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譯傢林少華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彼時的導師      林少華 Lin Shaohua

  非我炫耀,我是1982年畢業的研究生。彼時似乎尚無博士點,碩士點亦寥寥無幾,偌大東北僅我的母校有研究生院。物以稀為貴,當時的碩士似乎比今天的哈佛北大博士後還搶手。當然,搶手未必意味水平高。不纔如我,二十年間人世滄桑巨變,而我仍止於一介平民。兩年前好歹混上個研究生導師( 乃碩導非博導 ),或用伊妹兒跨海遙控或圍坐一圈面授機宜,效果如何另當別論,表面上倒也不無風光。兩年導將下來——正導也好誤導也罷——覺得有若幹今昔不同之處。
  其一,彼時導師面對的多為男生,今時多是女娃。不是說女娃有什麽不好,莫如說作為男老師面對含羞帶笑側耳傾聽( 或側耳傾聽狀 )的如花似玉女孩子,但覺賞心悅目文思泉涌,縱使平時口訥的我也能滔滔不絶兩個小時。問題是學問這東西和我等男性教員不同,一般不大鐘情於如花似玉的牛仔褲女孩而寧選形容枯槁的布衣書生為伴。君不見,如今女碩士女博士多如棧橋遊客,而學術會議上語驚四座者卻多是運交華蓋的男士。女性或可德藝雙馨,才貌雙全則非易事。我一嚮以為女性長於感性而遜於理性,長於藝術而遜於學術。在此務請立志考研的男孩子多多加油。
  其二,彼時導師請吃,今時導師吃請。別人如何我不敢亂說,至少鄙人如此。當年我的導師王長新先生無兒無女,視我們兩男一女三個“開山弟子”為自傢兒女,每每叫去傢裏,耳提面命之餘,老兩口親自下廚鼓搗出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我等也不客氣,狼吞虎咽一掃而光,師母但笑不語。這回輪到我當導師了,卻是一回也不曾請過弟子,倒是弟子請了我。例如教師節那天弟子們便在堂而皇之的場所備下堂而皇之的酒席輔以堂而皇之的衣着把我請入上座。酒過三巡,二十幾年前導師請吃的場景倏然掠過腦際,心中頓生感慨:前者請吃,後者吃請,同為導師,又何其不同也!
  其三,彼時導師多為一方名流,今時一言難盡。如恩師王老乃國內第一部日文版《 日本文學史 》的撰著者,《 源氏物語 》如數傢珍,中日古詩出口成章,講演用詞之優雅,縱日本學者也自嘆弗如。以至八方學子,不畏北國嚴寒,趨之若鶩,一時將纔雲集,軍容整肅,極斯界師門之盛。嗣後兵發四野,鎮關守隘,輓斯時疲敝之勢。吾國倭文教育,先師功莫大焉。而今我這個導師則每每捉襟見肘——至今未能構築自成一體的學術大廈,如何能為弟子們遮風蔽雨!自己尚在茫茫學海中左右彷徨,如何能為弟子們指點迷津!當然,彼時日語碩士點全國不過三傢,如今遍地開花,不想濫竽充數也難。畢竟,學位授予點可以兩年通過一批,而學問絶非兩年就能收割一茬。
  其四,仍以我們師生為例,人格魅力亦不可同日而語。吾師作為“滿洲國”精英留日八載而歸國即從事反滿抗日活動,被關東軍抓進監獄;光復後為國民黨接收要員而暗中幫助共産黨,又被國民黨投入牢中;十年浩劫期間拒絶“檢舉揭發”不屑與齷齪小人為伍。一生以追求正義與真理為己任,溫文爾雅而鐵骨錚錚。而每有地震水災之時,必去郵局匯款相助。臨終對一直守候在床前的我的留校師弟( 師母已經去世 )立遺囑曰:住房交還學校,藏書贈與圖書館,存款給“希望工程”。開學術會議時同門師兄弟相聚,每次提起恩師,即使聚飲歡笑之時,亦無不正襟危坐,滿座肅然,心馳神往,高山仰止,導師之人格力量,乃至於此。人格光度,師乃中天皓月之輝,吾輩無非螢火之光。每念及此,深感愧為人師、愧為導師,愧為先生弟子。
  恩師於1994年4月乘鶴西歸,爾來十餘年矣。黃海夜雨,燈火闌珊,四顧蒼茫,音容宛在。惟追思先師之恩德以自勉,不入於俗流,少誤人子弟,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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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中國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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