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初买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题识:“天津,华北。一九二六。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提摩太?C?张”。我向来觉得在书上郑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罗唆无聊,但是新近发现这本书上的几行字,却很喜欢,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像我们在天津的家。
张爱玲言语中颇有些感慨。
看到“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这句,我都替张志沂感到了惆怅。“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个怪异的世界。”这段话则像是十足的贬义,但身处其中的张志沂未必没有同感。也许,没有谁比这个女儿更懂他,只是,懂得是一把双刃剑,慈悲的另一面是残忍,于是爱恨交集,混合成没有名目的强烈感情。
时间的流水哗哗地淌过,这对父女在各种的人生中跌宕起伏,张爱玲从上海,到香港,再到美国,无论是漂泊,还是暂时的稳定,于她,都像是在无日无夜的荒茫之中,她不像三毛,有父母做自己的守望天使,虽然那对父母平凡衰老,还有点唠叨,但在一个人的长路上,他们仍是可以依稀回望的家园。不过,这也成就了张爱玲与众不同的魅力,所谓绝代风华,就要有那种孑然独立的姿态与表情。
张志沂也许关注过女儿的成长,但那种关注,只是茶余饭后的一点念想,他的日子,还是要按照原先的节奏过下去,和孙用蕃一道躺在母亲的嫁妆上坐吃山空,那笔嫁妆真是不小,他就这么挥金如土的,到1948年,卖掉上海的最后一栋房屋,在青岛还有房租可以收,每年至少八百元左右。
不过,说到他处置上海那套房子的所得,真让人对这位张公子的理财能力叹为观止,他看着物价飞涨,执意不听任何人阻拦,把到手的美钞和黄金换成了金圆券。在中国货币史上,金圆券算一臭名昭彰的笑话,等到它几乎等同于废纸,张志沂后悔晚矣。
1949年,张志沂夫妇搬进了一个只有十四平方米的房间,他一生有过那么多钱,那么多洋房和别墅,却在这“比我家以前的佣人房还不如”的屋子里度过余生,好在这个时间不是很长,1953年,张志沂去世,享年六十。很多年后,他的儿子张子静借用朋友的话总结,说父亲命好,败得好,死得早,没受罪。想想也是,听过一个笑话,人最大的悲剧是,临终前感叹,我有那么多的钱,还没来得及花呢,张志沂起码不会有这种遗憾了。可是,回头再想,他活过这一生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晕头转向匆匆忙忙地把这些钱都花完吗?
张志沂的所有个性,都与旧时代相宜,他善于背古文时文,放过去可以成为科考高手,小有才情,当能博一个才子的名头,至于他喜欢眠花宿柳,曾几何时那是一种无伤大雅甚至堪称优雅的气质,这些加一起,就是一个颇有派头的浊世佳公子,然而时过境迁,新时代像是一件不合体的衣服,他的人在里面,显得很蹩脚,很颓。
黄素琼与他截然相反,她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事业,学习油画,给第一任印度总理的两个姐姐做过秘书,还曾在英国的工厂里做女工制皮包,目的是学会裁制皮革,自己做手袋销售。张爱玲的姑姑收到她的信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悄悄地跟张爱玲笑道:“这要是在国内,还说是爱国,破除阶级意识——”
她这个计划似乎没成功,“后工业社会才能够欣赏独特的新巧的手工业。她不幸早生了二三十年”。张爱玲这样总结。
张爱玲的父母,一个生得太晚,一个生得太早,一个过时得让人叹息,一个新锐得让人侧目,但是,正是有了这太旧的父亲,和太新的母亲,正是触及灵魂地感受到两种思想的交融与碰撞,撕扯与挣扎,才会诞生如此绝世而独立的张爱玲。她立于时代之上,不被成说牵制,不随潮流而动,孤独地固执地揭示人性的幽微之处,她的文字,也因此如河底美玉,几经时间之水的洗涤,光彩依旧。
这,能不能算作歪打正着的收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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