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记 臺灣通史   》 捲三十·列傳二      連橫 Lian Heng

  施琅列傳
  
  施琅字琢公,福建晉江人。少從戎。唐王立福州,授左先鋒,為平西侯鄭芝竜部將。已
  而芝竜降清,子成功起兵安平,琅及弟顯從之,收兵南澳,得數千人,遂略有金、廈。
  琅年少,號知兵,恃纔而倔。有標兵得罪逃於成功,琅禽治;馳令勿殺,竟殺之。成功
  怒捕琅,逮其傢,殺琅父及顯;顯時為援剿左鎮。琅夜佚,顧四寨環海,無可問渡,匿
  荒𠔌中三日,餓且死。適佃兵鋤園,見之,告以故。佃兵聞其纔也,飯之。成功購琅急
  ,曰:『此子不來,必貽吾患』;令國中匿者族。琅乃偕佃兵之所部蘇茂傢。茂大驚失
  色,留二日,捕者跡至。茂伏諸臥內,幸無事。顧不可久留,乃假以一舟、一劍、一竪
  子,夜渡五通,入安平。久之降清,授同安副將,遷總兵。康熙元年,擢水師提督。二
  年,從伐兩島,以功加右都督。四年,挂靖海將軍印,疏請攻臺。夏四月,軍出銅山,
  至外洋,為颶飄散而還。六年,清廷命孔元章至臺議款,延平郡王經不從。琅聞之,上
  疏。七年,復上,略曰:『鄭經竄逃臺灣,負嵎恃固。去歲朝廷遣官招撫,未見實意歸
  誠。伏思天下一統,鬍為一鄭經餘孽盤踞絶島,而析五省邊海地方畫為界外,以避其患
  ?況東南膏腴田園及所産魚????,最為財賦之藪,可資中國之潤,不可以塞外風土為比也
  。倘不討平臺灣,匪特賦稅缺減、民睏日蹙,即邊防若永為定例,錢糧動費加倍,是輸
  外省有限之餉,年年協濟兵食,何所底止。萬一有懼罪弁兵、冒死窮民,以為逃逋之窟
  ,似非長久之計。且鄭成功之子有十,遲之數年,並皆長成。若有一、二機智才能,收
  拾黨類、結連外島、聯絡土番,羽翼復張,終為後患。我邊海水師雖布設周密,以臣觀
  之,僅能自守;若欲使之出海徵剿,實亦無幾。況此精銳者老、習熟者疏,何可長恃?
  查自故明時,原住澎湖百姓有五、六千人,原住臺灣者有二、三萬,俱係耕漁為生。至
  順治十八年,鄭成功挈去水陸官兵眷口計三萬有奇,為伍操戈者不滿二萬。康熙三年,
  鄭經復挈去官兵眷口約六、七千,為伍操戈者不過四千。然此數年,彼處不服水土,病
  故及傷亡者五、六千人。歷年渡海窺伺,被我水師禽殺者亦有數千,相繼投誠者復有數
  百人。雖稱三十餘鎮,皆係新拔,並非夙練之才。或轄五、六百兵,或二、三百,計之
  不滿二萬;船衹大小不及二百,散在南北二路,墾耕而食,相去千有餘裏。鄭經承父餘
  業,智勇不足,戰爭匪長,各鎮亦皆碌碌之流,不相聯屬;而中無傢眷者十有五、六,
  豈無故土之思乎?鄭經之得馭數萬之衆,非有威德製服,實賴汪洋大海,為之禁錮。如
  一意招撫,則操縱之權在乎鄭經;若大師壓境,則去就之機在於賊衆。是為因剿寓撫之
  法。夫大師進剿,先取澎湖,以扼其要,則形勢可見,聲息可通。然後遣員往宣德意。
  若鄭經勢窮嚮化,可收全績。倘頑梗不悟,俟風信調順,即率舟師聯□,直抵臺灣,
  泊港口,以牽製之。一往南路打鼓港,一往北路蚊港、海翁港。或用招誘,或圖襲取,
  使其首尾不得相顧,自相疑慮。彼若分則力薄,合則勢蹙。於以用正用奇,相機調度,
  次第攻擊,可取萬全之勝。倘彼踞城固守,則先清剿其村落黨羽,撫輯其各社土番,狹
  隘孤城,僅容二千餘衆。以得勝之卒,攻無援之城,即使不破,亦將有垓下之變,固可
  計日而平矣。夫興師所慮,募兵措餉。今沿邊防守經製及駐紮投誠閑曠官兵,皆為臺灣
  而設。如聽臣會同督提諸臣,挑選精銳,用充徵旅,無事徵募動費之煩。此等兵餉,
  亦用,守亦用。與其束手坐食於本汛,何如簡練東徵於行間?至修整船衹,就於應給大
  修銀兩領收,可無額外動支。若不足用,則浙、粵二省水師,亦為防海設立,均可選用
  。仍行該省督提,選配官兵,各舉總兵一員,領駕協剿,安配定妥。毋論時日,風信可
  渡,立即長驅。利便之舉,誠莫過於此者』。詔琅入京,詢方略,授內大臣,裁水師提
  督,盡焚戰船,示無南顧之意。
  
  二十年,大學士李光地奏言:『經死,剋塽幼,諸部爭權,攻之必剋』。因言琅習海,
  可專任。閩浙總督姚啓聖亦薦之。再授福建水師提督,加太子太保。琅至軍,簡練舟楫
  ,籌出師。二十一年秋七月,彗星見,給事中孫蕙疏請緩伐臺灣,尚書梁清標亦以為言
  。詔且止軍。琅意銳,復奏曰:『我皇上禦極以來,宇內廓清,無思不服。唯鄭氏抗逆
  顔行,深費南顧之憂。臣復荷起用,重臣以水師提督之任,責臣以平定臺灣之患,面奉
  天語,溫諭諄諄。銜命以來,兼程疾走,抵廈視事。至本年四月終,方得船堅兵練,事
  事俱備,移請寧海將軍臣喇哈達、侍郎臣吳努春閱看。臣即於五月初三日,會同督臣姚
  啓聖統率舟師至銅山,以俟夏至南風當令,聯□進發。第督臣以五月初一日,準部咨以
  進剿臺灣關係重大之旨,隨轉意不前。三軍側聽,並盡解體。臣自初七日,與督臣决計
  進取,力爭十餘日。至十六日,將軍二臣抵銅山營所,臣又面懇將軍,而督臣終執旨意
  ,臣不便抗違,姑聽主疏展期,實非臣之本意。本月初七,承準兵部札付,以寧海將軍
  喇哈達等疏,稱督臣、提臣謂南風不如北風,臣深為駭異。竊思臣在銅山,與將軍二臣
  言,並無此語。且日與督臣爭執南風進剿,不惟三軍皆悉其情,通省士庶亦無不知。且
  督臣日遣各總兵分道勸臣,權依督臣之議。今將軍二臣具疏,竟不分?明白,陷臣推諉
  不前。若非皇上寬置不究,則臣先後具疏,自相矛盾,罪當萬死。夫南風之信,風輕浪
  平,將士無暈眩之患;且居上風上流,勢如破竹。豈不一鼓而收全勝?臣見督臣意堅,
  難以輓回,故聊遣趕繒快船三十二號,令隨徵總兵臣董義、投誠總兵臣曾成等領駕前往
  澎湖,瞭探消息。據其回報,來去無阻,見有明徵矣。臣年六十有二,血氣未衰,尚堪
  報稱。今若不使臣乘機撲滅,再加數年,將老無能,是以臣鰓鰓必滅此朝食。如蒙皇上
  信臣愚忠,獨任臣以軍事;令督、撫二臣催載糧餉接應,俾臣整頓官兵,時常操演,勿
  限時日,風利可行,則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何難一鼓而平。若事不效,治臣之罪。伏
  乞皇上大賜幹斷,决策嚴旨,事必見效。民生幸甚,封疆幸甚』。許之。
  
  二十二年春,治兵於海。光地假歸,邂逅逆旅,詢以衆言南風不利行軍之故。琅曰:『
  非也。北風猛烈,入夜更甚。自此至澎,魚貫而行,幸而不散;然島嶼悉為敵踞,未能
  一鼓奪之,無可泊舟。風濤振撼,軍不能合,將何以戰?若夏至前後二十餘日,風微夜
  靜,海水如練,可以碇泊。聚而觀釁,舉之必矣。故用北風者邀幸於萬一,而南風則十
  全之算也』。光地韙之。六月十四日,發銅山,會於八罩嶼,以窺澎湖。鄭將劉國軒守
  之。知八罩嶼惡,六月望間,當有颶至。自督精兵,強逾二萬,蜂擁於風櫃尾、牛心灣
  等處。又率林升、丘輝、江勝、陳起明、王隆、吳潛等將,集於雞籠嶼。環設炮城,凌
  師守之。琅令大小戰艦,於風帆大書將帥姓名,知進退、定賞罰也。十六日黎明,微風
  振枻,鉦鼓傳喧,兩軍將合。琅令藍理、曾誠、吳啓爵、張勝、許吳、阮欽為、趙邦式
  等七船,突入鄭□,焚殺過當,濺血聲喧。時南潮正發,前鋒數船為急流分散。鄭師復
  合,兩翼齊攻。琅望藍理之船,度其不能強出。自將坐船,突圍赴援。理傷炮還,琅亦
  集矢於目。夜收八罩。十八日,以甲裳裹首,集諸將,申軍令。自總兵以下,皆按以失
  律罪,將斬之。諸將匍匐祈請,許以立功自贖。兵氣復振,取虎井嶼。明日,琅獨駕小
  舟,潛偵諸寨,還令諸軍鑿井。澎水多鹹,泉竟甘出,衆大喜。二十二日,誓師。分為
  八隊,每隊七船,皆三其迭。自統一隊,居中調度。以八十餘舟為後援。五十舟從東畔
  嶼綴其歸路,五十舟從西畔牛心灣、內外塹為疑兵牽製。將戰,有風從西北來,渰浥蓬
  勃,逢迎清軍,士皆股慄。琅循師大呼曰:『唯天唯皇上之靈,尚剋相餘』。天乃反風
  ,軍復大喜。兩軍大戰,水為之赤。總兵朱天貴戰死,總兵林賢亦重傷。自辰至於日中
  ,未有勝負。琅策勵諸將,奮勇爭先。鄭將林升、丘輝、江勝、陳起明、吳潛、王隆等
  皆沒,焚毀大小戰艦幾二百艘,軍萬餘人。國軒知勢蹙,乘走舸自吼門出,以入東寧。
  澎湖既破,剋塽遂降。琅命二等侍衛吳啓爵先入臺灣,諭官民剃發。八月十八日,琅至
  ,剋塽迎之。越數日,刑牲奉幣,告於成功之廟曰:『自同安侯入臺,臺地始有居民。
  逮賜姓啓土,世為岩疆,莫可誰何?今琅賴天子之靈、將帥之力,剋有茲土。不辭滅國
  之罪,所以忠朝廷而報父兄之職分也。但琅起卒伍,於賜姓有魚水之歡,中間微嫌,釀
  成大戾,琅於賜姓,剪為讎敵,情猶臣主。蘆中窮士,義所不為。公義私恩,如是則已
  』。言畢淚下。臺人聞之,為嗟嘆曰:『父仇一也,隕公辛賢於伍員矣』。捷書至闕,
  上大喜,解禦袍賜之,封靖海侯,世襲罔替,仍管水師提督事。命侍郎蘇拜至福建,與
  督撫及琅議善後。廷議以臺灣險遠,欲墟其地。琅疏言不可。旨下議政王大臣會議,仍
  未决。復詢廷臣。大學士李霨請從琅議。啓聖亦言收臺之利。乃設府一、縣三,駐巡道
  ,隸福建。調水陸兵,以總兵鎮之。已又奏減臺灣地租,許之。二十四年,請申嚴海禁
  。二十七年,入覲,優旨嘉錫。三十五年三月,薨於位,年七十有六,贈太子少傅,賜
  祭葬,謚襄壯。雍正十年,詔祀賢良祠,子世範襲爵。六子世驃亦有名。
  
  世驃,以行伍出身,為守備。從父伐澎湖,有功,纍遷至總兵。康熙四十七年,升廣東
  陸路提督。五十一年,調福建水師提督。六十年夏五月,朱一貴起兵臺灣,攻陷府縣,
  號中興王。世驃聞報,集諸將議,以廈門為閩南門戶,而避亂者踵至,慮有變,嚴兵防
  堵。自率師船赴澎湖;而總督滿保已檄南澳鎮總兵藍廷珍會師矣。六月十三日,以林亮
  、董方為先鋒,進攻鹿耳門,剋之。又破安平,迫府治。一貴凌師以拒,大戰於二鯤身
  。廷珍亦率所部助戰。一貴北走,追之,入府治。而世驃已先一日傳令水陸合擊,駐南
  較場。閏六月,一貴被擒,檻緻北京,餘黨亦次第平。八月十三日,怪風暴雨,相逼為
  災,兵民多死。世驃終夜露立,遂病。九月,卒於軍中。下旨悼恤,贈太子太保,賜祭
  葬,謚勇果。
  
  藍理,字義甫,又號義山,福建漳浦人。少桀驁自大,不屑與群兒伍。偉軀幹,力可舉
  八百斤。以事下獄論斬。耿精忠之變,縱之,令赴藩下效力,不從。聞康親王伐閩,間
  道出仙霞關,謁軍前。王嘉其勇,命從軍。以功授鬆溪營遊擊,未幾遷參將。又以罪下
  獄。康熙二十三年,清軍伐臺灣,靖海將軍施琅聞其勇武,奏赦之,署提標右營遊擊,
  為先鋒。有二卒市薪,為提標噶叭什所毆,且詆理,理擒斬之。賫文飛報曰:『今日上
  吉,先鋒啓行』。琅聞之不說,既而曰:『虎將也,必成功』。率師隨之,戰於澎湖。
  理入鄭?,中炮,腸流出。族子法侍側,裂帛以裹。理猶奮鬥,鄭師復合,殺傷過當。
  琅度其船終不能強出,自駕救之。夜收八罩。上其功,至舟慰勞。其後再戰,戒左右勿
  使理知。琅舟遇險,不能出。諜者飛報,理負創起,趣救之,獲勝。臺灣平,紀功第一
  。乞歸省。越二載入京,過趙北口,遇鹵薄,捨騎入梁園中。上遣侍衛問:『誰騎』?
  理出伏地,奏曰:『臣藍理從福建來者』。曰:『是徵澎湖拖腸血戰之藍理否』?對曰
  :『是』。問血戰狀,解衣視之。復召至行宮,授陝西神木副將。未行,改授宣化府總
  兵官,挂鎮朔將軍印。數年移鎮天津,遷福建陸路提督。後以罪入旗,越數載賜還。卒
  於傢。
  
  吳英,字為高,泉州人,寄籍莆田。康熙二年,以金廈戰功,授都司。耿精忠之變,為
  浙江提督左軍遊擊。會寧海將軍視師,問誰可膺大任者。提督以英對,遂授先鋒。歷戰
  有功,擢副將,任浙、閩總督中軍,尋鎮同安。時沿海遷界,民失其業。值歲兇,請總
  督姚啓聖許民出海采捕,全活甚衆。移興化鎮。二十二年夏六月,清軍伐臺灣,遂統陸
  師為副。剋澎湖,駐師東寧數月。禁暴詰姦,市肆不擾。凱旋入覲,溫旨嘉褒。調舟山
  ,尋擢四川提督。凡十一年,授福建陸路提督,嗣改水師。後以年老乞休,加威略將軍
  ,卒贈太子少保。臺人建祠郡治,今圮。
  
  朱天貴、福建莆田人,為延平郡王部將,任樓船左鎮。康熙十九年,清軍伐思明,從督
  師林升禦之。及戰而降,授總兵,歷任至平陽鎮。二十年,總督姚啓聖奏調福建。明年
  夏六月,靖海將軍施琅伐臺,天貴從之。大戰於澎湖,中炮死。啓聖上其功,詔贈太子
  太保,謚忠壯。是時平臺立功者,有海壇總兵林賢、金門總兵陳竜、銅山總兵陳昌、廈
  門總兵楊嘉瑞、副將蔣懋勳、林葵、詹六奇、參將羅士珍、遊擊林瀚、王朝俊、許毅、
  張勝、何應元、曾成功、吳輝、趙邦式,二等侍衛吳啓爵,各晉封有差。
  
  連橫曰:施琅為鄭氏部將,得罪歸清,遂藉滿人以覆明社,忍矣!琅有伍員之怨,而為
  滅楚之謀,吾又何誅?獨惜臺無申胥,不能為復楚之舉也。悲夫!
  
  吳球、劉卻列傳
  
  臺灣歸清以後,人思故國,時謀光復。民變之役凡十數起,而吳球為首。球,明之遺民
  也,居於諸羅之新港。素有志,與草澤豪傑圖舉大事而未發也。朱佑竜者,明裔也,國
  變後,居村落,與球素往來;佑竜亦有志者。康熙三十五年秋七月朔,球傢設蘭盆會,
  演劇,至者十數人。其妹婿陳樞適來訪;樞為鳳山縣糧吏,方侵吞官𠔌,慮事覺而罪也
  。是夜球留宴,衆歡呼狂飲。席間有言官吏暴狀者,皆嘆息。球曰:『吾輩亡國之人,
  賤於豚犬。生死宰割,權操自彼。亦唯自怨其不辰爾。夫何言』!樞聞之憤,起曰:『
  諸君豈皆無血氣哉?大丈夫亦好自為爾』。球曰:『弟固有心者,特患少同志爾』。衆
  皆曰:『吳大哥苟有所命,生死以之』。時悉被酒。球復言曰:『吾輩久遭殘暴,全臺
  憤怨。今若舉大事,推佑竜兄為首,以復明之旨,號召四方,則我臺同志必有助我者』
  。舉杯為誓,約期起兵。各散去。樞匿球傢,招募漸衆。其黨餘金聲與保長林盛友,約
  相助。盛佯許之,夜奔郡告變。郡吏聞,檄北路參將陳貴往捕。球謀拒之。初八日,集
  衆列械以待。分告南北,而召募未成,諸人疑懼不敢應。兵至,球力戰不敵,被捕。樞
  等六人亦同俘,毀其居。下郡訊,乃悉其謀,皆戮之。佑竜走入山,越五年而有劉卻之
  變。
  
  劉卻亦諸羅人,為管事。精技擊,以武力雄一鄉,四方無賴群附之。歃血為盟,集健兒
  數百。所居村,盜無敢入者。衆中有謀起事者,慮卻不許,乃夜燃樟腦瓦上,火光熊熊
  ,上灼雲漢。卻見之大驚,衆相聚語,以為吉兆。卻頗自負,遂謀起事。當是時,明室
  雖亡,而種性之念,尚濡人心。且臺自歸清後,視之亦不甚惜,守土官又無能為,卻輕
  之。穴地於捨,佯置田器,治軍械,約日舉兵。康熙四十年鼕十二月初七日,遍召其黨
  ,揚旗擊鼓,攻下茄苳營,毀之。襲茅港尾,入市中,汛兵見而走。附近熟番亦為亂,
  掠劫民傢。卻退次急水溪。北路參將白通隆整軍以禦,鎮、道兩標亦發兵援之。十二日
  ,官兵大集,戰於急水溪,殺傷相當。已而卻敗,黨人陳華、何正等十餘人皆死。卻入
  山,衆各散去。越二年,又謀起事,往來北港,密集其徒。二月上旬,至秀水莊,為官
  兵偵知。卻執棒立門外,上下飛擊,當者莫不闢易。乃火其居,奪圍出,中彈僕,禽之
  。解郡,戮於市。長子某亦杖斃,妻孥皆發配。
  
  連橫曰:吳球、劉卻以編戶之細民,抱宗邦之隱痛,奮身而起,前後就屠。人笑其愚,
  我欽其勇。烏乎!此豈有激而為者歟?
  
  朱一貴列傳
  
  朱一貴,少名祖,漳之長泰人,或言鄭氏部將也。明亡後,居羅漢內門,飼鴨為生。地
  遼遠,政令莫及,性任俠,所往來多故國遺民、草澤壯士,以至奇僧劍客;留宿其傢,
  宰鴨煮酒,痛譚亡國事,每至悲歔不已。當是時,升平日久,守土恬嬉,絶不以吏治民
  生為意。一貴心易之。康熙六十年春,鳳山知縣缺,知府王珍攝縣篆,委政次子,事苞
  苴,徵稅苛刻。縣民怨之。又以風聞治盟歃者數十人,違禁入山伐竹數百人,衆莫可訴
  。黃殿者,亦羅漢門人,與一貴善,謀起兵,誅貪吏,集衆數百人。三月,李勇、吳外
  、鄭定瑞等相率至一貴傢。聚謀曰:『今地方長官但知沉湎樗蒲爾,政亂刑繁,兵民瓦
  解,欲舉大事,此其時矣』。一貴曰:『我姓朱,若以明朝後裔光復舊物,以號召鄉裏
  ,則歸者必衆』。僉曰:『可』。四月十九日,李勇、吳外、鄭定瑞、王玉全、陳印等
  五十有二人,就黃殿傢奉一貴為主,焚表結盟,椎牛饗士,至者千數百人。樹紅旗,書
  大元帥朱。夜攻岡山汛,剋之。報至,總兵歐陽凱議出師。中營遊擊劉得紫請行,弗許
  。命右營遊擊周應竜率兵四百往;又白道府,遣臺灣縣丞馮迪調新港、目加溜灣、蕭壟
  、麻豆四社番隨行。是日小雨,應竜行五裏,駐半路店。翌日,復行十五裏,屯角帶圍
  。一貴出?榔林,敗把總張文學,多獲軍裝。應竜隔一溪,不能救。遂略大湖而去。粵
  人杜君英居鳳山之下淡水,聞一貴起兵,揭旗應,有衆數百人。而郭國正、翁義起草潭
  ,戴穆、江國論起下埤頭,林曹、林騫、林璉起新園,王忠起小琉球,皆願從君英,約
  一貴共事。於是一貴移屯岡山之麓。應竜至小岡山,兩軍遇戰。一貴退駐袁交友莊,應
  竜亦收兵回二濫,縱焚掠。土番乘勢多殺人,所在騷動。進紮楠梓坑,而君英已破下淡
  水汛矣。南路營參將苗景竜請援。應竜至赤山,一貴、君英合擊之,踉蹌走。千總陳元
  戰死,把總周應遂被禽。一貴逐之,迫府治。君英亦別破鳳山,殺把總林富;守備馬定
  國戰敗自刎死。苗景竜走萬丹,為郭國正所殺,以其頭獻一貴。郡中驟聞赤山之敗,嘩
  然大震,文武各遣眷宵遁,先後駕舟出鹿耳門。土民亦相率逃竄。總兵歐陽凱率兵千餘
  ,出駐春牛埔;水師副將許雲亦率兵五百來會,時尚未有城也。軍中夜驚,鎮兵四散,
  黎明稍集。四月晦,一貴兵至。許雲拒戰,水師奮勇,陸師繼之。一貴稍卻,屯芊蓁林
  。五月朔,一貴復至,君英亦率所部來,衆可數萬。鎮兵未戰而潰,把總楊泰刺歐陽凱
  墜馬,衆馘其首。守備鬍忠義、千總蔣子竜、把總林彥、石琳皆死,遊擊劉得紫、守備
  張成俱被禽,許雲力戰,與遊擊遊崇功、千總林文煌、趙奇奉、把總李茂吉、皆陣沒,
  餘各駕舟逃。巡道梁文煊、知府王珍、同知王禮、臺灣知縣吳觀域、縣丞馮迪、典史王
  定國、諸羅知縣朱夔、典史張青遠偕走澎湖。君英先入,駐鎮署;一貴繼至,駐道署。
  出示安民,禁殺掠。開赤嵌樓,鄭氏以貯軍器,四十年來莫有啓者,得大炮、刀槍、硝
  磺、彈藥甚多。是日,諸羅縣人賴池、張嶽、鄭惟晃、賴元改、萬和尚、林泰、蕭春等
  起兵應。越三日,破縣治。北路營參將羅萬倉戰死,賴池、張嶽以其首來獻。衆見全臺
  俱得,奉一貴為中興王。一貴冠通天冠,黃袍玉帶,築壇受賀,祭天地列祖列宗及延平
  郡王,遵故明,建元永和。佈告中外曰。『在昔鬍元猾夏,竊號神州,穢德彰聞,毒逋
  四海。我太祖高皇帝提劍而起,群士景從,以恢復區宇,日月重光,傳之萬夕。逆闖不
  道,弄兵潢池,震動京師,帝、後殉國。地坼天崩,椎心泣血。東南忠義,再造邦基,
  秣馬厲兵,方謀討賊。何圖建虜,乘隙而入,藉言仗義,肆其窮兇。竊據我都邑,奴僇
  我人民,顛覆我邦傢,殄滅我制度。長蛇封豕,搏噬無遺。遂使神明冑子,降為輿臺;
  錦綉江山,淪於左裧。烏乎痛哉!延平郡王精忠大義,應運而生,開府思明,經略閩粵
  。旌旗所指,喋血關河,使彼建虜,疲於奔命。則有熊羆之士,不二心之臣,戮力同仇
  ,效命宗國。南京之役,大勳未集,移師東下,用啓臺灣。率我先民,以造新邑,遙奉
  正朔,永戴本朝。蓄銳養精,俟時而動。雖張堅之王扶餘、田橫之居海島,史策所載,
  猶未若斯之烈也。天未厭禍,大星遽殞,興王之氣,猝爾銷瀋。然東都片壤,猶足以抗
  衡海上焉。嗣王衝幼,輔政非人,大廈將傾,一木難柱。以故權姦竊柄,偷事宴安,叛
  將稱戈,甘為罪首。滄海橫流,載胥及溺,茫茫九州,無復我子孫托足之所矣。哀哉!
  夫盛衰者時也,強弱者勢也,成敗者人也,興亡者天也。古人有言,炎炎之火,可焚昆
  岡。是以夏後一成,能復故國,楚人三戶,足以亡秦;況以中國之大,人民之衆,忠臣
  義士之眷懷本朝,而謂不足以誅建虜者乎?不佞世受國恩,痛心異族。竄逃荒𠔌,莫敢
  自遑。伫苦停辛,垂四十載。今天啓其衷,人思其舊,揆時度勢,否極泰來。爰舉義旗
  ,為天下倡。群賢霞蔚,多士雲興;一鼓功成,剋有全土。此則列聖在天之靈實式以憑
  ,而中興之運可操左券也。夫臺灣雖小,固延郡平王肇造之土也。絶長補短,猶方千裏
  。重以山河之固、風濤之險、物産之饒、甲兵之足,進則可以剋敵,退則可以自存。博
  我皇道,宏我漢京,此其時矣。唯是新邦初建,庶事待興,引企英豪,同襄治理。然後
  奬帥三軍,橫渡大海,會師北伐,飲馬長城;搗彼虜庭,殲其醜類,使鬍元之轍,復見
  於今,斯為快爾。所望江東耆艾、河朔健兒,嶺表孤忠,中原舊麯,各整義師,以匡諸
  夏。則齊桓攘夷之業,晉文勤王之勞,赫赫宗盟,於今為烈。其或甘心事敵,以抗顔行
  、斧鉞之誅,罪在不赦。夫非常之原,黎民所懼,救國之志,人有同心。敢布區區,
  知大義。二三君子,尚剋圖之』。於是大封諸將:以王玉全為國師,王君彩、洪陳為太
  師,杜君英、陳福壽、李勇、吳外、翁飛虎、陳印、戴穆、鄭定瑞、郭國正、顔子京、
  楊來、黃殿、劉國基、黃日升、江國論、王忠、林曹、薛菊、林騫、林璉、陳正達、張
  秀、賴池、賴元改、鄭惟晃、鄭文苑、陳成等為國公,張嶽不受公爵,為將軍,陳燦、
  蘇天威等為侯,張阿山、卓敬、陳國進等為都督,蕭斌、詹遴為尚書,內閣辦事,麻恩
  、林玉為輔弼大將軍。文自部科以下,武自副參以下,凡數十人。鄭定瑞、蘇天威尤驍
  勇,命率兵三千,守鹿耳門。飭兵民蓄發,復明製。
  
  初,君英入府時,欲立其子會三為王,衆不服。君英恚甚,每事驕蹇,掠婦女七人,閉
  署中。一貴出令禁淫掠。戴穆強娶民女,一貴殺之。洪陣私鬻官札,亦殺之。衆震悚。
  君英所掠女,有吳外戚屬。外請釋,不聽,怒欲相攻。一貴曰:『立國之初,宜嚴法典
  ,如此妄舉,何以長民』?遣楊來、林璉讓之,君英不從,且拘使。一貴怒,命李勇、
  郭國正討之。君英敗,率粵人數萬,北走虎尾溪,駐貓兒幹。淡水營守備陳策聞變,勒
  兵守要害。有範景文者潛入境,謀起事,被殺。策急遣人渡廈門請救。方是時,閩浙總
  督覺羅滿保既接臺變之報。兼程赴廈,檄南澳鎮總兵藍廷珍出師,而水師提督施世驃已
  先赴澎湖矣。六月十六日黎明,清軍抵鹿耳門。天威率兵據險,炮臺亦發炮以拒,別以
  小舟往來奮擊。清軍前鋒林亮、董方以六巨舟冒死進,發炮還攻。兩軍合戰,血濺聲喧
  ,迄未勝負。亮望炮臺火藥堆積,彈中其中,轟然大震,烈焰燔空。天威退安平,清軍
  復至,與定瑞列兵迎。鏖戰數時,亮方陷陣,廷珍率大隊繼之,衆可五千。天威退駐東
  都。翌日,一貴遣楊來、顔子京、張阿山、翁飛虎率兵八千餘人,取安平。清軍拒戰,
  別以一隊會戰於四鯤身,及暮始息。越日,復戰於塗墼埕。其明日,一貴以李勇、吳外
  、張阿山、翁飛虎、陳印、楊來、郭國正等統兵數萬,駕牛車,列盾為陣,復取安平,
  大戰於二鯤身。飛虎氣銳,率所部烏竜旗為先鋒,驅車擁盾,冒炮火衝突而至。大隊繼
  之,頗殺傷。清軍不能當,愕眙相視。廷珍見勢迫,親督大炮,連環齊發,盾不能禦,
  飛虎棄車而走,短兵接戰,死傷枕籍。清軍援至,又以炮船附岸夾擊。飛虎猶力戰,終
  不敵,乃退保東都。一貴議戰守之計,王玉全曰:『東都之險,在於安平。安平已失,
  無險可據。不如退守諸羅,扼財賦之區,用民番之衆,表裏山河,猶無害也』。江國論
  曰:『古人有言,臥榻之側,豈容鼾睡?今清軍在安平,戰勝而驕,臣願率一旅,從西
  港仔偏襲之。邀天之幸,乃為後圖』。一貴曰:『將軍為國效命,忠勇可嘉』。命林曹
  、黃殿、林騫、林璉等偕往。世驃接報,密遣林亮、董方、魏大猷、洪平以兵千二百名
  來拒。翌早,廷珍知其事,急晤世驃曰:『謀必出於萬全,豈可怙勝輕舉?聞敵多在蕭
  壟、麻豆之間,西港仔乃其肘下,距府不遠,呼應立至;又多竹林可埋伏。彼如以數千
  人分佈要害,四面掩擊,則我軍危矣』。世驃瞿然曰:『如何』?廷珍曰:『我當親往
  』。二十一日初昏,留所部三分之一會攻府治,率舟師五千五百餘人而進。而國論已與
  林亮、董方大戰於蘇厝甲,清軍將敗。廷珍分兵八隊,自領麾下五百為中軍。國論邀戰
  ,呼聲動地,無不奮勇突擊,死傷相當。然清軍勢盛,乃收軍而退。薄暮至犁頭店,夜
  往劫營,廷珍有備,不利。翌日,復戰於木柵。世驃亦率軍以攻府治之南,一貴自率諸
  將拒戰。自晨至於日旰,營壘盡失,乃率所部而北。世驃、廷珍以次入郡。捷報廈門,
  總督滿保以廷珍署臺灣總兵,命興泉道陶範賚上諭至臺,並署臺廈道事。汀州知府高鐸
  知臺灣府,建寧通判孫魯署臺灣府同知,兼攝縣事。海澄知縣劉光泗署鳳山,漳浦知縣
  汪紳文署諸羅。一貴之北去也,駐大穆降。廷珍以參將王萬化、林政等南下,收鳳山縣
  。顔子京、鄭定瑞等拒戰不利,遂被殺。以遊擊林秀、薄有成等攻大穆降。一貴走灣裏
  溪。清軍追之。走下茄苳。
  
  初,漳浦人王仁和往來溝尾莊,與莊人楊石善。知其族楊旭、楊雄等為一方巨擘,可與
  謀。以言餂之,石許焉。仁和密告廷珍,各與以守備、千總銜札,令禽一貴。而蘇山、
  黃遵為、李祖賚書於楊旭,亦與謀。於是密糾溝尾等莊鄉壯以待。閏月初五日,一貴率
  千數百人至。旭、雄椎牛饗之,許號召六莊子弟以助。一貴曰:『能如是,豈唯孤受其
  賜;其自太祖以下實嘉賚之』。翌日,赴月眉潭莊,雄邀其歸。薄暮大雨,分所部居,
  集六莊鄉壯佯為守護,潛以水灌所帶之炮。夜闌大呼,一貴驚起,伏者盡出,遂被禽。
  王玉全、翁飛虎、張阿山在焉,吳外、陳卻率衆突圍出,餘多走。旭縛一貴置牛車,赴
  八掌溪,交遊擊林秀解赴世驃營。廷珍會訊。一貴岸然立。廷珍叱之跪,不從。廷珍駡
  曰:『朝廷深仁厚澤,待汝不薄。汝何反?速自陳』。一貴曰:『孤為大明臣子,興師
  光復。何言反?汝等堂堂漢人,甘心事虜,乃真反爾』。廷珍怒,命捶其足,至不能立
  ,伏地而號。顧飛虎曰:『大丈夫死忠義爾。事之不成,天也。卿其無懟』。對曰:『
  君有所命,敢不勉從』。於是檻送廈門,滿保命解赴北京。
  
  初,賴池、張嶽既據諸羅,北路營千總陳徽、把總鄭高遁入山,已而起兵來奪,殺賴元
  改,以其頭祭參將羅萬倉。一貴聞報,檄翁飛虎、江國論救之,復得諸羅。至是廷珍命
  遊擊朱文福、謝希賢等率兵至,萬和尚被殺,楊來亦為大排竹人所戮。於是吳外、陳印
  、李勇、陳正達、林曹、林騫、林璉、鄭惟晃、張看等次第被禽。淡水營守備陳策已引
  兵南下半綫,謝希賢亦以兵北上,與援淡之軍合。先是一貴起兵時,下淡水莊粵族侯觀
  德、李直三等不從,獨建大清義民旗,聯絡各莊,籌戰守。一貴遣陳福壽、劉國基、薛
  菊、王忠、劉育等率衆數萬攻之。六月十九日,大戰於下淡水溪。劉育陣歿。福壽敗自
  刎,為左右所救,乃入山。劉國基、薛菊、王忠俱奔琅□。外委陳章聞之,與林尚、
  庚駕船往,說以投誠。三人皆首肯。有提督差官至,舉動傲岸,責以拜跪。王忠曰:『
  今若此,至郡可知』,遂遁去。章以劉國基、薛菊見廷珍。七月,江國論、鄭元長集餘
  黨,樹旗於阿猴林。廷珍發兵往,國論、元長俱竄北路。差員張騰霄邀之俱至。杜君英
  之去也,久處羅漢門山中。及聞陳福壽就撫,心稍動。廷珍檄守備施恩、陳祥說降。君
  英恐被紿,欲見福壽,詢情實。廷珍即命福壽往。君英果出。越三日,其子會三亦出,
  皆留署中。居有頃,廷珍呼君英等至幕下,紿之曰:『頃得製府來書,欲授若輩備弁。
  今有船可速赴廈考驗』。國論不可。廷珍叱曰:『汝福薄,固知非有官相者』。君英許
  諾;國論知不可留,亦請行。遂與陳福壽、鄭元長、杜會三俱赴廈門。清保奏解北京,
  與一貴對質。訊之日,刑官問一貴曰:『汝一匹夫,敢謀大逆,果何為者』?一貴曰:
  『欲復大明爾』。於是與李勇、吳外、陳印、王玉全、翁飛虎、張阿山俱被磔,親屬同
  坐。杜君英、杜會三、陳福壽以就撫故,斬於市。黃殿、江國論、鄭元長等亦先後就戮
  。唯王忠竄入後山卑南覓,數年乃獲。詔以臺變文武諸員,令總督、提督會審。十二月
  十八日,悉斬於臺灣。而一貴之役次第平。
  
  連橫曰:朱一貴之役,漳浦藍鼎元從軍,着平臺紀略,其言多有可采。而曰:『臺人平
  居好亂,既平復起』;此則誣衊臺人也。吾聞延平郡王入臺之後,深慮部麯之忘宗國也
  ,自倡天地會而為之首,其義以光復為歸。延平既沒,會章猶存。數傳之後,遍及南北
  ,且橫渡大陸,浸淫於禹域人心今;之閩粵尤昌大焉。婆娑之洋,美麗之島,唯王在天
  之靈,實式憑之。然則臺灣之人固當以王之心為心也。顧吾觀舊志,每衊延平大義,而
  以一貴為盜賊者矣。夫中國史傢,原無定見,成則王而敗則寇。漢高、唐太亦自幸爾,
  被豈能賢於陳涉、李密哉?然則一貴特不幸爾。追翻前案,直筆昭彰,公道在人,千秋
  不泯。鼎元之言,固未足以為信也。
  
  歐陽凱列傳
  
  歐陽凱,福建漳浦人。康熙五十七年,任臺灣鎮總兵,加左都督。
  
  六十年春,朱一貴謀起事。有粵人高永壽者,負販為生,途次見一病人,餓且死,救之
  ,亦不問其姓名。一日至南路,遇之,欷歔感泣。引入山,置酒待,偕見一貴,刀槍森
  列,具言起兵事。邀入黨。佯許之,乘間走赴南路營告變。弗信。至府,復告鎮署,凱
  亦弗信,且以為狂。會巡道梁文?鞫問,坐妖言惑衆論死,從寬遞回原籍。
  
  方是時,文恬武嬉,固不以治亂為意。已而一貴果起事,破岡山汛。報至,中營遊擊劉
  得紫請行,不許。右營遊擊周應竜,龐然魁偉,議論風生。令以兵四百人往。大敗而逃
  。一貴逐之,迫府治。凱率鎮兵出駐春牛埔,軍中夜驚,黎明稍集。五月朔,一貴來攻
  。鎮兵內亂,把總楊泰刺凱墜馬,馘首去。右營守備鬍忠義、千總蔣子竜、把總林彥、
  石琳皆戰沒。府治遂陷。事平,詔贈太子少保,賜祭葬,蔭一子以守備用。
  
  忠義,陝西長安人。子竜、林彥皆福建閩縣人。琳,永定人,為汀州鎮標中營把總,適
  帶班兵渡臺,赴戰死。馬定國陝西人,為臺灣南路營守備,死於鳳山。陳元,福建侯官
  人,為鎮標左營千總。林富,福建長汀人,為南路營把總。皆死於赤山,各予恤,賜祭
  葬,蔭一子以衛千總用。孫文元,雲南人,康熙五十七年任臺灣鎮左營遊擊,及是兵敗
  ,走鹿耳門,投海死,贈拖沙拉哈番,予恤,賜祭葬,蔭一子以守備用。俱祀忠義祠。
  
  許雲,福建海澄人,康熙五十七年,任臺灣水師副將。朱一貴之役,南路既失,總兵歐
  陽凱出駐春牛埔,雲率水師援之。五月朔,一貴攻府治。鎮兵敗,凱死,雲衝突血戰,
  與遊擊遊崇功、千總林文煌、趙奇奉、把總李茂吉奮臂大呼,所嚮披靡。自黎明至於日
  中,矢窮炮盡,雲重創,墜馬步行,猶手刃數十人;弁兵俱沒。次子方度在旁,顧之曰
  :『吾為副將,義當死。汝其速突圍出,將安平、鹿耳門各炮封釘,無畀敵』。方度從
  之。雲遂陣沒。事聞,贈他拉布勒哈番世襲,賜祭葬,蔭一子以守備用。方度後隨參將
  王萬化攻鹿耳門、安平鎮,有功,補臺灣鎮中營遊擊。
  
  崇功,漳浦人,康熙六十年春,任水師左營遊擊,巡哨笨港。聞報,以兵還至鹿耳門,
  見文武眷舟逃出,嘆曰:『官者,兵民之望。官眷逃,則人心散,大事去矣』!登岸赴
  敵。婿叩馬請區處傢屬,叱之曰:『今日遑知有傢哉』!麾軍至春牛埔,手持大刀,左
  右馳突。遂戰死。贈拖沙拉哈番,賜祭葬,蔭一子以守備用。奇逢廣東人,文煌候官人
  ,茂吉漳浦人,俱賜祭葬,蔭一子,以衛千總用,入祀忠義祠。安平人士憫其死,別建
  五忠祠以祀。
  
  羅萬倉陝西寧夏人。康熙五十八年,任臺灣北路營參將,駐諸羅。朱一貴之役,府治既
  失,萬倉驟籌戰備。五月初四日,賴池、張嶽、鄭維晃等率衆來攻。萬倉與千總陳徽、
  把總鄭高、葉旺分門拒之,而自當其南,奮戰尤烈。顧無援,所部略盡。陳碧以槍刺其
  喉,顛,張嶽、賴元改揮刀斬之,其頭獻一貴。妾蔣氏見乘馬逃歸,濺血被體,大呼曰
  :『吾夫其死矣』!遂自縊。事聞,贈拖沙拉哈番世襲,賜祭葬,蔭一子以守備用。蔣
  氏,下旨旌表,祀節烈祠。
  
  藍廷珍列傳
  
  藍廷珍,字荊璞,福建漳浦人。少勤恪力田,忽有所懷,喟然嘆曰:『吾其為持戟之士
  乎』!族祖理鎮舟山,釋耒從之。康熙三十四年,擢把總,纍遷至溫州鎮右營遊擊。
  海寇有功,五十八年春,遷澎湖副將,尋授南澳鎮總兵。六十年夏五月,臺灣朱一貴起
  兵據府治。聞警,簡師徒,治軍實,上書總督滿保請行,並陳進兵事宜。滿保赴廈,途
  次得書大喜,命統水陸軍萬二千名、戰船四百餘艘伐臺。而水師提督施世驃已先至澎湖
  矣。會議軍略,部署既定,以林亮、董方為先鋒。六月十六日,進攻鹿耳門,剋之。
  攻安平,再剋之,逼府治。一貴敗不敢出。世驃用降者計,夜遣林亮、董方率兵千二百
  從西港仔暗渡,以出府治之背。廷珍見曰:『此誠奇計。顧彼衆我寡,脫有失,將奈何
  』?世驃曰:『然則何如』?曰:『公宜速遣將弁至瀨口、塗墼埕等處分道夾擊。某當
  親率大軍,以繼林、董二將之後,方可萬全。府治恢復,在此數日間爾』。平明,大戰
  於蘇厝甲,一貴稍卻;復戰,追之至木柵,又敗之蔦鬆溪。一貴北去。遂入府治,而世
  驃至。閏八月,一貴被禽,地方漸平。署臺灣鎮總兵,仍統諸軍。九月,世驃卒,署理
  提督印務,遂撫杜君英父子而械之,餘黨悉平。
  
  滿保以經理臺疆,擬畫沿山之界,禁出入。廷珍復之,略曰:『人情安土重遷,既有田
  疇廬捨、室傢婦子環聚耕鑿,一旦驅逐搬移,不能遍給以資生之藉,則無屋可住、無田
  可耕,失業流離,必為盜賊;一可慮也。其地既廣且饒,宜田宜宅,可以容民畜衆,而
  置之空虛,無人鎮壓,則是棄為賊巢,使姦宄便於出沒;二可慮也。前此臺地何人非賊
  ,國公、將軍而外,偽鎮不止千餘,今誅之不可勝誅,俱仍安居樂業;而獨於附近賊裏
  之人,田宅盡傾,驅村衆而流離之,鄰賊之罪,重於作賊;三可慮也。臺寇雖起山間,
  在郡十居其九,若欲因賊棄地,則府治先不可言;況郎嬌並無起賊,雖處極邊,廣饒十
  倍於羅漢,現在耕鑿數百人,番黎相安,已成樂土,今無故欲蕩其居,盡絶人跡往來,
  則官兵斷不肯履險涉遠而巡入百餘裏無人之地;脫有匪類聚衆出沒,更無他人可以報信
  ;四可慮也。鋸板抽藤、貧民衣食所係,兼以采取木料、修理戰船,為軍務所必需,而
  砍柴燒炭、尤人生日用所不可少,暫時清山則可,若欲永永禁絶,則流離失業之衆,又
  將不下千百傢,勢必違誤船工,而全臺且有不火食之患;五可慮也。疆土既開,有日闢
  ,無日蹙,臺地宋、元以前,並無人知,至明中葉,太監王三保舟下西洋,遭風至此,
  始知有此一地,未幾而海寇林道幹據之,顔思齊、鄭芝竜與倭據之,荷蘭據之,鄭成功
  又據之,國傢初設郡縣,管轄不過百餘裏,距今未四十年,而開墾流移之衆,延袤二千
  餘裏,糖𠔌之利甲天下,過此再四、五十年,連內山山後野番不到之境皆將為良田美宅
  ,萬萬不可遏抑,今乃欲令現成村社,廢為丘墟,厲禁不能;六可慮也。曩者諸羅令周
  鍾瑄有清革流民以大甲溪為界之請,鳳山令宋永清有議棄郎嬌之詳,今北至淡水、雞籠
  ,南盡沙馬磯頭,皆欣然樂郊,爭趨若鶩,雖欲限之,惡得而限之?職等愚見,以為人
  無良匪,教化則馴,地無美惡,經理則善。莫如添兵設防,廣聽開墾。地利盡,人力齊
  ,雞鳴狗吠相聞,而徹乎山中。雖有盜賊,將無逋逃之藪。何必因噎廢食,乃為全身遠
  害哉?今竊議於羅漢內門中埔莊設汛防兵三百名,以千總一員駐札其地,郎嬌亦設千總
  一員、兵三百,控扼極邊一帶。三、六、九期操演之外,準其自備牛種,就地屯田,以
  為餘資,雖險遠而弁兵便焉。槺榔林在平原曠土之中,杜君英出沒莊屋,久被焚毀。附
  近村社,人煙稠密,星羅棋布,離下淡水營內埔莊汛防不遠,無庸更議。至各處鄉民欲
  入深山,采取樹木,或令傢甲鄰右互結,給與腰牌,毋許胥役需索牌費一分一釐,聽從
  其便。伏讀憲檄,添防之製,宜速議定,以便題覆。夫今所宜更議者,惟羅漢門、郎嬌
  而已矣。外此則移八裏坌汛千總駐札後壟,為半綫、淡水適中之地,及添設文員諸事,
  尚未舉行。其餘俱經遵照憲檄,於南路添設下淡水營守備,帶兵五百駐札新園;設岡山
  守備,帶兵五百,駐札淡水溪埔,扼羅漢門諸山出沒竇徑;北路添設半綫守備一營,帶
  兵五百,居諸羅、淡水之中,上下控扼,聯絡聲援;以諸羅山守備駐札笨港,增兵二百
  名;添設下茄苳守備一營,兵五百;郡治添設城守遊擊一營,兵八百,與鎮標三營相埒
  ;再加羅漢門、郎嬌各添設汛防兵三百,則全臺共計增兵三千六百名,較憲檄前指之數
  ,止多一百。但此三千六百之兵,不須請旨額外添設,就內地各標營分額招募,按班來
  臺,如往例三年一換。然後內地不至空虛,無顧子失母之病。諸羅地方遼闊,鞭長不及
  ,應劃虎尾溪以上,另設一縣,駐札半綫,管轄六、七百裏。鹿子港雖口岸扼要,離半
  綫僅十五裏,不用再設巡檢。將巡檢設在淡水八裏坌,兼顧雞籠山後。笨港設巡檢一員
  ,駐札笨港。佳裏興巡檢仍還佳裏興駐札,兼管目加溜灣。移典史歸諸羅縣治。南路鳳
  山營縣,雖僻處海邊,不如下埤頭孔道衝要,然控扼海口,打鼓、眉蠃諸港乃匪類出沒
  要區,當仍其舊,不可移易。添設鳳山縣丞一員,駐札搭樓,稽察阿猴林、篤佳等處,
  彈壓東南一帶山莊。下淡水巡檢一員,不許留郡,仍令駐札下淡水,稽察淡水以南各莊
  及諸海口。臺、鳳、諸各縣各練鄉壯五百名,在外縣丞巡檢各練鄉壯三百名,無事則散
  之隴畝,有役則修我戈予,鄉自為守,人自為兵,此萬全之道也』。滿保韙之,乃罷議
  。
  
  六十一年,廷議以兩次平臺,皆先駐軍澎湖,而後進兵,將移總兵官於此,而府治僅設
  陸路副將。廷珍以為不可,上書論之,語在軍備志。而提督姚堂亦上奏,仍以總兵官駐
  臺灣。廷珍乃籌善後之策,論築城,增戍兵,行保甲,辦團練,語多可采。以次班師。
  雍正元年鼕十月,授福建水師提督,加左都督,世襲三等阿達哈哈番。既至,整飭軍務
  ,信賞必罰,愛惜賢才,所汲引者,多位至節鉞,軍民皆歡戴之。七年鼕十一月,卒於
  任,年六十有六,賜帑治喪,贈太子少保,謚襄毅。孫元枚亦有名。
  
  元枚,字簡侯,乾隆三十三年,以世職補廣東參將,尋擢副將。三十八年,遷臺灣鎮總
  兵,調金門鎮。四十九年,授江南提督。五十二年,臺灣林爽文起兵,南北遏絶,諸將
  無功。廷議以元枚熟悉情形,命馳驛泉州,署陸路提督。時水師提督黃仕簡、陸路提督
  任承恩擁兵不進,詔奪承恩職,以元枚代之。四月,參贊軍務。督福建兵二千,由蚶江
  渡鹿港,進規彰化。後至浙兵,亦歸節制。六月,會總兵普吉保攻柴坑,獲勝,下旨嘉
  奬,賞戴雙眼花翎。尋奏約會柴大紀夾攻鬥六門,未平。八月,卒於軍,下旨憫悼,贈
  太子太保,發帑治喪,賜祭如禮,謚襄毅。易名之典,與乃祖同,亦佳話也。
  
  林亮,字漢侯,福建漳浦人。生四歲喪母,伶丁孤苦,然性不羈,好結納當世賢豪。
  曰:『男子桑弧四方,安能屈守鄉閭,長為農夫沒世哉』?屬濱海多事,决意從戎。習
  騎射刺擊,留心海務。島澳險夷,舟航利鈍,營陣戰伐,靡不講求熟悉。識者覘其有將
  材矣。康熙四十五年,擢臺灣水師右營把總,纍遷至澎湖右營守備。六十年夏,朱一貴
  起事,全臺俱陷,文武守臣,或死、或逃澎湖。澎、臺隔一水,居民洶洶。澎協將弁以
  孤島難守,僉議撤歸廈門,各出屬登舟。亮力排衆議,按劍厲聲曰:『朝廷封疆,尺寸
  不可棄。我等享升平、食祿廩,捐軀報國,正在今日。焉有鋒刃未血,而相率委去耶?
  大丈夫死忠義耳,寧能駢首市曹,為法吏所辱?請整兵配船,守禦要害,决一死戰。戰
  不捷而亮死,公等歸亦未遲』。皆曰:『諾,願死守』。亮馳出江幹,申主將號令,驅
  官民傢屬各登岸,敢言退廈者斬。衆心始固。又以臺米弗至,慮行間乏食,捐傢財,買
  𠔌碾米給軍,製造攻戰器械及諸軍需,以俟進討。既而水師提督施世驃、南澳總兵藍廷
  珍統兵至澎,以亮與千總董方為先鋒,領舟師五百七十人自澎進發。六月十六日黎明,
  至鹿耳門,奮勇爭先,以六艦冒死直進。遙望炮臺火藥堆積,命施巨炮攻之。火起,即
  奪炮臺。乘勢攻安平,又剋之。鹿耳、安平皆天險,臺之要害;一日兩捷,清軍大振。
  十七、十九兩日,又戰於鯤身。亮駕舟夾擊,橫衝敵陣;朱軍又敗,退保府治。已而世
  驃命亮與董方、魏大猷、洪平率兵千二百人,由間道暗渡西港,以出府治之背;廷珍復
  統大軍繼之。二十二日黎明,大戰於蘇厝甲,連戰連捷,遂復府治,紀功第一。
  
  總督滿保以軍前諸將,問誰可當大任。廷珍復曰:『水師提標營遊擊林秀、南澳鎮左營
  守備呂瑞麟,皆剛愎傲上,有好大飛揚之氣,然膽略並優,勇敢出群,實國傢之驍將也
  。秀矜誇,瑞麟沉鷙。秀不拘細謹,瑞麟凜於操持。弗擁節旄,二人俱弗肯已,但瑞麟
  似較遠大爾。閩安協左營遊擊朱文,小心謹慎,雖剛毅不足,而可當一面藩籬之寄。汀
  州鎮左營遊擊王紹緒,整飭營伍,有輕裘緩帶之風。福寧鎮右營遊擊郭祺,老成練達。
  海壇鎮左營遊擊謝希賢,簡易果敢,雖不無鹵莽之處,要自瑕不掩瑜。撫標左營遊擊邊
  士偉,曉暢軍務。金門鎮右營遊擊薄有成,質直嚴肅。陸路提標右營守備康陵,壯猷沉
  厚。漳浦營守備蘇明良,謙和謹飭。烽火營守備蔡勇,雄偉樸實。興化協左營守備劉永
  貴,剛勁端嚴。諸人氣度,似與偏裨稍別,皆太平之良帥也。澎湖協右營守備林亮,平
  臺首功,且有抗守澎湖之大節,人品將略,在軍前諸將以上,提鎮之任,靡所不宜。將
  軍標右營遊擊魏天錫、海壇鎮右營守備魏大猷,係同胞兄弟,皆奇諳水性,能頂盔束甲
  遊海面,又能赤身入海底,潛行一、二百裏。如安平鎮至臺灣府水程五十裏,大猷、天
  錫入海中潛行,頃刻即至。同安營守備葉應竜,銅筋鐵骨,刀棍不能傷,以石擊其頭,
  石反碎。三人皆奇傑卓犖,非尋常將弁可比,畀以封疆,誰曰過分?但魏天錫已病,恐
  不及待節鉞爾。千總董方、鬍廣、王郡、林君卿,皆將帥纔。董方好大矜功,恐未免為
  人所嫉。鬍廣勇銳英發,王郡厚重精明,殊不可量。林君卿果敢質實,罔憚勤勞。四人
  皆志切上進,不願以偏裨自擬。雖現居下弁,勃勃有封疆之氣,未可以名位微末少之』
  。滿保得書大喜,以白金四百兩勞亮,手書褒揚。嗣升安平水師副將。而瑞麟等多官至
  提鎮,如廷珍言。
  
  劉得紫,字樹公,直隸文安人,寄寓遼陽,遂傢焉。父朝英,為江夏知縣,卒於官。少
  孤苦,好讀書,尤工騎射。康熙四十七年,由步軍校纍遷至侍衛。五十九年,調臺灣鎮
  中軍遊擊。六十年夏四月,朱一貴起事,得紫請討。總兵歐陽凱不許。遣右軍遊擊周應
  竜往,敗績。一貴進攻府治。凱率所部駐春牛埔,得紫從。五月朔日,大戰於中路口。
  鎮兵覆,還救不剋,遂被禽,羈之學宮朱子祠,以禮待之,不得死。一貫聞其義,遣人
  進食,不食。數日,同難陳士珍貽紫陽綱目三捲,旦夕讀,幾忘饑渴。七日仍不死。把
  總張文學、贊禮生陳時遇知其意,親為煮粥勸進。得紫流涕曰:『食祿不分憂,乘馬不
  濟難,縱彼憐我而生,吾何面目見東寧父老乎』?當是時,一貴與杜君英謀相並,不和
  ,諸生林臯、劉化鯉言其事,始少食。衆饋金錢衣物相繼。有舊兵見其臥地,移一榻與
  之,泥水匠亦贈一氈,皆不識其名。六月十六日,官軍剋鹿耳門,復安平鎮。得紫聞之
  大喜。越數日,一貴敗,守者盡去,乃得出。叩統帥麾下,請立功贖罪,募壯丁百五十
  人隨徵北路,歷戰有功。閏月初七日,溝尾莊人以計禽一貴,得紫領兵應之。事平,
  人士以其守節白於總帥,請旌之。
  
  楊、殷、阮、王列傳
  
  楊文魁,字子偉,號逸齋,奉天人。康熙二十三年,以都督僉事任臺灣鎮總兵。時臺方
  歸清,疆域初定。文魁分佈營汛,講求軍務。又立義塾,延內地名儒為師,置學田,資
  膏火。以是來者愈衆。始,文魁為大學士巴泰所舉。及藍理入覲,上問:『臺灣總兵若
  何』?對曰:『練兵馬,興學校,潔己奉公,兵民相安。每日惟食腐菜』。翌日,上謂
  巴泰曰:『楊文魁為封疆大臣,惟食腐菜,可謂清矣』。時藍理奏言臺灣屯田,可省兵
  餉。欲於臺兵萬人之中,以四千發屯。事下督撫提鎮議奏。文魁疏言:『臺灣之田皆民
  業,奪為兵田,已萬不可;況兵皆內地調徙,父母妻子,隔海相望,誰肯舉傢渡海,以
  事屯田乎』?從之。兵民皆喜。及舉軍政,被劾者無怨言,而所拔將弁,多至鎮帥有聲
  。二十六年,升本旗副都統。民兵念其德,繪像立祠。未至京,擢都統。
  
  殷化行,字熙如,陝西鹹寧人。年二十,中武科。康熙八年,成進士。二十六年,任臺
  灣鎮總兵。臺為海外奧區,閩粵分處,民俗尚武,而生熟番又居其間,號為難治。化行
  既至,宣佈德教,軍民無猜。時方議築城,化行以地多浮沙,易震動,不可築。而孤懸
  海外,唯仗中國威靈,軍民一心,以屏藩之。議遂止。乃僅建鎮署木城,繕甲厲兵,時
  其訓練,以壯軍容。
  
  初,鄭氏行永歷錢。及歸隸後,有司請更鑄。部頒臺字錢式,臺錢較小,不能行於各省
  。商旅得錢,必降價易銀歸。鑄日多而錢日賤,每銀一兩至易錢三、四千文。而給兵餉
  則銀七、錢三;以官值市物,民多閉匿弗與,幾激變。化行嚴防剴諭,屢請停鑄,督撫
  不聽。及調鎮襄陽,入覲,乃言其弊。上愕然曰:『此大有關係,若在任時,鬍不言』
  ?對曰:『武臣不敢與錢𠔌事』。命具疏,果格於通政司。再上,並以上旨白之,始得
  達。下戶部議,不行。又下福建督撫議,乃停鑄。兵民鹹便。越數年,移鎮寧夏。後以
  從徵尼魯特有功,事在清史。
  
  阮蔡文,字子章,號鶴石,福建漳浦人。父賈江西,遂寄籍新喻。年十一,能屬文,而
  性剛猛,好弄刀槊,鄰兒畏之。十三補諸生,越十二年乃舉於鄉,數應春官不第。巡撫
  張伯行邀入鰲峰書院,以講洛閩之學,分纂先儒書。五載,乃歸葬母。康熙五十一年,
  以說海賊陳尚義投誠,召見便殿。上問曰:『書生此行良苦。頗驚怖否』?對曰:『臣
  仰仗威靈,頑梗革面。無所怖』。議功為知府,授陸涼。未行,改授廈門水師中營參將
  。明年,調北路營。諸羅知縣周鍾瑄,循吏也,一見如舊。戢吏卒,撫番黎,飭部伍,
  躬歷沿海,增置營汛。北路地方千裏,半綫以上,民少番多。大肚、牛駡、吞霄、竹塹
  諸處,山川奧鬱,水土苦惡。南崁、淡水窮年陰霧,罕晴霽,硫磺所産,毒氣熏蒸,戍
  卒多病死,巡哨未至。文擬往視,左右諫止,不聽。自賫帳落,具脯糒,日或於馬上賦
  詩,夜燃燭紀所歷地裏、山溪、風候、土俗。為文祭戍亡將士,凄愴激烈,聞者感泣。
  山𠔌諸番具牛酒迎,一一拊循。召社學童番坐幕下,與之語,曰:『吾,汝師也,毋懼
  』。能背誦四子書者,旌以銀布。為講孝弟、力田之道。諸番鹹喜。竟中瘴病,遷福州
  城守營副將,赴京道劇,卒於宿遷,年五十。
  
  王郡,字建侯,陝西幹州人。康熙六十年,以千總從軍,收復臺灣有功,後為南路營參
  將。雍正六年,升臺灣鎮總兵。七年,平鳳山山豬毛番之亂。九年,彰化大甲西番林武
  力反,北路騷動,而鳳山吳福生亦乘勢起事。總兵呂瑞麟方討番,府治空虛。時郡已授
  水師提督,聞報,急遣遊擊李榮率兵往。已而諜告福生攻陴頭甚急,即自統兵夜發,與
  參將侯元勳、守備張玉三路會攻。福生敗走,越日就擒,鳳山平。瑞麟無功,且被圍,
  徵兵府中。總督郝玉麟檄郡討番。郡至鹿港,遣參將李蔭樾、遊擊黃貴等合兵攻阿束社
  ,參將靳光瀚、遊擊林黃彩等各扼隘口,遂渡大甲溪,直抵其地,屢有斬獲。林武力敗
  走南日山,地絶險,僅有樵徑。郡督師而上,躬冒矢石,開炮以攻,聲震山𠔌,進搗其
  巢穴,焚積聚,群番驚懾,各乞降,遂縛林武力以獻,斬之,北路平。乃就水師提督之
  任。
  
  奎林,滿州人。乾隆五十八年,任臺灣鎮總兵。臺灣之兵皆調自福建,各分氣類,私立
  公廳,以為聚議之所。提標之兵據寧南坊,同安之兵據東安坊,而漳鎮、詔安、雲霄則
  據鎮北坊,本地募兵亦據西定坊,各擁一隅,包娼聚賭,衆莫敢犯。小則虜人越貨,大
  則挾械以爭,有司畏葸莫敢治,將弁亦隱忍聽之,懼其變也。林至,聞其事,嚴治之。
  諸兵挾衆繳刀銃,林許之。示期,令五人為一牌,以次入繳。林乃張軍幄,置令箭,傳
  五人入。久之不出。又傳五人,亦不出。如是者三。諸兵在外待。頃之,擲五頭出。衆
  驚走。其已入者叩頭求免,乃杖而革之,一軍肅然。
  
  連橫曰:臺灣為海疆重鎮。水陸之士,號稱萬人。而寄其權於總兵。給方印,建旗鼓,
  以節制民番。其任大矣。文魁清操,不奪民田;化行惠民,能言錢害;王郡嚴明,威加
  醜虜;奎林瀋毅,法勒驕兵:是皆幹城之選也。若文之循循儒雅,馬上賦詩,尤有投壺
  之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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