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上的花,只有蒿子梅。自从在张掖黑水国旧址见到了那一片蒿子梅,留神起来,竟在以后的行程中时不时碰着它。它可以是野生,一片树林子后,一弯沙梁的低洼处,或大或小地就有了那么一丛,而沿途的城镇村落,人们又喜欢在院子里种植或花盆里栽培。西部的所有草木都可能是皮秆粗糙,形状矮小,惟有蒿子梅纤细瘦长,它不富贵,绝对清丽。因为老郑大半生是在西部的军营度过的,现在还仍是部队驻西安某干休所所长,一路上基本上和部队联系,吃住都靠沿途军营来安排。可以说,西路上我们走的是军线。在×团的驻地里,
我们认识了黄参谋,他正在修补着驻地院子里一片蒿子梅的篱笆,这一片蒿子梅的花什么颜色的都有,风吹过来,摇曳着如五彩祥云。我大声地夸耀着蒿子梅,说是这里有土有水,蒿子梅是我在西路见到最美丽的蒿子梅。黄参谋却说十八年前你要来这里就不会说这话了,在这里建营房时满地卵石和骆驼草,为了保住一丛蒿子梅,他们每日节约着生活用水来浇灌,直至以后从远处拉来了土,又引来了祁连山上的雪水,蒿子梅才发展成了这般阵势。黄参谋的话让我心里咯噔咯噔地跳,蒿子梅虽然是生长在戈壁沙漠,但它是娇贵的,她虽然让我在今生很容易地相遇,但她又岂能是一般的女子呢?西路以来,总是不见她的踪迹,可她似乎又无处不在,云在山头登上山头云愈远,月在水中拨开水面月更深,却总有云和总有月吧。我这么想着,真希望黄参谋多说说关于蒿子梅的事,他说:不说花了,说军事上的事吧,我毕竟是军人啊!我当下脸红了,警惕了我在爱恋上的沉溺,就提议黄参谋多介绍些这里的情况,多领我们去看看一些景点。这位爱花的黄参谋,果然是满腹的西路上的军事故事,他讲了张骞出使西域时的向导是一位叫甘父的匈奴人,扣押张骞的是匈奴贵族单于庭,单于庭逼迫张骞娶妻生子,在张骞出逃后单于庭是把张骞的儿子用马刀劈杀的。张骞从大宛返回时,为了避免途经匈奴,改走了路线,沿昆仑山北麓向东,经莎车、和田、善鄯,这完全是犯了路线错误,因为那里道路更难走,且羌人更惧怕匈奴,才又一次被抓住当做了讨好单于庭的礼物。他讲了霍去病为什么在元狩二年出征能杀败匈奴的兰王和卢侯王,是霍去病没有直接攻取乌鞘岭,而是偷渡庄浪河,撕开了匈奴防线。到了元狩二年夏再次出兵,是从祁连山突进的,一场恶战俘获单于单桓、酋涂王及相国、都尉以下众降者二千五百余人。又到秋天,采用离间计,浑邪王率部下四万人投降。霍去病是有勇有谋,不是李广战而败,败而战。河西走廊是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古战场,是霍去病张扬了武力,现在最重要的两个城镇之所以取名武威和张掖,武威就是汉王朝在此耀武扬威,张掖就是“ 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掖(腋)”。黄参谋最有兴趣的———当然更是我们的兴趣———是领我们去看长城,去看长城沿线的关隘和烽燧了。
从春秋战国开始,随着各诸侯国的兼并战争的加剧、军队成分的改变和军事技术的发展,为了适应边境设防的需要,利用山脉、河流或堑山填谷,逐渐形成烽燧相望、城障相连的完整的军事防御工程体系。在秦朝,匈奴就在北方频繁袭扰,防御工程便从辽东修到了甘肃岷县。到了丝绸之路打通形成后,长城(当地人称边墙)自然延伸到了嘉峪关。当我们在古浪时,是顺路见识了石峡关,在武威却未去各关隘,经黄参谋介绍,又掉车头返回去了扁都口关,目睹了那里的峭壁陡立,领略了那变幻无常的气候,庆仁就是在那里感冒了,清涕长流,喷嚏连天响。黄参谋说,隋炀帝当年到张掖路过这里,正值风霰晦冥,士卒冻死了大半。小路瞧着谷径险狭,还要往深处去,被老郑骂了一顿,才赶紧退出。到山丹看峡口关,峡中湿云峥叠,呼吸也觉得困难,听说附近产石燕,若遇大风,石燕连翩飞舞,可惜我们未见其景,仅拾得鸡蛋大一块石燕,还缺了燕头。再去看红寺山关,看铁门关。到高台县的红崖堡、石灰关。去酒泉的胭脂堡,传说是北宋的佘太君率十二寡妇西征,在此梳妆打扮,筑城建堡,堡内泉水泛红色,可观赏而人不能饮。还有镇夷堡、两山口、断山峡口,还有像双目和蟹钳而在西域门口对峙的玉门关和阳关,一直追寻到万里长城的西端最重要的关隘嘉峪关了。
嘉峪关是坐落在祁连山与黑山之间的一个岩冈。汉时在今石峡关口内设有玉石障,依山凭险,加强防御,五代时在黑山设天门关,现在的关城是建于明洪武五年。我们登临关楼,正是风起时节,放眼关内外峻山戈壁,壮怀激烈,近观城廊楼台,砖土一色,静穆肃然,顿时感觉历史其实就是现实,时间在凝固着,不知了今是何年。关楼前的场子上是一座关帝庙———关帝永远是中国人的威武象征。如果嘉峪关是口内的大门,修关帝庙在这里就如同秦琼敬德一样做了门神———庙前是小小的一座戏台,正有一个秦腔班子在那里演出。台前观看的人不多,仅是刚从关楼上下来的一伙,全都外套系在腰内,墨镜架在额颅上,可能这些东南沿海的人欣赏不了秦腔,便指指点点台上演员谁个腰粗,谁个腿短。我们却看得痴醉,庆仁已经盘腿坐在尘土地上画起速写了。一个戴着硬腿椭圆水晶镜的老者就从台口的木梯上猫腰下来,他一直看着我,眼珠往上翻着,额颅上皱出一个王字:我看你像一个人!我说:是吗?他说:你姓贾?我就这样被认出了。原来这是从陕西过来的一帮民间艺人,行头简陋,衣着土气,但唱腔做工到位,已经在这里演出半年了。我遂被邀上台去。戏继续在演着,台下几乎只有宗林小路他们了,但演员仍是挣破脸地唱,敲板的那个老头双目微闭,摇头晃脑,将木盘上的那张牛皮敲得爆豆一般。秦腔虽然是发源于陕西的地方戏种,但流传整个西部,外地人看秦腔,最初的印象是嘴张得特别大,声吼得特别粗,但秦腔在这么个地方演唱是最和谐于天地环境了。那天清唱的都是古戏,内容差不多与西部的历史有关,如果嘉峪关是个老人,这戏文该是它的一种回忆了。戴水晶镜的老者也吼唱了一段《苏武牧羊》,问我唱不唱,我说我声不好,如果有羌笛,我吹一段龟兹曲吧。(我是个蹩脚的音乐爱好者,但我知道炀帝时定天下九部乐,即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疎勒、安国、高丽、礼毕,而九部乐中六部皆来自西部。我的家乡至今有无数乐班,走村串镇为百姓家的红白事吹奏,人却俗称乐班为龟兹,那曲调我也就会那么几段。)演出几乎要变成一种聚会了,老者赶忙取羌笛,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看了一下显示的号码,立即扔下羌笛“ 噢”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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