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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类 》 朱子學提綱 》
(二十九)朱子之文學
錢穆 Qian Mu
以上略述朱子之史學,以下當續述朱子之文學。
理學家於文學,似乎最所忽視。濂溪有文以載道之論,其意重道不重文。惟朱子文道並重,並能自為載道之文。嘗曰:
歐陽子知政事禮樂之不可不出於一,而未知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於二。有是實於中,則必有是文於外。蓋不必托於言語,著於簡册,而後謂之文。易之卦畫,詩之詠歌,書之記言,春秋之述事,與夫禮之威儀,樂之節奏,皆已列為六經,而垂萬世。其文之盛,後世固莫能及。
此乃言廣義之文學,以經學文學貫通合一言之,而理學精神亦自包孕在內。朱子論學重博通,重一貫,故能言及於此。又曰:
韓愈氏慨然欲追詩書六藝之作,然略知不根無實之不足恃,而其論古人,則又以屈原孟軻司馬遷相如揚雄為一等,而不及於賈董。其論當世之弊,則但以詞不己出,而遂有神徂聖伏之嘆。
此見朱子論文,別有一標準。司馬相如揚雄辭賦傢言,不得與屈原孟子並列。賈誼董仲舒,則不當擯之在文外。至於詞必己出,不得懸為文章之能事。朱子論文,推而通之既欲極其廣,分而別之又必極其嚴。凡朱子論學皆如此,論文亦其一端。
朱子既揭文道合一之論,以文學通之於經學。又進一步以文學通之於史學。謂:
有治世之文,有衰世之文,有亂世之文。六經,治世之文也。如國語,委靡繁絮,真衰世之文耳。至於亂世之文,則戰國是也。然有英偉氣,非衰世國語之文之比。楚漢間文字,真是奇偉,豈易及。
既曰文道一致,則文章自可通之於世運。而朱子重視亂世之文尤過於衰世之文,謂戰國亂世之文有英偉氣,非《國語》衰世文可比,則又是一項高明特達之見,非深於文者不能知,尤非深於史者不能知,更非深於道者不能知。又曰:
大率文章盛則國傢卻衰,如唐貞觀開元都無文章,及韓昌黎柳河東以文顯,而唐之治已不如前。
國初文章,皆嚴重老成。嘗觀嘉祐以前誥詞等,言語有甚拙者,而其人才,皆是當世有名之士。蓋其文雖拙,而其辭謹重,有欲工而不能之意,所以風俗淳厚。至歐公文字,好底便十分好,然猶有甚拙底,未散得他和氣。到東坡文字,便已馳騁忒巧了。及宣政間,則窮極華麗,都散了和氣。所以聖人取先進於禮樂,意思自是如此。
此更以文章覘世運,而闡入幽微。其論文,寧拙毋巧,寧重毋薄,皆與理學相通。
因說科舉所取文字,多是輕浮,不明白著實。因嘆息雲:最可憂者,不是說秀纔做文字不好,這事大關世變。東晉之末,其文一切含鬍,是非都沒理會。因論某人言,曾於某處見虜中賦,氣脈厚。先生曰:那處是氣象大了,說得出來自是如此,不是那邊人會。
此處從當時南北雙方科舉文字推論及於文風世運,更涉深微。此間秀纔文字輕薄,可見風氣已壞。非是秀纔做文字不好,乃是秀纔做人先不好,此大堪憂。那邊人作賦氣脈厚,此乃北方中原地理背景使然。而宋金雙方國運消長,亦由此可推。
朱子亦多就文論文語,所論率多着眼於文章之神理氣味。理學註重人格修養,一文之神理氣味,即是此文之文格表現,亦即是此文作者心智修養之表現。故曰:
貫串百氏及經史,乃所以辨驗是非,明此義理。豈特欲使文詞不陋而已。義理既明,又能力行不倦,則其存諸中者必也光明四達,何施不可。發而為言,以宣其心志,當自發越不凡,可愛可傳。
其論西漢有曰:
董仲舒文字平正,衹是睏善,無精彩。匡衡劉嚮諸人文字皆善弱,無氣焰。司馬遷文雄健,意思不帖帖,有戰國文氣象。賈生文字雄豪可喜,衹是逞快,下字時有不穩處。
武帝以前文雄健,武帝以後便實,到杜欽𠔌永,又太弱無歸宿了。
朱子以理學大師,而於仲舒匡劉杜𠔌儒者之文皆緻不滿。又論仲舒文尚在司馬相如揚雄之上。此等處,皆見朱子論文學之獨具衹眼處。其論宋文則曰:
東坡文字明快,老蘇文雄渾,盡有好處。
從理學立場論,朱子極不喜蘇氏父子。就文論文,則加贊許。又曰:
李泰伯文實得之經中,雖淺,然皆自大處起議論,文字氣象大段好,甚使人愛之。亦可見其時節方興。老蘇父子自史中戰國策得之,故皆自小處起議論,歐公喜之。李不軟貼,不為所喜。又曰:以李視今日之文,如三日新婦,然某人輩文字,乃蛇鼠之見。
此節尤見朱子論文之獨具衹眼處。其指導人學文,則曰:
人要會作文章,須取一部西漢文,與韓文歐陽文與南豐文。
韓文高,歐陽文可學,曾文一字換一字,甚嚴,然太迫。
朱子學文自南豐入,然其評曾文,又能深中其病。即就文學一端言,亦可見其為學之博通與深至,嚴正而無阿。
朱子論詩,則謂古今有三大變。
自虞夏以來,下及魏晉為一等。晉宋間顔謝以後下及唐初為一等。瀋宋以後,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為一等。唐初以前,為詩固有高下,而法擾未變。至律詩出,而後詩之與法始皆大變。
此在朱子心中,其所理想之詩,亦自有一標格。而以文學史觀點通論古今,衡評其於此標格之離合遠近而定其高下,此其意境之遠卓,亦决非僅僅模擬以為詩者之所知。嘗謂:
欲抄取經史諸書所載韻語,下及文選漢魏古詞,以盡乎郭景純陶淵明之所作,自為一編,而附於三百篇楚辭之後,以為詩之根本準則。又於其下二等之中,擇其近於古者各為一編,以為之羽翼輿衛。然顧為學之要有急於此者,亦復自知材力短弱,决不能追古人而與之並,遂悉棄去不能復為。
朱子之終未為此,亦當為詩學發展上一大可惜之事。
朱子又謂:
古人之詩,本豈有意於平淡。但對今之狂怪雕鎪,神頭鬼面,則見其平。對今之肥膩腥躁,酸鹹苦澀,則見其淡。自有詩之初以及魏晉,作者非一,而其高者無不出此。
又曰:
嘗以為天下萬事皆有一定之法,學之者須循序而漸進。如學詩,則且當以此等為法。嚮後若能成就變化,固未易量,然變亦大是難事。李杜韓柳,初亦皆學選詩。然杜韓變多而柳李變少。變不可學,而不變可學。故自其變者而學之,不若自其不變者而學之。學者其毋惑於不煩繩削之說而輕為放肆以自欺也。
朱子論詩主平淡。論學詩,則謂不變可學,而變則不可學。此皆極可珍貴之至論。至於謂可以不煩繩削,而提倡自由抒寫之說,則為朱子所反對。而朱子自為詩,則脫胎選體,於宋詩中獨為突出。理學家中能詩者,北宋有康節,明代有陳憲章白沙,較之朱子詩之淵雅醇懿,殆皆不如。
朱子於文學,生平有三大著作。一在中年,為《詩集傳》,已略述於經學篇。又二為《韓文考異》與《楚辭集註》,皆在晚年。《韓文考異》校勘精密,識解明通,不僅為校勘學開出無窮法門,而凡所斷製,實多有僅知從事校勘者所莫能窺其高深之所在。蓋自有《考異》,而韓集遂有定本可讀,後人亦卒莫能超其上。《楚辭集註》亦為治《楚辭》者一必讀書。此乃朱子晚年最後完成之一部著作。在其易簀前三日,改《大學·誠意》章,又修《楚辭》一段。其改《誠意》章,人人知之,而朱子一生最後絶筆,實為其修《楚辭》一段,此則後人少所述及,尤當大書特書,標而出之,以釋後人群認為理學家則必輕文學之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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