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真有点不再小样儿的气派。 小样儿特喜欢到长春出差。他不是吉林省人。他生在南方。他十几岁的时候, 跟他一个堂哥到长春当过一阵学徒。那时候那地方是“满州国”的“首都”。那 年头,东北的青年人纷纷往南边流亡,他跟他那堂哥却逆流而上,这让人多少觉 得有些个蹊跷。但他说那是被骗去的。想必也是。何况那时他还未满十六岁,所 以算不上什么历史污点。奇怪的是,小样儿近二十年来却把那段经历营造成了一 桩似乎足以自豪的光彩历史。他总喜欢跟同事结伴去长春出差,还约些当年一起 干过活的男男女女到招待所来,一一介绍给同事,他们坐在一处“话当年”,你 不想听也得听,而且,小样儿在那场合似乎也没想到别人可能不乐意听。他当面 或打电话跟我说过多次:“你什么时候到长春去?我给你安排……”他说起长春 溥仪住过的那所“故宫”眉飞色舞、如数家珍,他搜集了许多有关“满州国”历 史的书籍,《末代皇妃》那类的影片放映时,他会一改平日吝啬的习性,买些票 请人去看……本来,一个人自己反刍少年时代的某些经历是人之常情,可是他如 此这般向别人扩散自己的“满州国情结”,却未免令人惊诧——不过,千万别就 此给他上“纲”上“线”——对了,又想起来,“文革”后期,我们都认识的一 个人——都不过是泛泛认识罢了——因为给当时的《人民日报》投了篇什么大批 判稿,被约去面谈,见到了那时候该报的负责人,这事竟使他艳羡了很久,甚至 “四人帮”倒台好久了,而且那位当年的负责人声名扫地,把“墨西哥”说成“黑 西哥”之类的笑话已然众口相传,他提起那位被约见过的主儿时,却还是一唱三 叹:“总编辑接见吆……”直到后来他终于也爬到一定地位了,才不再提及此事。 你说他这人跟“纲”呀“线”呀什么的怎能般配?这都只不过是他的小样儿 天性使然罢了。 小样儿有一回跑到某电视剧摄制组去,气冲冲地兴师问罪。他说人家据以 改编的小说有诬蔑他的情节。他一条条“辩诬”:他没打过小报告陷害那位女士, 那不是小报告,事实是也没给那位女士带来任何麻烦……他也没蹲在招待所别人 住的房间外头,从锁眼往里边窥视过;更没有在比自己年龄小一轮的新领导面前, 吐舌头“装小”讨好……人家跟他说:“小说和剧本都是虚构的,你别对号入座 嘛!”他气咻咻地宣布,他是“通天”的,他要上告,这电视剧一定会被勒令停 拍!人家笑说:“你就告去!可你要说我们写了你,你的逻辑必须是:这一条是 我有的,那一条是我有的……所以这角色就是影射我!现在你的逻辑却是,没有 一条是你有的……你想想,这剧本里这个角色不是你,别的角色也不是你,还有 许许多多的剧本里的角色,统统都不是你,那你该告的,不是太多了吗?”他后 来果然往上递了“状子”,但没能阻止住那电视剧拍竣。其实现在电视剧多如牛毛, 是个供大于求的局面,许多电视剧拍好了卖不出去,或卖出去了久久安排不了档 期,或者终于播出,但只在少数频道的非黄金时段匆匆地一晃而过……那电视剧 就属于并不热门的,拍好了很久也没什么响动,但有一个人却逐期细细检视节目 预告,一行也不漏过,目的是要弄清楚究竟哪个台哪天在哪个频道安排了那破电 视剧的播出,这个人就是小样儿。 小样儿重起感情来,也挺执著。他那小眼圈儿动不动就红起来。好多年疏 远了以后,有一天他忽然给我来电话,说:“知道吗?郑老病危,搬特护病房啦 ……咱们一起去看看他吧!”他那声音,听来倒真是相当地悲戚。我仿佛看见了 他那对小小的,薄得像纸似的红眼圈。尽管我也就想起来,背地后里,他也亮着 嗓子糟改过郑老,比如形容郑老当年在等待重新分配工作的时候,因为跟其同级 的都先行安排了,而自身总未落实,脾气如何暴躁——他会模仿郑老彼时的“丑 态”,令你觉得惟妙惟肖,惹得在场的人们拍手弯腰哗笑——我说:“郑老这种情 况下,不适合频繁会客,而且医生根本不让他会任何客,目前流感正在蔓延,他 可感染不起,即使看他的人自己觉得没事儿,也很可能是个‘健康带菌者’,一 旦把他招上了,那可担待不起啊!有的像他这样的病人,在医生治疗和护士护理 下,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段,还能缓过来,再搬回一般病房,慢慢恢复,那时,跟 他家属说妥了,再去探视才有好处,你说对不对?”他说:“不对!你这个人! 当年郑老对咱们多好!没良心啦?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面了,若不去,你将来 写回忆录,少了重要的一幕!再说,你还不知道吗?我到南方,加盟这公司作顾 问一年多了,说起我能跟郑老亲近,有些家伙竟半信半疑!……好吧,你不去, 那你告诉我,郑老住的究竟是不是阜外医院?……” 当天下午他就找到了阜外医院,去闯那特护病房,护士拦他,家属直在病房 外跟他道谢,他却红着两小眼圈,把他跟郑老的关系说得玄而又玄——说是大家 都不知道,郑老前几年是认了他作干儿子的!他在老爷子跟前是正正经经行过跪 叩礼的!——他这么说的时候年轻的护士望着他直发愣,因为他也已经是个歇顶 的老头了,这么个老头还去跪着给另一个老头磕头充干儿子,即使稍稍在脑子里 形成个含糊的画面,也不禁要浑身都炸出鸡皮疙瘩来——后来,他不顾护士阻拦, 强行打开病房门,朝里喊:“郑老,是我!儿子看望您来啦!”偏那一刻郑老精 神稍好,对床头的护理工颔首表示:“请他进来……”于是,有志者事竟成,他 进去了,来到病床边,坐到病床上,抓出并紧握郑老一只手,又俯身说些崇敬想念的话,当间又打了个喷嚏,掏手帕擤了鼻子,护士进来干预,他竟还来得及指 挥雇来的护理工用他递过的傻瓜照相机,给他和郑老合了张影…… 小样儿回到南方第二天,郑老因染上感冒,主疾未除,并发症袭来,医院抢 救无术,遂于再一天傍晚西去。郑老仙逝后,小样儿的悼念文章刊出得最快,还 配发着他半跪在病床边,执着郑老一只手的俯拍照片,但那照片上郑老的面容一 团模糊,倒是小样儿那一脸的小样儿清晰无比。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Previous Chapter Next Chapt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