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義 黑鬆林三藏逢魔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心猿一放,就有許多磨折。可不慎之!真正衹有敬字打不破也。】
  【澹漪子曰: 道與魔不兩立,出乎道即入乎魔。彼心猿當日之在花果山水簾洞,固居然一魔耳。幸而歸正三藏,身心合而為一,然後化魔而成道。今一旦被放,將安歸乎?勢不得不仍以花果山水簾洞為歸矣。既以山洞為歸,不得不殺獵人,復舊號。既殺獵人,復舊號,則又居然一魔也。由此三藏、行者之身心,判然分而為二,愈去愈遠,安得而不鬆林,安得而不塔洞,又安得而不猛虎乎?篇中一云“聽信狡性,縱放心猿”,再雲“情思紊亂,錯了路頭”,此皆身心相離之故也。吾儒有雲:“心常在腔子裏。”念茲在茲,猶懼放逸,而可使之相離乎?
  呆子固呆矣,然有行者在前,雖呆不覺;至行者一去,而呆態百出矣。何也?行者擾心也,能、淨猶肝肺也。人身惟心靈而肝肺不靈,心在則肝肺鹹資其呼吸;心一去,而肝肺皆土石矣,況肝又蠢於肺耶?】
  卻說那大聖雖被唐僧逐趕,然猶思念,感嘆不已,早望見東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證道本夾批: 可感。】衹見那海水:
  煙波蕩蕩,巨浪悠悠。煙波蕩蕩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脈。潮來洶涌,水浸灣環。潮來洶涌,猶如霹靂吼三春;水浸灣環,卻似狂風吹九夏。乘竜福老,往來必定皺眉行;跨鶴仙童,反復果然憂慮過。近岸無村社,傍水少漁舟。浪捲千年雪,風生六月秋。野禽憑出沒,沙鳥任沉浮。眼前無釣客,耳畔衹聞鷗。海底遊魚樂,天邊過雁愁。
  那行者將身一縱,跳過了東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雲頭,睜睛觀看,那山上花草俱無,煙霞盡絶;峰岩倒塌,林樹焦枯。你道怎麽這等?衹因他鬧了天宮,拿上界去。此山被顯聖二郎神,率領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燒壞了。這大聖倍加凄慘。有一篇敗山頽景的古風為證。古風雲:
  回顧仙山兩淚垂,對山凄慘更傷悲。
  當時衹道山無損,今日方知地有虧。
  可恨二郎將我滅,堪嗔小聖把人欺。
  行兇掘你先靈墓,無幹破爾祖墳基。
  滿天霞霧皆消蕩,遍地風雲盡散稀。
  東嶺不聞斑虎嘯,西山那見白猿啼。
  北谿狐兔無蹤跡,南𠔌獐□(犭巴)沒影遺。
  青石燒成千塊土,碧砂化作一堆泥。
  洞外喬鬆皆倚倒,崖前翠柏盡稀少。
  椿杉槐檜慄檀焦,桃杏李梅梨棗了
  柘絶桑無怎養蠶?柳稀竹少難棲鳥。
  峰頭巧石化為塵,澗底泉幹都是草。
  崖前土黑沒芝蘭,路畔泥紅藤薜攀。
  往日飛禽飛那處?當時走獸走何山?
  豹嫌蟒惡傾頽所,鶴避蛇回敗壞間。
  想是日前行惡念,緻令目下受艱難。
  那大聖正當悲切,衹聽得那芳草坡前、曼荊凹裏,響一聲,跳出七八個小猴,一擁上前,圍住叩頭。高叫道:“大聖爺爺!今日來傢了?”美猴王道:“你們因何不耍不頑,一個個都潛蹤隱跡?我來多時了,不見你們形影,何也?”群猴聽說,一個個垂淚告道:“自大聖擒拿上界,我們被獵人之苦,着實難捱!怎禁他硬弩強弓,黃鷹劣犬,網扣槍鈎,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頭頑耍;衹是深潛洞府,遠避窩巢。饑去坡前偷草食,渴來澗下吸清泉。卻纔聽得大聖爺爺聲音,特來接見,伏望扶持。”那大聖聞得此言,愈加凄慘。便問:“你們還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老者小者,衹有千把。”大聖道:“我當時共有四萬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裏去了?”群猴道:“自從爺爺去後,這山被二郎菩薩點上火,燒殺了大半。我們蹲在井裏,鑽在澗內,藏於鐵板橋下,得了性命。及至火滅煙消,出來時,又沒花果養贍,難以存活,別處又去了一半。我們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這兩年,又被些打獵的搶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搶你去何幹?”群猴道:“說起這獵戶可恨!他把我們中箭着槍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剝皮剔骨,醬煮醋蒸,油煎????炒,當做下飯食用。或有那遭網的,遇扣的,夾活兒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戲,翻筋鬥,竪蜻蜓,當街上篩鑼擂鼓,無所不為的頑耍。”
  大聖聞此言,更十分惱怒道:“洞中有甚麽人執事?”群妖道:“還有馬、流二元帥,奔、芭二將軍管着哩。”大聖道:“你們去報他知道,說我來了。”那些小妖,撞入門裏報道:“大聖爺爺來傢了。”那馬、流、奔、芭聞報,忙出門叩頭,迎接進洞。大聖坐在中間,群怪羅拜於前,啓道:“大聖爺爺,近聞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如何不走西方,卻回本山?”大聖道:“小的們,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識賢愚。我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盡了平生的手段,幾番傢打殺妖精;他說我行兇作惡,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趕回來,寫立貶書為照,永不聽用了。”。
  衆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麽和尚,且傢來,帶攜我們耍子幾年罷!”叫:“快安排椰子酒來,與爺爺接風。”大聖道:“且莫飲酒。我問你:那打獵的人,幾時來我山上一度?”馬、流道:“大聖,不論甚麽時度,他逐日傢在這裏纏擾。”大聖道:“他怎麽今日不來?”馬、流道:“看待來耶。”大聖吩咐:“小的們,都出去把那山上燒酥了的碎石頭,與我搬將起來堆着。——或二三十個一推,或五六十個一堆,堆着,我有用處。”那些小猴,都是一窩峰,一個個跳天搠地,亂搬了許多堆集。大聖看了,教:“小的們,都往洞內藏躲,讓老孫作法。”
  那大聖上了山巔看處,衹見那南半邊,鼕鼕鼓響,噹噹鑼鳴,閃上有千餘人馬,都架着鷹犬,持着刀槍。猴王仔細看那些人,來得兇險。好男子,真個驍勇!但見:
  狐皮苫肩頂,錦綺裹腰胸。
  袋插狼牙箭,胯挂寶雕弓。
  人似搜山虎,馬如跳澗竜。
  成群引着犬,滿膀架其鷹。
  荊筐擡火炮,帶定海東青。
  粘竿百十舚,兔叉有千根。
  牛頭攔路網,閻王扣子繩,
  一齊亂吆喝,散撒滿天星。
  大聖見那些人布上他的山來,心中大怒。手裏捻訣,口內念念有詞,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氣,嘑的吹將去,便是一陣狂風。好風!但見:
  揚塵播土,倒樹摧林。海浪如山聳,渾波萬迭侵。乾坤昏蕩蕩,日月暗沉沉。一陣搖鬆如虎嘯,忽然入竹似竜吟。萬竅怒號天噫氣,飛砂走石亂傷人。
  大聖作起這大風,將那碎石,乘風亂飛亂舞,可憐把那些千餘人馬,一個個:
  石打烏頭粉碎,沙飛海馬俱傷。人參、官桂嶺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難歸故裏,檳榔怎得還鄉?屍骸輕粉臥山場,紅娘子傢中盼望。【李本旁批:藥名可厭。】
  詩曰:
  人亡馬死怎歸傢?野鬼孤魂亂似麻。
  可憐抖擻英雄將,不辨賢愚血染沙。
  大聖按落雲頭,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從歸順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勸我話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餘。’真有此話!我跟着他,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兇;今日來傢,卻結果了這許多獵戶。”叫:“小的們,出來!”那群猴,狂風過去,聽得大聖呼喚,一個個跳將出來。大聖道:“你們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獵戶衣服,剝得來傢,洗淨血跡,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屍首,都推在那萬丈深潭裏;把死倒的馬,拖將來,剝了皮,做靴穿,將肉腌着,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槍刀,與你們操演武藝;將那雜色旗號,收來我用。”群猴一個個領諾。
  那大聖把旗拆洗,總鬥做一面雜彩花旗,上寫着“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齊天大聖”十四字,【證道本夾批:此一番興復自不可少,以示回竜顧祖之法。】竪起桿子,將旗挂於洞外,逐日招魔聚獸,積草屯糧,不題“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竜王,藉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後種鬆楠,桃李棗梅,無所不備,逍遙自在,樂業安居不題。
  卻說唐僧聽信狡性,縱放心猿。【證道本夾批:至此八個字中,便有一隻斑斕猛勇,躍躍欲出矣。】攀鞍上馬,八戒前邊開路,沙僧挑着行李西行。過了白虎嶺,忽見一帶林丘,真個是藤攀葛繞,柏翠鬆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卻又鬆林叢簇,樹木森羅,切須仔細,恐有妖邪妖獸。”你看那呆子,抖擻精神,叫沙僧帶着馬,他使釘鈀開路,領唐僧徑入鬆林之內。正行處,那長老兜住馬道:“八戒,我這一日其實饑了,那裏尋些齋飯我吃?”八戒道:“師父請下馬,在此等老豬去尋。”長老下了馬,沙僧歇了擔,取出鉢盂,遞與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長老問:“那裏去?”八戒道:“莫管,我這一去,鑽冰取火尋齋至,壓雪求油化飯來。”
  你看他出了鬆林,往西行經十餘裏,【證道本夾批:何不駕雲。】更不曾撞着一個人傢,真是有狼虎無人煙的去處。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內沉吟道:“當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輪到我的身上,誠所謂‘當傢纔知柴米價,養子方曉父娘恩。’公道沒去化處。”卻又走得瞌睡上來,思道:“我若就回去,對老和尚說沒處化齋,他也不信我走了這許多路。須是再多幌個時辰,纔好去回話。……也罷,也罷,且往這草科裏睡睡。”呆子就把頭拱在草裏睡下。當時也衹說朦朧朦朧就起來,豈知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衹管齁齁睡起。【證道本夾批:妙哉此呆!】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覺。卻說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齋,怎麽這早晚還不回?”沙僧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傢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衹等他吃飽了纔來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裏貪着吃齋,我們那裏會他?天色晚了,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裏,等我去尋他來。”三藏道:“正是,正是;有齋沒齋罷了,衹是尋下處要緊。”沙僧綽了寶杖,徑出鬆林來找八戒。
  長老獨坐林中,十分悶倦。衹得強打精神,跳將起來,把行李攢在一處,將馬拴在樹上,柬下戴的鬥笠,插定了錫杖,整一整緇衣,徐步幽林,權為散悶。那長老看遍了野草山花,聽不得歸巢鳥噪。原來那林子內都是些草深路小的去處。衹因他情思紊亂,卻走錯了。他一來也是要散散悶,二來也是要尋八戒、沙僧;不期他兩個走的是直西路,長老轉了一會,卻走嚮南邊去了。【證道本夾批:毫釐千裏,錯誤不小。】出得鬆林,忽擡頭,見那壁廂金光閃爍,彩氣騰騰。仔細看處,原來是一座寶塔,金頂放光。這是那西落的日色,映着那金頂放亮。他道:“我弟子卻沒緣法哩!自離東土,發願逢廟燒香,見佛拜佛,遇塔掃塔。那放光的不是一座黃金寶塔?怎麽就不曾走那條路?塔下必有寺院,院內必有僧傢,且等我走走。這行李、白馬,料此處無人行走,卻也無事。那裏若有方便處,待徒弟們來,一同藉歇。”
  噫!長老一時晦氣到了。你看他拽開步,竟至塔邊。但見那:
  石崖高萬丈,山大接青霄。根連地厚,峰插天高。兩邊雜樹數千科,前後藤纏百餘裏。花映草梢風有影,水流雲竇月無根。倒木橫擔深澗,枯藤結挂光峰。石橋下,流滾滾清泉;臺座上,長明明白粉。遠觀一似三島天堂,近看有如蓬萊勝境。香鬆紫竹繞山溪,鴉鵲猿猴穿峻嶺。洞門外,有一來一往的走獸成行;樹林裏,有或出或入的飛禽作隊。青青香草秀,豔豔野花開。這所在分明是惡境,那長老晦氣撞將來。
  那長老舉步進前,纔來到塔門之下,衹見一個斑竹簾兒,挂在裏面。他破步入門,揭起來,往裏就進。猛擡頭,見那石床上,側睡着一個妖魔。你道他怎生模樣:
  青靛臉,白獠牙,一張大口呀呀。兩邊亂蓬蓬的鬢毛,卻都是些胭脂染色;三四紫巍巍的髭髯,恍疑是那荔枝排芽。鸚嘴般的鼻兒拱拱,曙星樣的眼兒巴巴。兩個拳頭,和尚鉢盂模樣;一雙藍腳,懸崖榾柮枒槎。斜披着淡黃袍帳,賽過那織錦袈裟。拿的一口刀,精光耀映;眠的一塊石,細潤無瑕。他也曾小妖排蟻陣,他也曾老怪坐蜂衙。你看他威風凜凜,大傢吆喝,叫一聲爺。他也曾月作三人壺酌酒,他也曾風生兩腋盞傾茶。你看他神通浩浩,霎着下眼,遊遍天涯。荒林喧鳥雀,深莽宿竜蛇。仙子種田生白玉,道人伏火養丹砂。小小洞門,雖到不得那阿鼻地獄;楞楞妖怪,卻就是一個牛頭夜叉。
  那長老看見他這般模樣,唬得打了一個倒退,遍體酥麻,兩腿酸軟,即忙的抽身便走。剛剛轉了一個身,那妖魔,他的靈性着實是強。大撐開着一雙金睛鬼眼,叫聲:“小的們,你看門外是甚麽人!”一個小妖就伸頭望門外一看,看見是個光頭的長老,連忙跑將進去,報道:“大王,外面是個和尚哩,團頭大面,兩耳垂肩;嫩颳颳的一身肉,細嬌嬌的一張皮:且是好個和尚!”那妖聞言,呵聲笑道:“這叫做個‘蛇頭上蒼蠅,自來的衣食。’你衆小的們,疾忙趕上去,與我拿將來,我這裏重重有賞!”那些小妖,就是一窩蜂,齊齊擁上。三藏見了,雖則是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終是心驚膽顫,腿軟腳麻。況且是山路崎嶇,林深日暮,步兒那裏移得動?被那些小妖,平擡將去。正是:
  竜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
  縱然好事多磨障,誰象唐僧西嚮時?
  你看那衆小妖,擡得長老,放在那竹簾兒外,歡歡喜喜,報聲道:“大王,拿得和尚進來了。”那老妖,他也偷眼瞧一瞧,衹見三藏頭直上,貌堂堂,果然好一個和尚,他便心中想道:“這等好和尚,必是上方人物,不當小可的;若不做個威風,他怎肯服降哩?”陡然間,就狐假虎威,紅須倒竪,血發朝天,眼睛迸裂。大喝一聲道:“帶那和尚進來!”衆妖們,大傢響響的答應了一聲“是!”就把三藏望裏面衹是一推。這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頭”三藏衹得雙手合着,與他見個禮。那妖道:“你是那裏和尚?從那裏來?到那裏去?快快說明!”三藏道:“我本是唐朝僧人,奉大唐皇帝敕命,前往西方訪求經偈。經過貴山,特來塔下謁聖,不期驚動威嚴,望乞恕罪。待往西方取得經回東土,永註高名也。”那妖聞言,呵呵大笑道:“我說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卻來的甚好!甚好!不然,卻不錯放過了?你該是我口裏的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脫!”叫小妖:“把那和尚拿去綁了!”果然那些小妖,一擁上前,把個長老繩纏索綁,縛在那定魂樁上。
  老妖持刀又問道:“和尚,你一行有幾人?終不然一人敢上西天?”三藏見他持刀,又老實說道:“大王,我有兩個徒弟,叫做豬八戒、沙和尚,都出鬆林化齋去了。還有一擔行李,一匹白馬,都在鬆林裏放着哩。”老妖道:“又造化了!兩個徒弟,連你三個,連馬四個,彀吃一頓了!”小妖道:“我們去捉他來。”老妖道:“不要出去,把前門關了。他兩個化齋來,一定尋師父吃;尋不着,一定尋着我門上。常言道,‘上門的買賣好做。’且等慢慢的捉他。”衆小妖把前門閉了。
  且不言三藏逢災。卻說那沙僧出林找八戒,直有十餘裏遠近,不曾見個莊村。【證道本夾批:沙僧何又不駕雲?】他卻站在高埠上正然觀看,衹聽得草中有人言語,急使杖撥開深草看時,原來是呆子在裏面說夢話哩。【證道本夾批:妙哉此呆。】被沙僧揪着耳朵,方叫醒了。道:“好呆子啊!師父教你化齋,許你在此睡覺的?”那呆子冒冒失失的醒來道:“兄弟,有甚時候了?”沙僧道:“快起來!師父說有齋沒齋也罷,教你我那裏尋下住處去哩。”
  呆子懵懵懂懂的,托着鉢盂,拑着釘鈀,與沙僧徑直回來。到林中看時,不見了師父。沙僧埋怨道:“都是你這呆子化齋不來,必有妖精拿師父也。”八戒笑道:“兄弟,莫要鬍說。那林子裏是個清雅的去處,决然沒有妖精。想是老和尚坐不住,往那裏觀風去了。我們尋他去來。”二人衹得牽馬挑擔,收拾了鬥篷錫杖,出鬆林尋找師父。
  這一回,也是唐僧不該死。他兩個尋一會不見,忽見那正南下有金光閃灼。八戒道:“兄弟啊,有福的衹是有福。你看師父往他傢去了。那放光的是座寶塔。誰敢怠慢?一定要安排齋飯,留他在那裏受用。我們還不走動些,也趕上去吃些齋兒。”沙僧道:“哥啊,定不得吉兇哩。我們且去看來。”
  二人雄糾糾的到了門前,——呀!閉着門哩。——衹見那門上橫安了一塊白玉石板,上鎸着六個大字:“碗子山波月洞”。沙僧道:“哥啊,這不是甚麽寺院,是一座妖精洞府也。我師父在這裏,也見不得哩。”八戒道:“兄弟莫怕,你且拴下馬匹,守着行李,待我問他的信看。”那呆子舉着鈀,上前高叫:“開門!開門!”那洞內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忽見他兩個的模樣,急抽身,跑入裏面報道:“大王!買賣來了!”老妖道:“那裏買賣?”小妖道:“洞門外有一個長嘴大耳的和尚,與一個晦氣色的和尚,來叫門了!”老妖大喜道:“是豬八戒與沙僧尋將來也!——噫,他也會尋哩!怎麽就尋到我這門上?既然嘴臉兇頑,卻莫要怠慢了他。”叫:“取披挂來!”小妖擡來,就結束了,綽刀在手,徑出門來。
  卻說那八戒、沙僧在門前正等,衹見妖魔來得兇險。你道他怎生打扮:
  青臉紅須赤發飄,黃金鎧甲亮光饒。
  裹肚襯腰□(上左石右巨,下木)石帶,攀胸勒甲步雲縧。
  閑立山前風吼吼,悶遊海外浪滔滔。
  一雙藍靛焦筋手,執定追魂取命刀。
  要知此物名和姓,聲揚二字喚黃袍。
  那黃袍老怪,出得門來,便問:“你是那方和尚,在我門首吆喝?”八戒道:“我兒子,你不認得?我是你老爺!我是大唐差往西天去的!我師父是那禦弟三藏。若在你傢裏,趁早送出來,省了我釘鈀築進去!”那怪笑道:“是,是,是有一個唐僧在我傢。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肉包兒與他吃哩。你們也進去吃一個兒,何如?”這呆子認真就要進去。【證道本夾批:妙呆。】沙僧一把扯住道:“哥啊,他哄你哩。你幾時又吃人肉哩?”呆子卻纔省悟。掣釘鈀,望妖怪劈臉就築。那怪物側身躲過,使鋼刀急架相迎。兩個都顯神通,縱雲頭,跳在空中廝殺。沙僧撇了行李、白馬,舉寶杖,急急幫攻。此時兩個狠和尚,一個潑妖魔,在雲端裏,這一場好殺,正是那:
  杖起刀迎,鈀來刀架。一員魔將施威,兩個神僧顯化。九齒鈀真個英雄,降妖杖誠然兇咤。沒前後左右齊來,那黃袍公然不怕。你看他蘸鋼刀晃亮如銀,其實的那神通也為廣大。衹殺得滿空中,霧繞雲迷;半山,崖崩嶺咋。一個為聲名,怎肯幹休?一個為師父,斷然不怕。
  他三個在半空中,往往來來,戰經數十回合,不分勝負。各因性命要緊,其實難解難分。
  畢竟不知怎救出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認食色而起屍魔,陰柔無斷,則是信任狡性而縱放心猿矣。此回專言縱放心猿之失,信任狡性之害也。
  大聖被唐僧趕逐,回至花果山,見“山上花草俱無,煙霞盡絶,峰岩倒塌,林樹焦枯”等語,以見心猿一放,根本受傷,花果剝落,雖有修道之名,而無修道之實矣。因追思當日被顯聖二郎神,梅山七弟兄,放火燒山公案,大聖凄慘。此中大有妙義,前放火燒山之時,是悟空服丹以後,而能順天遁藏之時;今縱放心猿回山之時,正唐僧服丹以後,而不能明心見性之時。一藏一放,道之成敗得失係之,識者能不懷古而凄慘乎?
  說出“唐三藏不識賢愚,逐趕回來,寫立貶書,永不聽用”,則是不識賢愚,邪正罔分,以真為假,以生為殺,以殺為生,而生殺顛倒,真假反覆。此大聖使狂風,飛亂石,興妖作怪,打死多少人馬,鼓掌大笑,自謂快活之所由來也。曰:“我跟着唐僧,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兇,今日來傢卻結果了這許多性命。”言以殺妖為行兇,即可以傷人為行善,此便是善惡不分。“千日行善,善有不足;一日行惡,惡常有餘。”縱放心猿,一至於此,可不畏裁?
  大書特書曰;“重修花果山,復整水簾洞,齊天大聖。”夫齊天大聖之名,原以為純陽無陰,去邪從正,統禦《乾》天而號之。今使風飛石,傷命無數,是背天大妖,而何得稱為齊天大聖?此中不可不辨。大聖已有言矣。“我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盡了平生的手段,幾番打殺妖精,他說我行兇作惡,把我逐趕回來。”噫!以捉怪擒魔,歷劫不壞,至仁之大聖,而謂之行兇作惡至不仁,是以大聖為大妖矣;以大聖為大妖,自然以大妖為大聖。以妖稱聖,唐僧自稱之,於大聖無與也。提綱“花果山群妖聚義”,以大聖降妖,至仁為至不仁,則當以大聖聚妖,至不義為至義。群妖聚義,唐僧自聚之,於大聖無涉也。一是無不是,一差無不差,皆唐僧信任狡性,縱放心猿之故。心猿一放,狡性當權,陰柔無斷,則必擔荷不力,委卸圖安。此唐僧上馬,八戒開路,沙僧挑擔,不覺領入黑鬆林昏暗之地矣。
  “正行處,長老兜住馬,叫尋些齋吃。”心猿一放,懦弱無能,即是正行之處,忽兜其馬,而不能前進。原其病根,衹在化齋而誤認白骨之錯。長老下馬,沙僧歇擔,八戒化齋,全身無力,四大平放,錯至如此,尚可言哉?八戒追念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轉到自己身上,沒化齋處的情節,俱是法言,讀者勿作過文看過。蓋行者為水中之金,乃金丹全始全終之物,始而有為,終而無為,無非此水金之運用。修行者得此一味,餘皆易事。不徒唐僧離不得行者,即八戒、沙僧亦離不得行者。所以前唐僧兩界山先收行者,而後收八戒與沙僧。今以吃齋誤認白骨而逐去行者,是失其本而依其末,尚欲化齋充饑,真是蒙昧無知,在睡夢中作事。正如呆子把頭拱在草內,衹管鼾鼾熟睡也。金木不並,水火不交,陰陽失散,沙僧之真土豈能獨存?長老因天晚要尋歇處,使沙僧尋八戒所必然者。嗚呼!使八戒欲充其腹,使沙僧欲安其身,總以見在白骨上作活計,而致五行散亂、各不相顧。故唐僧情思紊亂,錯了路頭,獨自一個,無倚無靠,本來要往西行,不期走嚮南邊,誤入碗子山波月洞妖魔之口矣。
  “來到塔邊,見一個斑竹簾兒挂裏面,破步入門,見睡着一個青臉獠牙的妖魔。”學者若能於此等處究得明白,即可識得此妖,而不肯破步入門。花果山有水簾,碗子山有斑竹簾。花果山為開花結果之處,水簾洞為成仙作佛之脈;簾遮洞口,外暗內明,其中有天造地設的傢當,為歷聖安身立命之真去處也。碗子山所以盛飲食,波月洞所以養皮肉;竹而有班,非清白之物;斑竹成簾,非通明之象;簾挂洞裏,外明內暗,其中如黑暗陰司地獄,乃妖精傷天害理之深窟井也。唐僧化齋圖吃,欲歇圖安,入其網中,自尋其死,是誰之過?“那妖魔呵呵笑道:‘這叫作蛇頭上蒼蠅,自來的衣食。’”乃是實錄。又道:“我說象是上邦人物,果然是你,正要吃你哩!該是我口內食,自然要撞將來,就放也放不去,就走也走不脫。”僧以白骨起見,而欲吃齋;妖即以人物起見,而欲吃僧。妖欲吃僧,皆因僧欲吃齋,僧齋未吃即遭魔吃,自送其口,妖豈有心?如何能去?如何能脫?放不去,走不脫,吃齋之僧人不即為定魂樁之魔食乎?幻身之誤人甚矣哉!
  此邊早着魔口,那邊猶說化齋尋歇處,真是夢裏說話,不識時務。冒冒失失,懵懵懂懂之呆子。你看八戒見是寺院,疑是在那裏吃齋,下文妖精見面,說“有一個唐僧在我傢,安排些人肉包兒與他吃哩!你們也進去吃一個幾何如?”可知為幻身而思吃齋動魔者,非是吃齋,即是吃人肉包兒,何世間呆子?認真進入魔口者多也。
  妖精打扮,分明寫出水金一去,木火土真變為假之象。何以見之?“青臉紅須赤發”,非水火乎?“黃金鎧”,非土乎?“丹桂帶”,非木火土三物之假合一乎?“藍靛焦筋手,執定追魂取命刀”,非柔木用事而金公退步乎?妖名“黃袍怪”,非陰土積厚而真金掩埋乎?妖精為木,《巽》也。卦爻圖略,(止三爻,上二為陽爻,下一為陰爻)《巽》上二陽,下一陰,具有《坤》土之始氣,其端甚微,其勢乃盛,內包《坤》之全體,且木為土之毛羽,故曰黃袍。黃者,土色;袍者,包衣,言為土之包羅也。“係是奎木狠下界”,奎內二上,內土而外木,其為《巽》也無疑。外為夫,內為妻,故奎木狼又為《坤》宮公主之夫。狼者,貪毒之謂也。毒則不仁,貪則不義,是明示其誤認狡性,不用金公,而狼毒不仁;惜愛白骨,衹謀口食,而貪圖不義。不仁不義,狼之為魔尚可言哉!
  吾願道中呆子急須醒悟,速於碗子山波月洞,以真木土與假木土狠力爭持,勿為妖精所愚,而作上門的買賣也。
  詩曰:
  從來用義以成仁,殺裏求生最妙神。
  這個機關知不的,行行步步起魔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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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第   I   [II]   [III]   [IV]   [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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