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孔慧娘到了谭家半年之间,婆媳欢娱,夫妻和谐,冰梅兴官儿日游太和之宇,厨妇仆厮亦喜少主母之贤。王氏方想起夫君在世,看见这女娃儿便一眼看真,拿定主意要与孔耘轩结姻,真正眼色高强,心中好不悦服。争乃今日停柩客厅,不能见了。喜极而悲,背地也掉下几点伤心泪。这也算王氏一生的明白想头。
忽一日孔耘轩备礼盒来望女儿,翁婿在碧草轩闲话。孔耘轩口角未免微劝读书,以绍先泽之意。绍闻灵人,不用细说,便躬身道:“岳父见教极是,愚婿自当谨遵。”又说些冠县衙门事体。绍闻引耘轩到家看了女儿,嘱了些勤俭恭敬的话儿。
午后,耘轩起身,坐车而回。
绍闻送至胡同口回来,只见一个年少妇人,娇容乔样,叫道:“大叔,我央你看看当票儿。”绍闻猛然想起,定是高皮匠的老婆。因说道:“什么当票儿?”那女人道:“到院里坐。我取出来大叔瞧。”
绍闻未免有嫌疑之心,不肯进去。那女人笑道:“左右是大叔的房子,大叔就不看看那屋里戏箱,不怕俺偷了?”绍闻进院子,坐在一只小凳上。说:“拿票儿我看。”妇人便在身旁取了两张小票儿。绍闻看了,乃是嘉靖二十年正月的。妇人说:“算算利钱。”绍闻道:“一年零五个月了。”起身就走。
妇人道:“大叔不看看戏箱?每日大天白日里老鼠乱跑,门又锁着,没奈何他。大叔也该看看,怕咬坏了什么。俺家男人今日上朱仙镇焵裁刀去了,说明日才回来。要捎老鼠药治哩。”
绍闻道:“我不曾带钥匙来,我取去。”一面出来,到家寻了钥匙,又上胡同口来。妇人早在门首,引进去,开南屋门。看那戏箱上尘土之中,端的鼠迹纵横。绍闻道:“箱子他咬不破,不妨事。”锁了门要走。妇人道:“俺住的屋子漏的要紧,大叔看看,好叫匠人收拾。”绍闻跟的看屋漏,偏偏走扇门儿,自会掩关。竟是“‘箱’在尔室”,不能“不愧于屋漏”矣。
妇人因向绍闻道:“我实对你说,俺家男人不是好人,专门拿我骗人。几番问你走动不曾,我以实说,与大叔不曾见面。前日看大叔娶亲,才见了大叔,因萌自荐之心。大叔往后保重,千万休犯了他的圈套。他已是骗过了两番人,得过了二百两,都输干净。我一定把势法看稳当,才敢叫大叔。大家看颜色行事。你走罢。”绍闻一溜烟走开。
原来这妇人说的是实话。趁丈夫不知,便自随了子都之心。
谁料这绍闻正当血气未定之日,际利害罔恤之年,每日胡同口有几回来往,已被皮匠看在眼里。回家盘问老婆,女人抵死不认,却也无奈。
这一日午错,皮匠正在院里墙阴乘凉,门缝影影绰绰有人过去。听嗽音是谭绍闻,出胡同口去了。约莫回来时,皮匠高声对妇人道:“我明日四更天便要出城,上朱仙镇取裁刀,还捎几张皮子。”绍闻便立住了脚。只听得妇人笑着说道:“大老爷知道你使裁刀要紧,四更天就与你闪城门哩。”皮匠道:“你不知道。如今京都有大人上湖广承天府锺祥县公干,也怕伏天难走,四更便要起程,巳牌便住了。你不信,明日四更天大炮响时我就起身,随着出南门。天明就要到镇上,还误不了赶集哩。”绍闻—一听在肚里,喜之不胜。
是夜晚间,绍闻不住的起来走动。孔慧娘问其缘故,绍闻道:“天热,多喝了冷茶水,一发作泻起来。好不闷人。我去院里坐着,省的关门合户惊动你。”慧娘虽聪敏,也就不疑,一任丈夫便宜。未到四更,绍闻只听得震天大炮响了三声,依稀还听得鼓乐之意,便上后门。门缝里往东一张,只听皮匠家门儿响了一声,皮匠出来说:“我把门朝外搭了罢。”月色如昼,只看见皮匠慌慌张张走了,像是怕大人出城,依旧锁城门意思。绍闻遂将自己后门开了,径向皮匠家来。开了外边搭儿,进门搭上里搭儿。直入其室,悄悄说道:“你休怕,我是里头院里大叔。”媟亵之语,何必细陈。
少顷,只听得皮匠叫门道:“你怎的又朝里搭了?我走的慌,忘了钱褡裢,到镇上盘缠什么哩?”只这一声,直把谭绍闻的魂吓跑到爪洼国里,千里不返;惊掉在东洋海里,万丈难寻。身上乱颤,口中无言。妇人道:“你家里有现成银子没有?”绍闻道:“有!有!有!”女人道:“你放心。我与他开门去。”那妇人开了门,道:“怎的把褡裢忘了?”皮匠道:“走的慌。敲着火寻一寻。”妇人道:“不过在那篓子上,你摸的去罢。”岂知皮匠胸有成竹,早把火刀、火石,摸在手中,一敲就着。把灯点上,只见谭绍闻蹲在墙角里,搐成一团儿。皮匠道:“那是谁?”妇人直答道:“谭大叔。”皮匠道:“你说不曾见面么?”一面说,一面早把绍闻衣服抢在怀中。
说道:“谭大叔呀!我们离乡人,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主人。你既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为什么欺负作践俺?我去喊乡保打更的去!”妇人道:“你快休恁样没良心!你在南阳府骗了一家子,你得的一百两银子哩?李老爷打你二十板,疮痂还不曾好,你今日又干这事。若是到官,我就把你前案供出。管保谭大叔没事,把你解回原籍。”皮匠道:“你倒会厉害。依你说这事该怎么清白?”扫人道:“左右叫谭大叔给你几两银子,有啥不清白?”皮匠道:“我还要杀人哩!”妇人道:“你罢么!”绍闻战战兢说道:“高大哥!你若把我超生了,我送一百两银子来。”皮匠道:“一百两赏我哩,且不说多少。放走了你,你不送来,我向你讨账吗?我一定是要喊哩!”绍闻急口道:“我若不送来,天诛地灭,不算个人养的!”皮匠摇头道:“不行,不行。”妇人道:“你不叫他走,谁给你银子?”皮匠道:“我生法儿叫他家来人。”妇人道:“黑天半夜轰一屋子人,我嚣的慌。”皮匠不由分说把房门向外搭了,径至谭宅后门进去。一片狗咬,皮匠倒害怕,又退回来。壮了一壮胆,猛的喊了一声道:“谭大叔出恭,倒栽茅坑里啦!”
抽身跑回,到自己院里坐下,浑身也颤了起来。
却说王氏梦中,听的有人喊儿子掉在茅坑里。穿衣不迭,开开楼门,问道:“福儿在屋里么?”慧娘也起来应道:“他肚里水泻,出外边便宜去了。”王氏到后门,只见后门开着,月明如昼,半夜人影儿也没有。心中怕将起来。只因爱儿念切,也顾不的叫人,自己竟来寻找。到了皮匠门口,皮匠说:“大叔在俺家里。”王氏即进院去,说:“他怎的到这里?”皮匠开了房门,王氏进去,看见儿子赤身蹲在墙角里,不觉失声道:“哎哟!”皮匠道:“低着些声音儿。”王氏方才小声问绍闻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绍闻俯首无言。那妇人竟与王氏搬个座儿,说道:“奶奶坐下说话。”皮匠道:“俺在你老人家马脚底下住,大叔做下这一号无才之事。我待说声张起来,俺这皮肉本不值钱,争乃干系着大叔。我待说忍了,心里委实气的慌。你老人家再思再想,俺离乡的人,好难呀!”王氏道:“你大哥,休要生气。这东西不是个人,我领回打他。”绍闻蹙眉道:“不是这话。你把隆泰号那宗银子,悄悄拿来给与他,我就脱身而回。再一会天明,这事就不得结局了。”妇人催道:“奶奶回去急紧的来。”皮匠道:“那宗银子多少呢?”
绍闻才要说六十两,王氏已说出一百五十两了。皮匠道:“我为奶奶惹不得气,胡乱将就些下来罢。你老人家急回去,天明我也做不得人。”
王氏回来,只见慧娘、冰梅都在后门上站着。王氏只管上楼。慧娘跟着问道:“在那里寻着?”冰梅道:“咱这里那里有茅坑?”王氏气道:“他倒没掉在茅坑里,却掉在人家尿盆子里头。”冰梅楼下早已点上灯,王氏开了抽斗,取出一百五十两银子就走。冰梅问:“是为啥取银子?”王氏也不答应,慌慌张张走了。二人又跟到后门站祝王氏到皮匠家,把银子递与皮匠道:“这是一百五十两,可放俺孩子走罢?”皮匠接了银子,把衣服掷与绍闻。绍闻穿一条裤,别的衣服团成一团,跟着母亲就走。连鞋袜也顾不的穿。走到后门,一妻一妾都在后门等着。王氏一直上楼,绍闻一直往东楼去。妻妾跟母亲到楼下。只听王中在角门上拍门道:“狗咬的怪紧,有什么歹人吗?”王氏道:“天七八分也将明,俺们坐着哩。”孔慧娘、冰梅究问所以,王氏先不肯说,后来说了点墨儿。孔慧娘把脸白了,一声儿没言语。这不是孔慧娘女子之性,善怒多恼,正是他聪明处。——这也讲他不着。
再说高皮匠得了银子,收拾破碎家伙,装成担子。又扭了南房的锁,把戏箱都打开。一来看见内边都是粗糙东西,无物可拿。二来想着我一个皮匠引着一个年少妇人,虽说是正经夫妻,只是老婆生得乔样,已扎眼;况且皮货箱儿,放着一百五十两银也就碍手,再拿这戏衣,事是必犯的。妇人也说:“你今生不如人,积个来生罢!”于是火速打点起身,也不知又往何处坑骗人家少年子弟去了。
天明时节,蔡湘知晓,来家对说,皮匠扭开戏箱提了戏衣走讫。王中去看,果然锁俱打坏。早有邻舍把昨晚的光景,都悄悄对王中学说。正是: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伏天光景,两邻都在院中露卧,听的皮匠家中声音高低,言语诧异,早在墙头黑影里看个明白,听个仔细。但不知银子多少,但见大奶奶抱着一大包子,只像拿不动的光景。王中道:“咳!不用说,一百五十两。前三日这宗银子才进家里。”忍不住顿足吞声,到楼院说道:“高皮匠逃走,连人家戏箱上锁都扭开。”堂楼、东楼却没一个人答应。王中腹内自明。侹到自己屋里,气了一个大发昏。赵大儿见丈夫不喜欢,把一个女娃放在床头上玩耍。
王中那里管他,只见眼泪横流,拍胸道:“大爷死的好早也!”
这正是:
从古忠臣事暗君,摩空直欲拨层云;
只今谏草留青史,私室吁嗟那得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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