他穿着天青團花摹本緞的缺襟馬褂兒,蜜色素緞的長袍兒,踏着烏雲壓雪的薄底靴兒,戴着五指開岔的小帽兒,長眉入鬢,星眼多姿,天生是個貴傢公子模樣,心裏暗暗喝采道:“好個標緻少年!”正想着,忽見路頭擁過七八個油滑少年來,一見這人,大傢酒遮住了臉,擠將上來。有幾個膽大的,竟動手動腳起來。一人道:“這小哥敢是豐樂班的小旦呢,咱們都是最愛講個交情的。春明樓一手好烹調,咱們就到那裏去喝一杯罷。”一人捻住了他的手腕,埋怨那人道:“老三,你總這樣冒冒失失的。便請小哥,也得問小哥愛去那兒也不啊。”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把這位貴公子弄得幾次要發火,幾次忍住着,衹一聲不出隨着他們走。吉爾杭見了,心裏早替那美少年不平着,便遠遠跟將過去。到了春明樓前,見裝潢倒也華麗,眼見那一群人擁着少年上樓去了,便也跟着上樓,揀個席坐了。那少年被衆人擁進一個閣子裏去。直將他當做教坊行首一般,浮辭謔語,醜態百般,把那少年弄得惱又不是,走又不能,衹偷眼望着窗外,像要覓個路過熟人援手一般。那些淫頭哪裏是為喝酒來的,胡亂的點了幾樣菜,一味嚮少年輕薄着。後來竟動手動腳起來。
吉爾杭再忍不住,也顧不得天子腳下施展不得野性的了,“霍”的立起身來,指着那幾個浮頭駡道:“混帳忘八羔!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們欺侮好人,咱老子偏不準欺侮呢!”說沒有完,早飛奔到閣子裏,將美少年一掖,扶出了閣子來。衆人見吉爾杭這樣,冷笑道:“這野狗瘋了。我們剝下了他狗皮來,再頑這小哥。”說時,便一擁上前。登時春明樓上變了戰場。這幾個浮頭,哪裏經得起吉爾杭幾掠,便連排價倒了。他們相打不要緊,衹春明樓的掌櫃可嚇短了一段。他正坐在櫃上揀幾碟殘菜,蹺起膀子喝着,忽聽得樓上霹靂般一聲,接着便如千軍萬馬神鬼哭的熱鬧起來,想客人喝得快活,跳着頑呢,卻見一夥計從樓梯上半滾半爬的竪了下來,嚷道:“救命呀!我可要死哩!”掌櫃的忙去問他時,他哭着道:“拳間風吹痛了肚子哩。”
正說着,外邊早吆吆喝喝的擁進許多官員來。掌櫃嚇得眼昏了,衹見都是些花花緑緑的頂兒翎兒,再也分不出是紅的藍的來。當頭那一位,喝聲:“給吾帶住了。”便有幾個人上來,將掌櫃同那夥計抓住。掌櫃衹眼睃着櫃上的殘菜發愕。偏是那夥計聰明,哀告道:“大老爺,你抓住小人不要緊,小人肚子這幾天不結實,待小人去撒完了再帶着罷。”說還沒完,早被一位官員一個巴掌打得他不敢再說。這纔見當頭領着人上樓去了。
那為首的一人,喚做奇色渥,是天子殿前新經除受的五城兵馬使,他今天有件天大不了的事在他肩頭上,正沒爬抓着一處,卻領着一班猛如虎、狠如狼的校尉,在街頭哨着,卻衹是個不得要領。過春明樓下時,聽得樓上一片人聲,正打架得熱鬧,一肚子的火,便藉着發作起來,喝將掌櫃夥計帶住了,一哄將吃客趕個幹淨,倒便宜了會鈔,他便登登上了梯。這時那些浮頭,一個個被吉爾杭攔進個閣子裏反扣了,正同一位貴少年說話哩。奇色渥等不見這人罷了,一見這人時,早嚇得面如土色,蝦一般的伏在樓板上,說:“奴才該死!”弄得吉爾杭莫名其妙。那貴少年冷笑了一聲,喚:“快把頂戴除下來!”奇色渥忙除下帽子,將頭在樓板上磕得震天價響。貴少年理也不理,嚮吉爾杭道:“你把這帽子拾起來,自己戴上罷。”吉爾杭福至心靈,忽然像記起了一件甚麽事的一般,“霍”的也跪了下來道:“民子該死!”貴少年不等他說完,早把奇色渥的帽子拾起,嚮吉爾杭頭上一套道:“你纔應該受這頂戴哩。”
真是:豫且竜睏因魚服,出作人間雨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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