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 匯評三國志演義   》 第二十九回　小霸王怒斬於吉　碧眼兒坐領江東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毛批：前孫堅以三十騎輕出，而至於死；今孫策以單騎輕出，而至於傷。輕而無備，此吳子壽夢之所以卒於巢也。萬乘之重，壯者慮輕，堅與策之不得為帝王者在此。
　　智伯之客衹一，許貢之客有三。未知許貢之待此三人，亦能如智伯之待豫讓否也？又未知此三人之事許貢，其先亦如豫讓之曾事他人否也？乃豫讓伏橋入厠，吞炭漆身，未嘗損趙襄子分毫，但能斬其衣袍而已。若三人之箭射槍搠，孫策皆以身親受之，其事比豫讓為尤快，其人亦比豫讓為更烈。雖其姓名不傳，固當表而出之，以愧後世之為臣而忘君者。
　　孫策不信於神仙，是孫策英雄處。英明如漢武，猶且惑神仙、好方士，而孫策不然，此其識見誠有大過人者。其死也，亦運數當絶、適逢其會耳，非於吉之能殺之也。世人不察，以為孫策死於於吉，然則張角所云“南華老仙授以《太平要術》”，亦將謂其有是事否？若於吉能殺孫策，何以南華老仙不能救張角乎？
　　孫策之怒，非怒於吉，怒士大夫之群然拜之也。至今吳下風俗，最好延僧禮道，並信諸巫祝鬼神之事，蓋自昔日而已然矣。席間耳語，紛紛下樓，此等光景實不可耐。孫策見之，安得不怒乎？若於吉果係神仙，殺亦不死，何索命之有？其索命者，或孫策將亡，別有妖孽托言，必非於吉。正史但曰：“孫策為許貢之客所刺，傷重而殞。”並不載於吉一事，所以破世人之惑也。予今存而辨之，亦以破世人之惑雲。
　　有父創業以遺其子者矣，未有兄創業以遺其弟者也。策無年而權有年，策無嗣而權有嗣；策也竭蹶而取之，權也安坐而享之。所以然者，何也？良由策之為策，衝鋒陷陣，剋敵之勇有餘；雅俗坐鎮，君人之度未足耳。孫策死而以帝業讓之孫權，亦猶劉演死而以帝業讓之劉秀。策於舉事之初，便夢光武，此其應已在孫權矣。
　　魯肅之濟周瑜，是篤友，不是市恩。周瑜之舉魯肅，是薦賢，不是酬惠。試觀魯肅初見孫權數語，與孔明隆中所見略同。人但知其為謹厚，而不知其慷慨；但知其為誠實，而不知其英敏。豈得為知子敬者耶！
　　人謂管仲不如鮑叔，以鮑叔能薦賢，而管仲不能薦賢也。今周瑜薦魯肅，魯肅又薦諸葛瑾，張紘亦薦顧雍，其轉相汲引如此。彼管仲於臨終時，力短賓須無、寧越等諸人，而未嘗薦一賢士以自代。然則如瑜、如肅、如紘者，賢於管仲遠矣。
　　使劉表截孫堅者，袁紹也。使曹仁婚孫匡者，曹操也。孫策欲結袁紹以拒曹操，則合者忽離，離者忽合；孫權又卻袁紹而順曹操，則合者將離而終合，離者將合而終離。事之變幻，何其不可捉摸乃爾乎！前回正敘劉備脫離袁紹之事，後回將敘袁紹再攻曹操之事，而此回忽然夾敘東吳，如天外奇峰橫插入來。事既變，敘事之文亦變。《三國》一書，誠非他書所能及。】
　　卻說孫策自霸江東，兵精糧足。建安四年，襲取廬江，敗劉勳。【毛夾批：廬江太守。】使虞翻馳檄豫章，豫章太守華歆投降。【毛夾批（漁眉批）：後孫權使華歆至許昌，先於此處伏筆。○王朗不降孫策而歸曹操，華歆則既降孫策而又歸曹操。華歆人品，又在王朗之下。】自此聲勢大振，乃遣張紘往許昌上表獻捷。曹操知孫策強盛，嘆曰：“獅兒難與爭鋒也！”【毛夾批：劉景升之兒如豚犬，孫文臺之兒如獅子。】遂以曹仁之女許配孫策幼弟孫匡，兩傢結婚。【毛夾批：曹操結婚孫策，與袁術求婚呂布一樣主意。】留張紘在許昌。【毛夾批：伏筆。】孫策求為大司馬，曹操不許。策恨之，常有襲許都之心。【毛夾批（漁眉批）：呂與袁以絶婚而不睦，孫與曹以結婚而亦不睦，兩樣局面。】於是吳郡太守許貢，乃暗遣使赴許都，上書於曹操。其略曰：
　　孫策驍勇，與項籍相似。【毛夾批：小霸王。】朝廷宜外示榮寵，召在京師；不可使居外鎮，以為後患。【贄眉批（鐘眉批）： 許貢亦通。】
　　使者賫書渡江，被防江將士所獲，解赴孫策處。【毛夾批：呂布獲着劉備書是答書，孫策獲着許貢書是送書。答書猶可原，送書不可耐。】策觀書大怒，斬其使，遣人假意請許貢議事。貢至，策出書示之，叱曰：“汝欲送我於死地耶！”命武士絞殺之。【毛夾批：孫曹之交至此愈離。】【漁眉批： 許貢多事，該殺。】貢傢屬皆逃散。【毛夾批：藉傢屬襯出傢客，妙。】有傢客三人，欲為許貢報仇，恨無其便。【毛夾批：此三客惜不傳其姓名。】【贄眉批： 三人可用。】【鐘眉批：有三人報仇，貢死亦何恨。】一日，孫策引軍會獵於丹徒之西山，趕起一大鹿，策縱馬上山逐之。【毛夾批：曹操許田射鹿，何其嚴整；孫策丹徒逐鹿，何其輕率。】正趕之間，衹見樹林之內，有三個人持槍帶弓面立。【毛夾批：比豫讓伏橋更覺閃忽。】策勒馬問曰：“汝等何人？”答曰：“乃韓當軍士也。在此射鹿。”策方舉轡欲行，一人拈槍望策左腿便刺。【毛夾批（漁眉批）：寫得突兀。】策大驚，急取佩劍從馬上砍去，劍刃忽墜，止存劍靶在手，一人早拈弓搭箭射來，正中孫策面頰。【毛夾批：不是射鹿，卻是射獅。】【漁眉批： 原為射鹿而來，今先為所射了。】策就拔面上箭，取弓回射，放箭之人應弦面倒。【毛夾批：獅兒甚能。】【贄眉批： 孫郎亦通。】那二人舉槍嚮孫策亂搠，大叫曰：“我等是許貢傢客，特來為主人報仇！”【毛夾批：即在傢客口中說明，省筆。○三人來所，卻在兩人口中說出，更妙。】【漁眉批： 報仇於傢客口中說出，省筆。】策別無器械，衹以弓拒之，【毛夾批：前太史慈以一盔抵一戟，今孫策以一弓抵二槍，前後映像。】且拒且走。二人死戰不退。策身被數槍，馬亦帶傷。【毛夾批：前周泰以保護孫權而被槍，今孫策以無人保護而被傷，又前後映像。】正危急之時，程普自變量人至。孫策大叫：“殺賊！”程普引衆齊上，將許貢傢客砍為肉泥。【毛夾批：義哉三客，勝徐晃、張遼輩多矣！】【漁眉批： 義哉三客！】【鐘眉批：囗傢客。】看孫策時，血流滿面，被傷至重，乃以刀割抱，裹其傷處，救回吳會養病。後人有詩贊許傢三客曰：
　　孫郎智勇冠江湄，射獵山中受睏危。許客三人能死義，殺身豫讓未為奇。
　　卻說孫策受傷而回，使人尋請華陀醫治。不想華陀已往中原去了，【毛夾批：華陀前醫周泰，後醫關公，故於此處更為一提。】【漁眉批： 又影現華佗。】止有徒弟在吳。命其治療，其徒曰：“箭頭有藥，毒已入骨。須靜養百日，方可無虞；若怒氣衝激，其瘡難治。”【毛夾批（漁眉批）：先伏一筆。】孫策為人最是性急，恨不得即日便愈。將息到二十餘日，忽聞張紘有使者自許昌回。策喚問之。使者曰：“曹操甚懼主公，其帳下謀士亦俱敬服。惟有郭嘉不服。”【毛夾批：此在使者口中補敘，省甚。】策曰：“郭嘉曾有何說？”使者不敢言。策怒，固問之。【漁眉批： 寫性急。】使者衹得從實告曰：“郭嘉曾對曹操言主公不足懼也：‘輕而無備，性急少謀，乃匹夫之勇也，他日必死於小人之手。’”【毛夾批：正與射獵受傷相照。嘉之料策，不於射獵知之，早於戰太史慈知之矣。】【贄眉批： 蠢才，此物不死何用。】【漁眉批：句句吃他說着。】【鐘眉批：說出孫策骨髓。】策聞言大怒曰：“匹夫安敢料吾！吾誓取許昌！”【鐘眉批：性子這等急，莫說華佗徒弟，就是華佗自己，亦難救藥。】遂不待瘡愈，便欲商議出兵。張昭諫曰：“醫者戒主公百日休動，今何因一時之忿，自輕萬金之軀？”正話間，忽報袁紹遣使陳震至。【毛夾批（漁眉批）：接引前捲。○陳震此來，恰中機會。】策喚入問之。震具言袁紹欲結東吳為外應，共攻曹操。【毛夾批：正中下懷。】策大喜，即日會諸將於城樓上，設宴款待陳震。
　　飲酒之間，忽見諸將互相耳語，紛紛下樓。【毛夾批：此等光景，其實可笑可惡。】策怪問何故，左右曰：“有於神仙者，今從樓下過，諸將欲往拜之耳。”【毛夾批：此時不即說明於神仙來歷，留俟後文敘出，有情景。】策起身憑欄觀之，見一道人，身披鶴氅，手攜藜杖，立於當道，百姓俱焚香伏道而拜。【毛夾批（漁眉批）：吳人風俗，往往如此。】策怒曰：“是何妖人？快與我擒來！”【漁眉批： 又性急。】【鐘眉批：英雄囗囗（確見）。】左右告曰：“此人姓於，名吉，寓居東方，往來吳會，普施符水，救人萬病，無有不驗。當世呼為神仙，未可輕瀆。”【毛夾批：華陀是醫中之仙，於吉又是仙中之醫。然則孫策被傷，諸將何不即薦於吉療之，而必求華陀之徒也。】【漁眉批： 於吉係仙中之醫，何不薦於孫策醫被傷處，而必求華佗之徒也？】策愈怒，喝令：“速速擒來！違者斬！”左右不得已，衹得下樓，擁於吉至樓上。策叱曰：“狂道怎敢煽惑人心！”【贄眉批： 這是孫策是。】【鐘眉批：說得是。】於吉曰：“貧道乃琅琊宮道士，順帝時曾入山採藥，得神書於麯陽泉水上，號曰，凡百餘捲，皆治人疾病方術。【毛夾批：此與張角得，俱是自說，無人看見。】貧道得之，惟務代天宣化，普救萬人，未曾取人毫釐之物。【毛夾批：不取人物，則與今之方士不同。】安得煽惑人心？”策曰：“汝毫不取人，衣服飲食，從何而得？【漁眉批： 問得不差。】汝即黃巾張角之流，【毛夾批：張角事已隔二十餘回，忽又於此提動。】今若不誅，必為後患！”【贄眉批： 大是。】【漁眉批：種種躁暴。】叱左右斬之。【鐘眉批：大是。】張昭諫曰：“於道人在江東數十年，並無過犯，不可殺害。”【贄眉批： 更是。】策曰：“此等妖人，吾殺之何異屠豬狗！”【毛夾批（漁眉批）：俗呼之為神仙，策乃駡之為豬狗，快絶。】衆官皆苦諫，陳震亦勸。策怒未息，命且囚於獄中。衆官俱散。陳震自歸館驛安歇。
　　孫策歸府，早有內侍傳說此事與策母吳太夫人知道。【毛夾批：男子或有不信僧道者，卻又拗婦人不過。】夫人喚孫策入後堂，謂曰：“吾聞汝將於神仙下於縲紲。此人多曾醫人疾病，軍民敬仰，不可加害。”【贄眉批： 夫人是，是。】【鐘眉批：女流大抵信邪。】策曰：“此乃妖人，能以妖術惑衆，不可不除！”【贄眉批： 孫郎亦是。】【漁眉批：孫策責的極是，後來於吉之死，是諸將殺之也。】【鐘眉批：囗囗（怯邪）乃是丈夫。】夫人再三勸解。策曰：“母親勿聽外人妄言，兒自有區處。”乃出喚獄吏取於吉來問。原來獄吏皆敬信於吉，吉在獄中時，盡去其枷鎖；及策喚取，方帶枷鎖而出。策訪知大怒，痛責獄吏，仍將於吉械係下獄。【毛夾批（漁眉批）：策之殺吉，皆衆人之激也。】【贄眉批： 是，是。】張昭等數十人，連名作狀，拜求孫策，乞保於神仙。【毛夾批：今有寫連名保狀為病人拜神仙而求保者矣，未有代神仙拜托人而求保者也。可發一笑。】策曰：“公等皆讀書人，何不達理？昔交州刺史張津，聽信邪教，鼓瑟焚香，常以紅帕裹頭，自稱可助出軍之威，後竟為敵軍所殺。【毛夾批：百忙中又於張角之前遠引一故事。張角用黃巾，張津用紅帕；張角是黃天當立，張津是赤地當興矣。兩下映像成趣。】【漁眉批： 忙中引（映）射有趣。】此等事甚無益，諸君自未悟耳。【鐘眉批：妖人之為害不囗（淺）。】吾欲殺於吉，正思禁邪覺迷也。”【贄眉批： 是，是。】呂範曰：“某素知於道人能祈風禱雨。方今天旱，何不令其祈雨以贖罪？”【毛夾批（漁眉批）：前言治病，此忽轉出祈雨，幻甚。】策曰：“吾且看此妖人若何。”遂命於獄中取出於吉，開其枷鎖，令登壇求雨。吉領命，即沐浴更衣，取繩自縛於烈日之中。【毛夾批：前孫策欲拘囚於吉，則獄吏私開其枷鎖；今孫策命開其枷鎖，則於吉反取繩自縛。映像成趣。】百姓觀者，填街塞巷。【毛夾批：夾寫百姓一句，好。】於吉謂衆人曰：“吾求三尺甘霖，以救萬民，然我終不免一死。”【毛夾批：神仙不死，死者必非神仙。】【贄眉批： 於吉原通。】衆人曰：“若有靈驗，主公必然敬服。”於吉曰：“氣數至此，恐不能逃。”【毛夾批：極似郭璞語。既知氣數難逃，便不當懟孫策矣。王敦之死，未聞郭璞作祟，然則孫策之死，安得謂是於吉作祟耶？】【鐘眉批：於吉神仙，此亦囗劫。】少頃，孫策親至壇中下令：“若午時無雨，即焚死於吉。”先令人堆積幹柴伺候。【毛夾批：亦是一祈雨法。】【漁眉批： 此亦是祈雨法。】將及午時，狂風驟起。風過處，四下陰雲漸合。【毛夾批：不便寫下雨，妙有頓折。○前者“不速之客三人來”，此則“密雲不雨，自我西郊”。】策曰：“時已近午，空有陰雲，而無甘雨，正是妖人！”叱左右將於吉扛上柴堆，四下舉火，焰隨風起，【毛夾批：偏有此一折，妙甚。】忽見黑煙一道，衝上空中，一聲響亮，雷電齊發，大雨如註。頃刻之間，街市成河，溪澗皆滿，足有三尺甘雨。【毛夾批：遇雨之吉，群疑亡也。】於吉仰臥於柴堆之上，大喝一聲，雲收雨住，復見太陽。【毛夾批：看他一時寫出風、雲、煙、火、雷、電、雨、日，令讀者驚心悅目。】【贄眉批： 好看好看。】【漁眉批：令人驚心悅目。】【鐘眉批：呼風喚雨，的是妖人。】於是衆官及百姓共將於吉扶下柴堆，解去繩索，再拜稱謝。孫策見官民俱羅拜於水中，不顧衣服，乃勃然大怒，【毛夾批：此時衆人不羅拜，孫策或未必殺吉。使策果於殺吉者，皆衆人之過也。】【漁眉批： 催命鬼又到矣。】叱曰：“晴雨乃天地之定數，妖人偶乘其便，你等何得如此惑亂！”【毛夾批：若果能欲雨而雨，欲晴而晴，則亦可欲死而死，欲生而生矣。今死生既雲有定數，則晴雨安得無定數。】【贄眉批： 孫郎自是姦雄。】【漁眉批：也說得正氣。】【鐘眉批：孫郎正論。】掣寶劍令左右速斬於吉。衆官力諫，策怒曰：“爾等皆欲從於吉造反耶！”衆官乃不敢復言。策叱武士將於吉一刀斬頭落地。【毛夾批（漁眉批）：能避火劫，不能避刀兵劫，畢竟不成神仙。】衹見一道青氣，【毛夾批：太平青領道。】投東北去了。【毛夾批：琅琊山在東北。】策命將其屍號令於市，以正妖妄之罪。【贄眉批： 於吉自仙，孫郎自伯，不相礙也。】
　　是夜風雨交作，及曉，不見了於吉屍首。【毛夾批：能於既死之後攝去其屍，何不先於未死之前遁去其身乎？】守屍軍士報知孫策。策怒，欲殺守屍軍士。忽見一人，從堂前徐步而來，視之卻是於吉。【毛夾批：既往東北，何又來西南？】策大怒，正欲拔劍砍之，忽然昏倒於地。左右急救入臥內，半晌方蘇。吳太夫人來視疾，謂策曰：“吾兒屈殺神仙，【毛夾批（漁眉批）：四字好笑。】故招此禍。”策笑曰：“兒自幼隨父出徵，殺人如麻，何曾有為禍之理？今殺妖人，正絶大禍，安得反為我禍？”【毛夾批：孫策明理，畢竟英雄。】【漁眉批： 英雄出口不同。】【鐘眉批：自信得囗。】夫人曰：“因汝不信，以致如此。今可作好事以禳之。”【毛夾批：確是婦人聲口。今日吳下，此風尤甚。○若雲作好事，是將迫薦神仙矣。豈有神仙而望人追薦者乎？好笑。】【漁眉批： 婦人言語行事卻象。】策曰：“吾命在天，妖人决不能為禍。何必禳耶？”夫人料勸不信，乃自令左右暗修善事禳解。【毛夾批：婦人信鬼之事，慈母愛子之情。○何不並禳許貢及其傢客三人？豈鬼不為祟，而神仙反為祟乎？】是夜二更，策臥於內宅，忽然陰風驟起，燈滅而復明。燈影之下，見於吉立於床前。【毛夾批：人之將死，而鬼物侮之，非真於吉之能為禍也。】策大喝曰：“吾平生誓誅妖妄，以靖天下！汝既為陰鬼，何敢近我！”【贄眉批： 孫郎自是豪傑，不可及也。】【鐘眉批：的不可及。】取床頭劍擲之，忽然不見。吳太夫人聞之，轉生憂悶。策乃扶病強行，以寬母心。【毛夾批：孫策事母至孝，豈有神仙而害孝子者？】母謂策曰：“聖人云：‘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又云：‘禱爾於上下神祇。’鬼神之事，不可不信。【毛夾批：今之信佛信仙者，偏會引孔孟之言為證，不獨一吳太夫人也。】【鐘眉批：夫人說鬼。】汝屈殺於先生，豈無報應？吾已令人設醮於郡之玉清觀內，【毛夾批：設醮玉清，前不敘明，至此藉吳太夫人口中說出，好。】汝可親往拜禱，自然安妥。”【贄眉批： 夫人也會說鬼。】策不敢違母命，衹得勉強乘轎至玉清觀。【毛夾批：孫策不得已而從母命，與今之信婦言而拜仙佛者不同。】【漁眉批： 策不得已而從母命，較今之信婦人言者，差多矣。】道士接入，請策焚香。策焚香而不謝，【毛夾批：畢竟是強漢。】忽然爐中煙起不散，結成一座華蓋，上面端坐着於吉。【毛夾批：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為此。】策怒，唾駡之，走離殿宇，又見於吉立於殿門首，怒目視策。【毛夾批：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為此。】策顧左右曰：“汝等見妖鬼否？”左右皆云：“未見。”策愈怒，拔佩劍望於吉擲去，一人中劍而倒；衆視之，乃前日動手殺於吉之小卒，被劍斫入腦袋，七竅流血而死。【毛夾批（漁眉批）：小卒動手殺於吉，非小卒之意；吉若恨而殺之，亦不成神仙矣。】策命扛出葬之。比及出觀，又見於吉走入觀門來。【毛夾批（漁眉批）：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為此。】策曰：“此觀亦藏妖之所也！”【毛夾批：直以玉清觀與琅琊宮一例看。】遂坐於觀前，命武士五百人拆毀之。武士方上屋揭瓦，卻見於吉立於屋上，飛瓦擲地。【毛夾批：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為此。○不能禁其拆毀，衹得反助其揭瓦，亦甚着乖。】策大怒，傳令逐出本觀道士，放火燒毀殿宇。火起處，又見於吉立於火光之中。【毛夾批：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為此。○此時何不更求甘雨以滅火耶？】策怒歸府，又見於吉立於府門前。【毛夾批：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為此。】【贄眉批： 至此則着迷矣。】策乃不入府，隨點起三軍，出城外下寨，傳喚衆將商議，欲起兵助袁紹夾攻曹操。【毛夾批：忙中回顧陳震通好一事，妙甚。】衆將俱曰：“主公玉體違和，未可輕動。且待平愈出兵未遲。”是夜，孫策宿於寨內，又見於吉披發而來。【毛夾批：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為此。○“彼發而來”，一發像鬼，不像神仙。】策於帳中叱喝不絶。
　　次日，吳太夫人傳命召策回府。策乃歸見其母。夫人見策形容憔悴，泣曰：“兒失形矣！”策即引鏡自照，果見形容十分瘦損，不覺失驚，顧左右曰：“吾奈何憔悴至此耶！”言未已，忽見於吉立於鏡中。【毛夾批：種種興妖作怪，神仙必不為此。○聞神仙有照妖鏡，不意凡人又有照神仙之鏡。】【鐘眉批：亦奇怪。】策拍鏡大叫一聲，金瘡迸裂，昏絶於地。【毛夾批（漁眉批）：曰“金瘡迸裂”，則孫策仍死於許貢之客，非死於於吉也。】夫人令扶入臥內。須臾蘇醒，自嘆曰：“吾不能復生矣！”隨召張昭等諸人及弟孫權至臥榻前，囑咐曰：“天下方亂，以吳越之衆，三江之固，大可有為。子布等幸善相吾弟。”乃取印綬與孫權曰：“若舉江東之衆，决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使各盡力以保江東，我不如卿。【毛夾批（漁眉批）：孫策深自知，亦深知其弟。】【贄眉批：】【鐘眉批：自知。】卿宜念父兄創業之艱難，善自圖之！”權大哭，拜受印綬。策告母曰：“兒天年已盡，不能奉慈母。今將印綬付弟，望母朝夕訓之。父兄舊人，慎勿輕怠。”【毛夾批：孫策可謂孝於父母，友於兄弟。】【漁眉批： 孝哉，可敬。】母哭曰：“恐汝弟年幼不能任大事，當復如何？”策曰：“弟纔勝兒十倍，足當大任。倘內事不决，可問張昭；外事不决，可問周瑜。【毛夾批（漁眉批）：內事、外事分得妙。】恨周瑜不在此，不得面囑之也！”【毛夾批：此句補得妙。】又喚諸弟囑曰：“吾死之後，汝等並輔仲謀。宗族中敢有生異心者，衆共誅之。骨肉為逆，不得入祖墳安葬。”【毛夾批（漁眉批）：早為後文孫峻、孫琳伏綫。】【贄眉批（鐘眉批）： 大英雄舉事，瞭瞭如此。】諸弟泣受命。又喚妻喬夫人謂曰：“吾與汝不幸中途相分，汝須孝養尊姑。早晚汝妹入見，可囑其轉緻周郎，盡心輔佐吾弟，休負我平日相知之雅。”【毛夾批：周郎之於孫策，猶樊噲之於漢高，皆兩姨之親也。○此處將二喬點敘一筆，為後文伏綫。】言訖，瞑目而逝。年止二十六歲。【毛夾批：此是孫策當死，切勿認作於吉有靈。若於吉果能捉殺孫策，則後文左慈何不捉殺曹操耶？】後人有詩贊曰：
　　獨戰東南地，人稱小霸王。運籌如虎踞，决策似鷹揚。威鎮三江靖，名聞四海香。臨終遺大事，專意屬周郎。
　　孫策既死，孫權哭倒於床前。張昭曰：“此非將軍哭時也。【毛夾批：語亦壯。】宜一面治喪事，一面理軍國大事。”【贄眉批： 大是大是。是真正英雄語。】【漁眉批：語壯而意亦正。】【鐘眉批：張昭真英雄語。】權乃收淚。張昭令孫靜理會喪事，請孫權出堂，受衆文武謁賀。孫權生得方頤大口，碧眼紫髯。【毛夾批：曹操有黃須兒，孫堅有紫須兒，紫須勝黃須多矣。】昔漢使劉琬入吳，見孫傢諸昆仲，因語人曰：“吾遍觀孫氏兄弟，雖各才氣秀達，然皆祿祚不終。惟仲謀形貌奇偉，骨格非常，乃大貴之表，又亨高壽，衆皆不及也。”【毛夾批：百忙中忽補敘劉琬善相，是閑筆，卻又是緊筆。】【贄眉批： 此人亦通。】【鐘眉批：此人亦囗風鑑。】且說當時孫權承孫策遺命，掌江東之事。經理未定，人報周瑜自巴丘提兵回吳。權曰：“公瑾已回，吾無憂矣。”原來周瑜守禦巴丘。聞知孫策中箭被傷，因此回來問候。將至吳郡，聞策已亡，故星夜來奔喪。【毛夾批：看他補敘處何等周緻。】【漁眉批： 補敘處何等周緻。】當下周瑜哭拜於孫策靈柩之前。吳太夫人出，以遺囑之語告瑜。瑜拜伏於地曰：“敢不效犬馬之力，繼之以死！”少頃，孫權入。周瑜拜見畢，權曰：“願公無忘先兄遺命。”【毛夾批：孫策不能面囑周瑜，而特自囑其妻，以轉囑其妻之妹；周瑜亦不能面見孫策，而但聞其母與弟述策之言。與白帝城托孤者，又是一樣局面。】【漁眉批： 與白帝城托孤者又是一樣局面。】瑜頓首曰：“願以肝腦塗地，報知己之恩。”權曰：“今承父兄之業，將何策以守之？”瑜曰：“自古得人者昌，失人者亡。為今之計，須求高明遠見之人為輔，然後江東可定也。”【贄眉批： 囗言居要。】【鐘眉批：理道之言。】權曰：“先兄遺言：內事托子布，外事全賴公瑾。”瑜曰：“子布賢達之士，足當大任。瑜不纔，恐負倚托之重，願薦一人以輔將軍。”【毛夾批：纔如周郎，而能推賢讓能，是其大過人處。】【漁眉批： 從來能國者，必薦賢為先。】權問何人。瑜曰：“姓魯，名肅，字子敬，臨淮東川人也。【毛夾批：周瑜始薦張昭於孫策，今又薦魯肅於孫權，始終以薦人為主，妙。】【漁眉批： 推賢讓能是其大過人處。】此人胸懷韜略，腹隱機謀。早年喪父，事母至孝。其傢極富，嘗散財以濟貧乏。瑜為居巢長之時，將數百人過臨淮，因乏糧，聞魯肅傢有兩囷米，各三千斛，因往求助。肅即指一囷相贈，其慷慨如此。【毛夾批：孝親篤友，輕財好施，此等人豈易於富翁中求之？○能孝親篤友，則必能忠君矣。】【贄眉批： 囗孝乃英雄本色，此公瑾所以取子敬也。】【漁眉批： 孝親篤友，輕財好施，此人可欽可敬。】平生好擊劍騎射，寓居麯阿。祖母亡，還葬東城。其友劉子揚欲約彼往巢湖投鄭寶，肅尚躊躇未往。今主公可速召之。”【鐘眉批：求忠臣於孝子之門，此公瑾所以取子敬耶？】權大喜，即命周瑜往聘。
　　瑜奉命親往，見肅敘禮畢，具道孫權相慕之意。肅曰：“近劉子揚約某往巢湖，某將就之。”瑜曰：“昔馬援對光武雲：‘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臣亦擇君。’【毛夾批：馬援捨隗囂而從光武，魯肅亦當捨鄭寶而從孫權。】【漁眉批： 言之甚切。】今吾孫將軍親賢禮士，納奇錄異，世所罕有。足下不須他計，衹同我往投東吳為是。”【鐘眉批：公瑾所諭，皆英雄本色。】肅從其言，遂同周瑜來見孫權。權甚敬之，與之談論，終日不倦。一日，衆官皆散，權留魯肅共飲，至晚同榻抵足而臥。【毛夾批：極似李鄴侯見唐肅宗時。】夜半，權問肅曰：“方今漢室傾危，四方紛擾。孤承父兄餘業，思為桓、文之事，君將何以教我？”肅曰：“昔漢高祖欲尊事義帝而不獲者，以項羽為害也。今之曹操可比項羽，【毛夾批：許貢以孫策比項羽，是言其驍勇；魯肅以曹操比項羽，是言其跋扈。】將軍何由得為桓、文乎？肅竊料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為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今乘北方多務，剿除黃祖，進伐劉表，竟長江所極而據守之。然後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祖之業也。”【毛夾批（漁眉批）：天下大勢已瞭然胸中，其識見不在孔明以下。】【贄眉批： 凡做事者，决有成算，不草草也。】【鐘眉批：子敬胸有成算。】權聞言大喜，披衣起謝。次日，厚贈魯肅，並將衣服幃帳等物賜肅之母。【毛夾批：君能推其孝以及臣，則臣必將推其孝以及君。】肅又薦一人見孫權：【贄眉批： 英雄轉達展相薦，小人惟解妒人耳。】【鐘眉批：英雄轉輾相薦。】此人博學多才，事母至孝，【毛夾批（漁眉批）：君能孝，則所用之臣亦孝：臣能孝，則所薦之人亦孝。】覆姓諸葛，名瑾，字子瑜，琅琊南陽人也。權拜之為上賓。瑾勸權勿通袁紹，且順曹操，然後乘便圖之。【贄眉批： 是。】權依言，乃遣陳震回，以書絶袁紹。【毛夾批：了前案。○孫策本欲通紹而攻曹，今權乃通曹而絶紹，機謀轉變，倏忽不同。】
　　卻說曹操聞孫策已死，欲起兵下江南。侍御史張紘諫曰：【毛夾批（漁眉批）：用張紘諫，妙。】“乘人之喪而伐之，既非義舉，若其不剋，棄好成仇。不如因而善遇之。”操然其說，【鐘眉批：操方懼紹，故紘言得入。】乃即奏封孫權為將軍，兼領會稽太守；即令張紘為會稽都尉，賫印往江東。【毛夾批：後文曹操獨留華歆，而此處不留張紘者，以紘之兄弟久事東吳，終不為操用耳。】孫權大喜，又得張紘回吳，即命與張昭同理政事。張紘又薦一人於孫權：此人姓顧，名雍，字符嘆，乃中郎蔡邕之徒，【毛夾批：又是一孝子之徒。】【漁眉批： 又係孝子之徒。】其為人少言語，不飲酒，嚴厲正大。【毛夾批：雍性不飲酒，孫權嘗曰：“顧公在座，使人不樂。”其人之嚴正可知。】【漁眉批： 其人嚴正如此。】權以為丞，行太守事。自是孫權威震江東，深得民心。
　　且說陳震回見袁紹，具說：“孫策已亡，孫權繼立；曹操封之為將軍，結為外應矣。”袁紹大怒，遂起冀、青、幽、並等處人馬七十餘萬，復來攻取許昌。正是：
　　江南兵革方休息，冀北幹戈又復興。
　　未知勝負若何，且聽下文分解。
　　【李贄總評：孫郎不信於吉，亦是英雄之見．不比今之道學先生，口攻異端，妻子稍有疾病，便請和尚道士念佛看經、修齋做醮也。即有自立者，老婆做主，不怕他不從也。
　　魯子敬所見，即孔明隆中之言也，真是英雄之n略同。人知孔明，不敬，亦聞見相沿耳。凡讀史者，定須出眼目，乃是丈夫。
　　周瑜、魯肅、諸葛瑾、張絨、顧雍，彼比引薦，真君子也。嗟彼小人，妒忌，真可愧也，真可憐也。】
　　【鐘敬伯總評： 真正英雄决無女子氣．伯符之言曰：“妖妄之人，幻惑諸將，使不顧君臣之禮。”又日：“自幼從父縱橫四海，未嘗見吾父敬何鬼神。”琅琅數語，自是伯江東本色。
　　魯子敬所見‘即孔明隆中之言也，真是英雄之見略同。人知孔明，不知子敬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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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話說三國
序言讀三國志法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竪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　匿玉璽孫堅背約
第七回　袁紹盤河戰公孫　孫堅跨江擊劉表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仇曹操興師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　曹孟德大戰呂布
第十三回　李傕敦汜大交兵　楊奉董承雙救駕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　孫伯符大戰嚴白虎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　曹孟德會合三將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决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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