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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 》 反說西方取經 》
我們需要沉思
柏楊 Bai Yang
宇宙是啥時候纔有的,言人人殊。最權威的說法出自阿爾瑪的大主教猶施爾先生,他在一六五○年,斬釘斷鐵地宣言,宇宙創始於紀元前四千四百零四年,他和他的徒子徒孫,甚至還敢肯定創造在該年的某月某日時。看起來洋大人真是小傢子氣,中國神話學家的尊口就大得多啦,認為宇宙創始於紀元前二百七十六萬零四百八十年。──是年也,盤古先生劈下他最後的一斧,於是輕輕上升者為天,沉沉下降者為地,一個糊裏糊塗的世界,就糊裏糊塗地出現。
東西兩方,除了時間上的不同,還有堅持程度的不同。中國神話學家信口開河,你怎麽拆穿他的西洋鏡他也不在乎。而猶施爾先生可不行,他絶不允許反對,以致搞得學術界焦頭爛額。數學家布羅諾斯基先生忍不住,戳着猶施爾先生的屁股嘆曰:“他惟一的武器是教條和無知。”
嗚呼,用教條和無知作為武器,盤馬彎弓,殺聲連天的朋友,舉目皆是,又豈衹猶老夫子一人乎哉。於是布羅諾斯基先生寫了一部書,希望被教條醬住的頭腦解一點凍,也希望鑿一鑿被無知塞滿了的心靈,看看能不能鑿出一點竅。這部書就是被漢寶德先生譯出,被吾友李大人俘走,又被柏老收復失地的《文明的躍升》。
這本巨著在美國是暢銷書,但在中國未必就是暢銷書。這跟在美國是暢銷唱片,在中國一定暢銷唱片,情形恰恰相反。一個高水平國傢的國民,求知欲一定十分強烈,當臺灣光復初期,連所謂知識程度較低的女工、下女,在火車上,巴士上,都要拿一本書的那個偉大時代,早已昨日黃花。現在大概是已成了文化大國之故,普天之下,衹有正在學堂求學的學生,不得不苦苦地去磨敲門磚,一旦學堂畢了業,就燒香拜祖,誓死跟書不相往來。一個當經理的,或一個當科長的,看看風花雪月的小說,間或有之。如果有人在看進德修業的書,準被疑心神經有點毛病。這就註定了我們知識的永遠恐慌,恐慌到如漢寶德先生所感嘆的:“中國教育整個在一種膚淺的專門教育的觀念籠罩之下,在職業主義的支配之下,青年朋友要長成為有眼光、有識見,以天地為心,對人類前途有見解的胸襟廣阔份子,相當睏難。如果沒有廣大的人文精神的準備,知識與人都是一些工具,都會為野心傢所利用,或為自身欲望所驅策,渾渾噩噩地在社會裏鑽營而不知所為。”
這正是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畫像,嚴重性固然在於知識的低落,更在於知識的隔閡,幹每一個行業的人,都真的相信他那一個行業掌握了社會、國傢,甚至人類的命運,都把頭埋在權勢或錢眼裏,認為天下就這麽大啦。
《文明的躍升》是一部靜靜品味的巨著,作者布羅諾斯基(雖然他名字有“斯基”,卻不是俄國人,而是英國人,跟柏老也沒有交情,特此聲明,以免誤會),他寫這本書的主要的意思是在說明:“如果沒有人文,不可能有哲學,甚至不可能有良好的科學。對自然的瞭解是以對人性的瞭解為目標,和以瞭解在自然中的人類情態為目標。”
所以,政治有黃金時代,科學沒有黃金時代。科學精神是永遠不嚮屁股後看,而永遠嚮前看的焉。動不動就提“想當年”的人,準是現在不如從前。動不動就提“想當年”的國傢民族,準是對現狀自顧形慚。好漢不談當年之勇,科學精神就是不在乎過去,他們不把死翹翹的大傢夥或小傢夥,醬在他們的尊腦裏,動也不敢動。歐幾裏德先生的幾何學,被奉行了兩千年(柏楊先生年輕時念洋學堂,就是念的他那玩意,現代學生老爺已很少知道他是誰了啦)。牛頓先生的三定律,人人都背得滾瓜爛熟,現在“動則恆動,靜則恆靜”這一律,似乎已垮了臺。
科學家的奮鬥是人文精神的,《文明的躍升》介紹死裏逃生的醫生萊斯格羅先生所自述的,在一六二○年跟教條和無知奮戰歷程中的奇遇曰:
“我被帶到刑架,綁在上面。我的雙腿穿過三板架的兩邊之間,腳踝係着繩索。將把手嚮前推,我的雙膝的主力頂着兩板,把大腿上的腱肉,頂得爆裂似的粉碎,膝蓋被壓破。我的雙目直瞪,口吐白沫而呻吟着,牙齒戰抖如鼓手錘子。我的嘴唇戰慄,沒命的喊叫,鮮血自手臂與斷裂的腿、膝上濺出。自這痛苦的尖端放下來,我被綁着兩手,丟在地板上,我不停的大聲喊叫着:‘我招供,我招供!’”
這是文化人尋求真理所付出的典型代價。伽利略先生的遭遇比較舒服得多,他僅衹在法庭上,匍匐在地,自動招認兼坦承不諱的“跪拜在最高貴、最可敬的紅衣主教們尊前,及統理基督國度反異端妖言的裁判長尊前”纔免除了皮肉之苦。然而作者布羅諾斯基先生引用法國劇作傢布馬歇先生《菲加洛婚禮》中菲加洛的話,對加諸萊斯格羅先生、伽利略先生身上的“教條和無知”,下一個定律曰:“印刷品的鬍說八道,衹有在不準自由傳播的國傢纔有危險。沒有批評的自由,贊美與認可同樣地毫無價值。”布馬歇先生是法國大革命前夕的人物,根據這項定律,他那尖銳的鼻子就嗅到了政治裏煮的是啥菜。“路易十六是被《菲加洛婚禮》拖下王位斬首的乎?當然不是。諷刺並不是社會的炸彈,但卻是社會的指針:說明有新人來敲門啦。”
舊的文明形態被新的文明形態代替,可不容易。於是,有想像力的天才,就成為瑰寶,作者對在推進人類文明進展過程,對促使人類嚮前躍升的建設性的天才,如牛頓先生和愛因斯坦先生,下一個界說曰:“他們偉大的天才所在,乃在於他們問一些近乎明顯而天真的問題,卻找出些對傳統具有破壞性的答案。”(可惜作者孤陋寡聞,不認識跟萊斯格羅先生同一命運的柏楊先生,否則準把我也算上一個,這是該書惟一不能原諒的缺點)。很顯然的,相對論一發明,就立刻對舊有的物理學原子論給予一個很大打擊,使很多物理學家因恐懼沒得飯吃而暴跳如雷。當希特勒先生努力排猶,要嚮愛因斯坦先生下毒手時,愛因斯坦先生一溜煙逃到美國。否則的話,第一顆原子彈就要屬於德國,世界形勢,將大大改觀。這正是文明躍升中的人文因素。
一種新的文明,必然地要破壞舊的文明,作者舉出歐洲接受阿拉伯數字的例證曰:“歐洲當時(八世紀)對數目的記法,仍是愚笨的羅馬式,比如一八二五寫做MDCCCXXV,M是一千,D是五百,C是一百,三個C是三百,XX是二十,V是五。伊斯蘭人把這套東西換上現代十進製法,衹要簡單的寫下1825就可以啦,因為它是用每一單數的位置來决定它是千、是百、或十、或個的。”
科學不是孤立的,我們可想像到,當愚笨的羅馬式傳統數字被破壞時,衛道之士如喪考妣的情形。因為一直到現在,阻撓人類進步的所謂衛道之士,用異端裁判所來阻止荒謬的文明被破壞時的嘴臉,仍驚心動魄。
科學和人類文明相偕躍升,給人類帶來的絶對不是災禍,而是幸福。動輒懷念過去好日子的人,事實上並不知道過去好日子的內容是啥。西方人士總是認為十八世紀的鄉村是詩情畫意的,猶如中國儒傢係統總是認為堯舜時代是詩情畫意的一樣。詩人古德斯密先生描寫那失掉的樂園曰:
甜蜜的奧本,平原上最可愛的村落
健康與豐收鼓舞了青年的工作
多麽幸福啊,他在樹蔭下完成了這些
年輕的工人,休閑的歲月
這真是隔山觀虎鬥,看人挑擔不費力,作者布羅諾斯基先生斥之曰:“完全鬍說八道。”在鄉下當牧師,對當時鄉村生活有深刻體驗的剋拉比先生,看了之後,幾乎氣死,也報之以詩曰:
是的,繆斯為那些快活的工人歌唱
因為繆斯不知道他們的創痛
辛苦的工作,無時或休
真的能會為這乏味的諂媚音律所感動
《文明的躍升》給我們的啓示是:人類過去的成就雖然很重要的,但它必須受到無數挑戰,人類文明才能有進步。人類的美景和幸福,不在那些逝去的日子,而在未來。這世界充滿了因新事物的産生,而隨之産生的希望。布羅諾斯基先生曰:“如果我們一定要信仰,則必須是知識分子的民主。我們不能因人民與政府、人民與權力之間的距離而衰亡。巴比倫、埃及、羅馬,都失敗於此。這一距離要想縮短,要想集結,衹有知識流傳人間,或領導人民,沒有控製別人的意圖,不孤立於權力之中,纔有可能。”
我們需要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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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北嶽文藝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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