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朋友打电话来,他要在湖南那个不算偏远但更不算繁华的没落的城市里,做一名小职员。一份不至于讨厌至极的工作,供给他可以延续生命并偶然可以放纵的能量。在剩下的时间里,他将研究他感兴趣的问题。朋友说,他的决定部分缘由弗洛姆的传记,那个改变了人类心理结构的人是一位在日常生活中暗淡无光的小职员。
小职员?这是一个如此抽象的名称,它忽略了具体的工作形式,漠视了工作的意义,它似乎在漫不经心的同时又极端尖锐痛楚地指明了,这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而同时,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的欲望”,每个人都渴望成为这个世界的中心,闪光灯不断地照耀着自己。小职员,如此典型地被巨大的工业机器所异化的产物,他们被迫沦为这其中的一个齿轮,这三个字蕴含了怎样的无奈。然而,本世纪,在这些卑微的小职员中,又产生了影响深远的艺术家与思想家。在白天,他们批着小职员的面纱,面无表情地行走在人群之中,观察着别人;夜晚,他们撕下那层暗淡,在夜色的隐藏中,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准备篡改或者制造历史。
费尔南多·佩索阿就这样生活在里斯本的一条叫道拉多雷斯的街道上,他是一个好样的助理会计师。他的住所在同一条街上,那是一个供他写作与幻想的地方。他的全部空间就在这里,他的生活与艺术就在这狭窄街道上展开了。他说,通过绚丽的毫无边际的幻想所带来的艺术与得到一份午间快餐的工作生活都是单调的,只不过是单调的形式不同。他甚至对于把他限制在狭窄的生活空间中的工作心怀感激,他认为他的那些乏味的同事们还有无聊的里斯本都是对他的创造生涯带来了关键性的影响,而一位葡萄牙诗人C.韦尔德也对他影响至深,他也是一个小职员。,
费尔南多·佩索阿就这样度过了一生。死后,他被称作“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在《惶然录》的序言里,这个伟大的作家自我嘲讽为“因为没什么地方去,没有什么事情可干,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拜访,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书可读,所以每天晚饭以后,他总是到他那间租来的房间,用写作来打发漫漫长夜”。
或许正是这种沉闷的生活,给了这个孤独者以无限的遐想空间。心灵总是反抗现实的,他常在核对帐单的时候,灵魂已经不知所以地到另一个地方漫游。而或许死寂的生活,更得以让他摒弃外界的干扰,更纯粹地思考人最本质的问题,有关永恒,有关时间,有关梦想……宁静为他的思想,他的文字蒙上了一层奇妙的诱惑。梭罗为了寻找宁静,为了更细心地体味生命,他回到森林里,但《瓦尔登湖》尽管同样深入心脾,却搀杂了过多的自然的味道,它是有亮色的,有绿色的,含着鸟鸣声的。而费尔南多·佩索阿甚至连这样的自然之因也没有,那里只有孤零零的床,丑陋的书桌,一家永远寂静的餐馆,一切声音都隐藏起来,只有费尔南多·佩索阿的心灵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些灰色调之中,在周围的暗淡之中,这颗想像力充沛的心灵显得极其动人。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当布宜诺斯艾利斯图书馆的一位工作人员在一本文学家词典上发现这个名字时,相当兴奋。他以一种惊奇与快乐的心态告诉博尔赫斯,哎,这里有一个跟你同名的人。这种情境本应该在这位小说家的文字中出现的。尽管在后半生,他已经成为具有世界声誉的作家,但是他似乎还是喜欢孤独一人走在阿根廷的街头,或者静静地坐在玻璃窗后发呆。他在这种状态中做什么?评论家詹姆斯·伍德说:“博尔赫斯的大部分时间不是用于白日梦的幻想,便是在与之相对应的失眠中度过的。”这种奇特的性格是否可以解释他的作品所具有的深邃特性和奇特性吗?这个喜欢发愣的人到底生活在哪里,有一点是肯定的,肯定不是现在。尽管他同时是一位积极的批评家,但是人们记住他,是因为他的那些不知所云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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