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燈   》 第三十回 譚紹聞護臉揭息債 茅拔茹賴箱訟公庭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譚紹聞被皮匠這一番擺布,不說丟錢,衹這個羞恥就是很難受的。一連睡了兩三天,白日難以見人,卻真正夜間出恭。心中想道:“母親親自交財,見不的母親;妻妾跟着受驚,見不的妻妾;王中如何能瞞得過,見不的僕役;這一聲傳出去,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裏,親戚朋友都是要知道的,無論師長、嶽翁見不的,就是盛公子、夏逢若也見不的了。”王氏見兒子白日睡着不起,也忘了氣,衹怕弄出病來。看兒子時問茶問飯。紹聞自答道:“我這一號兒人,娘還理論他做什麽!”
  孔慧娘仍舊執他的婦道,衹是臉上笑容便減,每日或叫冰梅引興官到跟前玩耍,強為消遣。
  紹聞睡了兩三天,忽然說起去,少不得出的東樓嚮堂樓上來。王氏道:“你怎的瘋了心了?”紹聞道:“我一錯二誤,傢中誰要再提起,我就不能活了。”王氏急接口道:“咱到底算是男人傢;像那皮匠拿着老婆騙銀子使,看他怎麽見人。拿咱那銀子,出門怕沒賊截他哩。到明日打聽着他,衹有天爺看着他哩。”口裏還駡了幾句。孔慧娘聽着,纔曉得婆婆心裏,沒有什麽分曉。
  恰好王中從院裏過,紹聞轉念想道:“我傢一個僕人,他也不是管我的人,我怕見他怎的?難說總不見他麽?”因叫了一聲王中。王中聽的呼喚,走近樓門,紹聞問道:“東小院那房子你怎的安置。”王中道:“衹皮匠走的那一日,我就叫泥水匠把南屋放戲箱的門,用磚壘實了。叫宋祿、鄧祥移在那皮匠屋裏喂馬,好看守那戲箱。”紹聞道:“是。衹是那戲箱有關係,人傢的比不得咱的東西。”王中道:“依我看,那戲箱果然有關係。大約弄戲的人,多是些破落主戶,無賴棍徒,好打官司,纔顯得他是紮實人。如今把他的鎖扭開,到明日未必不指一說十,講那‘走了魚兒是大的’話。”紹聞高聲道:“他不敢!他還欠咱的藉賬糧飯錢,我不告他,他敢告我?況且茅拔茹也來的義氣,不妨。”王中難以回答,低頭走出。
  到了門前,恰好當鋪宋紹祈到了,王中讓到東廂房坐下。
  宋紹祈道:“請大相公。”王中走到後邊說道:“當鋪宋二爺請說話哩。”紹聞連日不好出門,恰好藉端出來,徑上東廂房來。相見為禮,敘了寒溫。宋紹祈道:“些小的事,本不該提起。還是大相公恭喜,小弟在都門捎的頭面銀子。彼時帶的銀子少了,內中那兩副赤金的是十八換,原藉了捨親珠子鋪一宗銀子,共一百九十兩,連小弟的八十二兩四錢,前日已開條子過來,想是見過了。”紹聞道:“見過了。”宋紹祈道:“前日捨親在京裏捎下書子來,討這宗銀子。一來在珠子鋪裏着實承捨親的情,二來這是藉項,不曾圖息。小弟來問便宜不便宜。事不宜遲,如今東店有順人上京,就帶了去。至於小弟的,也不成賬,靠後些不妨。”紹聞道:“自有酌奪。我再與傢母商量。”宋紹祈道:“五日後起身,大相公趕緊為妙。”茶罷作別而去。
  紹聞送出大門,衹見一個手持護書匣兒,見紹聞把腰一彎,說道:“少爺好。小的來送帖兒,請少爺明日過去坐坐。”取出帖來,紹聞接手一看,衹見上面寫着:“明日一品候教。眷弟孟嵩齡、鄧吉士同拜。”那人道:“明日少爺早到些,好說話兒。別的沒客。”紹聞道:“早到就是。王中領客吃茶去。”
  那人道:“小的不吃茶去罷。席在西號裏。”紹聞道:“知道。”
  到了次日,紹聞滿身親迎的色衣,跟了德喜、雙慶兒兩個小廝,徑嚮布政司大街來。轉過街口,衹見號裏一個小廝望見,飛也似跑了。及至到了號門,早已孟嵩齡、鄧吉士、景卿雲、陸肅瞻、郭懷玉五人躬身相迎。三拱三邀,進了隆泰號大門。
  穿過一層院子,到一座小廳。排設整齊,桌椅鮮明。彼此行了禮坐下。獻罷茶,紹聞道:“今日衆位爺臺這樣齊備的緊。”
  孟嵩齡笑道:“少爺恭喜多時,小弟們想治一杯水酒,請來坐坐。陸二爺、郭三爺,也要隨喜。生意人忙,通是不得整齊,今日擇了一個空兒,少盡盡小弟輩房戶之情。”紹聞道:“好說。多承情的很了。”陸肅瞻、郭懷玉即插口道:“我們兩個是幫孟三爺的光彩。鋪子小,請不起客,恐怕褻瀆,因此隨喜到孟三爺寶號裏面。”鄧吉士笑道:“不說咱做客商的七湊八湊的請客,反說房東的房子少。到明日二位發了財,叫少爺再蓋上一攢院子,寬寬綽綽的何如?”陸郭二人同聲道:“托爺們的洪庇,那時小弟還要叫戲哩。”大傢哄堂大笑。
  少頃,整席上來。大商的席面,就是現任官也抵不住的,異味奇饌,般般都有,北珍南饈,件件齊備。吃酒中間,孟嵩齡開了章,說道:“當時老太爺在日,久托鴻宇,今日少爺繼世,又是承情的了不得。凡事要商量着行,再也不得錯了。前日少爺花燭大喜,老太太吩咐小弟們買的衣服,也不知如意不如意,想是都海涵了。但衹是彼時所用銀兩,原有清單繳進,想已入目。如是閻相公還在宅裏時,俺們就商量楚結,犯不着唐突少爺。現今閻相公回傢,衹得同少爺計議,不知少爺手頭寬綽不寬綽?總因事不是經一人的手,不如及早料理清白為好。或除房租,或扣了支賬,餘剩下的,或完或拖。叫他們各人與財東清算。少爺意下如何?”紹聞道:“諸爺臺看罷,不拘怎的。我還要與傢母商量。”景卿雲道:“事也不在一時。改日還叫他們各人開下銀子清單,少爺再酌奪就是。”紹聞道:“這所說極是。”鄧吉士即喊道:“快燙熱酒來。衹管說話,酒一發寒了。再換熱酒,叫少爺多吃一杯兒。那些須小事,提他做甚。再說時,怕人傢笑咱在少爺跟前情保”紹聞又吃了幾杯,告別起身,衆人款留不住,送出號來。衹見雙慶、德喜兒的臉,都是飛紅的。到大街,一揖而別。走了數步,回頭一拱,衆商進院,紹聞自回傢來。
  到了傢裏,嚮母親說知衆商索欠,並前日當鋪宋相公京中寄書要銀子的話。母子未免發起愁來。
  論起來譚紹聞傢私,每年也該有一千九百兩餘頭。爭乃譚紹聞見了茅拔茹一面,數日內便撒了一百幾十兩,輸與張繩祖一百多兩,皮匠一宗事又丟卻一百五十兩,況且納幣、親迎一時便花了二千餘兩,此時手頭委實沒有。母子商量,大加悶愁。王氏道:“這事可該叫王中拿主意。”因把王中叫到樓前,細述所以。王中道:“看來此事惟有當賣一處市房是上策。”
  王氏道:“開口便講賣房子,人傢笑話。不如揭了罷。”王中道:“揭債要忍,還債要狠。此時不肯當賣原好,若再揭起來,每日出起利息來,將來搭了市房,還怕不夠哩。那纔是揭債還債,窟窿常在。”紹聞道:“你說的何嘗不是。衹是這幾宗銀子要的緊,不過三五天就要完,或當或賣,如何得湊急?臉面為重,不如揭了罷。”王氏道:“大相公說的是。當初娶親時,原是要妝臉面,一年不到,就當賣産業,臉面反倒不好看。且落麯米街舅爺話把。王中,你問一個宗兒,叫大相公出揭票。我的主意已定。衹是要悄密些,不可吹到東街耳朵裏。”王中道:“傢中還該有幾百銀子,不如盡緊的打發,慢慢對付。揭字是開不得章的。”王中此言,原是不知內囊已盡,並非有意譏誚前事。這紹聞心虛生暗鬼,料王中是說他毛病,便道:“原有幾兩,我花消了,你也不用怎的追究。我自會料理。”
  王中見話不投機,訥訥而退。
  這紹聞果然出去尋了一個泰和字號王經千,說要揭一千五百兩,二分半行息。那王經千見紹聞這樣肥厚之傢來說揭銀,便是遇着財神爺爺,開口便道:“如數奉上。”還說了幾句:“衹管藉的,這樣相厚,提利錢二字做什麽。”一面笑着,卻伸開揭票:“譚爺畫個押兒,記個年月就罷。”
  紹聞得了這宗銀子,擺席請衆客商清賬,不必細說。惟有當店九十多兩尾數不能全兌,又寫一張揭票,三分行息。
  一日紹聞正在樓下逗興官兒玩,衹見德喜兒拿着一個帖子上樓。上面寫着:“眷弟茅拔茹拜。”紹聞心中又想他還前日藉賬,又想還他戲箱,慌忙跑出迎接,讓在東廂房坐下。衹見茅拔茹衣服是布,還不免於破;面目是黑,還不免於疲。跟的是五十多歲一個老頭子,極大漢仗,有些野氣。紹聞開口便道:“九娃兒呢?”茅拔茹“咳”了一聲,說道:“死了!”紹聞驚道:“是什麽病呢?可惜了一個好模樣兒!”茅拔茹道:“正是。他這一死,把我的傢叫他傾了。”紹聞急叩所以,茅拔茹道:“九娃原是我隔縣一個本地學生,人生的有些輕薄,叫班裏一個人勾引進來學戲。他叔不依。我前年進省,原就是躲他叔哩。不料本縣老爺,一定要我這班戲回去。唱了兩個戲,他叔把他拴的去。我想滿園果子,全指望着他哩。”因指跟的人:“就是這個唱淨的,出了一個着兒,衹說是拉戲的,趕在路上把他叔打了一頓,把人奪回來。後來又唱戲時,全不防他叔領了親戚,又拴了去。到傢拴在樹上,盡死打了一頓,鎖在一座屋子裏。他娘與他開了門,又跑到咱班裏來。渾身上下打的都是血口子,天又熱,肚裏又沒飯,跑了一夜——他是個單薄人,你是知道的,如何頂得住?我叫賤內好好伏侍。過了幾天,一發死了。弄起人命官司來,告到敝縣。自古道:強竜不壓地頭蛇。咱每日弄戲,有個薄臉兒,三班六房誰不為咱?到底咱胸膛不曾沾堂臺兒土。衹是花消盤費,把幾頃薄土弄盡,那戲也散了。如今這個老唱淨的又叫成班,說:‘不見了羊,還在羊群裏尋。’我想府上還寄着我箱筒,領去還弄粗戲罷。”
  那唱淨的指手劃腳,也說起怎的打九娃叔,怎的在縣衙門打點扒出戲主性命。說的高興,漸漸坐在一個凳子上,信口開合起來。
  紹聞也覺厭惡,便說道:“到後門小東院看戲箱去。”並說起與戲子做衣服及糧飯的話,茅拔茹並未答言。德喜兒取出鑰匙,一同出前門,轉入鬍同口,來到小東院。拆去磚頭,開門一看,四個箱上鎖都扭了。這茅拔茹是久慣牢成的,見景生刁,開口便說道:“這箱不驗罷!”紹聞道:“這箱是我移在這裏,尋了一傢子皮匠看着。誰知那沒良心的半夜裏偷跑了,把鎖扭開,其實不曾拿什麽。”茅拔茹道:“咳!我瞎了眼!我當初看你是個朋友。”扭回頭來就走。口中埋怨道:“果然人心隔肚皮,主戶人傢竟幹了這事!”
  此時王中聽說茅傢來驗戲箱,急緊來到。衹見茅拔茹口中是朋友不是朋友,一路高一聲低一聲的出鬍同口去了,紹聞呆呆的看着。忙趕上說道:“到底少你的不少你的,為什麽直走呢?”茅拔茹道:“少我不少我的,既扭了鎖,須得同個官人兒驗。扭鎖的事,到底是個賊情,不比泛常。”王中道:“難道俺傢偷你不成?俺又不供戲,要他何用?”茅拔茹道:“您傢就不用,您傢不會換錢使?您會偷我的戲衣,還有本事說俺欠你的藉賬,欠您的糧飯錢,您不如在大路截路罷!”紹聞急了,也衹得走到鬍同口說道:“藉賬以及糧飯現同着夏逢若,莫不是沒這一宗,我白說上一宗不成?着人請夏逢若去,你也認的他,當面一照就是。”茅拔茹道:“您是一城人,耳朵不離腮,他衹嚮你,肯嚮我嗎。”紹聞道:“叫他賭咒。”茅拔茹道:“我說你欠我一萬兩,我賭個咒,你就給我?事情要說理,咒是個什麽?”
  吵鬧中間,一個管街的保正,見譚相公被一個人鬧住,口中大聲道:“那裏來了一個無賴光棍,青天白日,想騙人麽?”
  茅拔茹冷笑道:“咦!太厲害了,看嚇着人。你是個做啥的?”
  那人道:“我是管街保正王少湖。你是那裏來哩。”茅拔茹未及回答,那唱淨的接口道:“俺是論理的,不知道省城地方是個不論理的地方。”王少湖道:“你說您的理,我評評誰是誰非。”這茅拔如衹說了不幾句話兒,說的譚紹聞閉口無言。茅拔茹嚮王少湖道:“你是個官人就好,咱如今同去驗箱去。”
  一同到小東院南屋裏,茅拔茹道:“這四個箱中,是我在南京、蘇州置的戲衣:八身蟒,八身鎧,十身補服官衣,六身女衣,六身儒衣,四身宮衣,四身閃色錦衫子,五條色裙,六條宮裙,其餘二十幾件子舊襯衣我記不清。請同王哥一驗。”
  揭開箱子,舊衣服原有幾件子,其餘都是鑼,鼓,旗面,虎頭,鬼臉等項。茅拔茹道:“正經衣服一件子也沒有了。”紹聞道:“四個箱子,一個鞋簍子,如何放下這些?”王中道:“姓茅的,休要騙人!”唱淨的道:“正主兒說話,休七嘴八舌的!”茅拔茹道:“我騙人嗎?那四個箱子原封不動,我怎的騙你哩?”王少湖道:“譚相公,這當日怎的寄放在此?同的是誰?”譚紹聞道:“同的是夏逢若。”王少湖道:“這須得瞧夏逢若來方得清白。”紹聞道:“王中,你去把夏大叔請來。”王中道:“我還不知道他在那條街上祝”紹聞道:“他住瘟神廟邪街。”德喜接道:“他在街南頭,水坑北邊,門朝西。”紹聞道:“你既走過,你還去尋他。”王少湖道:“茅兄,我看你也是個在行的,這事一時也弄不清。請到我傢,我開了一個小店兒,有座閑房,到那裏坐坐,慢慢商量。天下沒有不了的事,殺人的事也有清白之日,何況這個小事。”茅拔茹也正想得個人作居間主人,便跟的去了。
  且說德喜兒到了瘟神廟邪街,恰好遇着夏逢若,提了一柳鬥兒米,往傢裏去。看見德喜兒,便道:“討閑呀!”德喜兒道:“請夏大叔哩。”夏逢若道:“怎的又想起我來?”德喜因把茅拔茹戲箱一事說了一遍。夏逢若道:“咦!弄出事情來,又尋我這救急茅房來了。舊日在張宅賭博,輸了幾吊錢,對人說我擺布他。若是贏時,他分賬不分賬?到如今盛大哥也不理我,說我是狗屎朋友。我幾番到您傢要白正這話,竟不出來。你想怪人須在腹,相見有何妨?娶過親來,我去奉賀,臉上那個樣子待我。如今茅傢說您扭了他的戲箱鎖,想是您扭了;說是您提了衣裳,想是您提了。我目下有二十兩緊賬,人傢弄沒趣。你回去多拜上,就說姓夏的在傢打算賣孩子嫁老婆還賬哩,顧不得來。等有了官司出簽兒傳我纔到哩。到那時衹用我半句話,叫誰贏誰就贏,叫誰輸誰就輸。如今不能去。貴管傢不到傢坐坐,吃杯茶兒?”
  德喜衹得回來,把夏逢若的話一五一十學明。王中在一旁聽着,說道:“這事不妥。這是要吃錢的話頭,連數目都講明出來。”譚紹聞道:“我們有個香頭兒,換過帖子,難說他吃咱的錢,臉面上也不好看。”王中道;“大相公還說換帖的朋友麽?如今世上結拜的朋友,官場上不過是勢利上講究,民間不過在酒肉上取齊。若是正經朋友,早已就不換帖了。依我說,把他的賬承當下,他就說正經話。若是幹研墨兒,他順風一倒,那姓茅的就騙的成了,要賠他衣服,還不知得多少哩。休說這種古董事體,當初大爺舉孝廉,還要使銀子周旋哩。”紹聞道:“你既明白,你就去辦去。”
  王中問了德喜兒夏傢門戶記號,一直上瘟神廟邪街。到那坑沿朝西門兒,叫了一聲夏大叔。夏逢若見是王中,嚇了一跳,說道:“讓王哥坐坐,我委實沒有坐客的地方,咱上瘟神廟捲棚裏說話罷。”王中道:“沒多的話。”夏逢若道:“天下話,會說的不多,不會說的多了還不中用。”王中一發明白。隨着夏逢若進了瘟神廟捲棚,也沒廟祝,見有兩架大梁,二人坐下。
  王中道:“先纔請夏大叔商量茅傢戲箱的話,聽說夏大叔有緊賬二十兩,顧不的。俺傢大相公說,這一二十兩銀子何難,情願奉藉大叔。衹把他這宗戲衣證明,那藉欠及糧飯錢丟開手也罷。我看那姓茅的是窮急的人,目下想領這箱,又怕還俺這兩宗銀子。見戲箱扭開了鎖,他便藉端抵賴,無非想兌了欠賬,白拉的箱走。——這是我看透的。大叔一到,剛幫硬證,他還說什麽?至於這二十兩,我一面承許,不必挂意。”夏逢若把手一拍,駡道:“好賊狗攮的!欠人傢二百多兩不想拿出來,倒說人傢扭了鎖,提了戲衣。我就去會會他,看他怎樣放刁!真忘八攮的!咱如今就去。想着不還錢,磁了好眼!”怒氣衝衝的上來。王中在後邊暗嘆了幾聲,跟着走訖。
  譚紹聞早在鬍同口往東望着,見王中跟定夏逢若,一直邀上碧草軒。紹聞作揖道:“一嚮得罪老哥。”逢若道:“自己兄弟,提那話做甚。你衹說姓茅的如今現在何處?我尋他去。”
  紹聞道:“且慢着,咱把話兒計議計議。”夏逢若道:“這樣坑騙人的狗攮的,我實在氣的慌!你說計議什麽呢?”紹聞道:“當初他寄這戲箱,原不曾驗他東西。我心下縈記,尋了一傢皮匠兩口子替他看着。誰料這人沒良心,把鎖扭開。他如今說少了他許多衣裳,一個皮匠擔兒,該擔帶多少?這是我替他看守的,倒不是了,反遭這些晦氣。”逢若低聲笑道:“皮匠那件事,我知道你白丟了幾兩兒。你肯叫我知道一聲些,休想使咱的半個遮羞錢。”紹聞看見王中在旁,把臉飛紅。逢若道:“既往不咎,衹說當下。他如今在那裏?瞧的來,當面考證。”
  紹聞道:“他在管街保正王少湖傢裏。”逢若道:“咱一發就尋他去。不用等他來說話。況且我的事緊,承許下明日早上與人傢二十兩清白哩。”
  二人到了王少湖傢,王中也跟的去。見了茅拔茹唱了個喏,夏逢若道:“茅兄幾時到了?”茅拔茹道:“昨晚纔到,尚未奉拜。”逢若道:“豈敢。”王少湖道:“閑話少說。當初茅兄寄放戲箱時,同着尊駕麽?”逢若道:“我是受茅兄托過的。彼時班子走時,我眼見了。譚賢弟心下不喜歡,我還引着到張傢老宅裏,與沒星秤耍了一天牌散心。我怎的不知道?那時茅兄托過我們兩個人,我日日在班上招駕,還藉了譚賢弟銀子與戲子買衣服。糧飯錢不知多少,衣服鞋帽銀我還記得,除了九娃穿的二十一兩算譚賢弟出的,其餘現銀五十九兩,下欠九十兩四錢八分,俱是譚賢弟拿出來的。茅兄戲上有賬。”茅拔茹道:“我一些不知,掌班的回去一聲也沒言語。”夏逢若冷笑道:“茅兄,我們走江湖的朋友,到處要留名,休要鑽過頭不顧尾的,惹江湖上笑話,人傢還要駡狗攮的哩!”這一句駡的茅拔茹惱了,站起來道:“姓夏的少要放屁拉騷,我茅拔茹也不是好惹的!像如扭了俺的鎖,偷了俺的衣服,你就不說?像你這尖頭細尾的東西,狠一狠,我摔死你這個忘八羔子,也不當怎的!”那唱淨的說:“打了罷!”這茅拔茹心中又羞又惱,又圖鬧事顯威風,以圖抵債。答應道:“休叫走了這狗肏的!”唱淨的早已把夏逢若一掌打到臉上,倒在地下。又踢了兩腳。王少湖道:“反了!反了!”一面喊,一面叫譚紹聞躲開。那唱淨的劈面一指,把譚紹聞指了一個趑趄,說道:“走了不是漢子!”王中見風勢不好,一把扯住譚紹聞由後院走開。
  這茅拔茹出來站到當街說:“姓譚的也像一個人傢,為甚攔住我的箱,扭我的鎖,偷我哩衣服?那裏叫了一個忘八蛋,朋謀定計,反說我藉他二百兩銀!這祥符縣荊老爺是好爺,我明日早堂要告這狗肏的!”那唱淨的拉住夏逢若也到街心說道:“你明日不近前,我尋到您傢,問土地、竈爺要你!”王少湖道:“真正有天沒日頭。都休要走了,我去稟老爺去。”茅拔茹道:“如今就去!”
  忽聽得喝道之聲,乃是荊公出西關回拜客去。這茅拔茹及那唱淨的便口軟了些。須臾道子過去,荊公轎到。王少湖跪在轎前稟道:“小的是蕭墻街管街保正王江。有本管地方來了河北一個戲主,帶一個戲子行兇打人。打的是一個本城姓夏的。”
  荊公轎中吩咐,着兩個衙皂將一幹人押回衙門,等西關回來,晚堂就審。吩咐已明,往西去了。果然來了兩名皂役,一個姓趙,一個姓姚,將茅拔茹及唱淨的鎖訖,也把夏逢若鎖訖。
  茅拔茹道:“單鎖我,我不依!姓譚的哩?”王少湖道:“他現今沒在這裏。”茅拔茹道:“我知道他沒在這裏,他在你傢後院哩。不怕你今夜不放他出來,我就破口駡了。”那唱淨的道:“好不公道的保正!把姓譚的藏起來,圖他偷的戲衣嗎?”這王少湖道:“不要惡口傷人。咱就上他土地廟鬍同尋他去。”
  衆人一齊上鬍同來,跟着看的,何止百人。方到鬍同口,衹見又一個皂役飛也似跑來,對那姓趙的皂役道:“老爺叫趙頭兒作速叫仵作,上朱仙鎮南鄉驗屍去。老爺西關拜客,接了稟帖,說鎮上南頭樹上吊死一個人。就從西關起身去。這一幹人叫我帶哩。”那皂役附耳道:“肥哩瘦哩一鍋煮着同吃。”這皂役笑道:“你去罷。”那皂役又道:“難為我,得半夜跑哩。老爺明日衹好回來。”這皂役又笑道:“你走罷,我知道。”
  這皂役、保正把茅拔茹、唱淨的、夏逢若,一押到碧草軒來,單要譚紹聞說話。紹聞一來怕,二來羞,那裏敢伸頭來。
  這茅拔茹、唱淨的一齊咆哮,紹聞總不出來,衹是叫王中應答。
  遲了一會。夏逢若也發話道:“誰的事叫誰招沒趣,出來何妨?明日上堂也少不了。王中,你把我叫的來到,主子竟躲了。
  畢竟推車有正主,終久不出來,這事就能清白不成?”王中見事不結局,先與皂役背地說道:“俺傢相公不出來。無非是怕招沒趣,萬望存個體面。”皂役道:“正經有體統人傢,俺們怎的肯,衹掩住姓茅的口便罷。你看他那樣子。”王中道:“班頭一兩句吆喝,他就不敢了。”皂役道:“事在人辦。衹是敝夥計是個鄉裏人,纔進衙門,恐怕他不曉事體,萬一唐突了相公,休怪。你安插安插他去,咱們同城不用說。”王中已知就裏。到傢討了六兩銀子,袖中遞與兩個皂役。
  譚紹聞到了軒上,兩個皂役笑道:“有了啥事了,再請不出來。”紹聞道:“他們打架,原沒我的事,我出來做甚?”
  夏逢若道:“照你說,這是我的事?”茅拔茹道:“哎呀!你們竟是一縣的人,閑着你那鐵鎖,單管會鎖外縣人麽?”那皂役道:“適纔你們當街打架,有這譚相公沒有?”唱淨的厲聲道:“我還把他搗了一指頭,怎麽沒有他?”皂役道:“狗忘八肏的,少要撒野!今晚老爺還回不來哩。我給你一個地方兒,黑底裏休要叫爺叫奶奶聒人。小姚兄弟,先把這兩個費油????的押到班房去。”那年輕的皂役笑嚮茅拔茹二人道:“來罷。”茅拔茹見風勢不順,不敢發拗,須得跟的去。還問道:“那姓夏的哩?”皂役道:“不旁挂心,自有安插。”
  碧草軒上,一個皂役,一個保正,連譚紹聞、夏逢若、王中,衹餘下五個人。此時天已昏黑,紹聞命掌上燈來。夏逢若道:“當真把我鎖着麽?真真的是我的事?”皂役哈哈大笑道:“你不弄兩壺喝喝麽,豈有鎖咱的道理。”一面說,一面叫王少湖把鐵索解了。紹聞吩咐酒碟。王中去不移時,酒碟到了。
  皂役首座,讓王少湖次座。王少湖道:“留一座與小姚頭兒。”
  因此虛了一座。王少湖在東,夏逢若在西,紹聞北面相陪。觥杯交錯。遲了一時,那個年輕的皂役回來,王少湖道:“姚頭兒,候的久了,就請第二座。”大傢又吃起酒來。
  王少湖心有照應,道:“談班長,尊姓是那個字?”皂役道:“我自幼讀過半年書,還記得是言字旁一個炎字。”少湖沒再說話。姚皂役接道:“是譚相公一傢子。”談皂役道:“我可不敢仰攀。”姚皂役道:“何用謙虛。王大哥,夏大哥,咱舉盅叫他二人認成一傢子罷。”談皂役道:“你年輕,不知事。這是鬍來不得的。”姚皂役道:“一姓即了傢。譚相公意下何如?休嫌棄俺這衙門頭子。”譚紹聞見今日用軍之地,既難當面分別良賤,又不好說“譚”“談”不是一個字,衹得隨口答應了一個好。那姚皂役就舉盅放在談皂役面前,又斟一盅放在譚紹聞面前,說道:“大傢作揖了,恭喜!恭喜!”衆人作揖,紹聞衹得順水推舟。這談皂役果認或者譚相公要相與我這個朋友,也就不辭。便道:“這首座我坐不得了。客到俺傢,我如何坐首座?”就推姓姚的首座,挨了王少湖二座,自己坐了桌橫。看着譚紹聞道:“咱既成一傢,你沒我年紀大,我就以賢弟相稱。賢弟,叫再拿熱酒來,咱兄弟們好回敬客。”紹聞吩咐王中催德喜、雙慶燙酒,王中隨口答應。豈知這王中已把身子氣冷了半截。
  須臾雙慶添上酒來。姚皂役又要點心吃,紹聞衹得吩咐備飯。又換了燭,整了一個粗席。看官試想,兩個皂役,一個保正,一個幫閑,自是一場子滿酣大嚼。飯酒中間,誇一陣怎的衙門得權;說一陣明日對審怎的回話;敘一陣我當頭役荊老爺怎的另眼看待;講一陣我執票子傳人怎的不要非義之財。王中實實的當不住,顧不得少主人嗔責,暗地裏頓了幾頓腳,硬行走訖。
  飯罷再酒,兩個皂役大醉。話不投機,又打了一架。王少湖勸的走開。這天已有半夜了,夏逢若不得回去,紹聞從樓院引到前廂房去睡。又提起那二十兩緊賬的話,紹聞也衹得承許。
  紹聞自回東樓,全不好與孔慧娘說話。躺在床上,往前想又羞又悔,往後想一怕再怕,一怕者怯明日當堂匍匐,再怕者怯包賠戲衣。嗚呼!紹聞好難過也!
  有詩單講他與衙役對坐之苦:
  從來良賤自有分,何事鳳鴟與並群;
  貂腋忽然添狗尾,無煩鼻嗅已腥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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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念先澤千裏伸孝思 慮後裔一掌寓慈情
第二回 譚孝移文靖祠訪友 婁潛齋碧草軒授徒第三回 王春宇盛饌延客 宋隆吉鮮衣拜師
第四回 孔譚二姓聯姻好 周陳兩學表賢良第五回 慎選舉悉心品士 包文移巧詞漁金
第六回 婁潛齋正論勸友 譚介軒要言叮妻第七回 讀畫軒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薦試經書
第八回 王經紀糊塗薦師長 侯教讀偷惰縱學徒第九回 柏永齡明君臣大義 譚孝移動父子至情
第十回 譚忠弼覲君北面 婁潛齋偕友南歸第十一回 盲醫生亂投藥劑 王妗奶勸請巫婆
第十二回 譚孝移病榻囑兒 孔耘軒正論匡婿第十三回 薛婆巧言鬻婢女 王中屈心挂畫眉
第十四回 碧草軒父執讜論 崇有齋小友巽言第十五回 盛希僑過市遇好友 王隆吉夜飲訂盟期
第十六回 地藏庵公子占兄位 內省齋書生試賭盆第十七回 盛希僑酒鬧童年友 譚紹聞醉哄孀婦娘
第十八回 王隆吉細籌悅富友 夏逢若猛上側新盟第十九回 紹聞詭謀狎婢女 王中危言杜匪朋
第二十回 孔耘軒暗沉腹中淚 盛希僑明聽耳旁風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後騰邪說 茅拔茹席間炫豔童
第二十二回 王中片言遭虐斥 紹聞一諾受梨園第二十三回 閻楷思父歸故裏 紹聞愚母比頑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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